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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河旧事

2018-11-12孟宪歧

广西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热河半城戏楼

孟宪歧

文 戏

因为修建了热河行宫,才使热河这地方越来越热闹。

到了光绪年间,热河已经颇具规模了,商贾云集,南来北往,成为塞北重镇。一时间,吃喝有月牙酒楼,抽大烟有逍遥馆,找女人有赏红院,想玩赌的有聚财阁,还有耍把式卖艺的,锔锅锔碗锡镴焊的,卖瓜果李桃的,七十二行应有尽有,就是没有戏楼。

后来,热河来了秦二爷,才有了戏楼。起初,没人知道秦二爷是干啥的。

这年开春,来了一拨唱戏的,一问,是山西梆子。在镇北面搭了戏台,围了围子。尽管唱戏的敞开喉咙,卖力地唱,但看戏的人少,台下冷清清的。为啥?这里人没听过山西梆子,听不懂。

秦二爷站在台下,认真地听,甚至侧棱着耳朵听,还是听不进去。他皱皱眉头,问旁边的人:“这地界有唱河北梆子的吗?”

人答:“有,到秋天就过来唱了。”

秦二爷又问:“在哪唱?”

人答:“就在这唱,搭个戏台,唱完了一拆,挺省事的。”

秦二爷摇摇头:“糟蹋了好戏!”

秦二爷找到镇里管事:“现在盖一个戏楼,秋天能用上不?”

管事掐掐手指头:“嗯,够用,够用。”

秦二爷说:“我出钱,盖一座戏楼!”

管事大喜,这可是一件大好事啊!立即召集工匠,选址选料,不日便动工。

秦二爷经常来现场,指指点点。没银子了,他就立即回去取。

刚立秋,戏楼盖完了。管事特地让人在离戏台看戏最合适的地方,加了一个小小的护栏摆了木桌木椅,里面只能容下两个人。

秦二爷问:“弄这干甚?”

管事答:“这是专为您设立的座位。”

秦二爷就笑笑:“不好意思了。”

管事问:“秦二爷,您给戏楼起个名字吧。”

秦二爷低头想想:“就叫人间戏楼吧。”

管事挠挠头:“对啊,台上演绎人间之事,好名字!”

唱河北梆子的戏班子说来就来了。戏班子的班主找到管事,管事找到秦二爷。

班主一下子就给秦二爷跪下了:“二爷,谢谢您了!让我们这些风餐露宿的流浪人有了归宿。”

班主又说:“二爷点啥戏,我们就唱啥戏,不会演的,我们马上学。”

秦二爷:“就唱《秦香莲》吧。文戏,我爱看。”

班主就乐:“二爷真会点戏,这《秦香莲》是我们的压轴戏!”

开场的鼓点激越,锣声响亮,梆子清脆。所谓河北梆子,河北是地域,梆子是伴奏的主要乐器。

秦二爷就爱听河北梆子,还最爱听文戏,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武戏。

秦二爷早早偕夫人来到戏楼,坐在了那个固定的座位上。

高亢、激越、慷慨、悲忍是河北梆子唱腔固有的风格特点,听来能使人有热耳酸心、痛快淋漓之感。主要板式有慢板、二六板、流水板、尖板、哭板以及各种引板和收板等。

台上秦香莲的哭板唱得极好,悲悲戚戚的哭腔惹得台下一片唏嘘之声。

秦二爷的眼泪溢出眼角,顺着脸颊往下淌。夫人擦完自己的泪,又给秦二爷擦,边擦边提醒:“老爷,这是看戏呢。”

秦二爷也不言语,不错眼珠地盯着台上的秦香莲甩着水袖,耳边咿咿呀呀的哀转之声让他越发心酸。

戏散了,秦二爷还兀自坐在那里发呆。班主拉着尚未卸妆的“秦香莲”来见秦二爷。饰演秦香莲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见了秦二爷就下跪:“谢谢秦老爷捧场!”

秦二爷拉着小伙的手:“好!唱得好!”秦二爷硬是认了这小伙子为干儿子。

这小伙也懂事,把秦二爷当亲爹待,抽空就去秦二爷家给他唱两口,经常惹得干爹泪水涟涟的。

戏班子演出了一大阵子走了,戏楼也空了。

后来,也有在这里唱掐脖子影的,还有在这演二人转的。秦二爷不爱看,但台下秦二爷的专座是空的,没人敢坐。

那回,来了一个京剧戏班子。秦二爷来看戏,发现他的座位被两个外地人给占了,就站在一旁。

管事一看,着了急,忙给那俩人说好话:“对不起了您二位,这座位是定好的,请您让出来。”

二人眼睛一瞪:“定好了?谁定的?让出来?我们早就来了!不让!”

边上的人早就懂得规矩,一看二人不让座,就都来了气,大家吼一声:“滚开!”二人一看惹了众怒,这才磨磨叽叽让了座。

秦二爷对二人一抱拳:“谢谢了!”接着就专心听戏。

不一会儿,突然来了许多兵丁,直奔秦二爷。领头的说:“二爷,谁大胆闹事了?”

秦二爷摆摆手:“没事!你们回吧!”兵丁见秦二爷发话,默默走了。

大家对秦二爷的身份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这秦二爷来自京城,在热河衙门任个闲职,很轻松。他是晋商的后代,不缺银子。他出来,都有便衣保护。那天便衣怕有人闹事,就回衙门求救。再后来,秦二爷回了京城,但戏楼那座位依旧没人坐。

武 戏

秦二爷出资建了戏楼。他走了以后,这戏楼需要修缮。一时找不到愿意拿钱的主儿,戏楼日渐败落。热河镇管事求爷爷告奶奶,也没弄来银子,没银子咋维修啊?大家念起秦二爷的好来。

也是有缘分,这时,热河府衙来了一位典史,这位典史姓唐,叫唐元。唐元身高马大,声如洪钟。偏偏,唐元也爱听河北梆子。不过,他不爱听文戏,专听武戏。

刚刚上任,他就来到戏楼,一看戏楼的样子,便大声说:“这楼快塌了,咋不修修?”

陪他一起来的管事小心地答:“唐大人,我们早就想修了,可手里没银子啊!”

唐元捋捋颏下的胡子:“想办法呀!”

管事:“实在没法可想了。”

唐元一摆手:“走,跟我走!”

唐元在前,管事在后,从热河的街东开始,只要是店铺,一家不放过。唐元进了店铺,主人不认识他,都认识管事。

管事便介绍:“这是府衙里新来的唐大人!”

店主一听是府衙的人,都不敢说什么了,恭恭敬敬站着。

唐元说:“那戏楼,你们见了?”

店主鸡啄米般:“见了,见了。”

“快塌了吧?”

“快了。快了。”

“我要重修戏楼。”

“好事。大好事。”

唐元顿了一下又说道:“可我手里没银子。”

店主赶紧答:“我捐。我捐。”

唐元跟管事说:“记账,捐多少?”

店主:“十两。”

唐元说:“捐银自愿。能捐多少捐多少。十天后我查账。”

唐元从街东走到街西,花了两天时间,收到捐银一千两。

几家大商铺不敢少捐。月牙酒楼捐了一百两,逍遥馆捐了一百两,赏红院捐了一百五十两,聚财阁捐了二百两。他们都知道唐大人是典史,典史是负责缉捕、监狱的朝廷命官,将来有啥事得靠人家给做主呢,得罪不起。

很快,戏楼修葺一新。

八月十六,在这里唱起了河北梆子。戏班子还是当年的戏班子,不过,班主已经白发苍苍,那个饰演秦香莲的小伙已经人到中年。

班主拿着戏牌请唐大人点戏。唐大人看了几眼,顺手在戏牌上画个勾:“就唱《战宛城》。”

《战宛城》一名《张绣刺婶》,又名《割发代首》及《双盗戟》,见《三国演义》第十六回。曹操征宛城,张绣出战不敌而降;曹操误听侄安民怂恿,掳占张婶母邹氏。张绣闻知而大怒,但惧怕典韦之勇,用贾诩之计,遣胡车盗去典之双戟,夜袭曹营。典战死,曹大败逃走,张绣刺死邹氏。

班主暗暗叫苦不迭:坏啦,这唐大人喜欢武戏!这恰恰是戏班子的短处,长处是文戏。

既来之,则安之。班主硬着头皮到后台:“伙计们,今儿咱就得玩命啦,这位大人爱听武戏!”

唐大人和夫人坐在原来秦二爷的座位上。

锣鼓开通,幕布拉开,油灯明亮,与天上的月亮相映成趣。

台上将来将往,刀光剑影,斧钺钩叉,打得异常热闹;台下唐大人按捺不住自己,站起身来,粗门大嗓:“好!好!”边吼边拍巴掌。

将官们一番激战后,喽啰兵上场。喽啰兵上场,主要就是翻跟头,凑热闹。鼓点越发急,锣镲越发响,梆子声越发密集。喽啰兵你来我往,甚是努力。

唐大人突然喊一嗓子:“停!”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唐大人慢步踱上戏台。

班主惶恐地迎过来:“唐大人有何吩咐?”

唐大人:“刚才那跟头翻得不够数呀?我数着呢,才六个,应该是十个呀!”

班主哑然。

唐大人笑笑:“来,我给你们翻个看看。”

不等班主说话,唐大人早已甩掉官服,摘掉官帽,把辫子往脖子一绕,站在戏台一角,吼一声:“献丑了!”言罢,身子腾空,啪啪啪一连十个跟头翻到戏台的另一角,停下来,脸不变色心不跳。

片刻,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

班主高声说:“大人好功夫!大人好功夫!”

唐大人下了台,掌声依旧不停。

唐大人朝台上挥挥手:“接着唱啊!”

散场以后,戏班子的人在议论唐大人的功夫。看戏的人也在议论唐大人的功夫。

班主跟大家说:“以后,我们要在武戏上下功夫,要不,咱在热河这地方没法待了!”

热河老百姓都晓得唐大人功夫了得,他当典史,再合适不过。

唐大人在热河待了八年,热河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很是消停。唐大人离开热河时,为他送行的老百姓排了三里长队。

夺 戏

这年秋天,风调雨顺,庄稼丰稔,颗粒饱满,有人捏捏谷穗,扒开玉米,把玉米粒放进嘴里咀嚼,满意地伸出大拇指:“十成年啊!”

百年不遇的好年景!

百姓高兴,还有比百姓更高兴的人呢,这就是郑半城。

郑半城是热河首富,热河镇有一半的土地是他家的。按理说,郑半城吃穿不愁,家财万贯,日子好得没法说了,该啥烦心事也没有了吧?

事实并非如此。郑半城的烦心事大了去了:他有八个闺女,就是没儿子。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郑半城能不烦吗?

人家说,郑家有八朵金花,却没有一个带把的。郑半城不服气,六十多了,还变着花样在老婆的肚子上折腾。

今年郑半城六十二岁,老婆终于又怀了第九胎。生下来一看,可把郑半城乐坏了,大胖小子!

左邻右舍对郑家的大胖小子腹诽:这是郑半城的种吗?是不是冒名顶替?是不是借的种?

甭管别人咋猜测,郑半城老年得子,这是大喜事,当即决定,满月那天唱大戏,从八月初十到八月十四,连唱五天!

戏班子早就联系好了。

这时候,热河府衙改朝换代了,原任知府告老还乡,新任从四品知府正在滑县知县的位置上赶往热河途中。

新任知府姓陶,他的授业老恩师正是当朝吏部尚书。

陶知府把老恩师当作自己的亲爹一样孝敬着,他在滑县弄来的一半金银财宝都孝敬给了老恩师。老恩师大权在握,对于学生的孝敬,他投桃报李。他没有理由不给他回报,自己的学生不培养,难道要培养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老恩师到底给学生谋到了热河知府的空缺。

陶知府高兴得手舞足蹈,即刻吩咐师爷星夜赶路。说道:“咱们一定要在八月节之前赶到热河,不带家眷。”

“早去晚去都是您的位置,不必着急。等夫人收拾好了,一同前往。”

“你晓得啥叫夜长梦多吧?”

师爷犹疑:“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

知府愤然:“你不知道吧,煮熟的鸭子也能飞!”

八月初十,知府和师爷骑马来到热河。稍事休息,知府便让师爷跟随,在热河镇走一走。热河镇过去本是不毛之地,只因修建了热河行宫,才有了现在的规模。从东往西走,用了小半天时间;从南往北走,也用了小半天时间。最后,他们来到戏楼。

只见台上红红绿绿的人影在晃动,梆子锣鼓胡弦响成一团,甚是热闹。

知府在台下看了一会说道:“这戏算我请了。”

师爷答:“人家都唱上了,据说是给儿子办满月的,您请,恐怕不妥。”

知府乐了:“我让你看看行还是不行!”当即,找到了郑半城。

师爷说:“这是新任知府陶大人!”

郑半城立即点头哈腰:“大人在上,受小民一拜!”

知府笑笑:“免礼了。听说,这戏是你出钱请的?”

郑半城:“小人犬子满月,请戏乐和乐和。”

知府高兴地说:“好啊,值得庆贺!我初来乍到,正赶上中秋节,也想给大家请戏,如何?”

郑半城顿了顿:“行啊!今儿这戏就是您请的了!”

知府抬眼:“哎呀,这不是夺人所爱吗?不合适,不合适。”

郑半城赶忙回道:“合适,合适,非常合适。”

郑半城来到戏台后台,班主正在化妆,郑半城说:“一会换场时,我要讲几句话。知府大人来了。”

一场戏演完了,要略微拉上幕布,休息片刻。

等幕布重新拉开后,郑半城站在戏台上:“乡亲们,现在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的父母官,知府大人上任了,加上今天是我犬子满月,这是双喜,请知府大人上台讲话。”

知府笑眯眯走上戏台,先给大家鞠了一个躬:“乡亲们好,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我这里祝福大家了,祝福大家中秋佳节团圆愉快!古人云,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舍小家顾大家,千里迢迢赶在中秋节前来热河上任,就是想让大家过一个团团圆圆的节日。这戏我请了,算给大家的见面礼!”

听着知府的话,郑半城真是五味杂陈。本来是自己请的戏,花了钱不说,却变成了知府请的戏。可又不敢不让,人家是这里的老大,一手遮天,得罪不起,不如顺水推舟,也算做个人情。

傍晚,知府就在府衙搭了地铺。

师爷请示:“天凉了,住后宅吧。”

知府摆摆手:“不住后宅,就睡府衙。”

师爷不解。

“我要日理万机,夜里也要办公的。”

果然,夜里有人求见,是月牙酒楼的老板。老板说:“小人提前祝大人中秋佳节快乐!”

月牙酒楼老板走了,逍遥馆的老板来了,逍遥馆的老板走了,赏红院的老板来了,赏红院的老板走了,聚财阁的老板来了。

这最后来的是郑半城。

知府大半夜没眨眼,心里热乎乎的。因为,那些刚送来的银票、金条,还有珍珠宝物还带着主人的体温呢。

接连几天,府衙白日门庭若市,夜里依旧人来人往,大小商户都来祝贺。中秋节过后,家眷被师爷接来了。

夜深人静,师爷帮着知府往后宅搬东西。师爷终于明白了,大人为啥要赶在中秋节前来上任,大人为啥要睡在府衙昼夜办公,大人为啥要请戏。

看着满屋的金银财宝,师爷对知府佩服得五体投地:“高!真高!实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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