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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茶坊演艺市场的音乐生产及其文化特色

2018-11-08■钱

音乐传播 2018年3期
关键词:茶坊梦华演艺

■钱 慧

(南京艺术学院,南京,210013)

宋代在我国茶文化史上据有特殊地位,茶业兴盛、茶俗风行,茶坊的发展也随之超越以往任何时期。尤其是南宋,茶坊不仅数量众多、种类丰富,而且在经营方式、服务项目、环境设计等方面均达到较高水平,对后世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而娱乐服务,尤其是音乐演艺的普及,更是成为南宋茶坊经营的一大特色。可以说,音乐生产的广泛开展,使茶坊由传统服务性商品市场向新型文娱性演艺市场转型,推动了宋代演艺市场的繁荣和市民文娱的勃兴。

本文以南宋茶坊演艺市场中的音乐生产为研究对象,借鉴经济学/艺术经济学、社会学/艺术社会学视角及理论,探究茶坊音乐生产的主要类型、经济关系与表现出的特色,试图以此为切入点管窥演艺市场的基本面貌,进而为探寻宋代音乐发展、转型的具体表现及文化特色提供一个新视角。

一、南宋茶俗与茶坊演艺市场

中华茶史源远流长,初兴于唐而繁荣于宋。两宋在我国茶文化史上可谓熠熠生辉,被学者誉为“极致期”①关剑平著《茶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23页。。茶在生活中的影响相当广泛,可以说,上至宫廷王侯,下至乡闾细民,宋人对茶的热衷与依赖皆非以往可及。正如王安石所说:“茶之为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②[宋]王安石《议茶法》,载《王临川全集》,清光绪九年听香馆藏版。亦如林駉之言:“民之不可一日无茶,犹一日而无食。”③[宋]林駉撰《古今源流至论续集》卷四“榷茶”,台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页。

两宋皇帝无不好茶、嗜茶,如宋徽宗赵佶,不仅是品茶、点茶的行家,还撰有一部著名的茶艺专书《大观茶论》。同样,文人士大夫不仅乐于茶道、精于茶艺,还爱好斗茶(又称“茗战”),更是广泛地以“茶”为主题进行文学、书画等艺术创作。据统计,宋代涉及茶的散文约计三百篇,诗词超过八百首,①罗璇《宋代咏茶文学研究》,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11、19页。绘画作品亦不胜枚举。太学生定期举办“茶会”,以联络关系、询问乡情,即“太学生每路有茶会,轮日于讲堂集茶,无不毕至者,因以询问乡里消息”②[宋]朱彧撰《萍洲可谈》,李伟国点校,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21页。。市井人家也离不开茶,《梦粱录》言称:“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③[宋]吴自牧著《梦粱录》,载周峰点校《东京梦华录(外四种)》,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263页。街坊邻里之间以“提茶瓶”的方式沟通感情、传递消息,以至形成了独特的民俗风尚——“提茶瓶,即是趁赴充茶酒人,寻常月旦望,每日与人传语往还,或讲集人情分子”④[宋]耐得翁著《都城纪胜》,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83页。;“巷陌街坊,自有提茶瓶沿门点茶,或朔望日,如遇吉凶二事,点送邻里茶水,倩其往来传语”⑤《梦粱录》,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254页。。就连歌楼妓馆也少不了配套的茶水服务,称为“点花茶”:“凡初登门,则有提瓶献茗者,虽杯茶亦犒数千,谓之‘点花茶’”⑥[宋]周密著《武林旧事》,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408页。。另外,延续唐代传统,茶在佛教禅修、法会活动中亦普遍使用,且有专门的社会组织“茶汤会”:“每遇诸山寺院作斋会,则往彼以茶汤助缘,供应会中善人”⑦《都城纪胜》,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87页。。茶还广泛地渗透到各类礼仪程式之中形成特定的“茶礼”。如“群臣朝觐出使宴饯之仪”中有“赐茶酒”的惯例:“中兴,仍旧制。凡宰相、枢密、执政、使相、节度、外国使见辞及来朝,皆赐宴内殿或都亭驿,或赐茶酒,并如仪。”⑧[元]脱脱等撰《宋史》(简体字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887页。而在民间待客、婚丧、节庆、宴饮习俗中,更是“宾主设礼,非茶不交”⑨《古今源流至论续集》,台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页。。综上可见,茶已不单纯是宋人日常生活中的饮食消费品,更被赋予了深厚的文化内涵与丰富的社会功能。

研究表明,北宋茶叶产量在8 355.2万市斤至9 548.8万市斤之间,接近1亿市斤⑩孙洪升著《唐宋茶业经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81页。,其繁荣程度足见一斑。而茶的真正商业化、社会化,还与民间茶坊密不可分。虽然文献显示唐代已有茶肆,但当时的数量、规模及影响范围尚且有限,其真正普及则始于北宋,这在宋人笔记与《清明上河图》中皆有所表现。《东京梦华录》描述道:“出朱雀门东壁……以南东西两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新封丘门大街……处处拥门,各有茶坊酒店,勾肆饮食。……至三更,方有提瓶卖茶者”。⑪[宋]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全二册),中华书局2007年第2版,第100、312-313页。不仅如此,茶坊的特色经营在北宋已初现端倪,如旧曹门街的北山子茶坊“内有仙洞、仙桥,仕女往往夜游,吃茶于彼”⑫同上书,第164页。。在此基础上,南宋茶坊获得全面兴盛,仅《夷坚志》中涉及的茶肆和提茶瓶者就多达一百余条⑬刘清荣《宋代茶馆述论》,载《中州学刊》2006年第3期,第189页。,可见其普及程度。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汴河岸边的茶坊情形

南宋茶坊不仅数量可观,而且种类丰富、特色鲜明,并且已充分融入士庶大众的日常生活之中。茶坊除专营茶水饮品之外,还以多种“附加服务”扩大经营范围,从而形成了众多以特色经营著称的“主题茶坊”。笔者将南宋的“主题茶坊”⑭参见《都城纪胜·茶坊》、《梦粱录》卷十六、《武林旧事》卷六、《夷坚志·支丁》卷三、《松漠纪闻(续)》中相关记载。大体归纳为以下几种:(1)以文体活动为经营特色的“文体娱乐茶坊”,(2)以文人士大夫为服务对象的“文人会聚茶坊”,(3)以行老、中介、“五奴”等职业群体为消费主体的“市头打聚茶坊”,(4)以娼妓提供“特殊服务”为经营特色的“娼妓茶坊”(又称“水茶坊”或“花茶坊”),(5)以卖茶为幌子诈取钱财的“人情茶坊”,等等。由此可见,茶坊已在传统服务性商品市场的基础上向兼容文化娱乐功能的演艺市场转型,逐渐发展为以音乐演艺作为商品进行交换的有别于一般商品市场的文化演艺市场。⑮钱慧《宋代演艺市场的市场结构及营销策略探析》,《音乐文化研究》2018年第1期,第96页。而茶坊演艺市场及其音乐生产,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代演艺市场的基本面貌,同时也展现出独具时代特色和地域风格的都市文化新景观。

二、茶坊音乐生产的类型分析

茶坊演艺市场属于依附性演艺市场,可视为宋代演艺市场的主要类型和典型形态⑯钱慧《宋代演艺市场分类问题论析》,载《人民音乐》2017年第10期,第62页。,其音乐生产较为兴盛且颇具特色。根据文献记载,笔者认为南宋茶坊音乐生产主要包括两种类型,即表演类音乐生产与教习类音乐生产。

(一)表演类音乐生产

表演类音乐生产普遍存在于茶坊、酒店、食肆等服务性商品市场之中,可谓传统深厚、影响广泛。宋人笔记多有记述:

绍兴间,用鼓乐吹梅花酒曲,用旋杓,如酒肆间,正是论角,如京师量卖。①《都城纪胜》,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83页。

中瓦前有带三朵花点茶婆婆,敲响盏,掇头儿拍板,大街游玩人看了,无不哂笑。

绍兴年间,卖梅花酒之肆,以鼓乐吹《梅花引》曲破卖之,用银盂杓盏子,亦如酒肆论一角二角。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敲打响盏歌卖……②《梦粱录》,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233、254页。

诸处茶肆,清乐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连三茶坊、连二茶坊……莫不靓装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漾心目。③《武林旧事》,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408页。

乾道六年冬吕德卿偕其友王季夷、魏子正、上官公禄往临安……四人同出嘉会门外茶肆中坐,见幅纸用绯帖,尾云:今晚讲说《汉书》。④[宋]洪迈著《夷坚志》,何卓校点,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991页。

除追忆都市生活的笔记外,宋元话本、戏文对茶坊中的表演类音乐生产亦有所反映。话本《赵旭遇仁宗传》中,店小二劝衣衫褴褛、穷困潦倒的落地秀才赵旭道:“秀才,你今如此穷窘,何不去街市上,茶坊酒店中吹笛。觅讨些钱物,也可度日。”⑤程毅中辑注《宋元小说家话本集》(全二册),齐鲁书社2000年版,第591页。“永乐大典戏文三种”之《宦门子弟错立身》中,完颜寿马从家里逃出之后一路追寻王金榜,来到一间茶坊:“(白)且入茶坊里,问个端的。茶博士过来。……(生白)作场。(分付请旦介)(旦上唱)【四国朝】听得听得人呼唤,特特来此处。”由戏文内容可知,王金榜是职业杂剧艺人,她自称:“奴家年少正青春,占州城煞有声名。把梨园格范尽番腾,当场敷演人钦敬。”⑥钱南扬校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2版,第242、227页。可见,职业、半职业艺人在茶坊中开展音乐生产已是相当普遍的现象。

此外,虽然有些音乐生产并未明确见于文献记载,但在茶坊实际经营中理应存在。《梦粱录》有载:

大街有三五家开茶肆,楼上专安着妓女,名曰“花茶坊”,如市西坊南潘节干、俞七郎茶坊,保佑坊北朱骷髅茶坊,太平坊郭四郎茶坊,太平坊北首张七相干茶坊,盖此五处多有炒闹,非君子驻足之地也。⑦《梦粱录》,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254页。

《梦粱录》不仅详列出上述五家“花茶坊”的名称、地点,而且直言不讳“非君子驻足之地也”,可见此类茶坊在当时颇具知名度。那么,这些以“专安着妓女”为招牌和噱头的“花茶坊”,以“按管调弦”、“朝歌暮弦”等音乐生产招徕顾客、刺激消费,可谓再寻常不过了。

另外,同著亦载:

更有张卖面店隔壁黄尖嘴蹴球茶坊,又中瓦内王妈妈家茶肆名一窟鬼茶坊,大街车儿茶肆、蒋检阅茶肆,皆士大夫期朋约友会聚之处。⑧同上。

随着宋代饮茶习俗的风行,茶词应运而生。其中,除专门的咏茶之作,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歌妓在佐茶时所唱的歌词。⑨沈松勤《两宋饮茶风俗与茶词》,载《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第70页。按照惯例,茶席间歌妓不仅歌唱茶词以献茶、侑茶,还常与宾客热情互动,如乞词、和词等。而上述以“士大夫期朋约友会聚之处”著称的茶坊,其茶席间的茶词唱和自是必不可少。值得注意的是,文献中记载的又名“一窟鬼茶坊”的“王妈妈茶肆”,一般认为是因演绎话本《西山一窟鬼》而得名。⑩杨永兵《试论宋代茶馆的功能》,载《农业考古》2004年第2期,第182页。据此推想,此类深受文人士大夫青睐的社交、会聚场所,若缺少了诗词酬唱、话本演绎之类风雅、怡情的音乐生产,岂非憾事?

综上,南宋茶坊中的表演类音乐生产主要有鼓吹、敲盏、拍板、吹笛、歌卖、说书、演剧等多种形式,在扩大茶坊经营范围的同时,也丰富了音乐传播的途径。

(二)教习类音乐生产

除表演类音乐生产之外,南宋茶坊中还流行着一种教习类音乐生产,时谓“挂牌儿”。对此,《都城纪胜·茶坊》和《梦粱录》卷十六“茶肆”均有所提及:

茶楼多有都人子弟占此会聚,习学乐器,或唱叫之类,谓之“挂牌儿”。①《都城纪胜》,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83页。

大凡茶楼多有富室子弟、诸司下直等人会聚,习学乐器、上教曲赚之类,谓之“挂牌儿”。②《梦粱录》,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254页。

虽然相关记载较为有限,但从“挂牌儿”之称不难看出茶坊中的音乐教习多有“挂牌儿”的惯例,其目的无非是以醒目的标识进行宣传、招徕。

茶坊中音乐教习的内容以“乐器”和“唱叫”、“曲赚”为主,正是当时广为流行的音乐品种。《梦粱录》记述了勾栏中的音乐表演:

大凡动细乐……每只以箫、笙、筚篥、嵇琴、方响,其音韵清且美也。若合动小乐器,只三二人合动尤佳……又有拍番鼓儿,敲水盏,打锣板,和鼓儿,皆是也。……更有小唱、唱叫、执板、慢曲、曲破,大率轻起重杀,正谓之“浅斟低唱”。③同上书,第302页。

细乐、小乐器、“拍番鼓儿,敲水盏,打锣板,和鼓儿”、小唱之类的演奏、演唱乐种,在演艺市场中流传较广,而“浅斟低唱”更是颇为后世论者所津津乐道。

相比普及程度较高的表演类音乐生产,教习生产可说是茶坊演艺市场的特色项目,甚至有研究者将此类茶坊直接称为“茶楼教坊”④沈松勤《两宋饮茶风俗与茶词》,载《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第72页。。事实上,茶坊中的音乐教习与官方教坊确有关联。

官方音乐机构及其乐人是我国古代制度化、系统化音乐教习和传承的主要承担者,尤以教坊最具代表性。“教坊”乃“教乐”之“坊”,任半塘先生早已指出:“教坊之始义,泛指教习之所,不限于伎乐一端,后始专教伎乐。”⑤[唐]崔令钦撰,任半塘笺订《教坊记笺订》,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页。可见,教坊以“教习”为本职。虽然,“宋初循旧制,置教坊,凡四部”⑥[元]脱脱等撰《宋史》(简体字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239页。,但其自北宋末年便命运多舛、举废不定,其所属与职能亦多有变更,至南宋绍兴年间甚至被彻底废除,后又改由教乐所代行其职能。《宋史·乐志》有载:

宋初置教坊……绍兴中,始蠲省教坊乐……乾道继志述事,间用杂攒以充教坊之号,取具临时……

高宗建炎初,省教坊。绍兴十四年复置,凡乐工四百六十人,以内侍充钤辖。绍兴末复省。……乾道后,北使每岁两至,亦用乐,但呼市人使之,不置教坊,止令修内司先两旬教习。⑦同上书,第2237、2246页。

茶坊中的音乐教习可视为南宋教坊被“蠲省”之后官方音乐教习、培训职能的延展与外化。可以说,茶坊中的教习类音乐生产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官方乐教的有益补充,同时也反映出南宋音乐培训、传习的社会化、普及化趋势。

与官方乐教相比,茶坊中的音乐教习表现出如下特点:其一,学习主体并非职业性乐人,而是“富室子弟、诸司下直”之类有一定文化基础与经济能力的市民阶层。其二,学习目的亦非执业谋生或官方供奉,而是以此作为一种休闲、娱乐、社交的方式。其三,学习内容主要是演奏、演唱之类规模较小、成本较低、流传较广,且便于独立表演的乐种。其四,学习场所有别于封闭性、专门性的官方机构,而是具有开放性、流通性的城市公共空间。通过茶坊中的音乐教习可以窥见南宋乐教的总体发展,或如学者所论:“在当时音乐人才的培养中,民间的音乐传教成为主要的土壤。……宫廷音乐教育活动也失去了曾经在唐代居有的音乐教育的主导地位。”⑧修海林著《中国古代音乐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41页。由此可知,南宋音乐教习已随着时代变革表现出不同于唐代的面貌及特征。

茶坊作为教习类音乐生产的固定场所,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以特色经营而占据一席之地,不仅成为依附性演艺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还在官方音乐机构之外开辟了一片民间乐教的广阔市场。

三、茶坊音乐生产的经济关系与文化特色

茶坊中的两类音乐生产共同推动宋代演艺市场走向成熟与兴盛。通过分析可知,在城市经济的全面影响下,南宋茶坊音乐生产多表现为雇佣关系。另外,作为演艺市场的代表类型,茶坊音乐生产无疑具有演艺市场中音乐生产的共性,但在形式、规模、功能等方面亦不乏自身的独特性。

(一)茶坊音乐生产的经济关系

市场是以营利为目的的商品交换场所,在市场语境中,生产、流通、消费领域的经济主体皆为“理性的经济人”,若能探明其经济关系,无疑有助于全面认识、评估宋代演艺市场的发展水平及历史地位。然而遗憾的是,现有文献中鲜见对音乐生产者与茶坊经营者之间经济关系的明确记载,这既为相关研究带来了一定的困难,同时也留下了广阔的空间。

经济史研究表明,宋代市场经济中的雇佣现象极为普遍,几乎渗透到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时称“和雇”、“和顾”、“顾倩”等。在茶酒饮食等餐饮行业中,雇佣关系更是普遍存在。如杭州面食店里的“行菜”与店主即为雇佣关系,他们一旦被顾客投诉则必遭店主处罚,甚至被解雇——“或有差错,坐客白之店主,必致叱骂罚工,甚至逐之”①《梦粱录》,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260页。。《梦粱录》卷十九“顾觅人力”表示:“凡顾倩人力及干当人……俱各有行老引领”,其中列举的“顾倩”对象就包括“酒肆食店博士”、“行菜”、“酒家人师公”等餐饮行业专职人员。②同上书,第294-295页。而且,在被“顾倩”者的收入中还有一部分“日事钱”,应为正常收入之外因“当值”而获得的额外奖励或补贴。话本《俞仲举题诗遇上皇》有这样一段情节,俞仲举因落第而心情烦闷,来到丰乐楼索要笔砚欲题诗抒怀,酒保阻止道:“却不可污了粉壁。本店自有诗牌。若是污了粉壁,小人今日当值,便折了这一日日事钱。”结果,俞仲举还是将一首《鹊桥仙》题写在了墙壁之上,酒保发现后叫苦不迭:“我今朝却不没兴,这一日事钱休了也!”③《宋元小说家话本集》(全二册),第749-750页。据此可推断,无论面食店的“行菜”、丰乐楼的“酒保”,还是宋元文学中常见的“茶博士”、“量酒博士”、“茶饭量酒博士”,大多受雇于店主,并且分工有序、赏罚有则、收入有凭。可以说,南宋服务性商品市场中雇佣制度的普及与行业规则的严明,正是市场经济原则及效用的具体体现。

不仅餐饮行业如此,演艺行业亦然。《东京梦华录》说:“觅女使即有引至牙人”④《东京梦华录笺注》(全二册),第338页。。南宋沿袭了这一传统,“如府宅官员,豪富人家,欲买宠妾、歌童、舞女……亦有官私牙嫂,及引置等人”⑤《梦粱录》,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295页。。所谓“女使”,包括歌童、舞女等从乐人员。真正把“和雇”对象扩大至音乐活动的记载始见于《东京梦华录》,其卷八“秋社”载:“市学先生……以致雇倩、祗应、白席、歌唱之人。”⑥转引自康瑞军《和雇制度及其在宋代宫廷音乐中的作用》,载《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第80页。不止在“秋社”这种节令性民俗活动中要雇请乐人表演,宫廷、官署的典礼仪式亦有赖于对民间乐人的“和雇”。《武林旧事》卷四详细记录了乾道、淳熙年间(1165—1189年)教坊乐人名单,其中含有为数众多的“和顾”乐人,几乎涉及所有部色,包括杂剧色、琵琶色、箫色、嵇琴色、笙色、觱篥色、笛色、方响色、杖鼓色、大鼓色、舞旋色等,总计达一百几十人之多。⑦《武林旧事》,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367-376页。《都城纪胜》亦有言:“绍兴三十一年,省废教坊之后,每遇大宴,则拨差临安府衙前乐等人充应,属修内司教乐所掌管。”⑧《都城纪胜》,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84页。可见,自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教坊被废之后,“以技艺作为商品受雇取值,已经是包括宫廷与民间在内的宋代社会音乐活动的重要方面”。⑨《和雇制度及其在宋代宫廷音乐中的作用》,载《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第81页。相对封闭、严密的宫廷与官方尚且如此,民间难免更甚。

市场经济的规则及其影响已渗透到城市经济的各个领域和部门之中,犹如一张无形的网,规范并协调着其中的每一个环节,而在演艺市场中以音乐生产为谋生、营利手段的乐人自然也不例外。乐人在茶坊中以经营者与消费者之外的“第三方”身份开展音乐生产、提供音乐服务,丰富了演艺市场的经济关系与经营模式。

(二)茶坊音乐生产的文化特色

由于同为依附性演艺市场的茶坊和酒店演艺市场多有相似性与共通性,因此文献中常将二者相提并论,如“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⑩《东京梦华录笺注》(全二册),中华书局2007年第2版,第1页。、“酒肆门首,排设杈子及栀子灯……茶楼酒肆俱如此装饰,故至今店家仿效成俗也”⑪《梦粱录》,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255页。。虽然演艺市场中的音乐生产皆具共性,但茶坊音乐生产在形式、规模、功能等方面仍体现出自身的独特性。

其一,就形式而言,茶坊音乐生产的形式主要包括歌唱(“唱叫”、“曲赚”、“歌卖”、“朝歌暮弦”等)、说唱(讲说《汉书》《西山一窟鬼》等)、演奏(“习学乐器”、“鼓乐吹梅花酒曲”、“敲响盏,掇头儿拍板”、“吹笛”等)、演剧(王金榜“作场”等)等,尤以“歌卖”和“吹打”最为常见。可以看出,茶坊音乐生产形式简单、便捷、易于表演,总体上符合茶坊经营的特点。茶坊以茶饮为主要商品,而茶素有清和之本性,具有清神益脑、静心强体之功效,历来备受文人学士、僧人道士的青睐与推崇。《茶经》有云:“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⑫[唐]陆羽撰《茶经》,载宋一明译注《茶经译注(外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页。茶“至寒”、“尚俭”等特性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茶坊音乐生产的形式。

其二,就规模而言,茶坊音乐生产的规模一般较为有限,如说书先生讲史、落地秀才吹笛、杂剧演员“作场”、“点茶婆婆”敲盏拍板、教习乐人“挂牌儿”授艺等,无不体现出精简、灵活的特点。而大酒店中“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十,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如神仙”①《梦粱录》,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255页。、“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辈,皆时妆服,巧笑争妍”②《武林旧事》,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407页。等大规模音乐生产,以及临安官库开沽仪式中因乐妓游艺而引发的“万人海”③《武林旧事》,载《东京梦华录(外四种)》,第355页。的街市盛况,在茶坊中并不多见。而这主要与茶坊的经营内容及环境、氛围有关,同时也与相关经济政策有关。可以说,茶坊音乐生产一方面具有宋代演艺市场中音乐生产的共性,另一方面也受到经营内容与场所的客观制约,而表现出自身特色。

其三,就功能而言,茶坊音乐生产兼具“宣传性”和“服务性”双重性质及功用④参见钱慧《南宋茶坊经营中音乐促销的形式与特点》,载《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而前者更为常见。此外,茶坊音乐生产还独具一项特殊功能,即音乐教习。教习类音乐生产以“挂牌儿”的方式进行宣传和招徕,以“都人子弟”、“富室子弟、诸司下直”为服务对象,在官方乐教之外另辟了一条音乐传习、培训的有效途径。相比之下,虽然酒店音乐生产的形式丰富、阵容强大、新奇迭出,实非一般茶坊所能企及,但其主要以音乐表演为生产方式,而未见关于音乐教习的明确记载。因此可以认为,教习类音乐生产是茶坊中颇具独特性的音乐生产类型。

受到经济政策、文化习俗、商品特性等因素的综合影响,茶坊音乐生产在形式、规模、功能等方面表现出自身的文化特色,在宋代演艺市场中占据不可替代的一席之地。总的说来,茶坊以简便精巧的器乐演奏(如“鼓乐吹梅花酒曲”)、通俗平易的宣传促销(如“敲盏”、“歌卖”等)、引人入胜的说唱表演(如《汉书》《西山一窟鬼》等),以及新颖独特的教习培训(如“挂牌儿”)等方式,成为演艺市场中音乐生产的重要阵地和代表类型。可以说,茶坊音乐生产丰富了演艺市场的种类及功能,对宋代商品经济、城市文化的全面发展产生了不容忽视的积极作用和深远影响。

结 语

茶坊作为售茶的商品市场,最初主要是供人饮茶和休憩的场所。但随着城市经济的迅速发展,茶及茶坊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与需求日渐突显,不仅“茶之为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而且茶坊也成为士庶大众消闲、娱乐、聚会、商洽等文化、经济活动的专门性场所。与此同时,其功能也随之扩展,且实用功能相对减弱,社会功能显著增强。久而久之,具有商业性、公共性、世俗性的市井茶坊文化逐渐形成,为茶坊音乐生产的开展和普及提供了有利的社会条件。

由于音乐生产的开展与普及,南宋茶坊由服务性商品市场向文娱性演艺市场转型。茶坊音乐生产总体分为两种类型,即表演类音乐生产与教习类音乐生产。前者包括演唱、说唱、演奏、演剧等生产形式,在演艺市场中极为普及;后者以音乐教习、培训为目的,以“挂牌儿”的方式确立品牌标识,更多地表现出茶坊音乐生产的独特性。

南宋茶坊中的音乐生产已成为行业惯例与文艺潮流,不仅推动了茶业经济的繁荣,提升了茶坊的文化品位,而且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杭州的城市风貌及民俗风尚。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演艺市场的茶坊,在城市音乐生活中扮演着不可替代的多重角色,集中体现出商业经营与文化娱乐的密切结合和有机互动。这既是茶坊经营者应对市场竞争的理性选择,同时也是音乐演艺在社会生活中影响渐盛的必然趋势,亦为后世茶坊文化的形成奠定了基础,意义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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