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

唐良武

晚上梦见母亲，单薄瘦弱的身子，一头被岁月染白的发丝，在阳光下看着我微笑……醒来后，泪水已打湿了我的枕头。

我十八岁就到部队参军，时光如水，不觉已经在外二十多年了。但在母亲面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像一只风筝似的，无论飞得多高、多远，线的那一头永远牵在母亲的手里！可是现在，母亲走了，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每每想到此，我就非常想念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农村妇女，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听母亲讲，她小时候其实生活还可以，外公当时是个有本事的人，家里有十几亩田，算不上地主也算不上富农，总之能吃饱饭。母亲大约十几岁的时候，外公突然因病去世，母亲下面还有我两个小舅舅和小姨，他们年岁还小，裹过小脚的外婆干不了重活，母亲就承担家庭的重任。参加当时挖河工（当时每家每户都要有壮劳力义务参加国家河道工程），母亲因为年岁还小，就给河工们做饭，当时是新中国成立后最困难的时候，所有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胸，母亲天天就去挖野菜给他们吃，最后连“七七菜”（苏北地区的一种野菜）都挖光了。母亲干活不惜力气，非常受他们尊重，记得小时候母亲带我去外婆家，所有看见母亲的人都主动上前与她打招呼。

母亲嫁给我父亲的时候，我们家的草房听母亲说“一手高”，就是屋檐的高度手一伸就可以够得着，平时就在屋檐上面晒鞋子，冬不遮风夏不避雨。我父亲和母亲在当时连吃都成困难的情况下决心再盖大一点的草房，只有几斗粮食全部给“打清工”（请人干活只供吃的）的人吃了，最后房梁都没有，把家里所有树木都锯了才把房子盖起来。

由于常年处于饥饿状态，母亲生我大哥的时候，大哥是不足月出生的，听说只有草鞋那么长，奶奶吓得说是“小妖怪”。母亲本身就饿得不行，哪有奶水来喂养大哥，每天就抱着我大哥去讨奶吃，好在当时村里有一个叔叔在外地煤矿上班，家庭条件比较好，他家里的婶婶刚好生产，奶水比较多，大哥才活下来。

母亲生了我们兄弟五个，我是最小的一个，母亲是最疼我这个老小的。等到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刚刚能吃饱饭，但主要是红薯和玉米等粗粮。记得小时候，只有我经常能吃点大米饭，每次母亲用一个小铁锅单独煮米饭给我开小灶，三哥和四哥就蹲在我身边，等着我吃饱了，他们才能抢着我吃剩下的一点米饭。每到逢年过节，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是让我先吃，结果只要过节我不是吃撑了就是吃坏了，半夜起来拉肚子，几个哥哥直到现在还经常拿这个事情来笑话我。

母亲的针活线是村里最好的，不做农活的时候，也从没见到母亲清闲过。家里人口多，尤其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男孩，平时身上的衣服鞋子都磨损很快，虽然我们的衣服都很破旧，但洗得非常干净，补丁都打得特别整齐，特别是屁股和膝盖上只要有一个地方破了，母亲就把两边都打上补丁，这样子显得对称好看。虽说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补老四、补补丁丁是老五，可能母亲最疼我，我拣几个哥哥的旧衣服倒不是很多。母亲做的布鞋特别好看，又非常耐穿，尤其是鞋底是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每次穿着母亲做的新鞋，我在小伙伴们中间头都抬得特别高。前两年母亲手术后，身体稍有好转就又做起布鞋，父亲劝母亲说，现在谁还穿布鞋，费这么多力气还没有人穿，母亲不管，她总觉得再好的皮鞋不如她做的布鞋舒服，直到母亲去世后，家里还留下好几双母亲新做的布鞋……

家里的扫把、刷把和锅盖等生活用品也都是母亲自己动手做的，因为做得好看又结实，不光我们家里用，亲戚邻居看了觉得好看就会拿走，母亲总是笑着说，看好就拿走吧，不费事的，我再做！晚年的时候还因为扎扫把牙齿都拉松动了，结果请牙医花了几千元补了几个假牙，母亲经常做这些在我们看来得不偿失的事情。母亲非常节俭，过惯了穷苦日子，什么东西都积攒着，方便用得着的时候用，舍不得丢，什么塑料袋、废布条等都是整整齐齐折好放好。母亲在最后的几天里，已经不能言语，我们帮她擦嘴的时候，如果餐巾纸抽得多了她觉得浪费，就非常不高兴。母亲对自己可以说是吝啬的，但给予我们的却是富足的。

母亲没有什么文化，但对我们要求却很严格，虽然家里穷，但是父母却让我们兄弟五个全部去读书，这在村里当时是件了不起的事。记得我刚读书时，我和三哥四哥就围着家里的小桌子写作业（大哥二哥当时已经在县城读高中了），桌子中间放一盏煤油灯，我父亲是名小学老师，也在桌子上批改作业，母亲则在一旁小凳子上纳鞋底，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纳鞋底嗞啦嗞啦的声音已经深深印在我童年记忆的深处……

母亲对我们的日常管教比较严，虽没有什么大道理，但却用言行来替代。我奶奶晚年时因为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十多年时间，但母亲无怨无悔，侍候了十多年，直到奶奶过世。我们从小都知道，家里如果有好吃的，得先让奶奶先吃，这也是母亲给我们留下的家风。

母亲的性格善良贤惠，待人处事总是想别人，处处为别人着想，却唯独没有她自己。在我记忆中她从来没有和街坊邻居吵过架、红过脸。母亲和几个儿媳妇的关系也处理得很好，最重要的是母亲不存一点私心，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女儿来对待，真心地对待她们每一个人。后来母亲生病的时候，几位妯娌就像女儿一样照顾母亲，村里人夸赞母亲好命，其实这是母亲晚年应得的善果。

2013年春天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照例来我这里小住几日，我带母亲去体检时，在食管处发现问题，当时母亲还没什么感觉，一个星期后就在家乡的医院请省里的大夫做了手术。因为母亲本来就比较瘦小，手术后饭量一直不好，但有一年光景，母亲康复得还不错，我和妻还一起带她老人家去她一直想去的北京看了看。2015年底的时候，她病情又复发了，一直到她去世时一大半时间都在医院度过的。母亲去世时77岁，我们兄弟五人个个成家立业，膝下儿孙满堂，应该享享清福了，勤劳了一生的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们，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也是我们做子女的遗憾了！

母亲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恍惚中度过，浑浑噩噩，极其颓废，精力不能集中。有好吃的，好用的东西我就想起母亲，想让母亲和我一起分享。我一直没认为她已经走了，但母亲确实不在了，母亲离开我已经一年了，等反应过来，我就会沉默很长时间。但我知道她还在牵挂着我，牵挂着我给她生的这个孙女，牵挂每一个让她操不完心的子女，独独少了她自己。

母亲是一名平凡普通的人，但在我眼中，母亲就是一棵参天大树，树荫下没有风没有雨，只有温暖和疼爱；母亲就是宁静的港湾，在外远航漂泊的我们无论遇到什么激流与风暴，都会回到她的怀抱；母亲就是一座高山，一座永远让我景仰的高山。母亲是我精神上的支柱，是我进取的源泉，是带给我生命与灵魂的人，更是我的榜样，对于我来说是那样的重要。

我望着墙上母亲的相片，她微微地笑着，嘴角慈爱的笑容告诉我，她还在天堂里关心我，笑容里满是勉励，母亲还活着，还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