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根
2018-11-12李嘉哲
李嘉哲
又见长根,惊觉他老了。
想起初见时,他的双手团成喇叭状,发出“噜啦、噜啦”的模拟声,跟着送葬队伍,和着锣鼓响器的节奏,摇头晃脑,丝毫不知有一双孩子的眼睛正在关注他。那时我才几岁,他大抵是壮年。
再见长根,是邻居过事。他正忙着往油桶改造的大灶里填柴,大锅里冒着热气,他疙就灶前,汗珠子顺着脊梁流进了一条布带勒住的裤腰里,裤子后面洇湿了一大片。掌勺的师傅喊:“长根,火小点。他急忙抽出灶洞里的柴。”师傅又喊,“长根,现在要大火。”他又急忙往灶洞填进几根劈柴。
几个小孩,如当初的我,围着他把手团成喇叭状“噜啦、噜啦”吹着,“长根儿,长根儿”地叫着,他不带转身地挥着一只膀子:“碎蛋蛋子,去,去,没看我在给人家帮忙呢!”
长根是镇子里的打杂手。老人的、结婚的、建房的、满月的,凡过事,都能见他的身影。劈柴、担水、点炮仗,任人随便使唤。跪在灵堂前痛哭流涕装做孝子,走在路上模拟吹喇叭的样子,都形神毕肖,被人们逗闲解闷耍乐子,他从不发恼。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凡过事就有长根,凡有长根在场,他总被人们逗乐取笑。我后来在读阿Q“舂米便舂米”时,就想到了长根,再见到长根时,便想到了鲁迅笔下的阿Q。
在我们这儿,过事的人家首先要排出长长的执事单,分工端盘、洗碗、倒茶、抱笼、掌厨……各执其事,然后主人家要按照名单表示一点心意,发放一条毛巾或两包香烟。也有人被派了活计,名字却未上执事单,赶紧去找总管要求添上自己的名字。因为那是一种尊严,一种存在的价值。长根的名字却从来没有出现在执事单上,别人不在意,他自己也不计较,反正他也不过事,也没想着换别人去给他帮什么忙。于是“长根,挑水”、“长根,添火”、“长根,抹桌子”……无论是主家或是来帮忙的人,谁都可以指挥长根,长根也应得有力,干得欢实。大总管按照执事单上的名字,散发着整包的香烟或毛巾,到了长根跟前只递上一支烟,长根高兴地接过来夹在了耳朵上。也有好事的人鼓动长根去要整包烟,他却说:“烟用钱买的呢,我不吃,你要吃烟,给你。”长根取下耳背上的烟支递上去,有人接了作罢,不接,烟又夹在了耳背上。
跟长根有过一次冲突,源于自己的幸灾乐祸。有一回,长根在劈柴,我像别人一样逗他的乐子。他将柴斧举起来,我的眼睛随之举高;他将柴斧子落下去,我的声音随之一“嗨”!他劈几下,我就“嗨”几声;他连续劈,我就连续“嗨”。谁知道,他一不留神,将斧把碰在了树杈上,弹起来碰伤了小腿梁子,他立刻倒地疼痛的像个驴打滚。我们几个孩子还在幸灾乐祸的傻笑着,他豁然跃起,一个耳光打在了我的脖子上,打得我眼冒金花。他吼着,“这是谁家的狗崽子,还不快跑,看我打不死你!”伙伴们跑了,我也跟着跑了,但自此我对长根有了恐惧感。
我与长根的友谊,源于一只鞭炮。假期邻居老人送葬,我和玩伴去凑热闹。主人家发灵棺的时候,燃一串长长的鞭炮,鬼使神差,一只“雷子”鞭炮拐着弯就飞到了长根的两腿间,当时他正在下跪,我在他背后站着,我怕鞭炮炸了他的眼睛,一个箭步扑过去,用脚尖将鞭炮死死一压,“喷通”一声,鞭炮响了,我的脚尖被“震”了,长根的身子却猛然一闪,他站起来,转身将我撸在怀里,然后惊讶地看着我的双眼,那一刻,我看见他满眼的微笑与满心的感激!
似乎,他从来也没有与我发生过冲突,也从来没有计较我以前的瞎拐,当长根带着老茧的手掌,从我的脸上抚过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某些长者的疼爱,但他的举动又是顽皮的,他伸出一根大拇指头,在我的鼻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然后继续下跪当孝子。
再见长根,长根却老了许多。
一头花发,满脸皱褶,手背上生着黑斑,眼神也浑浊,还佝着脊背。
这次见到他时,我已经在读高中一年级。我随母亲去殡仪馆里参加亲戚的葬礼。长根正拿着一把扫帚,在不断清扫人们丢在灵前水泥场地上的瓜子皮、花生壳,有客人就逗他:“长根快去给上香、奠酒去。”长根扔下手里的扫帚,双手叉在佝偻的腰上大声嚷着:“怪求说,我,我又不,不是他大儿!”坐在灵堂前的人们就一阵哄笑。有人说,“这几年的长根已经不是那几年的长根了,除了村上低保每月给钱,还养了一个斜眼娃。知道要钱了,想让长根给哭丧,得给钱!”
那天下午,我从灵堂里出来,撕开一包婶娘给的方便面刚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坐在水泥花台上的长根看见了满脸堆笑地问我:“在哪取的,还有么,也给两包?”他光着肋骨穿着满是油污的西装、长裤,身上一股股污浊的气味直冲人的鼻子,身边靠着一把只剩几根芦穗的扫帚。
我听说,长根一直没有成家,临到老却捡了一个斜眼娃娃作为干儿子,日子一直过得清苦。却似乎更有奔头了。
我回身走进餐厅,向殡仪馆的人要碗筷,想要给长根舀一碗米饭再加些菜端去。殡仪馆的人听说我要给长根,坚决不肯给我,说是长根用了的碗谁还能再用?说你这个娃别操心,长根一天吃的比我们都好,人家饿了就会向主家要,水果、方便面、烟、酒、茶……去哭几声还能要到钱,比我们的日子都好过多了。我只有上楼到礼房里向亲戚要了四包方便面,几个苹果,一股脑塞进长根的怀里。
长根并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抱着东西直接就走了。我有些好奇,便犹犹豫豫跟在他的身后想看个究竟。
穿过苦瓜架,拐过一条狭窄的巷道,前面是一片正待拆迁的破旧小屋,“拆”字写在小屋的门口,被一堆又一堆的废旧纸片几乎遮盖,我将破麻袋做成的门帘一挑,眼前一幕令我终生难忘。
一个十多岁的斜眼娃娃,正在啃咬长根递上去的方便面干块,那孩子的一只脚显然留有大火焚烧过的残疾,大腿与小腿之间有着一个明显的抽筋弧度,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让人害怕。
长根见了我,并不吃惊,也不招呼我落座。事实上,他家也脏得让人无法坐下。他说:“这、这娃,他、他爸妈都让大火烧死了,要不是我抢、抢得快,他也早没、没命了。” 长根说:“这总是一条命。”说着就用手去抚摸那斜眼娃的头顶,一派疼心疼肺的样子……
可时隔不久,就在我还没有想明白长根为什么要养这个孩子的时候,一次并不算大的泥石流压塌了长根破旧的小屋。人们清理尸体时发现,长根身体下面掩盖着的正是他那斜眼的干儿子,干儿子手里还攥着一个黄皮的苹果。
我不知道,那个苹果是否是我给要来的其中一个?反正送长根父子俩上山的时候,密麻麻地站成了一排,像一条根的模样,长长的延伸着! 以后再也看不见一群孩子围着长根“噜啦……噜啦”的附和着,嬉笑着……
我想,天堂里的长根依旧会在大大小小的事场上跑得那么唤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