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供给:内生还是外生?
2018-11-06张明勇
■阎 毅,张明勇
随着美国次贷危机以及随后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经济学家们热衷于产生这些危机的原因,主流经济学家们和各国政府部门普遍认为自由而不受管制的金融体系导致了这些危机。而对于一些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来说,恰恰是政府的过多干预导致了危机的发生,他们反对政府对经济和金融的过多干预,这样才能更好地恢复市场力量,并使市场更加良好地运行。以次贷危机为例,恰恰是美联储之前一系列的货币政策,尤其是低利率的刺激政策,导致了次贷并不断累积经济泡沫。其他国家的经济和金融危机也主要由于各国错误的干预政策,且危机之后各国拯救经济的各种刺激政策也拉长了经济复苏的时间。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们认为,经济周期的原因是中央银行错误的货币政策。在他们看来,自从中央银行出现以来,货币在本质上已经发生了变化。货币本来是市场上自生自发而产生的一种市场制度,而当政府人为将货币发行权垄断后,货币本身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经济学界对货币的研究也出现了不同的观点,这些观点很大程度上是探求经济危机的成因以及政府经济决策的基础。一个最主要的视角是货币是市场内生的,还是中央银行外生给定的。本文主要基于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货币理论,来审视货币供给的不同观点,本文也将分析我国近十年来的货币现象,通过结合货币的内生学说和外生学说相,以较好地解释这些现象。
一、政府垄断货币发行:外生和内生之争
由于铸币的成色及本身质量的保证,政府的权力开始介入货币,经济学家们又为政府干预货币提供舆论支持,比如著名的“格雷欣法则”(劣币驱逐良币)。政府的干预使政府获得利益后,这些干预不会停止反而变本加厉,最后政府干脆设立中央银行以直接垄断货币的发行权。如果没有政府控制货币发行,政府的收入只能来自税收,政府不可能任意加税,故而政府的开支是有限的。货币发行权为政府提供了另一条资金渠道,并且这种方式比加税更不容易激起民众的反对。
(一)货币供应的内外生学说的争论
值得注意的是,货币是市场自发产生的,银行也是市场运行的产物,但是中央银行却是政府干涉下的产物。历史上第一家中央银行——英格兰银行,就是在政府的权力支配下成立的。它发挥的作用是为政府获取利益,政府也给了它超出其他任何银行的保护和特权。罗斯巴德(2012)指出。中央银行不仅从英国政府那里接收所有的公共资金,而且政府不允许其他任何法人银行的存在,并且不允许合伙人超过6人的合伙制银行发行银行券。到18世纪末期,英格兰银行充当了银行存款尤其是纸币超额发行的发动机。当英格兰银行由于超额发行银行券而陷入危机时,英国政府居然允许它终止铸币兑付,即拒绝履行用铸币赎回其银行券和存款的义务。纸币的产生是为了市场交易的便利,银行吸纳存款(黄金)时开出的票据可以无条件换回黄金,这些票据在市场上代替黄金充当货币的角色。银行将所吸收的“钱”贷出去可以获得利益,欺骗行为就出现了,即银行贷出去了比自己拥有的黄金更多的货币,开出的一些虚假票据流入市场(这是银行拥有的黄金只能部分支撑市场上的纸币的部分储备货币制度)。如果某家银行贷出了过多的货币,而储户担心自己的钱时,挤兑就会产生,这家银行也将面临破产。能够经营下来被市场接受的是那些诚实守信的银行,市场自身有一个淘汰机制。但中央银行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时,政府以自己的权力保护中央银行,市场机制被取消了,这就完全改变了市场的货币制度,即中央银行自身存在欺骗时不会受到市场的惩罚,而被政府用权力保护起来了。中央银行也为政府增加利益承担着重要角色,政府可以做更多的事。当然,政府的规模越来越大,政府的开支必然增加。历史上,中央银行最初为政府筹资主要是在一些特殊的条件下,比如战争时期,政府需要扩大军费开支,中央银行在这时扮演了关键角色。当政府体会到中央银行筹资的好处后,进一步地扩大和巩固了中央银行的权力。到了20世纪70年代,美国完全放弃美元和黄金挂钩的制度后,各国都实行了不兑换(Fiat Money)的货币制度。随着经济金融的发展,各种金融机构迅速成长并在市场上开始充当起主角。同时,中央银行制定货币政策,需要金融机构执行。政府、中央银行、金融机构三者都在不断膨胀,政府不断扩张自身权力,需要中央银行加以配合,同时金融机构不断追逐利益的过程中,也在人为地创造货币(替代物)。
政府主导了货币制度后,货币本身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商品货币或金属货币时代,货币的基本职能(价值尺度、支付手段、储藏手段等)是毫无疑问的。但不可兑换货币制度下,至少储藏手段被大打折扣,政府垄断了货币发行权后,所有国家的货币都是一个不断贬值的过程。那种把“钱”藏在家中以保存财富的“守财奴”的故事再不可能上演,因为这个“藏钱”的行动会使自己的财富不断缩水,守住自己的财富都必须进行“有头脑”的投资。
因此,经济学家们对于货币的供给的看法出现了分歧。一些经济学家认为,货币是由政府控制的中央银行外生给定的,中央银行通过控制货币供给随时调整货币政策。并且,现在的货币已经完全不同于商品或金属本位制下的货币。另一些经济学家认为,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通过吸收和放贷的业务,以及利用其他的金融工具创造着货币。本文不做过多思想史的讨论,凯恩斯在《货币论》时期,数量论者持外生论观点;凯恩斯本人在《通论》时期发生了转变,后凯恩斯主义者们持内生论的观点。根据数量论者(外生论者)的观点,也包括现在金融学普遍的观点,中央银行通过控制货币供给量调整宏观经济的运行,达到政策制定者的目标。斯蒂芬·罗西斯(1991)指出,外生货币供应量的概念只不过是下述观点的另一种说法,即中央银行通过公开市场业务、贴现率和准备金要求,根据货币需求的变化来调整总的货币供应量,而使之同自己的政策目标相一致。同时,另一个假设表明,中央银行制定出货币政策后,货币会使市场上所有的行业同时同比例地调整物价。后凯恩斯主义者们关注了市场上的金融主体的行为,认为这些金融主体可以创造货币,甚至宣称通过金融创新,货币体系发生了急剧变化;这又使得一般流动性状况,而非较为狭义的货币供给概念,成为经济波动中的一个关键因素。货币供给,不管怎样下定义,现在已成为内生的。(斯蒂芬·罗西斯,1991)货币的内生理论注意到了市场运行的一些现实表现,但需要追问的是,市场主体内生供给货币如何可能?各国的货币供给量何以达到如此大的规模?
(二)对中国货币供应量的解释
中国最近十年来的货币供应量增速远超过去,每年的货币供给量也大大超过GDP的增速,货币供给量(M2)与GDP的比例已超过2∶1(最近三年中国的M2/GDP一直在2~2.1之间),远高于欧美等发达经济体的比例。M2与GDP的比值大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国经济货币化水平,此比值越大,则说明经济货币化程度越高。2008年美国爆发次贷危机后,各国都在制定刺激经济的政策,中国也在2008年下半年出台了4万亿的刺激计划。2009年以来的近十年时间里,中国的货币数量以超常规的速度增长,2009年1月到3月份,每月的银行贷款都超过1万亿元,3月份竟达到贷款峰值1.89万亿。随后,中国的M1和M2都有快速增长。2009年全年,中国的M1增幅高达32.25%,M1总量从2008年12月的16.62万亿增加到2009年年底的22万亿。2010年,中国的M1继续攀高,到12月底,已增加到26.66万亿,在2009年的基础上又增加了21.19%,两年净增了10万亿。同一时期,M2也快速增加,从2008年12月份的47.52万亿增加到2009年年底的60.62万亿,净增了13万亿多,增幅高达27.58%。2010年,中国的M2继续快速增加。到2010年12月,M2存量达到72.58万亿,两年净增了25.1万亿(韦森,2011)。据最新年度数据显示,2017年12月,M2已经超过167万亿,目前已超过170万亿。货币供给量快速增加,尤其是广义货币的增幅远远大于基础货币的增幅,韦森主张从内生供给的观点来解释中国的货币供给现象。显然,这些数据反映出银行等金融机构派生出来的货币太多。但出台何种政策来应对如此多的货币所带来的物价上涨的压力?必须从货币制度的根源上分析这些被市场创造出来的货币,以及这些货币对整个经济的影响。
中央银行作为政府的一个机构,帮助政府筹集资金。政府也赋予了中央银行一系列特权,即中央银行不再承担货币的兑换责任,而市场上的商业银行也实行部分准备金制度,因而,商业银行充当着准中央银行的角色,在市场上创造货币,并且成倍地创造。如果商业银行出现了挤兑,市场本应该将其淘汰。但商业银行可以无限地向中央银行进行贷款,法定准备金要求对商业银行实际上就是“软约束”。而企业具有预算约束,需要服从财务管理的重要要求,即“企业资产的期限结构不得长于其负债的期限结构”。由于政府的保护,银行任意的欺骗行为既不会受到市场的惩罚,也不会受到法律的惩罚。中央银行、商业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之所以拥有决定货币量的能力,主要原因在于政府自身利益驱使,即可以通过银行的行为获得利益,同时政府的范围不断扩大,相应的收支也得到增加,在市场上的干预行为已经积重难返。由于政府的支出在总支出的比例如此之大,以至于任何名义上独立的金融机构事实上都必须根据政府的财政政策来调适自己的货币政策。这说明,政府的财政政策已经成了人们制定货币政策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哈耶克,2003)。哈耶克的这一看法显然符合当下世界各国政府出台经济政策的实际表现,即政府想刺激经济,政府支出增加的同时,各国的中央银行加大了货币政策的调整频率和幅度。
我们可以看出,政府不断干预市场,货币供给源源不断地增加,相应的物价变动的压力、市场结构被扭曲也不会结束。中国经济的发展过程中,政府一直起着主导作用,这使得政府规模庞大,且市场主体不能很好地按照市场要求发挥作用,都必须按照政府的政策行为,即使这些政策很多是与市场不符的。因此,中国的超额货币供给量,一方面由于中央银行外生于市场而发行货币,另一方面商业银行和金融机构在创造货币,但这个天量的货币的创造之所以可能,完全在于政府赋予的中央银行和商业银行不受法律监督和免于市场约束的特权。因此,韦森(2011)分析中国的货币量时指出,在市场经济初成的当今中国经济社会体制中,如果政府越来越是市场的最大参与者和最大投资主体,银行信贷规模不断扩张就很难得到抑制,随之广义货币存量的继续膨胀就似乎是不可控的。目前乃至可见未来的中国通货膨胀问题,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宏观货币政策选择问题,在根本上是一个政府体制和基本制度安排问题。
为了应对金融危机,中国政府出台4万亿元的经济刺激计划。这个庞大的支出,必然需要扩张性的货币政策来配合。由表1可知,这几年中国的货币供给增量非常大,进一步印证了哈耶克和本文的观点,即政府的支出越大,货币政策必然随之调整。从近十年货币的供给量的数据来看,还有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就是M0的数量从2008年底的3.4万亿元上升到2017年底的7.1万亿元,增加了近3.6万亿元,但M2的数量却从2008年底的47.5万亿元上升到2017年底的167.7万亿元,增加量高达120万亿。低于7.1万亿的基础货币带来了近170万亿的广义货币,这一方面是政府宽松货币政策的结果,另一方面是国内高税赋和商业环境的恶化,导致投机行为增加的结果。同时,由于国内互联网经济和金融的快速发展、第三方支付等新的交易方式,使得货币的流通速度减慢。因此,货币量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货币政策的问题。它也反映了财政政策的状况、经济结构的变化。
表1 2007~2017年中国货币供给量
二、经济周期的货币理论
货币的内生、外生论的不同看法,影响了经济学家们对经济周期的分析。总体而言,经济学家认为经济周期的原因可以分成两大观点,一种认为经济周期是由市场本身造成的,一种认为市场本身不会导致经济周期,而政府的直接干预会导致经济周期,尤其是政府的货币政策。米塞斯创立了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经济周期理论,他继承了坎蒂龙关于货币进入市场的影响的观点,即货币进入市场表现为一些行业先得到货币,一些行业后得到货币。当政府发行过多的货币时,人为降低市场利率,企业的融资成本减少,企业会做出一系列不当投资。按照市场自身的利率水平,一些领域是不值得投资的,但当利率被人为降低后,原来那些不盈利的行业也变得有利,刺激了企业的投资积极性,延长了社会生产的结构。当货币供给量不再继续扩张时,这些不当投资立即变得无利可图和亏损,社会的资源被放在了资本品上,因而用于消费的资源必然不足,经济萧条便会到来。需要说明的是,中央银行发行的货币注入市场导致市场不同行业相对价格的变化,与前文讨论的黄金注入市场的过程存在本质区别,即政府发行的货币注入市场时,得到货币的领域和行业的先后及多少由政府的判断决定;而黄金作为货币注入市场时对货币的分配,则由市场机制引导。
政府增加货币时,先得到货币的行业具有更多的货币进行投资,此时这些行业所购买的物品还没有因为货币的增加而涨价,因此较高的积极性。也就是说政府通过增加货币供给的方式,短期内能制造繁荣。但当其他的行业也开始获得了增加的货币时,市场上的价格已经上涨,即后获得新增货币的行业收入减少了。一旦政府停止继续增加货币,原来增加了投资的企业会发现自己的大投资开始“缺钱”了,经济繁荣的状态立即会停止,经济社会必须花一段时间消化已经增加了的社会生产能力。如果政府想人为地将“繁荣”继续下去,必须进一步增加货币供给量。随着社会上货币数量的增加,又会导致物价上涨。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经济社会在高涨的物价水平下需要更多的货币,而货币数量的增加又继续扭曲市场结构,会导致更多不当投资,同时进一步推高物价。当市场上人们已经形成了过高的物价上涨预期时,行为上必须将这些预期考虑在内,如果物价继续上涨,最后的结果是人们不愿意接受货币,并想争先将货币花出去,而持有一些实物,货币体系实际上就崩溃了。每一次货币供给量的增加,必然是一层一层的推进,即一些行业先得到货币,一些行业后得到货币。先得到货币的行业收入会增加,而后得到货币的行业由于物价的变化收入会相对减少,对于那些获取基本固定收入的群体而言,收入减少得更多。也就是说,货币供给量的变化,必然是一个收入重新分配的状态。
不仅如此,货币进入市场,本身也是一个调整产业结构的过程,这里也存在着自发的市场调节行为和政府主导的调整两种情况。市场的自发调节方面,如果市场对某一行业未来前景有信心,则会有更多投资进入这个领域,新增货币流入市场,也可能会更多流入这些领域,进而使这个领域更加有利可图,必然推动这个行业的发展。但政府主导的调整方面,政府划定一些产业进行支持,那么这些产业在融资和税收优惠等方面都有一些支持政策,新增货币在政府的政策导向下更多地流入这些领域。这些得到支持的行业是否应该得到大力发展呢?与市场自发调节不同,前者是市场的试错,后者可能导致结构扭曲。因此,货币流入市场,是一个自觉和不自觉的产业调整的过程。其他宏观经济学家大多只看重总量之间的关系,而忽视市场的微观主体的具体运行。比如货币主义者们虽然反对政府的过多干预市场,中央银行也不能随意制定货币政策,只需保持每年跟经济增长一定比例的货币供给量即可。但他们忽略了货币扩散到市场上的过程,不可能一瞬间所有的行业、所有的产品和服务同比例地得到货币,因为如果是这样,那么市场上的个体行为不会发生变化。那么每种商品和服务的相对价格也不会发生变化,经济学家称这种状态的货币供给是“货币中性”。但只要我们正视货币是如何流向市场的,就会明白货币不可能是中性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哈耶克曾经提到过货币中性,被学者认为他支持有货币中性的可能。哈耶克(2007)在晚年指出了自己使用“货币中性”的真正意图,他借此提出以下问题:现实世界中的所有货币是否曾经具备过这种属性;他从来没有将其视为一种可通过运用货币政策而实现的模式,并认为没有一种现实世界的货币具有这个意义上的中立性,而只能接受某种能够迅速地矫正其不可避免的错误的货币体系。实际上哈耶克并不认可货币中性的观点。货币的增加不可能在实践上做到“中性”,在理论上也很难。
三、结论
当前世界各国的货币供给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不受控制,根源在于整个世界货币制度的问题,也可以认为是各国政府对经济过度干预的结果。经济学家们谈到政府干预时,似乎只关心政府对市场的直接干预,而较少将政府的货币政策视为政府干预市场的一种类型,这是完全错误的。政府天然有一种自我扩张的本质,政府的收支在整个经济体的比重越大,政府的干预必然越大,且政府对货币的随意性调整也更频繁。政府对市场直接干预过多的国家,必然也会过度使用货币政策,而货币政策的每次调整,都会扭曲市场的生产结构。
本文简单分析了中国近几年货币供给量快速增长的原因,由于政府大规模的市场干预,中央银行充当了为政府融资的角色。政府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唱主角,干预的领域不但没有缩小,反而不断扩大,进而使得政府的收支规模与日俱增,从未停止扩张的财政政策。与此同时,货币政策必然相伴随的调整。当下如此大规模的货币量,对经济的健康发展带来了很多隐患:一是物价水平上升的压力加大;二是生产结构扭曲;三是与民生相关的包括住房在内的产品价格得不到遏制,居民生活压力不断增加;四是大量货币会导致投机活动增加;五是使汇率调整压力加大,进而影响对外经济交流。政府若要试图建立健康的市场经济,财政和货币政策都必须做出调整,正确的方向必须是有利于缩小政府规模,进而减少政府的收支在经济社会总收支中的比例,再逐渐建立起健全的货币体系。为此,中央政府提出了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的作用,贯彻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更好地发挥市场的力量。同时,在金融和财政制度上也需要做出更加符合市场经济要求的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