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笨”的历时演变
2018-11-06潘晓晶
潘晓晶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汪维辉在《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中专门有一节写“愚/痴”的演变。他在文中提到:“说人愚笨,汉语有一系列形容词,上古多说‘愚’,东汉魏晋南北朝主要说‘痴”’今天普通话则说‘蠢、笨、傻’等。”[1,p325]而他的这一节涉及到的主要是“痴”对“愚”的替换:“‘痴’大概产生于西汉,至迟从东汉中叶起,就成为表‘愚笨’义的一个通用口语词,直到整个魏晋南北朝都是如此。”[1,p329]因为汪维辉主要研究断代史中汉语词汇的演变,所以对于南北朝之后表“愚笨”义的“痴”什么时被“蠢”“笨”等替代并延续使用至今并没有涉及。而且,“蠢”和“笨”最初都没有“蠢笨”这一义项,大概什么时候这两个词出现了此义项同样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说文·䖵部》“蠢,䖵动也。从䖵春声。”[2,p285]《说文·竹部》“笨,竹里也。从竹本声。”[2,p90]“蠢”和“笨”二字目前都没有发现甲骨文、金文等比《说文》所记小篆更早的形体①,按照《说文》的解释,二者皆不表示愚笨之义。
为了弄清楚“蠢”和“笨”两个词的意义演变脉络,本文以中国基本古籍库和 CCL语料库为数据参考,具体例子结合具体语料进行分析,考察它们在不同历史时期文献中的出现和使用情况。
一、先秦时期
正如汪维辉所言,先秦时期表示愚笨义多用“愚”,并无“蠢”“笨”之用。表1显示的是这一时期主要文献中三个词的出现和使用情况[3]。
先秦主要文献中并无“笨”的使用情况,而“蠢”则是或有出现。
表1 先秦文献中的“愚”“蠢”“笨”
(1)蠢尔蛮荆,大邦为雠!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诗经·小雅·采芑》)
朱熹《集传》:“蠢者,动而无知之貌。”
(2)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墨子·兼爱》)
这几句话其实是墨子所引的禹讨伐三苗时的誓师之辞,标榜伐三苗之战是为天下除害。紧跟上面所引之句的后面,墨子就对此做了说明:“禹之征有苗也,非以求以重富贵,干福禄,乐耳目也,以求与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即此禹兼也。”“蠢兹有苗”这句中有实际意义的只有“蠢”和“苗”两个字,“苗”指的就是三苗,“蠢”则表示无礼不逊之义。
(3)今王室实蠢蠢焉,吾小国惧矣;然大国之忧也,吾侪何知焉?吾子其早图之!(《左传·昭公二十四年》)
杜预注:“蠢蠢,动扰貌。”我们今天还在说的“蠢蠢而动”中的“蠢蠢”就是这个意思。
(4)蠢动而相使,不以谓赐。(《庄子·天地》)
陆德明释文:“蠢,动也。”
(5)古者黔首悗密蠢愚,故可以虚名取也。今民儇诇智慧,欲自用,不听上。(《韩非子·忠孝》)
这两句话前后形成对比,“古者黔首”与“今民”相对,“悗密蠢愚”与“儇诇智慧”相对。“智”和“慧”都是聪明之义,“愚”是愚笨愚昧之义,而“蠢愚”和“智慧”相对,那么“蠢”在这里表示的也应该是愚笨之义。“蠢”引申出蠢笨义与它和“愚”连用有关,虽然这种情况战国时用例还不多,但是此后被多次使用,下面在讨论其他时期的时候也会涉及到。
从上面几个例子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蠢”主要是表示本义以及由本义引申出的动扰、骚动、不逊之义(这三个意义的引申是一条线的)。“愚笨”这一义项在战国时期虽已出现②,但很明显使用率是不高的,说明它还远没有进入常用义的行列。汪维辉在其文章中提到上古时期表示“愚笨”义常用“愚”,前述表 1中的数据显示的也确实如此,所列文献中“愚”的使用频次远高于“蠢”和“笨”,而这些“愚”也基本都表示愚笨之义。另外,“痴”在先秦时期只有一例用法,即《韩非子·内储说上》“婴儿痴聋狂悖之人尝有入此者乎?”这里的“痴”可以理解为呆笨无知之义。但是整个先秦阶段就只出现了“痴”的这么一种用法,它的有效性和可证性还有待考察。
从概念场内部词汇的分布情况来看,先秦时期“愚”是处于我们所讨论的这个概念场的中心地位的,“蠢”的愚义虽已出现但其处于边缘或者严格来说还没有进入该概念场中。
二、两汉时期
秦汉之时“蠢”“笨”二词的格局与先秦时期类似,同样只有“蠢”的使用情况,只是相较于之前的意义和用法有所发展。就考察的文献③来说,《淮南子》和《论衡》中出现的“蠢”均表示愚笨之义,《法言》所涉及到的三处只有一处表示的是愚笨之义,另外两处仍然表示动乱、骚动之义。
(6)北方幽晦不明,天之所闭也,寒冰之所积也,蛰虫之所伏也。其人翕形短颈,大肩下尻,窍通于阴,骨干属焉。黑色主肾,其人蠢愚禽兽而寿。(《淮南子·地形训》)
(7)愚夫蠢妇,皆有流连之心,凄怆之志。(《淮南子·本经训》)
(8)蠢乎若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淮南子·道应训》)
(9)存亡之迹,若此易知也,愚夫蠢妇,皆能论之。(《淮南子·泛论训》)
(10)夫法令者罔其奸邪,勒率随其踪迹,无愚夫蠢妇,皆知为奸之无脱也,犯禁之不得免也。(《淮南子·泛论训》)
(11)时人愚蠢,不知相绳责也。(《论衡·自然》)
(12)或曰:《易》损其一也,虽蠢,知阙焉!(《法言》)
以上句中“蠢”皆表示愚蠢、愚笨义。
(13)荒荒圣德,远人咸慕,上也;武义璜璜,兵征四方,次也;宗夷猾夏,屈国丧师,无次也。(《法言》)
(14)君子纯终领闻,蠢迪捡押,旁开圣则,撰《君子》。(《法言》)
以上两句中“蠢”表动扰、骚动之义。
需要注意的是,此时“蠢”表愚笨义时多与“愚”连用或呼应,单独作定语或谓语来表示愚笨义的情况很少,说明最晚在西汉时“蠢”已确实可表愚笨义④,只是尚不通用。
两汉时期“愚”在文献中出现仍然很频繁⑤,“痴”也或有出现。《说文·疒部》:“痴,不慧也。”段玉裁注:“痴者、迟钝之意。故与慧正相反。此非疾病也。”[4,p1409]王筠《说文句读》:“痴为心疾,不可疗而瘳也。”[5]徐锴《说文系传》:“痴者,神思不足,故亦病也。”也就是说“痴”虽归入“疒”部,但它不同于一般的疾病,是内心或精神上的一种毛病,可以自愈也可能难以回归正常。按照汪维辉先生的说法,“痴”在汉代的较早用例见于《山海经·北山经》:“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鳎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1,p325]其中“痴”的意思他并没有明确说明,然根据以上考虑在这里可以把它解释为神志不清之症。
总体来看,愚笨概念场在秦至西汉之时仍然是“愚”处于中心,“痴”和“蠢”则是边缘词汇。但是至东汉中后期,由于佛教的传入以及佛经文献的翻译,“痴”的用例逐渐增多,并且多与“愚”连用(这一点汪维辉先生在其文章中已经考察过,此处不再赘述),而“愚”单独出现的用例则减少了。说明在东汉后期,“痴”在愚笨概念场中的地位已然上升。
三、魏晋南北朝时期
魏晋南北朝时期最值得关注的一点就是文献中出现了“笨”的使用情况,“笨”最早出现在六朝,有以下几处:
(15)杖浅短而多谬,暗趋舍之臧否者,笨人也。(《抱朴子·外篇》)
(16)吾真庸性人耳,自然志操不倍王、乐,小儿时尤粗笨无好,常从博士读小小章句,竟无可得,口吃不能剧读,遂绝意于寻求。(《宋书》卷六十二)
(17)(延之)常乘羸牛笨车,逢竣卤簿,卽屏往道侧。(《宋书》卷七十四)
(18)夫妻共乘薄笨车,出市买易,周用之外,辄以施人。(《宋书》卷九十三)
上面所列的有关“笨”的四处用例中,前两个是鲁钝愚蠢义,后2个是粗重笨重义。除此之外,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笨”也出现了13次之多,几乎都是“笨曲(酿酒用的大曲)”“笨胶(质量较差的粗胶)”等专业名词,而“笨”在这些词中的意义也可以理解为粗陋之义。由此来看,此时“笨”已经不只具有一个义项了,而我们所关注的愚笨义在统计的 17处用例⑥中只出现了2次,说明相对于粗重义来说,愚笨义并不占优势。
此外,我们还要讨论为什么“笨”在此时出现了这一义项。
《说文·竹部》收有“笨”字,解释为:“竹里也。从竹,本声。”[2,p90]徐锴《说文系传》中解释为“竹白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解释为“内质白也”[4,p757],通俗来讲就是竹子内层的白色薄皮,可以用来造纸。《类篇》:“笨,补衮切,说文竹里也,又普本切。一曰不精也。”《康熙字典》:“笨,【广韵】蒲本切【集韵】部本切,音獖。竹里也。一曰麤率也。”其中“麤”音cū,《玉篇·麤部》:“麤,不精也大也疏也。”即粗糙、粗疏、粗大之义,而“率”也有不精细之义,所以《类篇》和《康熙字典》所解释的“笨”的另一个意思应该是粗糙或粗疏。那么“竹里也”可能是“笨”的本义,有人解释为大概因为竹子的这层白色内膜不透明、不灵光才成了愚笨的代名词(脑袋不聪明、反应不灵敏),当然这只是猜测,如果想要验证仍需大量的语料支持。窃以为暂且可以这样理解:“笨”本来无所谓褒贬,后来表名词的“笨”可能被假借来表示形容词的“笨”,而它的本义逐渐消失不用,假借义反而成了常用义。综合起来考虑,“笨”在《说文》时代许慎所记为“竹里”之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已有“粗重;愚笨”等不同的义项,那么就存在两种可能的情况:一是“笨”是魏晋南北朝时产生的新词[6];二是语料库显示的六朝时期的“笨”不是它首次出现,至于它什么时候转为表示鲁钝愚笨等义有待更多的考证。
这一时期的“蠢”仍然是动或妄动之义占了绝大部分,表愚笨义的很少。如《三国志》(包括陈寿原文和裴松之注文)中出现的6处用例都表示与“动”相关之义,列举如下:
(19)蠢蠢妖寇,匪侯不宁。(《三国志》卷八)
(20)方今并凉骚扰,西戎蠢叛。(《三国志》卷三十一)
(21)吾以蛮夷蠢动,不称职故还耳。(《三国志》卷四十五)
(22)会刘备东下,武陵蛮夷蠢动,权遂命骘上益阳。(《三国志》卷五十二)
(23)故能摧曹操于乌林,走曹仁于郢都,扬国威德,华夏是震,蠢尔蛮荆,莫不宾服。(《三国志》卷五十四)
(24)会武陵蛮夷蠢动,岱与太常潘浚共讨定之。(《三国志》卷六十)
就所考察的文献来说,真正表示愚笨义的“蠢”应该只有两处:
(25)狂蠢肆暴,陵窃北垂。(《魏书》卷九)
(26)宥不识,宥过失,宥遗忘;赦幼弱,赦耄耋,赦蠢愚。(《魏书》卷一百一十一)⑦
说明“蠢”的愚笨义虽已出现,但在实际使用中在愚笨概念场中仍然处于劣势,并没有进入常用词的行列。就“痴”而言,汪维辉先生已言明此阶段表愚笨义的常用词已由“愚”变为了“痴”。“痴”除了在佛教文献中被大量使用外,其他的一些文献中也有较多的使用,如《世说新语》《宋书》《魏书》等。综上,在魏晋之时“痴”已发展成为愚笨概念场中的一个通用口语词,“愚”则退至书面用语,而“蠢”“笨”尚不常用。
四、唐宋时期
从数量上来看,“蠢”和“笨”在唐宋时期的出现和使用频次较之前有所增多,特别是“蠢”,而“痴”在这一时期的文献中仍然大量出现⑧,看不出消长情况;从意义上来看,“蠢”“笨”“痴”均可表愚笨义,但又都不止一个义项。为了说明此时表愚笨义的“痴”和“蠢”使用的多寡,我们对白居易诗、寒山诗、《景德传灯录》(《四部丛刊》景宋本)和《朱子语类》(宋景定四年黎靖德编排本)中二者的出现进行了比例统计,结果详见表2。
表2 《白》《寒》《景》《朱》中的“痴”“蠢”
为了说明使用和意义的变化,进一步统计了以上4种文献中“痴”和“蠢”各自的搭配情况,详见表3、表4。
表3 《白》《寒》《景》《朱》中“痴”的组合情况
表4 《白》《寒》《景》《朱》中“蠢”的组合情况
就表2的数据来看,表愚笨义的“痴”与总频次的比例大致为 1:2,表愚笨义的“蠢”与总频次的比例大致为 1:4,那么我们可以姑且认为此阶段表示愚笨义可以用“痴”也可以用“蠢”,甚至“痴”的使用还在“蠢”之上。然而从历时的角度看,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相比,唐宋时期“痴”在语义上已向痴狂和迷恋偏移,[+傻][+呆][+笨]等要素虽有出现,但与之前相比不占优势;“蠢”在魏晋时期的23处用例中,表愚笨义和表非愚笨义的比例大致是 1:10,而唐宋时期⑨“蠢”的32处用例中比例则是1:7,也就是说表愚笨义的“蠢”是呈上升态势的。“笨”在唐宋时期的使用数量不多,在意义上仍然是粗重义和愚笨义并行,而且史书类文献居多,如《南史》中的“笨车”,《隋书》中的“笨辇”,《册府元龟》中的“笨车”“粗笨”等,考虑到史书文献的历史层次性,这些文献中的“笨”可以说是沿用了魏晋南北朝时的用法。
综上所述,唐宋时期应该属于愚笨概念场各相关词汇演变替换过程中的过渡时期,“愚”“痴”“蠢”“笨”可能同时出现在愚笨概念场中被人们使用,只是有核心和边缘、书面与口语之分罢了。我们可以初步得出结论,在这个概念场中“蠢”和“笨”处于使用的上升期,“痴”处于使用的衰退期。
五、元明清时期
表5 元明清主要文献中的“蠢”“笨”
“痴”在元明清时期仍然被使用,但是已经基本处在愚笨概念场的边缘了。具体来说,“痴”或多或少也可表示愚笨义,然而它更多地还兼表痴迷义,而“蠢”和“笨”不仅在使用次数上增多,而且在意义表示上也相对专一,所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语言表达的需要,“痴”渐趋消退出愚笨概念场,而“蠢”和“笨”则上升至常用词的行列。
就“蠢”来说,除了表5中所列的《朴通事》和《南村辍耕录》外,《元刊杂剧三十种》[7]所载杂剧也只有“蠢”的一处用例:“【元和令】交这个牧童村蠢芒郎,倒能够暮登天子堂。”(《地藏王证东窗事犯》)这些例子中的“蠢”虽都表示愚笨义但使用不频繁,说明“蠢”最迟在明朝时才作为表示愚笨义的词被普遍使用。
从表 5中的数据来看,“笨”在元明时期似乎并没有经常被使用,但是据蒋绍愚先生所说,“笨”在明代多写作“夯”或“坌”[8],这两个字可以算作是“笨”的俗写体,其实明清两代都有这样的写法。就“夯”来说,《西游记》出现47次,《二拍》出现 2次,《儒林外史》出现 4次,《红楼梦》出现11次,其所在的词语集中于“夯货”“粗夯”“蠢夯”“愚夯”“心拙口夯”等;“坌”的使用没有“夯”多,《二拍》中出现 3次,《金瓶梅》(崇祯本)出现1次,臧懋循编《元曲选》出现10次,《水浒传》出现1次,所在词语类似。“笨”写作“夯”或“坌”正好对上面表格中的数据进行补充,特别是明代“笨”的使用。就意义来说,不管是“笨”还是“夯(坌)”都有几个义项同时被使用:一是笨重、粗陋,如:“就这里上了这弓着。弦有。你自拣着买。这的贰细。这的却又粗笨。”(《老乞大谚解》)二是不灵巧、不灵活,如:“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红楼梦》第十六回)三是不聪明,如:“你这个人好笨!今日吃中饭的时候你问我,我叫你写贾太守的信,这明明是叫你不要问了,你还不会意,要问第二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元明清时期,“笨”的使用次数虽然增多,但是并不完全表示愚笨义,而且在表愚笨义上出现频次也没有“蠢”多,如《红楼梦》中“蠢”和“笨”在愚笨义上出现的比例大致为 4:1,所以元明清时期在我们讨论的概念场中“蠢”应该更趋向于中心地位。
直至现代汉语,“笨”的这几个义项仍然都在被使用,而且使用频率并没有明显地孰先孰后。窃以为可能有以下两个原因:一是这三个义项的联系是很紧密的,说人“笨”就是不聪明,说物“笨”就是笨重不灵巧;二是从历时看,“笨”的词义演变阶段可能与“蠢”不在同一时期,就各自的词义来说“蠢”的演变更快,“笨”的演变相对滞后一些,如果继续发展下去的话,“笨”可能不用来表物也可能只用来表物,那么到时候“蠢”“笨”在语义场中的分布或许就另当别论了。
汪维辉提到:“不对常用词作史的研究,就无从窥见一个时期的词汇面貌,也无从阐明不同时期之间词汇的发展变化,无从为词汇史分期提供科学的依据。”[1,p429]他们无疑是在强调常用词演变研究对整个汉语词汇史研究的重要作用,常用词何以具有如此地位?较之于语音和语法,词汇的变化更容易、更迅速,然而在研究词汇演变的时候,如果把从古至今所有变化着的词汇都考虑进去,那么将会是一项工程量浩大的任务,所以需要有所选择。李宗江对常用词作了一个界定:“一,这类词的所指与人类自身以及生产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这种关系不会因时代的不同而改变;二,这类词的能指包括语音和文字形式曾随着时代的不同而有过变化。”[9]简单来说,就是这类词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且所处的语义场相对稳定,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通过几个词或几类词的探源和流变研究,窥见词汇史的发展状况。在这里我仅选了“蠢”和“笨”这一组词探讨它们在汉语史中的演变脉络,同时把“愚”和“痴”也纳入讨论范围,最终整理出“蠢”“笨”由古至今的词义发展情况以及魏晋之后表愚笨义的常用词是如何演变的。自魏晋南北朝之后,“痴”虽然一直都在被使用,但是它的语义要素发生了变化。至宋代,“痴”在语义上侧重于痴狂和迷恋,愚笨义已不明显甚至已经不再表示这一意义,愚笨义由“蠢”和“笨”代替⑩。“蠢”的愚笨义早在战国时已见端倪,但是大致从明代起才成为其常用义,“笨”的义项相对复杂,它大量用来表示愚笨义则更晚一些,大约是清代。但“蠢”和“笨”都具有了愚笨这一义项之后,二者一直处于共享阶段。
在现代汉语普通话口语中,表愚蠢、蠢笨义的词主要是单音节词“蠢、笨、傻”,复音词“愚蠢”大都出现在书面语言或正式文体中。具体来说的话这三个单音词的感情色彩和使用情境还是有着差别的:“蠢”侧重于智商低、愚蠢,令人讨厌;“笨”有多个义项,如果单就“不聪明”这一义项来说的话,与“蠢”相似,但是在语义程度和情感表达上没有“蠢”深;“傻”并不一定是说人愚蠢,它更侧重于言行不机敏,而且有时还会有种亲昵可爱的感情在里面。而“蠢”“笨”在语义上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差别或许可以追溯到它们的源头上,特别是“蠢”。“蠢”由虫动引申出人妄动进而用来表达愚蠢之义,所以一般在说人“蠢”的时候往往就蕴含有动作行为的无章法无策略之义。
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形容人蠢笨、不聪明,在不同的方言区有不同的使用情况。如中原官话区洛阳话中多用“憨”(名词用法为“憨子”),西南官话区成都话中多用“瓜”等。当然,方言中的这些使用情况要探求其源流的话还需要另加考释。
[注释]
② 在笔者所查找的语料中,只有《韩非子》这一处“蠢”可能表示“愚蠢”,如果考虑到孤证不立的话,那么严格来讲,“蠢”的“愚蠢”义产生于战国时期还有待商榷。
③ 主要考察的文献有:《史记》《法言》《春秋繁露》《盐铁论》《淮南子》《潜夫论》《风俗通义》《论衡》《太平经》。
④ “蠢”用来表示愚笨义可能有以下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在表示愚笨义之前,“蠢”已经由本义虫动引申出了骚动之义,并进而可表示妄动不逊之义,在此基础上可表示没有策略地随意行动,进而引申出愚蠢之义;二是从语用上来看,“蠢”常与“愚”连用,这可能是促使“蠢”意义引申的一个语用因素。
⑤ 此时期“愚”并不全是表示愚昧愚笨之义,它在基本义之上又发展出了新的义项:愚弄;谦辞。另外,“愚”和其他词连用表达愚笨义的用例增多。这一时期表示愚笨义的“愚”和不表示愚笨义的“愚”的比例大致是41∶1,说明愚笨义仍是它的常用义。
⑥ 考察的文献有:《三国志》《华阳国志》《世说新语》《抱朴子》《颜氏家训》《齐民要术》《杂阿含经》《妙法莲华经》《宋书》《魏书》《高僧传》《南齐书》。
⑦ 《魏书》中的这个例子实际上来自于《周礼·秋官·司刺》:“壹赦曰幼弱,再赦曰老旄,三赦曰蠢愚。以此三法者求民情,断民中,而施上服、下服之罪,然后刑杀。”所以严格来说这个例子并不能算是这一时期的语言使用现象。
⑧ 据中国基本古籍库数据显示,唐宋时期“笨”一共出现了 39次,但是仅就唐朝来说“蠢”的出现频次就不止于此。而“痴”此阶段用例较多,如《大方广佛华严经》有194处用例,《祖堂集》有19处用例,《宗镜录》有233处用例。
⑨ 考察的文献主要有:《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王梵志诗》《白居易诗》《寒山诗》《朝野佥载》《祖堂集》《梦溪笔谈》《朱子语类》《景德传灯录》《夷坚志》。
⑩ “愚”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退至书面用语后直到现代汉语在书面语中仍然表示“愚笨、愚昧”之义,我们不能忽略“愚”的基本地位及其构词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