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2018-11-09郑萍萍
郑萍萍
一
萨姆布瑞尔是一名单亲妈妈,她和女儿萨拉生活在欧洲一座安静的小镇上。像大多数单亲母亲一样,萨姆布瑞尔对女儿倾注了所有的心血。但一个人难免做到周全,一次疏忽让萨姆布瑞尔差点失去了女儿。自责的母亲绝不允许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她决定去一家名为“方舟天使”的科技公司,在女儿的身体里植入一个特殊的芯片。
有了这个芯片,萨姆布瑞尔就能随时获知女儿的位置、身体状况甚至细微的情绪变化。她还可以借助监视器,看到从女儿的视角所见的实时画面。更让人惊喜的是,家长可以通过这套监视系统设置敏感词,屏蔽他们认为不利于孩子成长的视觉元素:比如一直让萨拉感到恐惧的恶狗,引发不适的血腥的暴力场景等。最终,在萨拉的眼睛里,这些画面变成了一帧帧动态的马赛克。
作为母亲,萨姆布瑞尔用心良苦地为女儿竖起了一道隔离痛苦与邪恶的屏障。但在现实里,认知的缺失让萨拉处处碰壁,甚至被同学视为怪物。随着萨拉的长大,母女之间的冲突也不断升级,直至无可挽回。
幸运的是,这只是2017年美国迷你科幻剧《方舟天使》中的情节。
不幸的是,萨拉的遭遇正是我们可以预见的未来,一个被过滤的“美丽新世界”。
二
“都是跳舞的视频,为什么你看到的是这个人?”
一位刚刚毕业、工作不久的视频内容审核员近日在一家自媒体上曝料,讲述了他所工作的某短视频平台如何通过审核系统和算法,为用户过滤出一个“美丽新世界”:
平台的审核流程是由机器和人工共同完成的。用户上传到平台的视频通常先由人工智能模型自动识别。当一些(由人工设定的)关键词被触发后,视频便不能上传。而通过审核的视频中,也有一些会“飘黄”,也就是提示人工审核需要注意。
显然机器还不够智能。“比如加菲猫(动漫形象)会被自动拦截,因为它黄色部分的面积太大,而且跟人的腿部很像。”这位年轻的审核员笑了。
机器都是人“喂”出来的。相比文字,图像的读取和识别要更复杂,加之图像的样式不断翻新,数量呈几何倍增长,眼下,机器还无法取代人工。
通过审核后被标注有问题的视频会被“降权”,或者直接下线。“降权”有几种方式:一种是“订阅可见”,就是只有作者的订阅粉丝才可以看见,别人看不到;一种是“仅作者本人可见”,就是说你以为发布了,但别人看不见,等于没发。不过,这些信息在用户使用的界面都是看不见的。
经过“净化”的视频内容再根据“基于用户历史数据和行为”的算法推送给用户。但显然,这个算法并非完全是出于客观的计算之上的。就像上文提到的,平台上有成百上千个跳舞的视频,为什么你看到的偏偏是她?被嵌入的商业利益,核心是点击率和留存率。
审核的标准和推荐的算法也在不断更新。不过,这些更改需要公司大会小会地计算成本。比如標准修改后,会拦截多少视频,会给公司带来多少流量损失。总之,值不值?第一是要安全,第二是确保用户停留的时间,第三是流量。
因此,我们曾经以为,借助互联网可以看到更广阔的社会图景。但事实上,当内容分发全面进入推荐分发时代,我们接收到的不过是这位曝料人所说的“被‘允许用户看到的”影像,而由这些影像构建的世界,正如某短视频平台遍布地铁、网络的宣传语那样—全都是“美好生活”。而这也正是萨拉看到的世界。
我们和萨拉一样生活在“信息的茧房”(凯斯·桑斯,《信息乌托邦—众人如何生产知识》,2006)中,只看的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和使自己愉悦的领域。但这一切仅仅是算法的过错吗?
三
迎来新学期的九月,一群登上央视《开学第一课》节目的“小鲜肉”彻底激怒了焦虑的家长,他们将矛头指向了电视台:为什么要请他们代言,就不能传播“正确”的审美观吗,就不怕以后满大街都是“涂脂抹粉”的少年吗?面对家长的炮轰,签名为“央视制片人”的王某毫不示弱地在网络上回应:我们也反感这些“小鲜肉”,但还要硬着头皮去跟导演请求(让他们上节目),那又怪谁呢,谁要你们家的孩子就喜欢看这样的小鲜肉。
吃了哑巴亏的家长并没有在孩子这儿得到支持—他们的孩子正忙着把12节8号电池藏在鞋垫下,忍受着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地排队……只为了把写有偶像名字的灯牌带进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的TFBOYS粉丝见面会。对他们来说,“小鲜肉”就是曾经迷倒奶奶的“奶油小生”唐国强,让“七零”后妈妈为之疯狂的F4,为什么要遭人诟病?
时代常常“批量”产生着相似的面孔。放下有关“他者”的图像中的偏见和套式,唐国强、F4、小鲜肉,这些在聚光灯下的媒体明星,展现的都不过是我们渴望的“美好生活”。
所以,当我们用上亿选票将蔡徐坤、范丞丞、陈立农送上《偶像练习生》的三强宝座,或者全民盛宴般地追逐《延禧攻略》的时候,我们又奢望娱乐产业、算法推荐给我们怎样的面孔和价值呢!
与其说,我们被机器和算法暗算;不如说,这更像是一场合谋。
四
这是一场技术与资本、权力的合谋,而处于影像包围中的我们,却沦为了“美好生活”的奴役。
1967年,居伊·德波出版《景观社会》,他在开篇中写道:“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这便是我们周围的世界,通过各种图片和媒介,所有事物变成了被观赏的现象,呈现出一种被展示的图景性。因此,“视觉被提高到特别卓越的地位”,“让人看到”才是存在的意义。50年后,霸权式的全球媒介和视觉文化更加泛滥,从综艺节目到视频直播,从3D到VR,真实不断地被转化为拟像,景观大有架空真实世界的嫌疑。
聚灯光下作秀的明星、广告中塑造的成功人士、电影中虚构的美好生活……景象制造出一个又一个虚妄的欲望,而“人们丧失了对本真生活的渴望”,这正是当下的可怕之处:我们沉溺于光怪陆离的幻像之中,而将真正的主体性交予了资本、权力与技术,它们轻易地获得了操控整个社会生活的能力,我们则无意识地追求着“被允许”的生活,就像电影《穿PRADA的女魔头》中时尚主编的那段经典台词:你以为是你在衣架上选择了蓝色,其实是我们创造了蓝色并让它在这一季流行。景观日渐显示出其真正的威力—一种更深层、涂着甜蜜味道的非暴力控制,在景观的迷入中,“人只能单向度的默从”。
我们一直对新生的数字技术保持警惕,却不想早已被景观拖入了“弥漫于日常生活中的伪世界”。曾经,约翰·伯格写道:你看到一个男人牵着马的照片,仅仅这个盯着照片观看的行动,连同照片本身记录下的男人、马匹……不管其有多短暂,都确认着你在这个世界中的存在感。但事实上,我们却可能面临着另一种情况:再多的影像也无法确认这种存在感,更无从证实哪一部分才是真实的,甚至包括我们自己。
(作者为《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视频编辑,毕业于南京大学,长期从事新闻摄影一线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