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茶记

木兰

一

先说两个小片段。

2009年4月，还没毕业的我刚到长沙开始实习。那时候刚刚认识如意先生，两个人都羞答答的挺不好意思。有个周末，他来到我当时住的望月湖小区，给我一个铁盒子，说这是他家里寄过来的，送给我。

——是一盒茶叶。

他说，自己家里是种茶叶的，这是自家刚刚采下的新茶。我很欢喜地收下茶叶，然后问他，你看《红楼梦》吗？

他面露羞惭，嘟囔着说自己是纯正的理工科。

我说，《红楼梦》里有个關于送茶叶的小场景，我讲给你听。暹罗国进贡的茶叶送到贾府，王熙凤和各姑娘都分了一点儿。其他人都觉得那茶叶挺一般的，就林黛玉说自己喝着好。于是，王熙凤就要把自己的那份送给林黛玉，还对黛玉说，还有事要求她。黛玉听了就说，你看看，吃她们家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王熙凤当着众人面对林黛玉开玩笑说，你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我看他傻愣愣的样子，就告诉他，这是全书第一次有人把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爱情挑明了说呢。

他立马心领神会。

这事，我被他嘲笑了无数回：哎呀，这姑娘吃了我们家一点儿茶，就要给我们家做媳妇了！真大方！

二

转眼就到了2012年4月。公公婆婆已经来长沙跟我们同住了半年，准备回老家采茶——这是一年的收成。

他们回安徽之前，晚饭桌上，如意先生跟我描述春天采茶时节的山上：满眼都是绿色，一层层的，新绿明绿晃人眼！山上到处都是一丛丛的映山红，好看极了！山里面好安静，除了下面溪水的哗哗，就剩下了鸟叫！天哪，各种清脆的鸟叫，你根本分不清来自哪个方向！对了，还有兰花草！山上茶地里好多好多，就长在茶树丛里，现在正是兰花草抽箭开花的时候，风里空气里一阵阵兰花香。兰花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又清又雅，而且只能在风中闻到，你要是把鼻子凑上去，反而闻不到了呢！

我听得很兴奋，张口就说，那就从山上挖点兰花草，我们种阳台花盆里！

公公说，不行，兰花草这东西很娇气，长沙的水土跟我们茶山不一样，兰花草在山里长得好，移过来就不一定呢。

——哦，那就算了吧。

半个月后，公公婆婆采茶回来。因为当时我已经怀孕，他们决定在长沙跟我们长住，所以，除了新茶，他们几乎把老家值得带过来的东西全部搬来了。我刚下班回家，公公很兴奋地把我带到阳台上——我看到花盆里三株碧绿的兰花草。

他说，4月底，今年春天暖和，兰花草都已经开过了。我专门找了几棵才刚抽出花箭的，还没全开，香味还没全出来。种不活也没关系，你就看这几天就行。

当时，合肥到长沙的高铁还没有开通。他们要扛着大包小裹，先从家坐车到汤池镇，再搭大巴到合肥，再坐省际大巴到长沙，再到星沙（长沙县）当时我们租住的家。

那几天，我在长沙的阳台上闻到了如意先生说的兰花草的清香——有人千里迢迢、大包小裹地辗转几乎一天一夜——我不知道是怎么小心翼翼地提着护着的、三蔸根上包着土的、含苞欲放的兰花草。

几根娇嫩的花箭，一点儿都没有受损。那缠绕几日的清雅的、幽幽的兰花香，让我明白了，何谓奢侈。

那三株兰花草果然后来也再没有开花。后来搬家，就连盆丢掉了。

2016年夏天，公公也在一个大雨天里突然去了。我们把他送到茶山上，让他永远地长眠在茶树丛里。不知每年的春天采茶时节，他是否还能够闻到风中的兰花香。

三

喝人家的茶好几年了，可我从来没有去自己采过茶，一是上班没有时间；二是我根本不敢去——如意先生曾经说过，春天山上可能会有那种诱引夏娃的动物出没——我真的害怕那动物，平时我连图片都不敢看。

2018年清明时节，我们又回老家。这一次，如意先生极力动员我去采茶，说他以前吓唬我的，遇上蛇的概率极小极小，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两回。他看我又想去又不敢的样子，就说，你一定要有真实的经历，写出来的东西才会鲜活，看人家李娟写的向日葵！你以为人家是坐在屋子里想出来的啊！那是人家真的种了向日葵地的！亲手采过茶，说不定，你写的文字里，就会带着新茶的清香呢！

有时候就这么可恶——知道你最想要什么，也就会精准地戳中你的软肋。

结果，那天一群人下车在山里走了不到三分钟，就听到后面的姑姑们喊了一声：“蛇！”

我吓得魂飞魄散，拉着孩子一个箭步蹿到走在最前的如意先生身边，不敢回头，不敢动弹。

姑姑们赶上来，说好大一条，多少年没见过！

——我死活不干了。可以想象，后来我克服了多大的恐惧，做了多少心理建设！老天保佑，后来我啥也没看到。

天气很好，阳光充足。气温蹿到将近三十度。阳光下，茶树上明绿鲜嫩的小芽披着一抹儿微微的金色，可爱又喜人。明前的茶。成千上万个嫩芽，沐浴着阳光与清风，听着溪声与鸟鸣，吮吸着山水之间的灵气与秀气，自信挺立。

采茶很简单，完全没技术含量。用手把嫩芽揪下来，放到茶篓里。不那么简单的是，弯着腰把这个动作重复无数遍。

我戴着草帽，一边跟如意先生说话，一边动手采。茶叶那么小！半个小时后，觉得腰已经开始酸了，可看看茶篓里，连底都没有完全盖上。

渐渐地，不再说话，安静地专心于手上的动作。一个小时过后，发现自己的速度已经上来了——最初的单手采摘已经变成了左右开弓。看、摘、放，整个动作流程在专心重复中被简化，一气呵成，连续不断，自我感觉宛如行云流水。

耳边只有鸟叫，风阵阵吹来，里面真的有兰花草的清香。

浑然忘我。不知不觉，西边日头已经昏黄。直起腰来，才发现，不知何时，竹篓中已经有了可以论斤的分量。

当天的晚饭，在山下亲戚家里吃。他家附近就是炒茶厂。采下来的茶青，送到茶厂，杀青炒制，才是我们看到的茶叶。

茶青倒出来的时候，我忍不住捧起一把，把鼻子深深地埋在里面深呼吸——真香啊！新鲜的、馥郁的茶叶清香！这香气，跟喝到的茶叶清香又完全不一样！

晚饭后，我走出亲戚家，一抬头，看到淡黄的月亮边上有一颗星星——极清极亮的一颗星星。

我默默地凝视着春天的夜空中这颗美丽的星星，它好像动起来了，也在俯身看着我。我对着它望啊望，它也似乎开始用星光对我诉说。我不知道它说了什么，可内心深处我能感受到那神秘的讯息——细细微微，但清晰无比。在聆听中，冷冷的、远远的星光，已经变得不知如何形容——只有一个词能描述那种感觉——慈柔！

晚风吹来，混着油菜花的各种植物的芬芳轻轻拂过。

四斤多茶青能炒出一斤干茶。按这个比例，我跟如意先生和孩子三个人一天的产量真是少得让人难以启齿。

无论如何，我们要把自己采的茶青分开单独炒！这是我们亲手采的，而且是我和孩子的第一次采茶！

自己的劳动成果，当然是舍不得自己消费的。所以，买了几个小小的茶叶盒，请亲戚关照茶厂，我们的茶，分成几份装好。

回到长沙后，把几份新茶都送了人。

其中一位收到礼物的人，当着我的面就很开心地打开了茶叶盒。虽然那一点点小礼物真的不值什么，可是，我看到，那一刻，他眼中的亮闪闪的光，像极了那晚的星辉。

一直都忘了说，如意先生他们家的茶，就叫兰花茶。

责任编辑：曹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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