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温暖的拉毛围巾
2018-11-10白来勤
白来勤
那是30多年前冬天的一个周日,北风呼啸。我骑着自行车由30里外的一个乡村小学赶到西安东郊的卫星城——纺织城,看望在灞桥区委党校学习的同学挚友李永强。
我刚刚二十岁,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向往。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有点自卑,因为我三次参加高考均名落孙山,当时猫在一座乡村小学当孩子王,月薪只有30元,连其他补贴加起来也不足40元。而永强就不同了,他是通过考试被乡政府选派到区党校参加乡镇企业管理干部培训学习的,公费学习,据说毕业后政府统一分配到刚刚兴起的乡镇企业任职,前途光明。那时候,只要跳出农村有份工作,就是我们农村出身的青年的最大荣耀,何况有政府出钱让学习,更是莫大的福利和荣誉,因而我的不少同学都放弃了高考,参加这次区党校的招生,听说将来还发中专文凭呢。
到了位于当时被称作西安女儿国纺织城的灞桥区党校,永强见到我来显得很高兴,拉我到宿舍与其他同学、乡友相见,嘘寒问暖。上高中时,我一度与永强同桌,我们几乎无话不谈,由于都爱好书法、喜欢文学,在一起探讨的话题就多,加上永强为人很热情、厚道,我经常晚上到他家学习甚至和他挤在一个炕上。我们俩还有一个共同的缺陷,就是英语基础特别差,我是一根筋地恶补英语,而永强却独辟蹊径自修日语,因而他是我们那一届文科生中少有的几名高考外语为非英语的考生。
在班里,我是班长兼团支部书记,永强是文体委员兼宣传委员,我们一起办墙报、板报,办团刊,永强总是抢着干,他的粉笔字、毛笔字、刻蜡版样样在行,将自己的书法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让我们文科班的黑板报、活动墙报以及承办的校团委团刊《耕耘》杂志屡屡出彩,使我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尤其是我与他承办了一次所在中学的学生书法绘画展览,从展室规划到挑选作品,从作品布放到主题词撰写,永强都尽心费力。为了增加展览的趣味性,永强还用肥皂刻了不少篆刻印章,鼓励我挥毫泼墨临摹了几幅国画作品,深得学校领导和主管团委工作的老师好评。
而当时,永强的自我感觉还是很好的,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人人宠爱,尤其是他的爷爷更加宠爱他;其次,他父母都健在,尤其是他父亲是在外职工,有令人羡慕的职业和可观的收入,最起码他不缺零花钱。记得在上学期间,他见我脚上的布鞋破旧得不像样子,就毫不犹豫地将一双崭新的军用鞋送给我穿,因而那时和他交往,我总是觉得占了他的便宜。
与众同学乡友寒暄过后,我与永强就到街道上转,不觉间夜幕降临,纺织城华灯初上,各个商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个个年轻人都围一条拉毛围巾,将一双手包裹在围巾垂落于胸前的两端内,一脸矜持与自豪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和永强一起走在马路上,旁若无人地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当时心里尽管有一团火在燃烧,但如刀刮般的西北风吹在脸上,滋味儿也是不好受的。当时永强也围着拉毛围巾,他忽然间好像悟到了什么,从围巾中抽出一只手拉了一下我的胳膊,说:“走,咱朝商场走看看!”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说:“咱又不买啥,商场尽是女人,有啥好看的?”“你别管,去了你就知道。”他硬是将我拉到了位于西北一印福利区的百货商场。
百货商场内,灯火通明,顾客攘来熙往。在卖围巾的柜台旁永强停下了,对售货员说:“给拿一条咖啡色的拉毛围巾!”我说:“你不围着围巾吗,还给谁买?”“给你!”永强笑着说。我嘴里虽然说我不要,我不冷,围上那也没用。但心里却在暗自伤感,其实,你不知道啊老同学,我身上根本没有那么多钱。一条拉毛围巾要六块钱呢,而我身上的五块钱是准备用来和你吃晚餐的。
“你看人家小伙子个个都有拉毛围巾,你冻得蹴头缩脑的,围上它,肯定信心大增!”
什么?信心大增?
大概他看出我一脸的疑惑和忧虑,又笑着解释说:“别多心,咱是同学,你知道我绝非以貌取人的人,但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你再有本事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好,许多事以后就很不好办了。来,戴上它吧!我送你的,钱我掏!”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大钞——那是当时最大的人民币票面——递给满面笑容的售货员,没等人家找零钱,顺手就亲自给我围上了那条拉毛围巾,我顿觉一股暖流涌向心头,流遍全身!我尤其记得永强最后告诉我的一句话:“一条围巾虽不能增加你的品位和涵养,却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你的品位与涵养,只有你跟上了时代,就会有更多的人接纳你。”
我紧紧握住永强的手,感激得什么也说不出。
2014年冬天,我偶遭邪风侵身,不知不觉间口眼歪斜。
12月12日一大早,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到单位上班,坐定不久,刚刚准备泡杯茶,当正在冲洗茶杯时,手机铃声响了,我一看是永强的号码,很激动地说道:“这长时间不联系,单等我不舒服了才来骚扰?”由于关系很铁,我说话也就不那么讲究。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位女性的声音传入我耳膜:“来勤哥,我是永强他妹子,俺哥今天早上刚刚走了!”
“什么?怎么可能呢?”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你的电话号码是俺哥存的第一个号码,我也不认识他的其他同学朋友……”电话那边传来的是啜泣的声音。
“我知道了,我马上赶过来,在家里还是在医院?”我说完匆匆挂断电话,出门就势挡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永强家里。尽管医生再三告诫我,要注意脖子、面部保暖,不能再受冷,但为了朋友,我别无选择。一路上我想的不仅仅是他送我的那条拉毛围巾,更有他送我的一条改变我命运的重要信息。
那是他送我拉毛围巾那个冬天后的第二年的暑假,永强在乡上的供销社实习,我在街上碰见他,他高兴地告诉我:“你想不想离开学校换个工作?”我怎么能不想呢?便急切地问什么工作,永强告诉我:“信用社招人呢,条件是高中毕业,能写毛笔字,能写通讯报道,我看你没问题。如果想去的话,到咱学校(西安市第64中学)找段老师(校长),信用社让咱学校推荐人呢。”我问你咋不去呢?永强说乡政府安排他们的工作呢,再说他还没毕业呢,要完成学业再说。我知道永强有着辉煌的前程,小小的信用社水浅,藏不住他这条大鱼,就立马骑自行车到学校找段校长说明来意,报了名。也就是这条信息,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通过考试,在没有任何人事背景的情况下,从一个农村落榜青年一下子变成了金融部门的工作人员,由科员升为副科长、代科长,直到回到当初上班的信用社当主任。
然而,永强的生活并不像当初预料的那么灿烂辉煌,乡政府并未按当初说的安排他们那一批党校培训生的工作,或者安排下去的企业人家根本不需要人,更有甚者安排下去的企业本身就是关停倒闭企业,他只好自谋出路了。但他为人却很阳光、很热心,他先后从事过赶集练摊、蔬菜贩运、建筑公司出纳、街道办职员、歌舞厅老板、出租车司机、民营小微企业会计等工作,身份虽几经变化,但工作性质和业余爱好却始终未变。把书法研究得精准到位,把会计业务搞得炉火纯青,把朋友们招呼得舒服满意,把家庭经营得温馨和谐。身为单位的财务人员,却被老板欠薪达数月,主要是他替别人想得多,却常常把困难留给自己。在我们的同学校友中,厅局长職位的不在少数,对永强的能力和涵养没有不佩服的,只要永强张口,给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安排个合适的工作还是没有问题的。可永强偏偏不给他们机会,在同学们面前从来没有提过任何这方面的要求,甚至连别人的多次友好的暗示也装作没听见、没看见。我曾想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他,都被他婉拒了。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他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曾与我联系,就是我约他,他也推脱不来应酬……几年前他谋到了一家民营制衣厂财务总监的职位,既管财务又管办公室,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他却乐此不疲,因为他觉得老板对自己不错,给的薪水也符合他的期望,就应“士为知己者死”。
永强是因心梗突发,在睡梦中离开他所热爱的事业和亲人的,前一天还在单位上班,晚上还与朋友在一起聊天,事先只是有点低烧长时间不退,没有一点点儿其他征兆,给世间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我知道他要向世人倾诉的太多太多了,身患脑梗病留下后遗症的父母、即将喜结连理的儿子儿媳,以及朝夕相处的爱妻……
永强的遗体告别仪式是那年的12月14日在临潼殡仪馆举行的,两百多位各界人士为永强做最后送别,主持仪式的我几度哽咽,悲痛难抑,致《祭辞悼文》的挚友翟孝章更是泣不成声,许多朋友、同学泪泗滂沱,场面几近失控。
那天气温很低,寒风刺骨。因面部中风而龇牙咧嘴的我,特意围上了永强为我买的那条咖啡色的拉毛围巾。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马相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