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学的精神底色和现实境遇
2018-11-12◎青屏
◎青 屏
本期主持人:刘波(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博士)
特邀嘉宾:朱训集(湖北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李建华(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评论》副主编)、韩永明(湖北省作家协会理论室主任)、蔡家园(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长江文艺评论》副主编)
对话嘉宾:谢络绎、王均江、肖敏、谭杉杉、杨晓帆、李汉桥、张冀、吴佳燕、李海音、刘天琪、钱刚、雷登辉、窦金龙
刘波(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本期主题可以看作是上一期“乡土写作”的一个延伸。当然,城市文学也并非就是因为有了乡土文学而产生的一个二元对立的封闭空间形态,它恰恰是社会与时代发展自然形成的一种文学书写现象。由此观之,城市文学有它的自足性,也有其内部的存在价值。首先需要厘清“什么是城市文学”。陈晓明先生曾在《城市文学:弯路与困境》一文中对其下过一个定义,他说:“所谓城市文学就是表现了城市生活并包含了一定城市意识的作品。”而什么又是“城市意识”?“即叙述人或作品中的人物,总是意识到城市的存在,意识到他的生存境遇和生活方式与城市相关,他在思考他在城市中的存在状态。在大多数情形下,这就是现代的个体自我意识,甚至可以简要地表述为浪漫主义、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意识……”层层剥开来,虽然无法为城市文学下一个完美的定义,但我觉得这才是城市文学的核心价值,其具体表现还是如何体现现代意识与精神启蒙的问题。
从文学史来看,唐宋诗词和明清小说中都有对城市的书写,当然,这样的城市书写不同于后来的都市文学,它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性。虽然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有郁达夫、茅盾和“新感觉派”作家笔下的上海都市风景以及老舍的京味小说,但这只是特定时期特定地域的书写,并不能代表现代城市文学的全貌。后来在“十七年”时期特殊的意识形态规训下,城市文学多呈现为对工农兵书写的某种“反动”,作为资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的标签而遭到批判。新时期以来的城市文学,可能是到了1990年代一部分“新生代”和70后作家笔下才得以接续上现代都市文学的“小传统”,可他们的城市书写似乎带有表象性和装饰性,这些作家作为城市的主体,是否在写作中渗透了城市精神的自觉?的确,城市文学还是要基于一种城市精神,这种终极精神不仅仅只是上流社会的灯红酒绿,它一定还有底层社会的冷暖自知。如果说邓一光书写的是带有新城市符号意味的深圳故事,那么薛忆沩笔下的深圳则又是更为内敛的城市书写的主体呈现;如果说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属于显性的“进城”故事,那么格非的《隐身衣》就是一种隐性的城市逃离叙事。对城市文学的想象和判断可能不完全在于题材,而是取决于文学如何对接城市精神。
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城市的发展突飞猛进,很多中国人虽然具备了城市人的身份,在物质、技术上都享有充分的现代性,但在精神上好像又没有真正的城市归宿感,这种身份认同和精神归宿之间的剥离,其原因也比较复杂。更主要的还是在于现代城市的历史短暂,作家们可能没有足够多的城市经验来支撑文学精神的建构,这也是我们不断呼唤城市文学,但又无法在短期内得以改观的原因。新世纪以来,城市写作越来越成为趋势,但城市很大程度上又像是在被文学所征用,这其实涉及到一个本质性的问题:城市如何文学?在普遍的经验书写中,城市是不是只是作为文学的前缀和符号?在代际写作演变的过程中,城市文学的精神底色是什么?当下城市文学又处于什么样的现实境遇?人与城的关系如何处理?城市文学到底面临着哪些挑战?针对这些问题,我们不一定要给出明确的答案和结论,而以问题意识切入城市书写的现场,当是最有价值的探讨。
李海音(武汉大学文学院):
毫无疑问,并不是所有以城市为背景的文学都算得上“城市文学”。同“乡土文学”一样,“城市文学”中的“城市”仍然应该作为一种文化形态而非纯粹的物理空间来理解,如此才能将它与那些专门描写官场、职场或都市婚恋的类型文学相区别。“城市文学”的主体应该是对象化和审美化了的“城市”,其内核或底色是人与城的关系,既包含着人对城市的知觉和体验,也少不了城市对人之心性的塑造和影响。遗憾的是,在许多以城市为背景的文学作品中,缺失的恰恰就是这个内核,结果只见“人”不见“城”,只见“故事”而不见“文学”。
文学中的“城市”,虽然不单是由某些特有的地名、地标建筑或广场公园构成的特定的地理空间,但也决不是一种具有普遍共性的文化形态,不应该把它与“乡土”截然对立,进而将其本质化,绞尽脑汁去寻找所谓的“城市意识”,要求城市写作者去塑造那些具有“现代意识”、“个性意识”或“理性意识”的“城市人”。在文学中居于主体地位的“城市”,必然是作为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而存在。这并不是说要刻意去打造城市文化名片,而是主张文学能够触摸城市的肌理,通过那些物质性的空间去串连起人们的历史记忆,去反照特定的生活习性、文化心理和价值观念,使城市成为文学人物的一种生存境遇而非活动场所。这或许才是“城市文学”的审美价值所在。
既然在现实中我们并不回避城市之间的差异性,而且津津乐道于不同城市的精神风貌,更是喜欢据此去品评当地人的气质、性情和心理,那么在文学中我们又为何总是模糊不同城市之间的面目呢?正是忽略了“城市”在文学中的主体性和独特的文化内涵,使得许多城市背景下的文学人物不仅失去了辨识度,而且也无法得到妥善的安置。诸多的“城市漂泊者”,往往被物质和欲望所驱使,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城市文化产生认同感,这不见得是现实使然,更主要的或许还是作家无力展开人与城市的关系。我们的城市书写还普遍停留在道德化控诉阶段,文学中的“城市”时常充满糜烂的气息,成为阉割人的生命力、剥夺人的自由的象征,因而不同的城市可以相互置换,没有一点吸引你的地方,那么多的发生在城市里的故事也都模式化了,与人的命运和生存失去了根本性的关联。当然,能够作为成功范本的或许也不少,除了被经典化的张爱玲的小说,老舍的《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后来邓友梅的《那五》《烟壶》,徐星的《无主题变奏》,王安忆的《长恨歌》,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万箭穿心》,金宇澄的《繁花》等在拿捏人与城的关系上仍然是令人赞叹的。这些作品的共同之处,就是突出了“城市”的美学价值,通过具体的城市文化形态和地域特征去对抗同质化的城市经验。如果说存在着一种共通的“城市意识”,那么它必定是在不同的城市和置身于其中的人之间的独特关系中产生的。
谭杉杉(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
城市的构成与传统的农村以及血缘、亲缘性社会组织结构的构成是不一样的,究其本质它是一个陌生人的社会,是一个变动中的临时空间。城市的物质外壳、乡村的精神内核,成为城市文化的表征与城市文学的深层结构。在关于城市书写的文本中,我们能够看到大量的人物生于市民家庭,长于城市中央,但他们处理伦理关系凭借的仍然是农业社会的心理经验和行为方式。他们的困境与他者不无偏见的责难冷落有关,也来自其因袭的旧伦理观念和心理重负,其中体现出的是写作者与传统乡村深厚的精神联系。城市的乡村化既是工农文化改造城市的历史结果,也是大规模城市化初期城市文化的真相,这是城市文化更生发展的阻力,也是城市文学面临的真实困境。
在乡土经验及其话语权利的影响下,中国城市文学一直包含着与生俱来的矛盾性:一方面是站在乡村立场质疑、批判城市,一方面是推崇城市文明却缺乏真正的城市精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20世纪以来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就是从传统的乡土文明向现代都市文明转化的过程。近年来盛行着“乡下人进城”、“农民工题材”的创作,而进城后继续拼搏于城市和最后返回乡村已成为两种重要的写作模式。如果说进城时的背井离乡是第一次逃离,那么因城市中的碰壁进而眷恋乡土后的返乡显然可以视作第二次逃离。诸多经验告诉我们:徘徊于进城与返乡之间的写作,还缺乏更为深入、尖锐批判作品的出现,而这一现状,正是城市文学进一步提升的空间所在。
刻意地强调“城市文学”或许是出于某种现代性的焦虑,是没有必要的,然而城市化既然已经是一个不可逆的历史趋势,那么对“城市”、“城市人”的书写就是必须的,尤其是如何看待城市化这个动态的发展过程,如何看待空间对于城市人的影响。90年代以来的“都市文学”中的城市一切都彻底空间化了,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来者,都因城市的繁荣而感到一种存在的恐惧。进入新世纪,新生代作家与城市同步成长,对城市的敏感和持续的新发现,完成了他们个人化意义上的城市叙述。可以期待的是,由于城市经验的不同,不同的写作者会找到足够适合的文体和语言去形塑不同的城市,讲述不同的城市故事。
杨晓帆(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在有关“城市文学”的争鸣中,常常有一种“现代性焦虑”:一是在“乡土/城市”、“传统/现代”的二元对立关系中感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陈奂生们包围城市”的重负;二是强调“真”的城市文学首先要召唤曾长期被压抑的具有个人意识的“现代自我”;三是从形式上提出作家应当探索真正与城市文学匹配的现代语言。这三点大约都指明了作为城市文学精神底色的“现代意识”的内核,但又让人不禁追问,这一“现代”范本从何而来?当我们希望能倚赖城市文学去更新传统血脉时,是否容易在中西比较的焦虑中忽视中国自身的现代性难题?应不应该轻易否定城市文学在当下中国发展的特殊阶段与现实处境中生成的那些“不成熟”地带?比如若以“大都市”来定义城市文学,那么近几年创作中涌现的“小城镇”书写应当如何被讨论?再如从城市空间区隔关系到权力、资源、阶层分布等看,底层文学或新工人文学是否也应构成城市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下城市文学是否陷入了对“中产-小资”消费日常与精神空虚的表象书写?
在此我不是要否定命名的有效性,只是希望关于“城市文学”的讨论,不是形成一套标准,而是作为一种方法去拓宽创作与批评的视野。归根结底,城市文学不应来自理论观念或题材事件,而要从“体验”中生长出来。例如刘索拉1985年发表的小说《你别无选择》,今天仍被研究者看作是新时期较早具备城市意识的作品。大多评论将其解读为青年人在传统价值观念压抑下的迷惘与苦闷,却忽视了刘索拉写作时的新体验。1984年城市化进程加快,个体经济受到政策鼓励,初级唱片制作工业火起来,此时已毕业分配到中央民族学院任教的刘索拉,为了“养家糊口”也开始成为制作流行音乐的“棚虫”。一面不再把艺术看得高高在上,一面又畏惧自己变得市侩庸俗。刘索拉这一阶段的作品,其实已经超前敏感到个体被抛入市场后的身心焦虑与意义危机。曾经被种种宏大叙事、集体单位束缚的个人一旦松绑,并不意味着坦然适应以货币经济和理性操控的现代生活。正是以这种“脱序感”为底色,《你别无选择》才不仅仅是校园题材、青年故事或中国的“二十二条军规”,而是成为1980年代改革现场精神生活流动中被快速抓取到的一个重要片段。文学创作最终要回到人的最复杂生动的体验上来,而真正具有城市意识的作家,就是能为这些新体验寻到一个不一定非要叫作“城市”的容器。
王均江(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
顾名思义,城市文学是与乡土文学相对而言的。从精神底色来看,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仍旧是乡土文学。然而,必然的,未来更多的属于城市文学。
中国传统文学充满了乡土色彩,即便是描绘贵族之城市生活的《红楼梦》,在很大程度上,也仍然是乡土的。刘姥姥与贾府老祖宗史太君的差异,主要是社会地位上的,而非思维方式、情感方式上的。中国传统文学的乡土色彩是由中国几千年天人合一的传统文化———具体来说是由推崇宗法制的伦理道德的儒家与推崇人之自然性的道家——孕育而成的。其本质,表现在情感方面,就是融入家族的天伦之乐或融入自然的田园之乐;在理性方面,是非智主义(注意不是反智主义);在伦理方面,崇尚群体贬抑个性。
上世纪初,西风东渐,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到访,才开启中国城市文学的先声。茅盾的《子夜》、钱钟书的《围城》、张爱玲的系列小说,都是中国城市文学的最初收获。
新中国成立之后,城市文学一度陷入低谷。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来,情况才有所好转。王安忆、王小波、王朔、史铁生、余华等,是上世纪50后、60后作家群中最重要的城市文学作家。作品是否属城市文学,题材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其精神底色。
乡土文学赖以存在的传统意义上的乡村,正在加速消亡,不独中国如此,此乃全球趋势。故而,未来的文学必然更多是城市文学。
什么是城市?城市是时空压缩化、人口密集化的人类聚居区,是政治、经济、文化、信息的中心。套用海德格尔之世界为天地人神四元共存的说法,乡土生活世界与城市生活世界已判然两分。前者之天地为草长莺飞、万物共荣、充满季候讯息之自然,后者之天地已是高度压缩因而机械化、钢筋混凝土化了的时空;前者之人是冠以父名相互知根知底的熟人社会,后者之人成了名字仅为区分符号、一个楼上住着却终不相识的陌生人的社会;前者之神是万民信仰之万物命运的决定者,后者之神已换成资本或政治。
于是,我们终将失去享受田园之乐的福分,在资本或政治的操纵下,以密集化共存的方式面对众多陌生的他者。此时,亦即在城市化的浪潮中,人与人如何相处,个人如何安放自己的身心,正在愈演愈烈地成为我们这个已在另一种文化中生活了上千年的国族的心结或曰身心动荡之源。这是文化意义上的社会转型,也必将成为我们目前以至以后数十年的文学主题之一,这个主题之下的文学就是我们国族的城市文学。
吴佳燕(长江文艺杂志社):
城市文学的命名边界比较模糊,它跟中国城市发展的滞后、具体和复杂密切相关。城市是近现代文明的发源和荟萃之地。城市文学的提法是相对于乡土文学而言的,有个明显的题材、领域上的二元区分。但是随着城市化进程,会不会导致城市文学与乡土文学的趋同甚至命名的无效?比如写农民工的作品,写县城、小镇、城中村这样的接合地带,到底应该算城市文学还是乡土文学?而且这种命名更多的是评论家为了区分的便利或一种权宜之计,对于作家的意义并不大。
中国的城市文学产生于近现代,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一是表现都市风貌或人性欲望。如鸳鸯蝴蝶派、新感觉派的小说。它的洋气、新奇、光怪陆离、情欲释放,跟乡村生活是一种对比。二是以城市间的差异性为切入点,表现不同地域的市民生活和城市性格,比如海派、京派、汉味小说。三是城市生活只是背景,地域属性不那么清晰或不是重点,而主要强调其超地域的、共通性的一面,从而对当下整个现实人心进行关注和把握。这也是城市文学发展的一个主要趋势。
乡土文学是面向过去的,是记忆、回望与想象中的乡土,很大程度上承担着精神故乡、精神避难所的意义;而城市文学是正在发生和面向未来的。城市生活几乎是每个写作者置身其中的现实。它的流动开放性、丰富复杂性和现实普遍性让它日益成为文学主要的关注对象和书写重心。随着社会结构的调整变动,城市生活越来越强大的现实覆盖力,城市文学将随之不断生长壮大,有着无限的生命力和可能性。
城市文学的现实困境有三。一是书写的失语。城市生活的丰富芜杂变化万千,成为文学不得不进入的一个现实场域。文学面对城市生活的缺席或至少是与城市现实不那么匹配———成为部分作家的写作焦虑。现实大于想象,往往让作家瞠目结舌、无从下手。如何进入城市,表达新的现实,越来越成为某些作家试图大展拳脚的新的文学路径,也是考验。二是精神的无处寄寓。乡土现实中的空心对应着城市精神上的空心,无论是现实的城市生活,还是城市文学的主要表现,都在强调城市人群的无根性、漂泊性。这与中国悠久强大的农耕文明和人们对城市生活的适应有关。那么,这样的主题表现会不会也有标签化、片面化、惯性写作、不充分具体的时候,有无不一样的发现?城市文学除了形式内容上的赋形,更急需意义的灌注和心灵的落地。三是要建立城市文学的传统。城市文学总体上比较薄弱,需要对之进行文学史的系统梳理和丰富有力的写作实践,去不断建立和扩充城市文学自己的传统。这也是当下写作者和评论家共同的使命和期许。
肖敏(江汉大学人文学院):
文学作品对城市的书写,尽管古已有之,如北宋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已经很形象地展现了杭州城的风貌,清朝文康的长篇小说《儿女英雄传》对于北京的城市景致的描绘,都可算古典文学时期中国城市文学的成果。不过,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文学,应该是伴随着现代都市的形成、成熟才出现的,而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来说,城市文学的发展更具有多重的含义。
首先,现代意义上的城市文学的出现,拓宽了中国文学的母题。从这一点上来说,城市文学至少是在部分意义上,扭转了数千年来古典文学的创作风向。能承担这样的功能,是非常不容易的。因此,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对现代以来的中国城市文学进行较高评价,都不为过。
其次,城市文学的生成和发展,不仅是一个文学题材的问题,更是一个文学现代性的问题。正如波德莱尔对于巴黎的“恶”的发掘,开启了现代主义文学的源头,新感觉派对光怪陆离的上海都会的现代性描绘,已经全然不同于古典文学时代的温柔、雅致、静谧,《夜总会的五个人》里来自不同阶层的五个人,他们所遭遇的纷乱、变形的都会景观,实际上就是一种全新的现代性体验。而在当代文学中,城市文学更是一个复杂的存在。这种复杂性,很大一个原因来自于中国城市发展的不平衡性,当下中国的城市是处于前现代性、现代性以及后现代性相结合的复杂局面,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深陷底层的范雨素所写的自传体小说或者散文《我是范雨素》,也应该是城市文学中的一个部分。
我认为,当代城市文学俨然已经发生了巨变,其传播方式、阅读方式上已经大不同于过去了。造成巨变有很多原因,有一个重要因素在发挥着作用:网络。网络文学不仅发表手段简易、互动性强,呈现出一种全新的文学形态,而且也在事实上改变了城市文学的发展面貌。不论是安妮宝贝作品中那些游走在城市角落的冷漠女生,还是《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中那些深陷在都市欲望中的年轻人。网络文学关于城市的书写往往是物欲化的、平面化的,这也是网络文化的特性决定的。此外,网络文学在表述方式上本来就有简短、跳跃、冷漠的特点,这些特点与崇尚个体的城市文化又有某些契合的地方。而网络文学在创作和发表上的随意性,又间或造成新世纪以来城市文学的驳杂状态。
至于在未来,城市文学将走向何处,相信人们都无从获知,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这种重要的文学形态,在全球化浪潮席卷的当口,是不可能消亡的,会继续发展下去。
刘天琪(湖北省作家协会):
城市文学并不像乡土文学那样有清晰的发展脉络,有明确的文学特质,甚至在定义概念时也无法达成共识。然而,不同的定义方式代表着不同的城市文学观,也是城市文学研究的基础。
祖国大陆学界对城市文学的命名基于与乡土文学的对照。刚才刘老师提及的陈晓明先生的定义,主要表现了城市与文学的关系,文学对城市的态度,城市文学的内涵和外延也相对清晰。而台湾的定义方式则完全不同,台湾都市文学研究(其城市文学研究集中在都市板块)代表性人物林耀德的定义是,都市文学是“在旧价值体系崩溃下所形成的解构潮流”,主要表现为“质疑家国神话,质疑媒体所终结的资讯内容,质疑因袭苟且的文类模式,甚至意图颠覆语言本身。”台湾学者倾向于从后工业社会的资讯结构、解构的潮流等新的内容和美学原则切入,这个定义外延无限扩大而边界无边,看似模糊,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该定义强调了一种质疑精神和反叛意识,他们认为城市文学的核心是一种主题、一种精神产物而非普通人认为的地点和物质。
树立城市意识对作家写作来说至关重要,但现实总要复杂得多。回顾城市文学的相关作品,大多数作品所呈现的“总体性”特征,仍然没有超出“乡土文学”所能触及的范围。而不得不承认,城市文学在书写时又往往是以反城市的内涵出现的。这种面目上的迎合,精神上的旧质,让人感觉从“乡土文学”向“城市文学”的转变,难的不是空间的变化,而是文化意识的转变。
那么,面对城市文学发展的现实困境,研究者应以怎样的立场介入?西方人的城市感,是几百年循序渐进的结果,给予我们的时间却只有短短三四十年。这其间产生的落差、各人感知城市的角度、适应能力也有着很大的分别。而写作者缺乏足够的策略,难以依靠属于我们自己的情感方式来还原我们的城市经验,这个探索的阶段必然存在。那么作为文学研究者,对于城市文学,到底是应该强调塑造、书写一个对我们来说崭新的、西化的城市意识;还是应该更具有包容性,搁置面临的文化意识困境和题材决定论———既不无视网络文学、青春文学,也不必排斥打工文学、底层写作,无论是城市移民题材的作品、都市白领题材的作品,还是农民工题材的作品,都认为它们是城市文学生态的多元组成部分?
谢络绎(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这两天藉由纪念王小波,我重读了他的《黄金时代》,六十年代云南乡下的荒诞事,主要人物却是来自于城里的年轻人。怎么界定他的作品是城市的还是乡土的?文学在这方面的归类,与作家的写作对象是谁,故事发生地在哪里,这个作家是哪里人,创作的时间以及他此刻站在哪里并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取决于他是在哪里成长的,这个很重要,他的知觉对象决定了他回应这个世界的方式,以至会形成相应的思维范式,包括,他下意识重点描写的是什么,渴望表达的是什么,等等。这些内容具备足够的现代性就是城市文学。比如即便是王小波那些披上历史外衣的作品,写隋末洛阳城的《红拂夜奔》,西汉宣阳坊的《寻找无双》等等,都是城市的,它们突出的一个表达是自由。
最近阅读了法国当代作家蕾拉的作品。《温柔之歌》写保姆行凶,《食人魔花园》写性瘾患者,这两部城市文学在个人意识的伸张上走得很远。类似的题材国内作家的表达更多地徘徊于世俗层面上,我们看到冲突,看到情绪,也能看到冲突与情绪的来路,但目前来讲,这些内容大多在轻易地提供价值趋向,小说人物的个人意志淹没于作家基于世俗惯常的理解之下。而这两部作品,我从中看到了每个人物内心深处未被加以判断的声音。格非与蕾拉有一个对话,当中提到时间差的问题,即相较于发达国家,我们的社会进程是滞后的,相应的情感研究未及更大范围和更深入地进行。我想这大概就是当前我们的城市文学还热衷于编织故事,浮于外部表现,对心性的构建缺乏更为敏锐的触感的部分原因。而这一点其实是城市文学的出路之一。
另外,我们当前面对的一个突出的现实是,西方社会长达几百年的现代文明发展史被我们压缩于几十年间,我们身处于眼花缭乱的变化中疲于应对,没有更多时间很好地观照内心,反映在文学上,对个人意识的琢磨与彰显也必然是粗糙的。但同时,我们因此也获得了一个独特的创作优势,可以不必追溯太长时间就能得到一种历史感,我们亲历社会巨变,完整地目睹进程中的方方面面。这是时代天然的馈赠。我们不妨抓住这个优势,去写大的东西,可能难免概述化,但这是当前物质世界的本来面目决定的,也正因为如此,它一定是有时代意义的。而当我们明白概述化是这类小说较易出现的问题时,改善的可能性便出现了。
李汉桥(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
我们研究过都市的空间、都市的叙事、都市的审美,但是却缺少对都市伦理的关注。今天我就结合主题聊聊在伦理视角下城市文学中人物形象的变迁,从建国后开始谈,主要分为三个阶段和三种不同的人称概念。
第一个阶段是“人民”概念与政治伦理价值观。新中国成立后出现的第一个城市社会成员是“人民”概念。“人民”被赋予“主人翁”的身份,是社会资产的最终拥有者,是社会权利的最高掌控者。但这种称号的获得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也是建立在“破旧立新”的观念变革上的。破的是解放前城市人日益堕落的道德危机和道德困惑,这一点从30年代新感觉派、老舍的北京文学、施蛰存、茅盾笔下的都市文学,以及40年代的孤岛文学都有持续表现,城市作为丑恶、地狱、不公平的世界而遭到集中的批判。那么亟待建立的是什么呢?是一种基于集体主义、精神至上的政治伦理价值观。像老舍的《龙须沟》,虽然作为北京郊区的一个贫民窟,但依然感受到这种政治伦理带来的巨大变化———这就是从鬼变成人、从奴隶变成主人的巨大历史跨越。它带来的是广大民众对“大公无私”、“先人后己”、“无私奉献”等集体主义美德的热情追捧。
第二个阶段是“平民”概念与经济伦理价值观。1978年以后的经济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放松了集体权力对于个人的束缚,出现了一些非政治化的市场经济空间。这也引发了城市居民身份从“人民”到“平民”的悄然转换。从80年代开始,文坛上一种被称之为“市井小说”的作品突然流行一时,像邓友梅的《鼻烟壶》,冯骥才的《神鞭》《三寸金莲》,陆文夫的《美食家》,刘心武的《钟鼓楼》等,这些人物很三教九流,但是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关注日常生活,在平民态度中去营造自我生活,实现自我满足的价值观念,你可以说是某种“小确幸”,他们不想成为政治的附属品,而是更希望从宏大叙事中“自我减负”。
第三个阶段是“谋生者”概念与生存伦理价值观。从90年代到今天,当商品经济已经铺天盖地,另一种城市人物形象成为主流,从《一地鸡毛》里的机关干部小林,到《烦恼人生》中的高级技工印家厚,从《无所谓》中的去卖鱼的中学教师李建国,到邱华栋的《时装人》《直销人》《公关人》《持证人》《化学人》等职业为代号的城市人群。他们不但摆脱了宏大身份设定和价值设定,而且开始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入手,来理解自己的生活,也从生存的基本需求开始,来理解什么是价值。那就是以“谋生者”自居。他们的痛苦和烦恼,均来自对于基本生存需要的追求。
雷登辉(武汉大学文学院):
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区别了“经验”和“经历”两种社会存在及其对应的文学样式,他认为经验对应于传统故事,而经历对应于现代小说。在本雅明看来,现代城市生活意味着经验的丧失和模仿的失效,因而传统意义上的“讲故事的人”已走上穷途末路,而表现人在尘世中孤独和疏离的现代小说因此应运而生。我将结合两位作家的创作实践谈谈我对“城市文学”的理解。
一位是曾长期在武汉工作,后移居深圳的作家邓一光。除了《父亲是个兵》等代表作在文学史上有重大影响的作品外,邓一光从九十年代至今一直都在创作以深圳生活为题材的小说。移居深圳后,邓一光更是推出了《深圳蓝》等三部书写深圳的小说集。不同于只是表现人在城市生活中的离奇境遇,邓一光通过象征、隐喻、变形、联想等现代艺术手法,使这些小说真正具有本雅明所言的“现代寓言”品质。这些小说以深圳生活及人在深圳的遭遇为书写对象,表现出极高的艺术成就和现实批判力。杨庆祥就认为邓一光的深圳系列小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城市写作,它不关乎具体的城市……它更关乎普遍的人性。”
一位是长期生活在北京,却依然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作家莫言。在莫言较少的城市题材小说中,中篇小说《师傅越来越幽默》集中地体现了莫言对“城市文学”的创作姿态。该小说书写下岗老人在城市中将废弃小木屋改造成供年轻人休息场所的故事,小说以一次事故后徒弟嘲笑师傅“越来越幽默”草草收尾。莫言对这部中篇并不满意,评论家认为它是失败之作,读者更是难在作品中发现幽默之处。莫言以他擅长的处理乡土故事的方式表现城市生活,没有运用多少现代艺术手法,更没有在更深层次上对人与城的关系进行反思。莫言似乎更适合做一个“讲故事的人”,以传统和离奇的方式去表现和反思乡土人的命运和经历。
小说家是一种地域性存在,然而他的创作更应该体现一种超越地域、超越城市的精神追求。现代城市文学的要义在于以艺术姿态书写人在城市生活中的命运,然而这种书写并不是简单地呈现一种离奇“经验”,而更是需要以现代艺术手法去呈现人在现代社会中的“经历”,以此发现和揭示人在城市生活中被扭曲、压抑和剥削的命运,对概念化、同质化和碎片化的城市生活进行批判和反思。
钱刚(湖北大学文学院):
刚才晓帆讲到了城市文学的一个标签,叫欲望化,我想就这点表达一下看法。欲望化跟城市有着天然亲近性,我们翻翻城市文学史,可以发现五花八门的欲望化书写,这类书写常常暗含与现实对抗的紧张焦虑感。就整体而言,城市文学的欲望化书写不够发达和成熟,在对待性和物质的态度上,很多作品不坦诚不成熟,缺乏直视和深度审视的眼光,流于刻意批判和游戏炫耀。它们要么打着严肃文学的旗号,与其刻意保持距离,充满警惕和不自在;要么披着先锋外衣,从单一维度上竭力证明欲望的合理性,让小说主人公变成欲望化身,成为深度不自由的人而不自知。
因此,城市文学一方面充满了城市元素,另一方面却让人有着深深的匮乏感,这种匮乏感既源于作家心灵的不厚实不坦然,也源于所呈现的城市意象的扭曲感,乡村书写容易沦为哈哈镜和神话,城市书写则经常变成靶子和欲望漂流记,给读者带来不通透的压抑和狭隘感。
但同时,我们也要充分理解这种现状,任何欲望化书写都在具体的时代语境下展开,它们的刻意批判和游戏炫耀是对于不同时代语境的回答和应激,并带有一定的历史连贯性,有着相当历史合理性。目睹了欲望阉割与欲望补偿机制的反复博弈后,个人并不期望欲望化书写能够一下成熟起来,它必然伴随着整个城市文学的成熟而成熟,伴随着我国城市的进一步繁荣发展而成熟。
欲望化书写之所以不成熟,其原因跟城市文学不成熟的原因差不多,各位老师刚才已经讲得很充分了。我这里再补充两点,一点就是从中国的人口结构来看,中国的中产阶级及以上人口只占总人口数的很小比例,这种前提下,体现性与物质享受的欲望化书写先天就存有不足,甚至有着合法性的疑问。
其次从当前的文坛势力来看,五零后六零后占据了主导地位,他们普遍对欲望化书写有一定的警惕性,并构成持续的批判视角。这两代人的文化记忆和价值观对中国当前文坛的价值结构,具体作品的浮沉会发挥较大影响,我们的城市文学,乃至更广范围的欲望化书写注定要接受更多的审视。
窦金龙(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我比较赞同前面李老师提到的,要把“城市文学”和文学中的“城市书写”相区分的观点。在这样的视角之下,我们前面所谈论的众多的文学作品以及这些作品中关于城市生活的表现,都应当归类为当代文学中的“城市书写”。这种思考的方式,仍然是以现实主义的思路为基础,从题材入手,对文学作品进行分析解读。如果我们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思考,就会始终不停地追问那个在当代文学历史上已经争论过无数次的问题,即文学作品的“真实性”的问题。我们会不断地争论:某一部小说所写的内容是城市生活吗?表达的是城市人的感受吗?某位作家是城里人吗?写的到底是城市还是“农村人在城市”?诸如此类。
因此,我认为探讨“城市文学”应该允许跳出文学中的“城市书写”的思路,从文学外部或文学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当下的“城市文学”更多地应该指一种文学环境、文学生态,或者说是文学制度。如果“城市文学”的概念承载着我们关于“创新”、关于“未来”的想象,是一个遥远前景的诱惑的话,那么能够表达“城市文学”精神气质的,势必是一种丰富的、多元的文学图景,从文学的生产、接受、阅读、传播、再生产……各个环节都应有不同的主体介入,也可以有不同的方式、途径和效果。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形成真正蓬勃生长、充满活力的“城市文学”。
而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我认为当代文学的生态和制度已经显露出某种异于上个世纪共和国文学生态的情况,“城市文学”已经具有了某种可能性。比如:不同于对纸质出版物的依赖,当下的文学生产早已在网络世界以各种形式不断创造并传播着;90年代及之后出生的人们,也逐渐适应了至今仍被诟病的“电子书”的阅读习惯;“文学经典”的生成也不再仅仅依靠专业批评家和学院派研究者的挑选和阐释;自媒体的广泛普及,更是使得几乎每个网络时代的人都有了写作的权力和传播的渠道……一种多元共生、权力博弈的格局正在形成。我想,这样的文学生态,或许才是“城市文学”应有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