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匮乏的逻辑设计与僵硬的牵线木偶
——关于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阅读札记

2018-11-12

鸭绿江 2018年7期
关键词:高文黑一雄维斯

李 浩 张 玲

1

“文学没有欺骗,因为当我们打开一部虚构小说时,我们是静下来准备看一场演出的;在演出中,我们很清楚是流泪还是打呵欠,仅仅取决于叙述者巫术的好坏,他企图让我们拿他的谎话当真情来享受,而不取决于他忠实地再现生活的能力。”(《谎言中的真实》)一向,笔者对巴尔加斯·略萨的这句话深以为然,并把它视为小说的真理。小说可以取自真实生活,也可以是幻想、想象、梦想与历史发生的混合物,它甚至可以指向未发生的未来——这没有任何的问题,在这场严肃和游戏同在的“演出”中被我们追究的只有“叙述者巫术的好坏”,它有没有说服能力让我们“感同身受”或“信以为真”完全取决于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好的文学的确没有欺骗,它们都具有强烈的真实感,无论它们写下的是国王与幽灵还是卖火柴小女孩的临终生活,是骑鹅的旅行还是窄门里撒旦出入的世界;只有那些“巫术”拙劣的叙述者才难以说服我们,让我们看到假和种种混乱编造的痕迹,即使他们写下的就是此刻正在发生就发生于他的身上的。好的文学都是真实的,缺乏巫术能力的文学则都是虚假的,因为它有层出的漏洞让我们发笑,游离出它的故事,嘲讽它的巫术才能。

笔者对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的嘲笑与愤怒即产生于此——但不会嘲笑他故事中的幻觉成分以及“龙”的存在,恰恰相反,这是故事介绍中吸引人的地方,笔者更希望看到一个亚裔英国人所书写的西方故事,一个容纳历史和神话共存的故事,它构成了阅读的“先期热情”(另外层面的先期热情来自诺贝尔文学奖,和对他曾经的有限阅读)……让笔者心生嘲讽乃至愤怒的仅仅是石黑一雄“巫术”的拙劣,是小说中层出不穷的漏洞与混乱,是他匮乏逻辑和耐心的粗暴设计。在个人的阅读史中,笔者当然阅读过不少的拙劣之作,但似乎还没有一篇小说能让人如此地感受到欺骗和智商受辱,还没有一篇小说能调动“愤怒的激情”来为它写下解析文字。

只有它,《被掩埋的巨人》能够做到。

需要承认,是先期的热情与过高的阅读期待让人感觉受辱的,它和笔者的阅读感受反差太过强烈。但它只是写下这篇文字的原因——

2

第一章,“要找到后来令英格兰闻名的那种曲折小道和静谧草场,你可能要花很长时间。目之所及,尽是荒无人烟的土地,山岩嶙峋,荒野萧瑟,偶尔会有人工开出的粗糙小路。罗马人留下来的大道,那时候大多已经损毁,或者长满杂草野树,没入了荒野。河流沼泽上,压着冰冷的雾气……”这是小说的开头,它多少带有17世纪、18世纪古典小说的那种已显滞后的“介绍性”,那时摄影摄像还没有被发明,介绍是有必要的,因为人们很少能走到“更远的世界”,这样的介绍则会将它的阅读者拉入叙述情境中,为他建立真实感,不过随着摄影摄像的普及它的存在变得不再那样必要,新技法也致力将“介绍性文字”融解于叙述和描述中,让它和故事变得更贴切也更为独特……“在一片大沼泽附近,就有这么一块地方,坐落在嶙峋的山峦投下的阴影中,这儿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男的叫埃克索,女的叫比特丽丝。也许这不是他们准确的名字,也不是全名,但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就这么称呼他们吧……”还是介绍。它让笔者产生恍惚以为是在读一本古老的叙事之书,19世纪以来叙事技法的演进似乎对它毫无影响——就整部小说而言,石黑一雄让主人公埃克索与比特丽丝牵手而行,每到一处都是那种毫无生趣和“意外”的介绍,他们走向开阔地时是如此,走进撒克逊人村庄时是如此,赶往修道院时是如此,走入墓地时是如此……滞后的、臃长的、套路式的介绍充盈在整个小说之中,他几乎没有更好的办法将它融解于故事。当然不止于此,如果仅是写法上的滞后与平常笔者也不会过多地提及它,笔者想重提小说的第一句:“要找到后来令英格兰闻名的那种曲折小道和静谧草场,你可能要花很长时间……”它其实是溢出故事的,它的叙述支点是“现在”,是石黑一雄写下故事的那刻,是一种从故事中的“抽离”。就在介绍过男女主人公之后不久,石黑一雄又次插入:“我无意让人觉得,那时候的英国就只有这些东西,以为当辉煌的文明在世界其他地方蓬勃发展之时,我们这儿的人还刚刚走出铁器时代。假使你能够在乡间漫游,定会遇到……”他跳出故事的时候显得急于,他的跳出,在笔者依然期待强烈的预想中以为是试图为故事建立另一个向度,就是当下观察的向度——然而并没有,石黑一雄没有想过这一用意,他的跳出只是为那些没到过“我们这儿”的人做出注释,他只是想说现在“我们这儿”的景与物与他叙述的公元6世纪的景与物的同与不同,只有这样一个目的,所以他在第三章第78页“那天上午他们眼前的风景,和今天英国乡村房子的高窗前看到的景观,可能不会有很大差别”之后便毅然绝然地舍弃了继续的跳出,而是一头钻入故事中,跟着叙事走了。可是,他的这一跳出,却给我们进入故事造成了小小的阻挡。从某种意味上来说,他的这一貌似不经意的跳出其实是把阅读者看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匮乏某些知识的人,他不得不跳出来指点给他。

和上帝相比莎士比亚至少有一千条错误,如果石黑一雄书写的故事足够精彩深刻,有足够的说服力,笔者觉得我们可以原谅他的技法滞后和某种粗劣,原谅他的文字中含有旧有方式“未褪尽的壳”而专注于……问题是,问题是《被掩埋的巨人》几乎是混乱、劣质、想当然的集大成,所谓的深刻一是无法和小说叙事构成相融性的妥帖,它是硬性的植入同时又是无本之木;二是这种所谓深刻其实也是拙劣、混乱、呆滞而缺乏逻辑的,它不仅僵硬而且值得怀疑,经不起追问。小说中的人物、故事普遍即插即用、用后即弃,他们完全是无力自我掌控的牵线木偶,不得不顺从于一个“坏上帝”的随意安排,笔者认为在这场表演之中他们的内心其实也在暗暗咒骂,但他们被封住了一半儿的嘴,那些咒骂才没被喷到纸上。那条叫魁瑞格的龙在小说中是核心性的存在,故事在诸多时候都是围绕着它的存在展开的,它的存在就像是“大山的分娩”,地动山摇,山河变色,然而当它被分娩出来时却连小老鼠都不如,它让整个叙事头重脚轻,突然早泄……相较于这些,那些平庸的介绍性文字和突然的跳出反而可以忽略不提。

3

许多时候,石黑一雄写下一个词,一句话,而接下来在同一页上甚至间隔不过几个字几十个字,他马上又写下又一个词另一句话,它们是自相矛盾的,缺乏延续和逻辑。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曾强调,对于一个天才作家来说,所谓的真实生活是不存在的:他必须创造一个真实以及它的必然后果——然而在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一书中,笔者实在找不到后果的必然性,故事走向的必然性,人物性格的必然性。甚至,人物行为的必然性也不具备,我们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甚至,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做还是不做。混乱和前后矛盾无处不在。

第一章第6页,埃克索进屋,小说说他“小心翼翼不吵醒妻子”,比特丽丝盖着厚厚的毯子还在沉睡——就在这句话的句号之后,马上出现的句子就是“他想喊醒妻子。因为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此时此刻,如果妻子醒着……”前一秒钟的小心翼翼变得面目可疑,这个不吵醒和试图喊醒之间距离实在太近,笔者觉得石黑一雄在写作的时候匮乏经心。接下来,小说提到“遗忘”的笼罩,埃克索脑子里一片模糊,至第7页,小说说与埃克索共同生活的村子里的村民们“就从没想过要去回想往事——哪怕是刚刚过去的事情”。接下就,仅隔了五个汉字,小说又说“有件事已经让埃克索心烦了很长时间:他肯定,不久前村子里有个女人,长长的红色头发”——埃克索到底是有记忆的还是他也是村民中的一员,那种遗忘之雾同样笼罩了他吗?如果是其中一员,同时也遭受所谓的遗忘的侵扰,那他“心烦了很长时间”——这个很长是否与从没想过构成逻辑矛盾?

事实上这仅仅是混乱的开始。在需要遗忘的时候,第6页,埃克索在回忆了许多事情之后同时又心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个老傻瓜的想象,也许上帝从来没有赐予他们孩子”——也就是说,他对自己回忆的准确是怀疑的,进而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个儿子,这个儿子也许只是想象之物。可是他们离开村子、离开叙述的起点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儿子和遗失的记忆而去的,那,他的怀疑在不在呢?小说没有让埃克索和妻子有任何讨论与纠缠,反正石黑一雄能够安排他们离家前行而不是与夫妻俩打任何招呼。

最能体现遗忘症的是村里一个女孩玛塔的消失和重新归来,村子里的人们本是准备寻她的可是在听了牧羊人的故事之后全部陷入争吵而当玛塔回来人们已经遗忘了对她的寻找也遗忘了她的消失。无疑,这是提示,老龙魁瑞格所制造的迷雾之烈,人们记忆能力的短小——第17页,妻子比特丽丝的记忆骤然好了起来,“我想这件事很长时间了,埃克索,不过刚才那个可怜的女人说了些话,的确让我希望不要再耽搁了。儿子在他的村庄里等着我们。我们还要让他等多久呢?”这句话里包含着确然:他们有一个儿子存在,这个儿子有他的村庄,而且他是在等待中的,它,明显和前面村子里人所显现的、和比特丽丝所显现的记忆能力不相称,它长出了太多。接下来,第二章第30页,比特丽丝的记忆又突然好了起来,“我记得有条路从那儿一直下去……那条路从埋葬巨人的地方经过,就是那个地方。”阅读到后面我们知道“埋葬巨人”的故事发生得很早很早,它发生的时候失忆的迷雾都还没有出现。

如果说,造成失忆的迷雾对比特丽丝不构成影响也是可以理解的,在整个小说中她完全可以获得这一独特的免疫——可石黑一雄的设计并不是如此,有免疫的是撒克逊武士维斯坦——她也受着迷雾的影响,甚至更快地遗忘了丈夫埃克索提到的“长长红色头发”的女人,遗忘了儿子,也遗忘和丈夫之间的争吵,等等。而且,在走过这条路后,263页,同样是这个比特丽丝,她竟然完全遗忘了自己曾带领丈夫途经过那条路,她不失天真地发出疑问:“谁知道巨人冢还有多远呢?”

小说中,没有更多地提到巨人们,也没有提到埋葬巨人的地方有多处,它们仅仅是以坟茔的方式存在,其所携带的象征也是微弱的、贫乏的……好吧,我们暂时忽略《被掩埋的巨人》与小说中巨人本应有的关系,暂时忽略这一本可以做大做强的意象在书写中被石黑一雄遗忘了,而把目光重新收拢到由母龙魁瑞格所制造的失忆谜雾上来:第136页至138页,想不起儿子也想不起儿子的脸的埃克索却记忆起了他和比特丽丝“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记得他们所见到的植物迷迭香和围绕着它的谈话——这是不是说,爱情的力量远大于亲情的力量,它具有天然的抵抗遗忘的性质?不过我也想提醒的是,《被掩埋的巨人》不是一个忠贞不渝的故事!第322页,小说似乎是在揭开谜底: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比特丽丝曾对丈夫不忠,他认为是自己把她赶到了另一个人的怀抱,而他们的儿子则因为“见过那怨恨的一幕”而离开家,最后死于瘟疫……我们也可简单略过其中不够严谨和必然的地方,强迫自己认为它是真实的,是被重新唤回的记忆,可埃克索的这段记起并且是那么清晰的记起依然可疑。它无法让笔者相信,一个能清晰记住和妻子第一次见面时情景的人会那么痛快地遗忘后来的发生并遗忘了儿子和儿子的死亡。

第五章,92、93页,埃克索、比特丽丝和武士爬上山,这时他们看到远处有士兵——“我们听说母龙魁瑞格在这个地方游荡,天黑之后只有傻瓜才会待在户外。你认为他们是什么样的士兵呢?”这是埃克索的话,如果联系前面是妻子为他引路才走到这里的话,“我们听说”则肯定不合逻辑,一是他不应当有那么好的记忆,二是他没能来到过这里怎么知道这里就是听说过的母龙出没的地方;而且前面刚刚提到“大半个上午”如何如何,这时提天黑之后有些突兀,而衔接你认为他们是什么样的士兵则更为突兀了。丈夫认不出是什么样的士兵,撒克逊武士维斯坦也认不出,那认出的责任就落在了比特丽丝的身上,于是她就完成了任务,记忆的长度一下子恰恰可以够得着:“布雷纳斯爵爷的手下是这副打扮”。第99页,桥边的士兵放过了他们,他们走向一片树林,埃克索又说了一句:“别担心,没听说这儿的树林有什么特别的危险”——这里难道不是“我们听说”过的“魁瑞格游荡”的地方了?它就没有危险了?魁瑞格所能控制的区域也太小了吧?“没听说”——他来过此地?他的听说和没听说又来自哪里?没听说,不等于是说埃克索的记忆是足够的吗?

笔者还有证据证明这所谓的笼罩的迷雾时有时无,有时真算不得什么,需要记忆的时候记忆一定会完整出现。第五章,100页,比特丽丝认为自己身上的痛是因为黑暗的缘故,是喜欢黑暗的小精灵制造的,这时她的记忆长度一下子延伸到了“去年”:“去年冬天据说我们村子附近有个小精灵,埃克索,你还记得吗?”第十一章,238页,埃克索将比特丽丝从河水和小精灵们之中救回,比特丽丝询问:“埃克索,你身上都湿透啦!你掉进水里了吗?”埃克索的回答是:“这是个邪恶的地方,公主。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我很愿意背着你,年轻的时候我们俩傻兮兮的,春天暖和的日子里,我就是这样背着你玩儿的。”——埃克索记起的是年轻时候!要知道在这一章节龙还在,雾也还在。他为什么忘不掉这段记忆呢?是源自上帝的佑护还是石黑一雄先生的佑护?

可是,就在龙被杀死、迷雾散去之后,第十七章的开头部分,比特丽丝说:“是回想起来的,还有别的呢,我们之前怎么会忘了呢?我们的儿子现在住在一座岛上。”“附近有座岛,我们的儿子在那儿等着。埃克索,你没有听见大海的声音吗?”后面,她又提到儿子在等我们去——失忆之雾散尽之后,她应清楚自己的儿子已经在瘟疫中死亡,她如此说,他现在住在一座岛上,我们的儿子在那儿等着,怎么也不像是记忆恢复的样子——儿子已死,记忆归来,她用得着和丈夫绕这样似是而非的圈子吗?笔者相信她还在遗忘之中。

居住于撒克逊领地的艾弗告诉比特丽丝夫人,“亚瑟王时代留下了一个年老的骑士,多年前他受这位伟大国王的指令,去杀死魁瑞格”——在这个叙述中我们看到艾弗的记忆与村子里人的记忆长度不同,她可以不遗忘一些事情以便在比特丽丝问起的时候方便地告诉她;迷雾对别的撒克逊人有影响但影响不到撒克逊武士,不过他还是选择性地遗忘了他曾和埃克索的遇见;高文爵士,也就是亚瑟王时代的年老骑士,他的记忆也没有多少丧失,除了他和埃克索曾经的经历和关系。僧侣们的记忆也似乎不受迷雾的影响,他们保留了几乎完整的记忆而这记忆则让他们受苦——没错,在整个小说中我们发现这团造成人失去记忆的迷雾时而有效时而无效,时而对这个人有效时而对这个人无效,是有效还是无效完全取决于石黑一雄的意图安排,他想要效果的时候、不想让人记起的时候它一定有效,而一旦他觉得故事要揭开一些,这团邪恶的划不来的迷雾也就不要了。到底,人们是失忆还是没有?他们的记忆长度到底是多少?我不知道石黑一雄有没有一个较为精确的答案。现在,笔者看到的是,失忆,是选择性的,太过选择性的,他比小说中的那个上帝更有控制力,也更具体——他会照顾到具体人的具体记忆,间隔性、专业性地朝头脑中塞入迷雾。

小说中,埃克索被安排成一个外交高手,一个善于雄辩的人,“你一直是个外交高手,现在,你还愿意用你的雄辩之术,让我们两人像朋友一样离开这个地方吗?”(第295页)——可笔者却从小说中始终读不出埃克索的雄辩,他几乎有些木讷,并不是因为失忆的缘故。真正具有雄辩和演说才能的是高文,可他却被自己的演说打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做什么是想保护这条龙还是为杀死它提供路径。高文的夸夸其谈毫无逻辑可言,没有准确的指向,似乎只是一种缠绕而已。石黑一雄没有提到埃克索精于剑术,这是笔者读出来的——从布雷纳斯爵爷的士兵追过来时埃克索的观察就标明了他深谙此道,第117页,当士兵举起剑来,“埃克索知道,这个姿势欠考虑,只会让胳膊上的肌肉疲乏”。不过他的这一精通没有半点儿屁用,到最后一页他也用不到自己的精通,大约石黑一雄只需要从他那里说出:撒克逊的武士更高一筹。如果不是让埃克索看出来撒克逊武士武功更高也得让别的什么人看出来,随意指定一个就是了,埃克索这个名字好记,靠得也近,就他吧。

混乱还在继续:比特丽丝因为失忆的缘故完全记不起儿子已死,这个谜底要在第十七章322页的时候才会揭开——当然只有在最后的章节揭开,比特丽丝和她丈夫才能维持住漫长的寻找。前面提到埃克索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儿子,可他们毫不怀疑地坚信儿子有一个村庄并且正在等着他们到来;这个村庄在何处?小说没有给定但似乎埃克索和妻子比特丽丝有基本的答案,不然他们不会那么坚定固执地上路——石黑一雄先生需要他们的坚定固执和必须走上这条路的方向感。在第81页,比特丽丝竟然对撒克逊武士谈道:“我相信我儿子的村庄会善待他。我儿子在村庄里也是个受人尊敬的人物,几乎也算是长老了,就是年纪小一点”——何来此言?她为何如此确信,信誓旦旦地认定儿子已经算是长老了?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还是坚信梦想成真?第七章,182页,比特丽丝未卜先知的能力进一步强化,它甚至传递给了她们的儿子:“我们再休息一会儿吧,埃克索。很快我们就上路,就我们俩。去找艘货船加快速度也很不错。儿子肯定在担心,我们怎么还没到。”儿子肯定在担心——问题是,儿子怎么知道他们出发了去寻找了?要知道,他们是在年老的时候才动身,儿子如果担心则说明他知道父母出发的确定时间;另一个问题是,他们没见到儿子,怎么知道儿子肯定在担心的?真有母子连心随时可以互通有无这件事?如果有,她应当通到坟墓里,知道儿子死亡了才对!

第七章第165页。高文爵士前来搭救,他会合到埃克索等一干人中间,走进地下通道,准备杀死埋伏在通道里的兽。石黑一雄让埃克索发问:“你说住在这下面的兽,究竟是什么东西?”而高文爵士的回答则是:“我从没见过,先生。只知道有些人被僧侣们送下来,被它咬死了。”——他没有见过,从没,那,他看到僧侣们押送着人下来了,还是听别的僧侣说的?是什么样的僧侣会给他提供如此的消息?提供给他这个消息的僧侣又会出于什么目的?他和这座修道院的关系又是如何的?小说没有答案,小说甚至没有“设计”一个专门出来告诉高文爵士的僧侣,小说只是控制着让他“只知道”他应知道和能知道的,仅此。僧侣们那么杀人,还让高文知道了线索,而这个骑士则完全没有别的反应只等埃克索他们到来再伸手屠兽,并且不再纠缠僧侣们的杀人事件——好吧,我们相信僧侣们有这个杀人的权力,这是理所当然的赋予,而和这一条件相悖的则是小说反复提到僧侣们的“忏悔”,而这种有仪式感的忏悔是会送命的,并且不止一个人为此送了命:“僧侣们轮流到一个笼子里去,让野鸟啄食身体,希望这样能够补偿这个国家早已犯下去未受惩罚的罪行。”——他们对不是自己所犯的错误,对不是自己民族的人都能如此忏悔赎罪,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将一些人送到下面去喂狗?(小说后面将交代,这里的兽不过是一条狗。而已。)而且是一些人。在这里,笔者看不出他们行为的逻辑链条。而“僧侣们轮流到笼子里”这段话的引文出自于武士维斯坦之口——前面还有两句话:“那好吧,先生,如果我说的不对,你尽管告诉我。我的猜测是,这儿有个传统:……”他的猜测异常正确而准确,而这又恰恰是逻辑混乱的表现:一个第一次到来的异教徒不仅能猜测到事情的发生而且还精准猜测到它是这儿的传统,真是神一样的助攻,可它毁掉的却是“可信度”。

就埃克索与比特丽丝夫妇而言,谁是坚硬而固执地寻找儿子村庄的那个人?它其实很关键也很容易解决,只要预先设定是某一个就行了,那,他或她就要在故事中一直承担向前的动力和在动力不足的时候鼓劲和推动的力量,但石黑一雄竟然时而将力量交给埃克索时而将力量交给比特丽丝。就埃克索与比特丽丝夫妇而言,谁是试图拨散迷雾寻回记忆的那个人,谁的欲求更迫切些?它同样关键也同样很容易解决,但非常遗憾又非常令人失望的是,石黑一雄时而塞到埃克索手上,时而又塞到比特丽丝怀里,完全没有一个谱。它所造成的后果就是,谁也不真正担责,让故事能够很好地行进;谁也不具备至关的个性产生出动人的力量。它所造成的后果是,埃克索与比特丽丝的面目很不清晰,他们是可以随意互换的除了名字所代表的性别因素。

小说中埃克索一直叫自己的妻子为“公主”——这个公主何来?她与亚瑟王有什么关系吗?应当没有,否则高文爵士一定会指出来的。而就是有,埃克索称妻子为“公主”也或多或少显现了记忆的绵长,它与小说给定的先决条件明显不符。最为顺畅而可能合理的解释是:埃克索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在他眼里她就是公主,像公主那样——那它所连接的悖谬之处则是:一,他和她都曾有对记忆的恐惧,也就是说,他们可能经历过不美好,那“像公主那样”就不是一直的延续的,不言自明的;二,确实如此,小说说,埃克索曾发现自己妻子有短暂的不忠(小说在前面部分,却是把不忠放在埃克索身上的,刚转向比特丽丝的时候还引发了笔者的不适。但因为那段叙事在“迷雾”中,并且是用试探的、梦见的方式说出的,笔者强行认定石黑一雄又写忘了,显然有些不够严谨,不太妥当),他们重归于好之后儿子已经死于瘟疫——“你不仅阻止妻子到儿子的安息之所哀悼,甚至连自己也不去,先生,你当时这么做,是想获得什么呢?”“获得?什么也获得不了,船夫。那就是愚蠢和自傲。或者是人心之中潜伏着其他什么东西。也许是渴望惩罚,先生。我在口头和行动上都主张宽恕,但内心中封锁多年的某个小角落却渴望复仇。那是件卑微而阴暗的事情,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儿子……”这里明显地点出二人曾经失和,破裂,而重归于好之后他也阻止妻子对儿子的哀悼,那种“公主”性又从何而来?

小说没有半点儿提示。他只是觉得埃克索应当叫她公主,于是就这样叫了。

埃德温失去了母亲。他一直觉得自己有一个“真正的母亲”的存在,关于这点后面还将再次提到。他一会儿感觉这个母亲在召唤,一会儿感觉这个母亲在呼救,而在第190页,他向一个被绑着的小女孩说出,他母亲被人抓走了,然后又否认母亲需要他的帮助,因为这个母亲“她现在很开心”。“她怎么能开心呢?你不是说她在旅行吗?难道你不觉得她想有人来帮助她吗?”——他怎么知道母亲很开心的?背井离乡,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又能多开心呢?另外,小说中只通过埃德温的口向那个女孩提及了他母亲的被抓走但没提到“她在旅行”,可小女孩瞬间就知道了而且还说你不是说……他没有说过这句话,石黑一雄没有写出来他可能以为自己写出来了。母亲要不要帮助?有时要有时不要,不知道是要还是不要。还有一点儿似乎不能忽略:埃德温在小说中出现时即被食人兽抓走关进了被熊皮覆盖的笼子,一只“形状和大小像个小公鸡,但没有喙和羽毛”的“小东西”咬伤了他,第174页,高文谈到“但那肯定是龙咬的,现在他的血液里会充满欲望,要去找条母龙。同样,附近任何母龙只要闻到他的气息,也会来找他”——“真正的母亲”不得不说是一个怪异的词,仿佛它有着某种暗示,可等到后面作家突然抹平了这个暗示,说他的母亲就是生他的那个母亲,那反复用“真正的母亲”是不是有画蛇添足的成分?那,他和母龙之间的相互寻找又意味了什么?那个咬伤他的“小东西”又与母龙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同样,小说不曾交代。

在故事的前半部分,直到埃克索与比特丽丝上山走向母龙魁瑞格的居住地之前,埃克索的身体都很好,基本上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而比特丽丝倒是有些问题显得疲惫和虚弱,还时有疼痛。然而,一到山上,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后,两个人突然一起变得虚弱不堪,风烛残年得很,笔者无法猜度埃克索突然遇到了一种怎样的神秘力量。他怎么变得虚弱无力起来的?石黑一雄不肯告诉他的阅读者,他可能觉得无关紧要。

在维斯坦屠龙的那一节,埃克索先是肯求高文爵士将马让给他,高文拒绝,但不过一两页后他又开始“托孤”,请埃克索照料自己的马——这一变化的合理性在哪儿?

“从远处看,这个村庄是两圈整洁有序的房子,但一走上村子里的路,埃克索惊讶地发现,这儿成了混乱的迷宫”——小说第48页介绍撒克逊人寨子时曾这样写道。惊讶地发现这儿成了混乱的迷宫,这也是笔者对《被掩埋的巨人》的最大感受,不断有突兀、混乱、前后矛盾的语词和故事冒出来,不断有突兀、混乱、毫无逻辑必然的“深刻”和人物行为冒出来,然后又消于无形。仅就这句话而言,如果这个村庄仅是两圈房子,无论它是否整洁有序,怕都无法构成“混乱的迷宫”,就像两根筷子也无法构成迷宫一样。他至少可以耐心一点儿,为这个村庄多盖几圈房子吧?

纳博科夫曾谈到,“就书而言,从中寻求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物,以及诸如此类的真实是毫无意义的。一本书中,或人或物或环境的真实完全取决于该书自成一体的那个天地。”对于一个反复强调“文学的魔法”、强调“理念的烟完全可以化身成真实的魔鬼”的写作者来说,笔者不会从《被掩埋的巨人》中寻找所谓真实的生活或者真实的人物,对于所有的文学笔者都不会;但会追究书中“自成一体的天地”的自恰性,追究它是否让叙事在完整而严苛的逻辑衔接中走向“必然后果”。在《被掩埋的巨人》中笔者找不到任何“后果”的必然性,任何,其实很审慎地掂量过“任何”这个词,并且依靠记忆和重读又将它梳理了一遍——任何这个词是可以用的,是准确的。它的那些人,那些物,那些故事,在叙述中时常会丢失掉它的逻辑链条,丢失掉重心和重力,突然而骤然地改变或者突然而骤然地消失,解决……石黑一雄完全视故事的自洽、人物性格的自洽以及问题的自洽于无物,在小说中(至少是这篇小说中)他完全是一个没有头脑、没有规则、没有对虚构人物的尊重的暴君,坏上帝,一切均由着自己的兴趣和欲念进行安排与安置,他无视这些人的内心,也无视他们的性格因素,更无视他们行为的合理与否……在这处交给他创造的天地里他只实施“霸道”,才不管它们是否具有合理性,是不是具有说服力。

4

在《被掩埋的巨人》一书中,诸多人物都带有强烈的牵线木偶的性质,而其中大部分属于即插即用、用之即弃型的,在这点上伟大的石黑一雄毫不吝啬。红发女人在被点到之后就丢掉了,她是消失于第一集里的过客,匪兵甲一类的角色,随即那个叫玛塔的女孩也被早早丢弃,她完成了对村里人“记忆长度”的测试之后便丧失了实用性。走到“废弃的宅子”,怪异的船夫出现了(虽然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普通的船夫),他负责“把旅人渡过汹涌的水域”,同时负责向埃克索与比特丽丝这对夫妇申明到岛上去的不同寻常的怪异条件:夫妻或情人,如果想要到岛上去,则必须分别回答他的盘问并证明两人深爱才可以一起过去,否则就不允许一起上岛;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用刀“剥”兔皮的老妇人,她一边数落船夫一边悄悄“证实”不够相爱的人最终可能天各一方,难以再见——无疑,这属于一个良好的伏笔它可以不断再用,按照惯常技艺方式这两个人至少应出现三次以上,它才算被用足,才算“榨取了它的价值并努力榨干它的剩余价值”,发挥了效用——事实上笔者再一次想多了。第232页,这位老妇人会再次出现(她为什么在这里出现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石黑一雄没有一点儿的交代,她是不是要经历埃克索他们那样的险阻我们也无从知道,反正她是按需分配来的),她被安排到一条船上,船上集中的是剥皮的兔子,它们变成了小妖精(随后它又被称为小精灵),“老太太缩在船头,浑身上下爬满了小妖精,多得数不清。初看之下,她似乎颇为享受,那些又瘦又小的家伙在她的破衣服里、脸上、肩膀上跑来跑去,好像都急着表达对她的喜爱。这时候越来越多的小精灵从河里冒出来,纷纷往船上爬……”这位老妇人在这一章节的作用是“释放小精灵”出来,她只负载这一作用,等这一作用用完埃克索把比特丽丝从筐子里抱出来之后,他都不曾回头看那个老妇人一眼,看她在还是已经消失——老妇人(或老太太)就像一团溅到篮子上的泥,石黑一雄同样没兴趣看她还在不在,在哪里。当然后来船夫也又出现了一次,出现在故事即将结束的位置,出现在埃克索夫妇必须到达的节点上,尽管他说“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我记不得了”,但随后那句“我只是普通的船夫”则提示我们:他就是前面的那个船夫。石黑一雄清楚船夫的责任与他要的故事走向,于是船夫被插在了那里,他要“让这对夫妻完成回忆”——他们得记起过去的事啊,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交代呢,他们的儿子是怎么回事啊他们两个曾恐惧的记忆是什么啊等等等等——石黑一雄欲盖弥彰,他设计这个船夫是在埃克索夫妇的提醒下才记起自己负有测试两个人相爱程度的问题的,而且他还不准备认真地问,可两个人非要认真地答;船夫几次催促他们上船,可真的拿来了桨两人要上船时他又改口:“海里浪越来越大了。这是条很小的船。我一次只能载一个人,不敢多载”(324页)——它与船夫在320页的最后两行的话矛盾重重:“‘别担心风浪,朋友’我以为他担心的是这个。‘海湾很安全,从这儿到岛上不会有什么风险。’”之所以如此,船夫要怎样说话,海里浪是大是小有无风险,到底这条船能不能渡两个人,完全要按照“需要”随时改变,它不具备逻辑联系不需要逻辑联系——再者,船夫和那个剥兔子的老妇人最早出现于废弃的宅子里,在埃克索与比特丽丝离家后不久,最远也不过是第44页,而随后这对夫妇200多页的行走、跋涉和曲折完全没用,老妇人根本不需要跟随就骤然地落在他们要来到的那条河边,船夫更是,他的前方甚至按计划开阔成了大海……算了,如果继续谈论《被掩埋的巨人》中的混乱随意大约需要两本书的厚度,这个话题早该打住,在这一节我要谈的是人与物的“即插即用”感,以及那双摆布的手的拙劣而尽量少谈其他。

船夫的存在、那个剥兔子皮的老妇人(或老太太)的存在其实可以是故事中很重要的支点,他们可以作为故事中重要的起伏线被一次次拎起,因为他们与“寻找记忆”与“记忆恐惧”是有着特殊的、内在的辅助联系的,如果用好,它会是妙笔,在这里理念的烟完全可以化成真实可信的“魔鬼”,本应有鲜花的伸展和香气的——然而那种即插即用、用后即弃的随意感,那种需要向东就安排向东、需要张口便必须撬开嘴巴,完全不顾它自身的逻辑自洽的暴君行为却毁了它。

进入撒克逊人的领地,根据需要石黑一雄为这座寨子安排了一个与比特丽丝沟通汇报的女药师,当然还加了些故作的神秘气氛,她完成了介绍工作和提醒工作之后便消失不见,不再拖累故事;根据进一步的需要石黑一雄为撒克逊寨子安排了一个名叫艾弗的不列颠长老并且让比特丽丝预知这一情况,说“大家都把他当成有智慧的领袖”。在故事进行中,笔者感觉这位领袖的领袖感时灵时不灵,而且他的领袖感基本靠吼而不是靠智慧,他只是一个有些失望的垂头丧气的叙述者,没看到他为撒克逊人提供过什么智慧的建议与指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智慧”这个词有误解还是别的什么,反正,笔者看不出所谓的智慧来。艾弗有无智慧当然并不重要,他要起的作用是在一定的时间里保护比特丽丝和埃克索不受撒克逊人伤害,并将武士和一个叫埃德温的孩子交给他们带出寨子,在完成这一设定的任务后艾弗也就变成了弃履,不再被提到。

第四章,小说透过埃德温的视角完成叙述,在这里他提到一个叫“斯特法”的老武士,他起到的作用就是“发现”,发现埃德温身上的武士本能,在完成了发现的任务之后老武士也随即消失,干干净净,不带走一片云彩。哦,埃德温被食人兽抓走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至少一死一伤,死的人应当是埃德温的一个叔叔(53页,受伤的报信人的话)——可这个死去的人,在埃德温的心里没有存下半点儿涟漪,尽管他曾细细地回忆过那日的发生。不,不要以为埃德温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们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在后面的故事中他对“真正的母亲”的情感、对那个撒克逊武士的情感则绵细悠长而时有激烈——

在故事中,他们不过是可怜而可笑的牵线木偶,他们的喜与怒、哀泣与欢笑、记忆与遗忘都要遵从于作家的需要而不是自身的需要,石黑一雄没有为他们和他们的情感准备连接到大脑和心脏的神经线,而他们一旦具备了这些很可能就会不受如此强横而野蛮的操控了。

笔者当然要为自己使用的“强横”和“野蛮”这两个词负责,并阐释使用它的理由。

从第83页开始,埃德温就认定自己有一个“真正的母亲”存在,“今天早上,在谷仓里,他听到了真正的母亲的声音”——这当然是一个重要的伏笔,我们也期待真正的母亲出现。第245页,埃德温“想起”母亲是被伪装的不列颠武士抓走的,他想去救她并动员武士,武士说(第247页):“那么,我们去找她吧,但你要有心理准备,也许我们太迟了,不一定救得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呢,武士?那怎么可能呢,她现在还在召唤我呢。”“那我们就抓紧时间去吧。记住一件事情就行了,小战友。救援未必来得及,但报仇的机会多得是。让我再听一遍你的承诺。答应我,你要一直仇恨不列颠人,直到你受伤倒下,或者年老死去。”埃德温所谓的“真实的母亲”其实就是他的亲生母亲,绕这么大的弯儿、布这么大的局然后掏出来的不过是一粒被老鼠咬掉一半儿的米,实在有些大跌眼镜。问题是,“记住一件事情就行了,小战友,救援未必来得及,但报仇的机会多得是”——哪儿跟哪儿?埃德温的情感储备在救母亲上而不是在报什么仇上,可他竟然就按需要被这句话里的深刻说服了,他知道自己该走哪条路了,见母亲、救母亲都不再重要了——他对这个撒克逊武士言听计从的心理动机和根源是什么?要知道,这个武士将用绳索捆绑着他上山屠龙,并没有完成所谓“那我们就抓紧时间去吧”的承诺,然而埃德温就是被一种莫名的忠诚所牵引。这个埃德温在离开寨子之后,不再念他叔叔和阿姨的好,他们对他的抚养等都被抛至脑后,随后又将真正母亲的呼唤抛至脑后,却对欺骗他、绑住他、把他看作有可能成为敌人的那个维斯坦武士不离不弃——这里不是“强横”和“野蛮”又是什么?

如果说,维斯坦因为自己民族所遭受的屠杀和自己母亲的被掠走(维斯坦母亲被掠走,小说中基本没做任何铺垫,它大约是随意抓到的,是为了和埃德温的境遇相称)而心怀仇恨,他的行为、他那种坚固的不和解想法是基本合理的话,那,相对应的其他人的行为则就不那么容易理解了。第五章,一个行为较为良善、忠于职守但被维斯坦与比特丽丝等人迷惑而放过了他们的士兵追过来,他似乎“认出了”维斯坦的身份,于是他向高文求助:“这人是撒克逊武士,高文爵士,到我们这儿来捣乱。帮助我面对他吧,我当然渴望履行职责,但如果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那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是个可怕的家伙。”而高文的回答是:“我有什么理由因为他是个陌生人就拿起武器对付他呢?先生,是你粗鲁地闯进了这个宁静的地方。”接下来维斯坦的身份被揭开,他也坦诚他是来杀龙的,他也讲明如果士兵手上拿着剑他势必要将士兵杀死——可高文爵士、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对此完全无动于衷,比特丽丝说得最为动人的一句话是,“那么,维斯坦阁下,你要为我们尽力啊。我要转过脸去,杀人我可不喜欢。小先生埃德温最好也不要看,请你跟他说一下,我相信只有你下命令他才会当回事。”一,这片土地应属于士兵的主人布雷纳斯爵爷的领地,也就是属于不列颠人的,高文所谓“倒是你粗鲁地闯进”便不具备合理性,仅是被塞到嘴里去的托词;二,高文可以不喜欢布雷纳斯爵爷,但现在的情境是,这个人是异族异教的武士,而且有伪装,而且杀死过50多名海寇(118页),而且进一步,他要杀死魁瑞格,而高文爵士恰恰是亚瑟王留在这里以要杀死魁瑞格的名义保护母龙的人——他还没有理由出手至少是制止这场打斗吗?他真的掂不清轻重?三,这位追来的战士行为友善,他甚至与比特丽丝建立了某种亲近关系,因为他也是一个不知道自己父母在何处的孩子,在对话中,121页,他甚至谈到“你的仁慈让我感动,夫人”,但同样在这121页仁慈的夫人要求维斯坦阁下为我们尽力,随后她的仁慈就是“我要转过脸去,杀人我可不喜欢”!在要杀死魁瑞格的时候,仁慈的公主夫人又一次转过了脸去,这份柔软实在让人感动,并羞愧。

故事中,“大家似乎对别人的事都挺漠然,哪怕它关乎生死,一条年轻生命的结束。这里的人物仿若牵线木偶,被命令不去关心的时候一定会同时背过身去。”这是笔者在《被掩埋的巨人》第121页所做的眉批,抄录在此。后面的结果就是,“这可怜虫,此刻像鳟鱼一样被开了膛”。随后高文爵士站出来,他承诺掩埋这个可怜虫并向布雷纳斯爵爷说谎,以掩饰维斯坦的行径——为什么?高文爵士一向不是忠实于自己的职责并不会撒谎的人吗?他的忠实和诚实都到哪里去了?

阅读到最后,我们发现这个可怕的、心怀仇恨的撒克逊武士总能得到一切他需要的帮助,包括杀人,包括把毫无抵抗能力的龙杀死,反正他不会遇到怎样的真正艰难,布雷纳斯爵爷的士兵们只是因为跟了布雷纳斯爵爷便有了十恶不赦的性质,他们也就该死。阅读到最后我们发现,帮助维斯坦的人多属于不列颠民族:高文,比特丽丝,埃克索,乔纳斯神父,某些僧侣,只有一个身形瘦削、面色憔悴的皮克特僧侣可能既不属于不列颠民族也不属于撒克逊人,但他信仰上帝,是乔纳斯神父的随从。那被维斯坦杀死的人呢?尽是不列颠人。197页,维斯坦和埃德温兴致勃勃地勘察、准备,他们是为接下来的修道院之战而准备的,“像今天晚上这么样的强东风,会把火苗扇得更高。不列颠人怎么能逃出这地狱的火海呢?”埃德温问,我们那两个勇敢的兄弟,他们也要和敌人一起在火里烧死吗?而维斯坦的回答则是:“就算烧死了,难道不是很辉煌、很划算的事情吗?”

在这里,在获得过无数的帮助之后,在这个坚硬的撒克逊武士那里没有一丝对不列颠人的宽恕,没有一丝对基督教徒的宽恕,相反他决意不肯与不列颠人和解与妥协,小说中不止一次借他之口阐明这一观点,他一直想的是杀死,至少是划算。而那些脉脉含情的不列颠人不仅不会制止他的行为,还会不惜背信弃义不顾自己的职责,不惜牺牲一些同胞的性命,不惜牺牲掉这样那样的物包括高文爵士要保护的母龙,非要要死要活地为这位撒克逊武士提供帮助,其合理性、说服力在哪儿?

不管是不是合理,不管有没有说服力,反正他们必须为维斯坦提供帮助不能让他在故事中受损,于是他们就悖着自己的心性、悖着自己的职责、悖着自己的民族和信仰迎上去,这不是“强横”和“野蛮”又是什么?

他们是有情还是无情,是有义还是无义,是应该善心大发还是漠然处之,都在那条已经戳破了纸的指挥棒下行事。151页至152页,维斯坦猜测了修道院的传统:僧侣们甘愿用自我施加痛苦的方式让野鸟啄食身体是“希望能够补偿这个国家早已犯下却未受惩罚的罪行”,接下来乔纳斯神父谈到“我们侍奉的,是一位仁慈之神……”笔者在僧侣们的忏悔中看到他们的仁慈和爱,在乔纳斯神父数次对维斯坦和埃德温的援救中看到了他们的仁慈和爱,可这份仁慈和爱他们不肯给予另外的一些僧侣,不肯给予前来捕捉维斯坦和埃德温的同胞,也不肯给予某些不知什么原因被送下地下通道喂狗的那些人。这种偏坦式的爱和仁慈有何道理可言?是不是意味着,谁敌对于我们他就将获得仁慈对待,而至于同胞,不过是证实仁慈的骨头可以随意地抛出?

高文爵士,他在62页从艾弗口中被提到时是要杀死魁瑞格的骑士,119页,他还冲着维斯坦充满愤怒而极为矫情地喊道:“你的国王有什么权力,命令你从另一个国家跑来,篡夺亚瑟王骑士的任务?”第三部的第一节,小说直接标明是“高文的第一次浮想”,他在自我浮想的过程中也没谈及自己的任务是杀死龙还是保护龙,直到——287页,高文神色傲慢地承认了自己是母龙的守护人,而那些僧侣们曾经也是。好吧,我们先相信这是事实,他的任务可以由杀死魁瑞格变成保护魁瑞格,可是——就是这个守护人,在维斯坦询问他路径的时候他没有隐瞒,不仅如此,他还充当成领路人:“那我们就一起走吧,朋友们。我敢说你们不会受到伤害,而且你们在场,我自己也轻松一些。走吧,朋友们,到魁瑞格的巢穴去,说话声音轻一点吧,不要把它惊醒。”——不要把它惊醒!请问,谁要这样给别人引路还告诫不惊醒自己的守护者?这里有多强的“背叛”的、引狼入室的意味!是的,他的这些话是对着比特丽丝和她丈夫说的,可维斯坦就在身边,说间接告知都有点儿对不起高文爵士。

只充当引路人不行,高文爵士还得象征性地阻挡一下以便让自己在故事里死掉,等他把维斯坦引到魁瑞格的巢穴时就得做这件事了——说实话笔者无法理解高文的行为,如果他的行为与大脑有条连线的话,他的真正任务就是为维斯坦提供帮助至少是袖手旁观,以便让他在杀死自己之后再解决掉那条龙。在这里,笔者看到的依然是那个暴君或坏上帝的“强横”与“野蛮”。

即插即用,小说里的诸多故事、细节也是如此。譬如小说在第一章节,谈到比特丽丝对“蜡烛”的渴望以及村里人的“不允许”——为什么村里人不允许比特丽丝夫妇使用蜡烛?它该是怎样的伏笔?蜡烛,是否是一种寓言式的象征将在后面凸显它的作用?事实将证明笔者想多了,它会被再提两次,但蜡烛仅仅是蜡烛而已,“那时我们还有蜡烛我还能看清毛毛虫”——村里人为什么不允许他们使用蜡烛便成了没有答案的谜,它也不具有什么象征性。“如果小说在前面提到墙上挂了一张弓,那么在小说最后这张弓一定要被拉响”——石黑一雄的确在墙上挂上了弓,但一转身,他就不再要这张弓,进而连墙也不要了。

修道院地下通道中那些骸骨属于即插即用,不停忏悔而且还暗暗守护着龙的僧侣们从未想过将它们移出通道,他们送人下来喂狗应当必经这片骸骨的丛林,难道不会有半点儿不适?废弃的宅子同样属于即插即用,它只出现了一次,等第二次比特丽丝和埃克索见到船夫的时候不在那里,是另一个地点,因为另外的地点靠海和小岛更近,石黑一雄先生也许遗忘了这个宅子的存在。一只被毒草喂养着的羊也是即插即用,同样即插即用的还有第八章“那个女孩”的故事,第十三章几个孩子的故事,高文的第一次浮想中“讨厌的寡妇”们的故事……

5

虎头蛇尾,是《被掩埋的巨人》显著的习惯性“通病”,说它是通病是因为在这部小说中这一病症一再出现——它的所有设计几乎都是如此,能有如此多的虎头和如此多的蛇尾也大大出乎笔者的想象。

船夫和剥兔子皮的老妇人是一个,笔者以为他和她将携带诸多并会影响故事的进程,可到第一部的第三章他们即被弃用,很长时间都打听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小说中的蜡烛也可算一个虎头,村里人不允许他们点蜡烛——多好的想法,多好的设计!它肯定是有用的,它肯定会成为故事中一条时时提起的线……但最终它呈现的是蛇尾,你发现它不携带象征也不存在谜底,反正就是村里不让用,离开村子蜡烛也找不到了,还怎么着吧?和蜡烛相连的,是喜欢黑暗的小精灵的作祟,比特丽丝的身体受到影响。——这又该是一个多么有意味和丰富性的想法!硕大的虎头!她也确实携带着这个不吃不动不发作的精灵和它的魔法一路走着,除了偶尔感觉肚子疼痛之外再没有任何影响,157页乔纳斯神父又解除了她和丈夫的疑虑:“看来你可以安心去找你儿子了。”比特丽丝遭遇的精灵老实而木讷,它到来之后似乎就睡着了并且是长眠的状态,第二部第十一章的时候精灵们才重新被提起已经是另一批,与比特丽丝遇到的是不是同类还成问题。这一设计,又呈现了蛇尾的状态,甚至比蛇尾还细。

寻找儿子,儿子在这个故事中应当举足轻重,埃克索与比特丽丝是因为去“儿子的村庄”才上路的,可路上,他们时常会忘记目的,变成了寻回记忆,或者变成了杀掉制造失忆的母龙。读到最后一页,我们发现这个儿子仅仅是纸片一样薄的象征物,他无足轻重,他的喜与怒,哀与乐,包括习惯与样貌,都不曾被提及,而对埃克索与比特丽丝的情感情绪也不构成特别的影响。他就没在小说中“有过呼吸”。这个本可能的虎头,最后依然滑向蛇尾,草草结束。

母龙魁瑞格。是它的喷吐制造了笼罩整片地域的庞大雾气,这片遗忘之雾、失忆之雾有着足够大的范围小说中没有一片土地外在于它的笼罩,埃克索所在的村庄被雾笼罩,埃德温所在过的撒克逊人的寨子被雾笼罩,布雷纳斯爵爷的领地被雾笼罩,山顶上由要塞改建的修道院被雾笼罩,就连遥远的、维斯坦所在的撒克逊王国也被雾笼罩——能制造如此宽广的、厚实的静谧之雾的龙应是庞然大物,它的身上会有让人畏惧的某些能力,即使在它的衰老之中。为笔者提供这一“印象”的还来自于它前面的诸多渲染,譬如艾弗的介绍,譬如维斯坦在初遇高文爵士时对母龙参战的担心,再譬如埃德温所经受的某种召唤和他所吟唱的莫名的歌……可真正走到它面前维斯坦要完成屠龙的时候,它就是一个连眼皮也抬不起来甚至移动一下都尽劲的“大虫子”,没有危险性,甚至连自我保护的能力都没有。“维斯坦突然开始向前移动。他没有跑,而是快步走,人从龙的身体上越过,但步伐并没有紊乱。然后他加快了脚步,好像急着赶到坑的另一侧一样。但是,在此过程中,他的剑划了一道又急又低的弧线,埃克索看见母龙的脑袋飞到空中,滚了几下,最后在石头地上停住不动了。”

完了?完了。被砍掉了头的龙连喷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撒克逊武士完全可以不表演得那么帅,完全可以不用剑来解决,撒泡尿就足以淹死它。阅读到此,笔者感觉这个屠龙的故事就像整个帝国的军队接受反复的战前动员,他们被告知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令人畏惧的力量,于是他们制订了详尽的作战计划包括失败的可能,如何集中兵力如何黑夜行军如何长时间匍匐前进紧张兮兮弄得一身泥浆神经都快绷断了,可等他们十数万人到达战场,架好了炮,擦亮了铠甲,却发现自己的任务不过是踩死一只小毛毛虫,而且是刚刚蜕过壳的。

当然有技术可以处理好这个屠龙的故事,即使让它简洁,它未必要在屠的过程中极度纠缠——现代的诸多小说和某些电影提供了类似的范例,它同样能让我们感觉愉悦和满足,伟大的作家们有意让我们“心理扑空”,重点渲染“前戏”而在关键性的节点上则戛然而止——可他们绝不会派出庞大的战队去踩毛毛虫,他们也不会让几乎所有的埋设一并虎头蛇尾,顺流滑下,他们一定会在另外的哪怕是支流的流经处设置纠缠和阻挡的力量,只有其他垫高,其他的前戏做足,关键性节点的戛然而止才会生出力量和魅力。小说的写作与阅读过程往往暗含着博弈,心理的、智识的、情感的、阅读期待上的种种博弈,写作者和他聪明的阅读者之间就是武林高手的过招,作为写作者,你应当也必须懂得阅读者有怎样的阅读期待,你如何利用这种期待并时时挑战这种期待,当然要保持一个相应的、合适的限度;你得懂得在什么节点上有意挑战他的耐心,有意在他的耐心被耗尽之前的一秒两秒钟内进行“转移”,重新将他拉回;你得懂得你的聪明读者头脑里有一块行走精确的钟,甚至是飞速运转的电脑,你的所有疏漏、所有遗忘和处理上的崩塌他都会了然,对你生出嘲讽……一个好的作家必然深谙“阅读心理学”,尽管他可能会固执地写给“无限的少数”,但在那对无限少数的具体针对中,他能在博弈中有所获胜。当然,卓越的作家们不会只满足于此,他们更愿意做的是智力上的博弈,他要告知你世界和人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它的丰富和歧义,真理和真理的背后……

修道院里僧侣们的忏悔和忏悔方式也属于虎头,它何等重要又何等具有丰富性,它自身就构成深渊——然而这一即插即用的场在埃克索一干人等离开之后便成为弃履,它不再具有影响,连蛇尾都没留。再看那个埃德温,小说中一并塞给他两个“虎头”,一是他将会成为伟大的武士,甚至超越他的师父,甚至可以成为撒克逊族人的亚瑟;一是他被一条幼小的龙咬过因此能感知到龙的召唤而“附近任何母龙只要闻到他的气息,也会来找他”……然而在小说中我们可见的是,他在故事结束的时候还没有显现出任何伟大武士的实力与潜能,除了充当维斯坦的跟屁虫和脑子里被塞入“绝不宽恕不列颠人”之外再无用处,这个虎头连接的是蛇尾;和龙的关系,他是要变成龙还是成为龙的猎物或统领,他和龙将有什么样的关系?小说最后写没了,颓了,当母龙魁瑞格被杀死的时候他的心里没有半点儿波澜和关切,他想的是维斯坦,想的是“母亲已经走了,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然后毅然决然地去朝武士的方向奔去——依然是虎头和蛇尾,而且是短小的蛇尾。

埃德温所谓“真正的母亲”也是如此,他想了想“母亲已经走了,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就遗忘了这个母亲,放弃了寻找,好像寻找真正的母亲天经地义,而趴在地方想母亲已经走了然后决然不再寻找也是天经地义。他所遇见的被绑着的那个女孩也是如此。埃克索夫妇赶羊上山时的那些孩子、那只羊也是如此。

如果一处虎头蛇尾,认为它属于遗憾,没有任何一篇作品能够完美无瑕,我们可以做出谅解,但处处虎头蛇尾,处处大山生下小老鼠或者老鼠屎,则让人无从谅解,它只能说明作家耐心的匮乏和才力的缺失。读到后面,笔者已经不敢有任何预设性期待,知道它们都会丢在路上,反正会如此,必然如此。

6

“使我着迷的那些小说更多地是因为书中所表现的聪明、智慧和道理,这正是让我着迷的地方,即:变成以某种方式摧毁我心中批判能力的故事。这些故事迫使我不断地提出问题:“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怎么样了?”这正是笔者喜欢阅读的那类小说,也正是愿意创作的小说。因此,对笔者来说很重要的是,一切智慧的因素,不可避免地要在小说中出现,从根本上来说,都以某种方式要溶化到情节中去……溶化成可以吸引读者的逸事,不是通过作品的思想,而是通过作品的颜色、感情、激情、热情、新颖、奇特、悬念和可能产生的神秘感。”巴尔加斯·略萨说得很是明确,他着迷的是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聪明、智慧和道理”,也即小说的智性因素,但他也为小说的智性因素提供了限制性的前提:一切智慧的因素,都要以某种方式溶化到情节中去;不是通过作品的思想,而是通过作品的颜色、感情、新颖、奇特、悬念和神秘感等完成一个极具魅力的、独成一体的天地。如果一部作品仅仅提供了历史参照或不可融化的所谓深刻也是很不够的,因为它缺乏艺术的魅力,而这样的所谓深刻往往可以在哲学、社会学的粗陋的小册子里得以更好地说明。

小说第一位的是艺术,第二位的还是艺术,第三位的依然是艺术,在艺术性之后才能谈及它是否“思想深刻”,能不能为我们提供什么我们需要认识却还没有认识的可能。即使有这样的前提,我们也暂且忽略掉《被掩埋的巨人》理念的不能融解、僵硬孤立在文本中的简陋,忽略他将理念的烟化成真实的魔鬼的能力的匮乏,落地的匮乏,而专注看他在小说中试图植入的理念是什么,它是否新颖和合理,是否的确可以对我们习焉不察的生活提出了警告。

战争与和平。民族之间。不同信仰之间。它当然是一个极为险要而又有现实针对的重要议题。“公元六世纪的英格兰,本土不列颠人与撒克逊入侵者之间的战争似乎已经走到了终点——和平降临了这片土地,两个族群比邻而居,相安无事地共同生活了数十年。但与此同时,一片奇怪的‘遗忘之雾’充盈着英格兰山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的这本书的封底上印出的这段有魅力的介绍也是吸引笔者购买并点燃先期热情的条件之一。那,石黑一雄先生是如何看待这段历史并注入自己的理解的呢?

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之间的和平来之不易,但它是以不列颠的亚瑟王背信弃义的血腥屠杀来完成的,这,便成了不列颠人的“原罪”,不仅是僧侣们承担着忏悔,就连不列颠人的上帝也不愿回忆这一血腥记忆。母龙魁瑞格和它的遗忘之雾就是如此产生的……好吧,姑且我们忘记封底文字中所谈到的“撒克逊入侵者”其实有入侵行为,姑且相信不可描述的、不能喊出名字来的上帝确实有遗忘和耻辱感,姑且相信亚瑟王的所做让所有的不列颠人都进入愧疚和懊悔中,姑且相信所谓民族之间的和平只得靠“遗忘之雾”的掩盖才能“危险平衡”,而一旦遗忘之雾散去人们恢复记忆则会……那,笔者的问题是,和平与和解只能依靠遗忘之雾才能完成吗,就没有别的方式和手段?如果人们有了记忆就开始仇恨和复仇,就会尸横遍野,那遗忘之雾的笼罩是不是也是仁慈和良善的不得不的手段?小说中没有提供答案,问题是,它没有提供通向问题内部的途径。提供通向问题内部的途径,这很重要,它会把我们的思考引向深入,它会让我们有更多思忖——是的,我们多次阐述小说并不负责提供解决问题的办法,小说的诞生地是“道德被悬置的领地”,但,通向问题内部的途径不可或缺,任何小说的深度都不会只停留于呈现的表面。

我们看到,当然在前面的文字中我也介绍,几乎所有和维斯坦见过面的、有名姓的不列颠人都对这位撒克逊武士提供过帮助,而埃克索夫妇自从和他见面之后就基本上把他认作了“自己人”,尤其是比特丽丝,她几乎是用日语才有的腔调几次对想要杀人想要屠龙的维斯坦说,你可要帮助我们啊,阁下,结束任务吧,龙虽然很虚弱,但不杀了它,我们心里就不踏实……可维斯坦却从无宽恕之意——223页他曾对埃德温说过,“像兄弟一样去爱不列颠人,是一件耻辱的事情”,他要求埃德温“必须仇恨”不列颠人;在杀掉了龙之后,他对埃克索谈道:惧怕就对啦,先生。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现在动起来啦。他肯定很快就会起来,到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友好纽带,就会像小女孩用细细的花茎打的结一样,脆弱不堪。人们会有夜间烧掉邻居的房子。清晨将孩子们吊死在树上。河水发臭,河上漂着泡了很多天的肿胀尸体。我们的军队一面推进,一面会因为愤怒和复仇的渴望而继续壮大。对你们不列颠人来说,那将是向你们滚去的一个大火球。你们要么逃跑,要么毁灭。一个个国家会相继沦陷,这儿会成为一片全新的土地,撒克逊人的土地,没有痕迹表明你们曾在这儿生活过,除了一两群无人照看的绵羊,在山里游荡……

在维斯坦描述的未来场景中,不列颠人将遭受屠杀和毁灭,包括他们的孩子,在这里维斯坦可没有半点羞愧和忏悔之意,在这里,他也没有提到像帮助过他的埃克索夫妇会被保护下来,没有。那么,《被掩埋的巨人》是现代英语版的“农夫和蛇”的故事么?它提示给我们的是什么?为什么那么多的不列颠人要前赴后继地成为农夫,其实维斯坦的想法和那种不和解早在前面就已经表现出来了,表达过了,可那么多的不列颠人为什么还要如此心甘情愿地护卫他以便未来的那个可怕时刻真的到来?“像兄弟一样去爱不列颠人,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可那些不列颠人却耻辱地爱他了,而且毫不顾自己民族的安危也不那么顾自己。好吧,笔者不去追问为什么,何以如此,就当它是真的,不列颠人就是愿意这样行事,而他们愿意时不时遗忘一下的上帝也同意不列颠人遭受惩罚,可它的深意在于——

不能犯有让上帝也感觉耻辱的“原罪”,无论你当时在不在场或持什么态度,这不重要,只要犯有原罪就必须遭受惩罚,你不能希望过错被人遗忘,犯错者逍遥法外——至少惩罚会不会波及无辜有多大程度的涉及无辜都是应得的,可别人的、别的民族的女人孩子应当同情,本民族的就不用同情吗?不列颠人不该仁慈,农夫们不该仁慈,那些异族的武士始终抱有仇恨之心,他们相信救援未必来得及,但报仇的机会多得是——这不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翻版吗?石黑一雄是说,我们建筑现代文明的根基,本质上是错的,我们永远不能相信陌生人还是永远不能相信和我们不一样信仰的人?笔者可能部分地理解石黑一雄的某种警告,它也具有具体的现实性,然而他暗含的判断却是我所不能接受的。如果组织遗忘并不是一个好办法的话,那依靠蛮力的清洗性消除则是更坏的办法,窃以为。

遗忘之雾,或失忆之雾——它的确可以容纳众多的赋予,它可以暗含权力组织的遗忘,暗含因为羞愧和不愿提及而自我回避的遗忘,麻木生活和不思忖而造成的遗忘,等等……在石黑一雄先生《被掩埋的巨人》中,遗忘之雾是由一条母龙所制造的,它封闭的是两个民族之间可以制造嫌隙的、“可怕而痛苦的记忆”。这当然具备着深刻性,然而在阅读中笔者很是遗憾地发现这一理念同样有“虎头蛇尾”的性质——从寻找儿子这一微小支点入手是可以的,也是小说家们通用的手法,但它应当引向阔大和博大,然而在小说中只有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会更多地纠缠雾所造成的遗忘问题,他们的问题是:第158页:(乔纳斯神父:)“好心的夫人啊,你这么确定不要这迷雾吗?有些事情藏起来,不放在心里,难道不是更好吗?”(比特丽丝:)“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这样,神父,但对我们不是。我和埃克索都希望再次拥有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被人夺走那些记忆的感觉就像一个小偷晚上进来,拿走了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乔纳斯神父:)“可迷雾笼罩着所有的记忆啊,好的坏的都包括,不是吗,夫人?”(比特丽丝:)“我们也愿意让坏的记忆回来,哪怕会让我们哭泣,或者气得发抖。因为,那不就是我们共同度过的一生吗?”第253页:(比特丽丝:)“埃克索,你跟我说说,如果母龙真被杀死了,这迷雾也散了,我们会记起很多事来。埃克索啊,你有没有害怕过呢?”(埃克索:)“你自己不是说过了吗,公主?我们一起的日子,就像一个结局美好的故事,无论这过程中有什么曲折。”第282页:(比特丽丝:)“我已经向你发过誓了,就在今天早上,无论迷雾消散之后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忘记我今天心里对你的感情。丈夫,难道这还不够么?”——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引用,不过是试图证明,小说有了民族记忆的虎头,而埃克索也是亚瑟王之前的旧臣,但对于遗忘之雾,小说更多地谈及和纠缠的好与坏、可贵还是可怕都仅仅落在了两个人的感情上,在这里甚至都没有儿子的份儿!石黑一雄搭建了宏大的架子、建筑宫殿的架子之后便没有了可用的材料,于是他把剩余下的材料搭成了某种宠物居住的偏房。它根本负担不起那样预设的、理念的所谓宏大,就像让蜗牛的壳负载一座现代高楼一样。同样将超大的重物压在蜗牛壳上的还有布雷纳斯爵与维斯坦交恶的那一段,它本就是一般的官二代、富二代对他者的欺凌事件,这欺凌不仅针对于维斯坦也针对了另外的人,然而维斯坦让它来负载的却是绝对的“重物”:“我仍然要感谢布雷纳斯爵爷给我的教训,否则我现在还把不列颠人当作兄弟呢。”

说迷雾的笼罩封闭的是两个民族的记忆,也是他们和平共处数十年的重要原因,这是“深刻”的起点并不是“深刻”本身,它要达向深刻需要一系列的环节搭建,需要通过作品的颜色、感情、激情、热情、新颖、奇特、悬念和可能产生的神秘感——可石黑一雄没有做到。

在石黑一雄的这部书中,所谓的深刻不过是他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确实具有宏大感的“源概念”“源理念”,头重脚轻,有头无尾,它的竖立也许会哄骗热爱概念、热爱过度阐释的理论家们、批评家们,但全部经不得深究。因为文本没能提供“源概念”的支撑。

还有上帝。在这部小说中有对上帝的构建和讨论。

在小说中上帝并没有真正地出现,他只出现于众人的谈论中,而且这个上帝并不是那个让人连名字都不敢说出的“雅威”,不是万能之神,因为他也可能遗忘,甚至会为受自己庇佑的民族、国家所做的事儿而感到羞愧与耻辱——

第63页,艾弗谈到,去年一个陌生人曾向他阐述过一个说法,“可能是上帝本人也忘记了我们过去的许多事情——遥远的事情,当天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情上帝不记得,我们这些凡人怎么可能还记得呢?”第74页,比特丽丝与埃克索之间的谈话:“你觉得有道理吗,埃克索?艾弗昨晚关于迷雾的话,说是上帝自己让我们忘记的。”“我不知道对这话该怎么看,公主。”“埃克索,今天早上我有个想法,就是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是什么想法呢,公主?”“就是一时的想法。也许我们做过什么事,惹上帝发怒了。也许他不是发怒,而是感到耻辱。”“真是个奇怪的想法,公主。可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那他为什么不惩罚我们呢?为什么把我们变得跟傻瓜一样,连一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都会忘掉?”“也许上帝为我们感到耻辱,或者是我们做了什么事,以至于他希望自己能够忘记。像陌生人跟艾弗说的那样,如果上帝不想记住,那我们记不住也就不奇怪了。”“我们究竟可能做过什么事情,让上帝感到耻辱呢?”“我不知道,埃克索。但肯定不是你和我做过的什么事情,因为上帝一直眷爱我们。如果我们向他祈祷,请求他至少记住几件对我们最宝贵的事情……”第151页,乔纳斯神父和撒克逊武士维斯坦再次谈论起上帝,先是维斯坦的质问:“难道你们基督教的神,用自我施加的痛苦和几句祈祷词,就能轻易收买了吗?正义未曾伸张,难道他一点儿都不关心?”“牧羊人,我们侍奉的,是一位仁慈的神,你是个异教徒,也许难以理解。无论罪行多重,向这样的神祈求宽恕,都算不得愚蠢。我主的仁慈是无限的。”“无限仁慈的神有什么用呢,先生?……你们基督徒信奉的仁慈的神,许可人们满足贪欲,觊觎土地和鲜血,他们知道,几句祈祷的话加上一点儿忏悔,就能换回宽恕和祝福。”“你说得没错,牧羊人,在这个修道院里,仍然有人相信这种事情……”这些话貌似有它的深刻处但交给公元六世纪的信徒来说出似乎不妥,它对上帝的某些猜度在教徒看来应是冒犯,它是对信仰这个词的破坏,而尤其在维斯坦指责“你们基督徒信奉的仁慈的神,许可人们满足贪欲”等什么的时候,作为神父,乔纳斯竟然接下去的话是“你说得没错……”

弱小的上帝和弱小的神父。他们不得不遵从石黑一雄先生的安排,承认自己——在这里笔者都想为小说中的上帝辩解几句。好吧,我们再再次姑且相信他们可以说这样的话、允许有这样的理解和怀疑,那,它在这个时代有特别的深刻之处吗?如果我们曾阅读过现代哲学的话?

独特倒是有的,就是石黑一雄为上帝安排了“耻辱”这一情感,这是以往那些上帝们所不具备的。而且这个不列颠人的上帝还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己的耻辱,不能让遗忘一直贯彻……或许,某位精心的阅读者会在这里反驳我:艾弗、比特丽丝所谈到的上帝的耻辱感只是他们的想法,你不能仅凭他们嘴里的片面之词就如何如何——是的,没错。可是,在石黑一雄先生《被掩埋的巨人》中,无论是哪个人“个人”提出的猜想与假说多数就变成直接证据,后面的故事则就是延续它的设定而进行的;而且行至小说结束,没有谁出来推翻艾弗、比特丽丝等人的话。它,其实是石黑一雄锚定的预设,只是通过艾弗等人的口说出而已。

7

《被掩埋的巨人》。它也可以构成某种深刻可是小说并没有使用它,维斯坦说“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现在动起来啦”——不过已经构不成威胁,年老的埃克索夫妇已经不关心人类而只关心船和海岛,之后即使洪水滔天他们也不曾有丝丝的愧疚,在这点上他们远不如他们的上帝。

有朋友曾对笔者提示,对这部小说的阅读是有门槛的,如果不能了解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曾经的战争历史就进入不了它——笔者理解他的意思,但从来没有为任何一部小说准备历史词典,无论是在阅读《哈姆雷特》还是《静静的顿河》的时候,无论是阅读《铁皮鼓》还是《午夜的孩子》的时候。它们是小说,首先是小说,要阅读它是想进入到它自成一体的独特天地,是想和其中的人物一起面对事与史,面对内心和炎凉,如果它有足够的魅力足够的吸引我们或许会在读完这部书之后凭兴趣阅读它提到却未展开的“相关知识”。而且,任何一部技艺高超、有艺术魅力的小说,都不会在所谓的知识上设置阅读障碍,它会有相应的、恰当的处理,就这些知识而言,他要让本民族的人懂得明白,而另外民族的、另外语言的人凭借良好翻译同样读得明白。米兰·昆德拉说过“如果一个作者只写本民族的人才能读懂的书,他是有罪的,因为他造成了这个民族的短视”。是的,笔者相信这一点,觉得它应当是一个常识。

巴尔加斯·略萨说过:“如果说米什莱写的《法国革命史》、普雷斯科特写的《秘鲁征服史》‘像小说’,那么这是在嘲讽两部史书,是在影射这两部著作缺乏严肃性。相反,如果用材料证明《战争与和平》中关于拿破仑所描写的历史错误,恐怕那也是白浪费时间:小说的真实性不取决于这个。那取决于什么呢?取决于小说的说服力,取决于小说想象力的感染力,取决于小说的魔术能力。一切好小说都说真话;一切坏小说都说假话。因为‘说真话’对于小说就意味着让读者享受一种梦想;‘说假话’意味着没有能力弄虚作假。”如果仅以这部《被掩埋的巨人》为凭,笔者会认定石黑一雄是没有能力弄虚作假的,这,不应是他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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