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中的“诗”与“真”
2018-11-12黄开发
◎ 黄开发
歌德把他的自传叫作《诗与真》,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的《后序》中说:“我觉得这名称很好,正足以代表自叙传里所有的两种成分……真实当然就是事实,诗则是虚构部分或是修饰描写的地方,其因记忆错误,与事实有矛盾的地方,当然不算在内,唯故意造作的这才是,所以说是诗的部分,其实在自叙传中乃是不可凭信的,应该与小说一样的看法,虽然也可以考见著者的思想,不过认为是实有的事情那总是不可以的了。”传记属于纪实散文,在散文中是以传达真实的信息为旨归的,然而仍不免虚构,那么一般记叙抒情散文之类的文体,虚构更是在所难免了。
真实性一直被视为散文创作的金科玉律,其实中外散文史上都存在大量明显带有虚构成分的作品。举一个现代经典作品的例子。鲁迅《朝花夕拾》中有一篇《父亲的病》,结尾处有一大段文字记:其父弥留之际,衍太太怂恿幼小的鲁迅不断呼叫父亲的名字,导致其父不能很快断气,增加了痛苦。鲁迅最后说,他觉得这是他对父亲所犯的最大错误。然而,周作人后来在回忆录中说,父亲弥留之际,他是在现场的,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也就是说,这段戏剧性很强的话是虚构的,是小说化的。在现代散文史上,郁达夫的记行体散文和沈从文的湘西散文都有大量小说式的虚构成分,作者都有意借助小说式的虚构来提高散文的艺术品位。
散文的真实性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真人真事和真情实感。1980年代中期以降,林非在《散文创作的昨日和明日》《关于当前散文研究的理论建设问题》诸文中,对散文的真实性进行理论阐释,高度强调散文创作的“真情实感”,把这一点视为散文创作的基石。1990年代以后,这一理论受到来自散文批评家和作家两方面的质疑甚至是批判。为什么会这样呢?主要是1990年代以后,散文创作和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并且面临着发展的压力。1980年代,散文创作与小说、诗歌、戏剧相比很沉寂,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大有“沉舟侧畔千帆过”之势,以至于它作为文学家族四大成员的身份都遭受怀疑。因此,散文家们一直致力于提高散文的纯文学品位,不断地从小说、诗歌、戏剧等姊妹文类甚至电影、美术、音乐等别的艺术形式中汲取营养。
新时期以来,从“新潮散文”“新生代散文”到当下依然活跃于文坛的“新散文”,都体现了提高散文纯文学品位的努力。这些在不同时期出现的散文新潮其实可以有一个共名——“艺术散文”。新潮流作家们特别注意对小说艺术手法的借鉴。“新散文”代表作家之一周晓枫在创作谈中,说她自觉尝试散文与小说的跨界写作,要掏空小说的肉,用更坚实的盾壳保护散文,向更深远处探索散文写作的可能性。在这些散文新潮面前,关于散文创作的“真实性”观念显得不合时宜,碍手碍脚,影响了散文创作创新和发达。陈剑晖在《诗性想象》一书中说:“在文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革命,在各种潮流、各种理论、各种文学观念和艺术手法风起云涌的今天,如果还一味死抱住‘真实性’故步自封,不敢越雷池半步,那无异于是作茧自缚,自掘散文的坟墓。”这种对散文发展现状和前途忧心忡忡的心态在质疑者中是具有普遍性的。似乎正是“真实性”的观念使散文变成只会贴近地面低飞的鸟儿,而新潮流作家们要给它插上能够自由翱翔的翅膀,与小说、诗歌等比翼齐飞。在质疑者中,陈剑晖以散文史的一些名作为例,对他的散文可以“有限制的虚构”的观点进行了论证。他在其《诗性想象》一书中具体提出三方面的理由:首先,所有的文学作品都离不开虚构,散文自然也不例外。散文从心灵的触动,到构思到进入写作的实际创作过程,都不可能没有虚构的成分;其次,由个人“经验”向“体验”的转型,为散文的虚构提供了可能性;再次,散文写作借助于回忆,而回忆不可能原原本本地复原记忆中的生活;最后,由于散文观念的改变和艺术形式的革命,散文也变得越来越自由开放,于是出现大量的“破体”之作。这几个方面的观点,大体上都是可以成立的。在散文创作过程中,始终离不开艺术的想象,想象伴随着情感和欲求,自然会使所写的内容产生变形,所以不存在本然的真实。还有,周作人所说散文描写上的修饰,更是司空见惯。“新散文”的倡导者祝勇在其所编《一个人的排行榜》的序言中还提出,所谓的真实性是无法验证的。
极少有人对散文的“真实性”弃之如敝履,道理显而易见,没有真实性的固守,散文就会失去与小说的界限;散文主要是靠真人真事、真情实感来打动读者的,不可能像小说那样靠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去吸引人。读者青睐散文,往往是感到散文亲切自然、真实可信;如果要领略虚构文学的艺术之美,他们会求之于小说、戏剧。祝勇在上面所提到的序言中强调:“有必要将散文的‘真实原则’更改为‘真诚原则’。”“真诚原则”适合于所有的文类甚至所有的艺术形式,构不成散文的区别性特征。古代寓言说,有个差役押解一个犯罪的和尚,夜宿旅店,和尚借机把差役灌醉了,然后打开自己的枷锁,给差役带上,还给他剃了个光头。差役早晨醒来,发现和尚不见了,但看到了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又摸了摸脑袋,于是发现和尚还在,而“我”却不见了。如果过于张扬虚构,散文就有失去自我。这对散文来说是祸不是福。
“诗”与“真”既对立又统一,是并存于散文创作始终的。与其虚悬一个“真实性”的金科玉律,不如在坚持真实性原则的前提下,承认虚构在一定程度上的合理性,对散文的跨文类写作和艺术创新持友好态度。应该通过散文史现象的研究,结合当下散文创作的实际,阐明散文创作中哪些方面可以存在虚构,限度如何,应该注意的问题,不同的散文文体和样式有何不同,等等。这样可以大致确定一个“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缓冲地带,避免界限分明、非此即彼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