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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明月之“生”与“升”
——兼及古典诗词里的“字”文化与“情”哲学

2018-11-08刘延玲

枣庄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意境生命情感

刘延玲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是唐代诗人张九龄《望月怀远》的名句,广为传诵。为什么诗人不把“生”直接写成“升”呢?不少朋友都有这种疑惑,而且这句诗也越来越多地被误写成“海上升明月”。不得不承认,“生”与“升”的词义确实有差异。况且,同样是唐代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不是也有“海上明月共潮生”的佳句吗?有品诗者鉴说,这两处“生”字用得有异曲同工之妙呢。可是,究竟“妙”在何处呀?有人说,“生”字出神入化,有内涵,“升”字平淡无奇,无意境;有人说,“生”字静中有动;有人说,“生”字更为生动传神。这些说法似乎皆有道理,却又无一例外地语焉不详,难道真的如古人所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吗?粗粗翻检,其实唐人诗句中月“生”、日“生”,用得还真不少。单从《唐诗三百首》来看,写月的,如“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孟浩然《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马戴《楚江怀古》);写日的,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王湾《次北固山下》)、“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为什么唐人偏偏对“生”字情有独钟呢?我们可以从“生”的字源入手,来细细揣磨古人“生”之感怀。

从“生”的造字意图里,我们可以看到古人对生命的理解。事实上,在儒家哲学里,“生”就是宇宙的根本和价值。“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意即上天有好生、生成的创造性原则,这是自然的普遍之善,“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周易·系辞上》)。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四十二章)道是无,一是太极,太极就是宇宙万物生成的起点,是生生不息之根。天地的大德就是承续生成的基本法则,维护万物繁衍生息,种群相继,代代不绝,生生不已,使生命恒转如流。孔子赞叹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礼记·中庸》)“生”是儒家最重要的一个概念,自然界里的一切现象都有生命,生命就是一切。梁漱溟认为,“知道这个就可以知道所有孔家的话。孔家没有别的,就是要顺着自然道理,顶活泼流畅的去生发。他以为宇宙总是向前生发的,万物欲生,即任其生,不加造作必能与宇宙契合,使全宇宙充满了生意春气。”[2](P118)方东美亦认为,中国先哲的宇宙观是“万物有生论”,“中国人的宇宙是精神物质浩然同流的境界。这浩然同流的原委都是生命。”“‘宇宙’从中国人看来,是精神与物质浩然同流的生命境界,在波澜壮阔的创造过程生生不息,宣畅一种日新又新的完满自由,绝不受任何空间和时间所束缚。”[3](P18,113)天人合一,人与自然没有隔阂,人类生命与宇宙生命融汇贯通,浑然一体,同流共进。在古人的观念中,草木之生、日月之生,与人类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尽皆相同。明月生自大海,它冲破黑暗、从海面上升起,经历了酝酿、孕育、积蓄能量的时间过程,如草木之孕育、破土而出。这是一个静中有动的缓慢、渐进过程,表面上几乎不为人察觉,实际上却一直在潜滋暗长,历经千辛万苦。正如巴金先生《海上的日出》一文中所写,“这个太阳好像负着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后,终于冲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颜色红得非常可爱。”[4](P60)日、月每天东升西落,交替更新,循环往复,昭示着宇宙间生意盎然,自然流畅,和谐通达。

从“生”的造字意图里,我们还可以体会到古人对生命与情感关系的理解。墨子曰:“天欲其生而恶其死。”(《墨子·天志》)在传统文化观念中,“生”是善,彰显着新生、洁净、光明、活力、创造、温暖等愉悦的情感。“生”会让人联想到其对立面“死”。“死”是恶,喻示着衰老、丑陋、污浊、黑暗、冷寂、停滞等沮丧的情绪。比如明月之“生”,破除了死寂、冰冷的黑夜。月亮每天都是新的。她每晚从大海中沐浴而出,就像每天新生一次,给人带来清新、美好的感觉。蒙培元认为,“生”是儒家哲学的一个大问题,“它的最深刻的含义就是指生命。人的生命存在和情感有本质联系,是根本不能分开的。古人所说的‘生其心’,就是‘生其情’,‘情’就是‘生’的最直接的表现,离开情感去谈论人的生命问题,在儒家看来是不可思议的。”[5](P36)袁家骅、朱谦之、李泽厚等学者都论述过中国哲学的唯“情”特征。如李泽厚认为,中国乐感文化的核心就是“情本体”。[6](P55)东方人重“情”,从原初的身体感觉出发,路文彬认为,“人类文化倘若说拥有着明显东西分野的话,那么这种分野实际上就是视听感官轻重的分野。在西方文化的缘起中,我们能够捕捉到的是一个视觉感官的支点,但在东方源流里,我们可以获得的却是一个听觉的支点。”[7](P5)“听”是亲切、热情、双向的,与间隔、冷漠、单向的“看”有着本质的区别,“听是亲近性的、参与性的、交流性的;我们总是被我们倾听到的所感染。相比之下,视觉却是间距性的,疏离性的,在空间上同呈现于眼前的东西相隔离”。[8](P32)也就是说,中国哲学一向是注重人作为主体的内在感受和体验,是时间性的,不是空间性的,像西方哲学远距离地去审视外在的客体。如前所述,海上明月之用“生”而非“升”。原因即是,“生”诉诸于听觉,对应的是内心的感受,一种内在的情感体验,与时间有关。“升”则诉诸于视觉,是一种单纯的外在表象,只与空间相关。时间是“无”,无法看到,只是一种内存的感觉;而只有在空间中,才存在可以观看的“有”。一个存在的明月一次次从广阔、无垠的大海里中生出,如同从“无”中诞生了“有”。“生”强调的是不仅仅是空间上的看到,更多的是时间上的感受。“升”注重的是观看,见到物体在空间中的位移轨迹。这种单纯空间中之“升”,是所指,指向具体的对象,不单局限了人的视野,还控制了人的想象。而在时间经历上之“生”的感受则不然,“生”着重的是情绪,在感觉中体验到生命于时间中之艰难诞生与缓缓成长,它是能指,其指向是多元的、模糊的,能勾起读者无限的想象,带来多重的情感体验。

进一步来说,中国是诗歌的国度,中国人这种“天人合一”的情感体验方式,中国人感时伤怀的悲剧精神,都在古典诗词得到了充分体现。意境作为古典诗词的一个重要概念,在前人的探讨中,被当成空间性的意象组合和画面生成,即可观看的景象,路文彬则认为,诗歌的意境不是看,而是听出来的。“意境的到来与其说是一个空间的出现,还毋如说是某种特殊时刻的诞生。……意境只不过是蕴藉着生动情感的积极想象而已,……含有意境的想象只是在这一刻令意识充满了情感性的幻象;我们不能由空间而只能从时间的维度来认证它们的存在。它们是以不在场的形式存在的,所以我们无法看见它们,只好动用心灵的耳朵去倾听。它们的存在唯以于我们情感层面形成的张力作为依据。”[7](P64)也就是说,意境重视和强调的不在于场景,而在于情景;不是向外的、视觉上的单纯画面感,而是一种内在的情绪,听觉上的复杂感受。人一旦进入诗歌文本营造的某种意境,便很快被带离文本本身,而沉浸于某种情绪,追随情感的想象。人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是万物的灵长,唯有人类才能感知万物之理。因而,古诗无论写景还是状物,要表达的终究还是人的感受和体验。

《望月怀远》一诗也不例外。由海上明月之“生”,进而视角转向分隔在“天涯”之人,关联点是可“共”赏之“月”。翻阅《唐诗三百首》,其中有70多首诗写到月,竟占四分之一。清代沈德潜解诗曰:“高人对月时,每有盈虚今古之感。”(《唐诗别裁集》卷一)一则,月亮之圆满、永在,反衬人生之欠缺、短暂。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整首诗中,我们看到佳人被明亮的月光惊动,披衣起床,感受到“明月”之圆满、美好,心中涌起“怜”爱之情,“满”“滋”“盈”,都是充满、盈溢之意,遗憾的是这种美、满,带给人的不是平静、愉悦的幸福感,因为月圆之夜人不归,美满反衬的倒是空间隔离造成的某种欠缺的突显,使长夜顿感漫漫难挨。于是乎顿生哀“怨”、愁“怨”之情,一种难以言表的怅然若失乃至委曲、冤屈。再则,“月”生与“人”生到底还是不同的。月之“生”是无限的,亘古不变的,而人之“生”则是有限的,倏忽即逝、代代更替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明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而人生苦短、岁月倏忽,男人却往往出门在外应试、宦游、征战,女人独守空闺,难免海角天涯的长久别离,这种“望月怀人”的相思、寂寞之情,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诗经·陈风·月出》),到“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古诗十九首》),再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可谓千古同一慨。这“月”牵动、承载了人们世代不断累积的、沉甸甸的感慨和惆怅,从先秦传递到唐代已不胜负荷。念及此,又想到了巴金先生的另一篇美文《海上生明月》,里面写到“一轮红黄色大圆镜似的满月从海上升了起来”,面对这轮皓月,他亦不禁感叹:“上面有无际的青天,下面有无涯的碧海”“不消说,悬挂在天空的月轮月月依然,年年如此。而我们这些旅客,在这海上却只是暂时的过客罢了。”[4](P78)即使到了现代,依然是同样的感慨和惆怅呀!

时间无情地流逝,生命如此地短暂,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持久的离别,一场等待着与母体团聚的别离。一边是月生的喜悦、留恋,一边是月落的离怀、感伤。一边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叹婉,一边是“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欣慰、满足。一边是爱恋,一边是伤逝。即使对失去的年华带有无可挽留的怅惘之情,也只能在人和事的得与失、爱与痛之间纠结、平衡了。这种对时间不断逝去的感受,带有无可挽留的伤感气息,造就了中国古典诗词愁怨的悲剧美学特质。“愁怨的诗词精神其实就是一种在世的不安,是被抛出母体之后的怅然找寻,它注定了残缺感的永久伴随。”[7](P70)虚空、宁静且充满生机的情境带给人的应该是一种幸福感,平静、满足,但这种愁怨的情绪则是如细雨、如薄雾一样的轻愁,哀而不痛,怨而不怒,是静谧、恬然的淡淡忧伤,不是尖锐的痛苦,只是无边的沮丧,包含孤单、寂寞,甚至空虚、无聊之感。然而,儒学毕竟不是佛教,不像后者超然物外,追求死灭之寂静,前者主张“中庸”,欣赏的是冲和宁静之美,静美中流淌着活泼、灵动的生命之流,所以这种愁怨的意境带给人的不是一湾死水的“无生”之境,而是永恒流转的“有生”之境。

如果不是一味沉浸在某种无法摆脱的感伤情绪里,而是理性地去探求,追索生命的意义,那么我们应该可以认知到,这种伤感失落的情绪,应该是生而为人的正常体验。正如弗洛姆所言,一个人所代表的就是整个人类。人的情境存在生与死、个人生命与人类历史的二律背反。人类历史在延续、进化,而人死是人类无法改变的事实。与其他生物不同的是,人类是唯一有理性、有自觉意识、有想象力的动物,这种存在的和历史的二律背反的生存情境,总是在不断提醒他,让他的内心不安,无法遗忘。这种生存处境,是每个人都应该体认和正视,无可回避的。我们还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人只有以自己的力量才能使生命富有意义,也就是“人能藉发挥他的力量和过着有创造性的生活而赋予他生命以意义,除此之外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负责,成为他自己,通过创造性发挥个人的潜力,通过寻求自我的存在来获得内在的幸福、充实,也就是“信赖自己、为着自己以及实现他独有的特质——理性、爱及创造才能,以达到幸福的境地。”[9](P33~42)如果不能积极地去思考,主动地认识自己和世界,那么感伤的情绪本身不但不能激发人的创造力,使人独立坚强,反倒是让人软弱、脆弱、柔弱,听任命运摆布,无力摆脱。《望月怀远》诗末:“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表达的恰是这样的情绪,多思无益,不如睡去。既然这满捧的月光,无法赠与对方,填补不了斯人不在的缺憾,倒不如躺下来进入混沌、昏睡的梦乡,或可享受团聚的欢愉。这种情绪所引发的同情、共鸣,读者从中体验到的默契、温暖、归属感,形成了中国人不激烈,不抗争,不深思的民族精神个性。方东美在书中以无限赞美的语气说,“一直到目前为止,中国民族,只要是真正的中国人,旷观整个世界和人性,都是纯真无邪,一如小孩。”[10](P138)但人必然要经历成长,从肉体到精神。如果精神上得不到成长,就会成为心理学上的“巨婴”,用逃避的方式,沉迷于虚幻的“长生不老”“得道成仙”的空想,是安抚不了不安的灵魂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无法直面死亡的恐惧,必将越来越深切,越来越无处可逃,越来越无法释然、淡定。

总之,人是自然的生物。回归自然才能让人的身心充分放松,获取生命的力量,使人的心灵得到真正的抚慰和安宁,这是卢梭自然主义教育的核心。爱默生也认为“培养好人的秘诀,就是让他在大自然中生活。”在现代社会里,许多儿童从小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城市环境里,他们远离自然,虚拟空间代替了绿色山河。他们不会上树、爬墙,不会下河捞虾,入海摸鱼。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萤火虫,分不清花草树木。他们失去了感觉能力,不会调动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等各种感官来感受万物,观察和了解世界。严重的情况是,一些儿童因此罹患心理疾病,缺少好奇心、注意力难以集中、情绪不稳定,出现认知、沟通障碍,性格孤僻、冷漠、暴力甚至反社会。理查德·洛夫在《林间最后的小孩》[11]一书中,将之称为“自然缺乏症”。随着我国的城市化进程的加速,这样的儿童会越来越多。中国古典诗词多涉及自然景物、四季变化,其意境具有空、无、静的听觉美学特质,充满丰富的想象力,符合人类儿童期感性思维发达的天性。古典诗词的情境有利于儿童亲近自然,建立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如今孩子们从小就习诵古典诗文,在教授过程中,家长、老师如果能留心以下几点,也许孩子们的学习收获会更大。首先,注重咬文嚼字。从汉字(词)的本义入手,观察最初造字的意图,寻找与之相关的某一具体形象及其蕴含的多种情绪、情感,从中把握由具体形象特征凝聚成的核心词义,而不是字典中抽象、生硬的概念意义,让孩子们在母语学习中建立与传统文化的情感联系。其次,关注中国文化的听觉美学特质,引导孩子们在诵读、倾听中体验古典诗词的意境,感受自然之美,情感之美,获得身心的愉悦。最后,还要注意观念的反思和建构。中西方文化原本是互补的,要在比较、批判中,理性地反思中国哲学、文化中的优长和不足,不断在现代与传统的对话中,使精神得以升华,心灵得到成长。人固然不能脱离其动物性,脱离与大地、自然的情感关系,变得如机器一般,异化、冷漠,成为塑料人,伤害到人类自身的健康。但也不能拘限于此,永远停留在孩童状态,使人的存在变得简单化、单纯化、理想化,不去正视人性的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使人的自身得不到正常的成长、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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