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
2018-11-10贾平凹
贾平凹
同事者见了我,总是劝我吃好,而且说,你又不是吃不起!
劝我吃好,怎么个吃好呢?以身边大大小小的美食家的经验,首先是能吃,胃大,做一个饭袋;再是吃得好,譬如味、色、形。我们这一般的人,并不知道皇帝在吃什么,我们只是有萝卜就不吃酸菜,有了豆腐就不吃萝卜,豆腐是命,见了肉便又不要命了,所以,大而化之,我所见到的美食家无非是在鸡呀鱼呀牛羊猪狗肉上吃出来的美食家。
我的一位舅舅患过食道癌,严重的时候,我去看望他,吃饭时烧了肉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几个表兄吃得满嘴流油,舅舅也馋了,夹一片在口里,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最后站起来吐在后墙根,脸上是万般的无奈和苦楚,我实在不忍心看这场面,让表兄们端碗到屋外去吃,并叮咛以后吃饭再不要当着舅舅的面吃。从那以后,我是非常痛恨能吃的人,或者夸耀自己能吃的人,甚至想上去摁一掌那差不多都是油乎乎的嘴脸。
于是生疑美食家这个词儿,怎么把能吃叫作美呢,把会吃叫作美呢?吃原本是维持生命的一项工作,口味是上帝造人时害怕没人做维持工作而设置的一种诱骗。依美食家的理论,能吃也要能拉的,吃不攒粪的东西不算是吃,比如,按医生的对于生命的需求标准,每日往口里送七片八片维生素C呀,半瓶一瓶高蛋白呀,那还叫吃吗?他们把美食法建立在吃鸡鱼猪羊之类的肉的基础上。
现在“吃啥补啥”的说法很流行,尤其这些年里,中国人的温饱已经解决,食品发展到保健型,恐怕吃猴脑为的是补人脑吧,吃猪心为的是补人心吧。中国人在吃上最富于想象力,由吃啥补啥的理论进而到一种象征的地步,如吃鸡不吃腿,要吃翅,腿是“跪”的含义,翅膀则是可以“飞”到高枝儿上去的。以至于市场上:整块整吊的肉并不紧张,抢手的是猪牛羊的肝、心、胃、肠。
我老是想,吃啥补啥,莫非人的五脏六腑都坏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是被补过了的,难道已长着的是牛心猪胃狗肺鸡肠吗?那么,人吃兽有了兽性,兽吃了人兽也有了人味?那么,吃“口条”(给猪的舌头起了多好的名)可有助于说论语,谈恋爱善于去接吻,吃鸡目却为的是补人目呢,还是补人脚上的“鸡眼”?缺少爱情的男人是不是去吃女人,而缺少一口袋钱呢,缺少一个官位如处长、厅长、省长呢?
中国人的毛病或许很多,之一是不是就因有了美食家?查查字典,什么词儿里没有个吃字,什么事情不以吃義衡量,什么时候不在说吃?聪明才智都用在吃上了,如果原子弹是个能吃的东西,发明者绝不会是外国佬的。
吃就吃吧,谁长嘴都要吃的,只是现在的美食家太多,又都是什么都想吃,什么都会吃,低劣而凶恶。在由菜食转化为肉食的美食家越来越多的环境里,我的心性和行为逐渐不能适应,竭力想在不适之中求适终于不能适,想在无为中有所为毕竟归至于无为,这是我做人的悲哀处,这悲哀又是多么活该呀。
(摘自《游戏人间》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图/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