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云台先生与个旧“锡都”的前尘往世
2018-11-05王东梅
王东梅
缪云台(1894—1988),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著名爱国民主人士和政治活动家,昆明“十大历史人物”之一,我国近代锡业生产的先驱人物,为云南个旧赢得“锡都”的称号立下汗马功劳……
知难而上
个旧地处云南南部,解放前是西南边陲一个小县。解放后改为个旧市,现在是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首府,是我国主要的产锡区,产量居全国首位。
个旧锡矿,是一座古老的矿山,相传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时代就有了开采。但是,直到本世纪三十年代初期,这样一段漫长的时间里,锡的生产手段还十分落后,从开采、冲洗,以至冶炼,都一直沿袭着多少年来的土法生产。清末“维新运动”之后,创建了云南锡务公司,虽然引进了一些先进技术和设备,企图采用新法生产,但由于一些守旧派士绅和矿商的反对,不相信新法,这些先进的技术和设备长期被搁置,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用土法生产出来的锡,含杂质较多,而且标准不能划一,达不到当时国际市场的标准。当时在国际锡市中心伦敦市场上的锡分三等:质量最高的叫洋条,纯净度达99.75%以上;中等的叫英国锡,纯净度在99.5%和99.75%之间;最次的叫中国锡,纯净度也在99%以上。个旧所产的锡,由于含铜、铅、铋等杂质过多,成色往往只有98%强,还达不到最低等级的标准,港商称之为土条。这样的锡只能运到香港,卖给外商或广东商人,他们掺上洋条重新熔炼,提高成色后,再经香港皇家化验所化验认为合格,发给化验单,运销欧美。因此个旧锡的外销权,长期以来实际操纵于外商和广东商人之手。他们除将加工后的锡条直接运往欧美销售外,还将剩余的渣滓制成瓜红锡、斗锡(这两种锡可制焊锡或打锡箔、制锡器)等副产品,在国内市场销售。因此,他们的转手生意利润是很大的,但对个旧锡的生产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损失。从缪云台先生当年所作的一个调查看,个旧大锡在转手过程中,平均每吨损失30英镑左右,约占锡值的15%。这样锡的成本就提高了,降低了个旧大锡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
当时的锡务公司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锡价猛跌,加上长时期以来经营管理不善,公司亏损已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致使债台高筑,濒于破产。
缪云台先生,云南昆明人,是1913年考取的云南省公费留美生,毕业于明尼苏达大学矿冶专业。1919年学成回国后,许多亲友在“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影响下,劝他去做官,他却一一辞谢了,毅然要求到生活条件艰苦、生产方法落后、经济濒临破产的锡务公司工作。他在以后回忆这一段的情况时说:“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是云南省公费派出去的留学生,应将所学的知识为云南地方工作尽力,要不负云南父老之所望。所以当我听说个旧锡务公司需要人去工作时,就主动要求去那里工作。”
缪云台(1894—1988),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著名爱国民主人士和政治活动家。
他找到当时云南省的督军(地方最高军政长官)唐继尧毛遂自荐,要求接手这个烂摊子,并且提出一个整顿锡务公司的意见书,详细陈述了自己的见解。唐继尧担心这个才出校门的青年学生,无力收拾残局,忠告他要多加考虑。然而缪云台先生却有着一股“初生之犊不怕虎”的精神,毫不畏难,请求再三,终于得到唐继尧的批准,任命他为锡务公司的总经理。
公司情况之糟远远超出缪云台的想象。库存现金寥寥而债务积如山,存货不能即时变成现金,而许多该支付的现款又必须及时付出,否则无法开工。面对当时的困难,他首先分轻重缓急清理了公司的债务,之后又以库存的矿砂和锡做抵押贷了一部分款,暂时渡过了难关。在情况稍有好转之后,便全力转向抓生产。
他决心从加强技术力量入手,使用新技术、新设备,以提高产品质量。将维新运动之后购进并已废置多年的机器恢复使用,并聘请了两名美国工程师负责技术工作,还将当年推行新法时经过短期训练的有经验的老工人找回来。然而正当他一切准备就绪,积极准备正式投产时,1922年的春天,云南政局却发生了变化。动荡不定的政局,人事的变动,使缪云台不得不怀着依恋的心情,离开锡务公司。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只好付之流水。
在锡务公司近两年的工作中,尽管没能提高锡的质量,但在使用新技术、新设备,推广新法生产上却比以前大大迈进了一步。新式的洗砂场、炼厂,以及运送矿石的空中索道的使用,使那些想保守、不相信新法生产的人,打开了眼界。在架设空中索道时,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个笑话:个旧有个名叫李恒升的大矿商,最不相信新法。他认为运砂出矿只能用人背马驮,无论如何不相信空中索道会成功。他曾和缪云台先生打赌说:“如果你们这个索道真能成功,我就把我的两个眼睛挖掉。”后来索道真的成功了,开始试车时,他看见运送矿石的小车源源不断地在索道上运行,不禁大吃一惊。那时恰好缪云台先生不在个旧,公司里有的职员和他开玩笑,问起他先前打赌的事,谁知这位李先生十分认真,他竟买了用几个骡子才能驮得回的那么多爆竹,挂在索道上同时燃放。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他打趣地说:“就算我的眼睛被爆竹炸瞎了!”
锐意革新
1927年,云南的扰攘局面暂告结束,缪云台先生被当时的云南省主席龙云任命为省政府农矿厅长。这期间,他仍然十分关心个旧大锡的生产和外销问题。
当时只有三十多岁的缪云台先生,深深感到要发展云南经济,必须着重出口贸易,而在云南推广出口贸易,主要项目就是锡矿,要发展锡矿则必须摆脱中间商人的转手剥削,也就是必须提高个旧大锡的冶炼技术,使之能够达到直接外销的标准。他决心在几年前自己在锡务公司苦心经营的基础上,再努一把力,提高大锡的冶炼标准,彻底改变个旧大锡的生产面貌。
为了引进技术,1932年秋,他不惜重金请了一个在炼锡方面颇有经验的英国技师亚迟迪克负责技术工作,要求他在三个月之内写出一份能否提高冶炼标准的意见书。亚迟迪克接任之后,详细地化验了一万多件矿石标本,了解了个旧矿石的天然成色;然后又反复研究了锡务公司原有炼厂的设备,他最后的结论是:如要就地冶炼个旧的锡,必须针对当地矿石的特征,重新建造一个炼厂,再经过小规模的实验,就能炼出99.75%的高等洋条。有了这个比较确实的把握后,缪云台先生立即呈请云南省政府,请求成立云南炼锡公司,专门从事收购锡砂、加工精炼业务。不久,公司成立,他被任为总经理。
从亚迟迪克化验矿石标本开始,到添置设备改建新炼厂,前后只用了半年多时间。1933年初,在个旧,在西南边陲一个人口不过三万人的小县城,不仅可以炼出纯净度达99.75%、完全合乎国际市场标准的大锡,而且可以直接进入国际市场了。这期间,缪云台先生倾注了全部心血,他辞去了农矿厅长职务,长期住在个旧,夜以继日地为精炼大锡而操劳。
年轻的读者也许会这样想:提高冶炼技术好像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只要有个技师就行了。正是这一点,恰恰说明缪云台先生善于选才、用才的远见卓识。在三十年代帝国主义侵略、压迫的旧中国,做到这一点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早在缪先生在锡务公司工作时,曾聘请过两名美国工程师,企图解决提高冶炼技术问题,但未有收获。这就使他想到可能由于美国锡矿少,他们的专家缺少炼锡的经验。英国非但有锡矿,而且控制了占世界锡产首位的马来亚,执新法炼锡之牛耳,于是他就想到应该转向英国寻找技术人才。那时英商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槟榔屿设有两个冶炼厂,包办全部马来亚的冶炼任务,但他们对这些技术秘密,是极端保密不肯轻易与人的。锡务公司聘请的两名美国工程师曾要求去参观学习,都被拒之门外。于是缪云台先生正式向英国领事馆提出,请他们代为物色有经验的炼锡专家。开始,英国领事馆对此事并不热心,后经缪云台先生反复陈述,表示云南有意扩大对英国的贸易,但必须改进技术,提高生产,否则无法实现,这样他们才勉强答应代为物色。最后通过英国海外贸易部,才找到曾在新加坡工厂任主任多年的退休技师亚迟迪克。
但事情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有了人,钱又成了问题。亚迟迪克提出除需付他往返旅费1500英镑外,还要付制作炼锡报告书的酬劳费2500英镑。这4000英镑本是合理开销,应该支付。但从当时云南的经济实力来看,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因为当时云南由于经济落后,全省全年的税收还不及广州市一个月的税收。因而这个议案在提交省政府会议讨论时,就受到很大阻挠。有的人认为费用太大,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有的人认为美国工程师解决不了的问题,英国人也未必有办法,对改革采取冷淡的态度。面对重重压力,缪云台先生力排众议,坚持主张重金聘请英国技师,并且提出4千英镑的费用由农矿厅下属的劝业银行支付,不必由省政府另行筹款,这样议案才被通过。他梦寐以求提高冶炼技术的目的也才得以实现。没有这样的胆识,也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成果。
YTC锡条畅销国际市场
1933年初,公司正式投产,这时每年可生产纯净度达99.75%的大锡2000吨。公司依照国际市场的习惯,将锡条制成102磅一条,并在锡条上加盖“YTC①”标记,准备行销国际市场。然而在地处偏僻、通讯不便的个旧,要大量外销商品也还存在一定困难。为此,缪云台先生先后两次到新加坡、槟榔屿等地考察锡的贸易情况,并到香港调查广东六家锡店经营锡业的情况及其与洋行来往的情况,了解到要使个旧大锡直接经销国际市场,还需要解决三个关键性的问题。
缪云台先生又要为此而奔波了。第一个要解决的是个旧大锡在国际市场的信用问题。由于历来个旧大锡都是经过香港加工转口,所以在伦敦市场进行交易时,都要以香港出具的单据为凭,即货品需由香港皇家化验所的化验单证明成色,再由香港官方过磅证明重量后,才能进入国际市场。这样不仅耽搁时间,而且化验、过磅也需要一笔费用。要想摆脱化验和过磅的两次手续,必须首先取得个旧大锡在国际市场的信用。于是缪云台先生向伦敦五金交易所提出,要求以炼锡公司自己的化验单为凭确定成色,以炼锡公司自己过磅定重量。开始他们很犹疑,表示不敢相信。缪云台先生向他们提出保证:如果不放心,可以找交易所承认的化验师在伦敦化验;如果不合格,炼锡公司甘愿受罚。这样才得到他们的同意。为了取得信用,炼锡公司对自己的产品仔细化验,保证质量标准,达到可由本公司出具证明的目的。同时又新由美国购置一台精确的磅秤,保证重量准确。在对自己的产品质量有了足够的把握之后,缪先生便与伦敦五金交易所直接进行交易了。慎重起见,缪先生还提出在做定货生意之前,先做两批试销生意。由于试销生意的产品完全合乎标准,个旧大锡在国际市场上初步赢得了信誉。从此以后,凡是打着YTC标记的锡条,便取得了免验资格,个旧大锡始畅销于国际市场。
第二个要解决的是个旧与国际市场间的电讯联系问题。30年代,国际市场的定货交易全凭电报。按照当时市场的习惯,买卖双方开价之后,对方必须在24小时之内回话,才能成交。但那时国内通讯设备很差,特别是在边远小县个旧更差。当时在个旧与伦敦之间直接进行交易,须先由个旧发有线电报至昆明,再由昆明以有线电报转香港,再由香港通过海底电报转给伦敦。这样一周转,消息往往不能于24小时之内完成一次来回。误了时间,就是耽误了生意。为解决这个问题,缪云台先生多方联系。这时恰好香港官方准备设立无线电台,炼锡公司提出请求与之合作。但这个计划为昆明电政管理局所反对,他们不同意炼锡公司设立电台,经过缪云台先生据理力争,才同意设立一个专用电台。这是个旧建立的第一个小型无线电台。此后,每天可与香港定时通报,由香港负责转达伦敦,从而保证了在24小时之内达成大锡成交的业务。
第三个要解决的是滇币与外币的汇兑问题。滇币是云南省银行发行的货币,旧中国由于中央政府腐败无能,财政支绌,加以长期军阀割据,许多省份自己发行货币。1935年中央政府虽然明令统一货币,实行法币政策,但对于云南这样边远的省份还是鞭长莫及,所以直到解放前,云南省内流通的货币主要是滇币。它在国际市场上可以直接兑成港币或英镑。因此个旧大锡在国际市场出售后,必须将收到的英镑兑成港币,再将港币兑成滇币汇回个旧,才能成为支付生产成本的货币。
三十年代初,正值西欧、北美经济不景气,国际汇兑市场的汇价极不稳定,一日数变,而且起落的幅度较大。如果不能准确地掌握汇率,很容易因为汇率的波动而使利润遭到很大损失。同时,在与伦敦议价之时,也必须知道当时的汇率,否则无法计算成本。因而随时掌握伦敦市场的汇率,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这时个旧已经设立了无线电台,可与香港及时通电报,缪云台先生便与香港的渣打、汇丰、中国三家银行商定,要求它们每天早、午、晚各发三个电报给炼锡公司,告诉港币与英镑及港币与滇币之的兑换率。为了避免因汇率波动而受损失,缪云台先生每天晚上都要等到最后一次电报来,常常要等到深夜两三点钟才能离开办公室。
那时炼锡公司已与滇越铁路及几家海运公司订了长期合同,并与海洋保险商人等办妥交涉,锡条只要由滇越路碧色寨车站装车运至海防,再由海防装船,就可直接运销国际市场。由于炼锡公司与香港三家银行有联系,它只要收到有关提贷的单据,即办理汇兑货价之事不必等货物运到,就可付款。那时海运差不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炼锡公司可以提前一个月向银行以抵押物品方式借款,这样就大大简化了贸易手续,缩短了贸易时间,给个旧大锡出口创造了极其有利的条件。
1934年后,随着大锡产量的提高,打着YTC标记的锡条源源不断地大量运销国际市场,个旧大锡在国际市场上赢得了信誉,个旧也获得了“锡都”的称号。
这种直接贸易的做法,取消了中间商人的剥削,大大提高了个旧大锡的竞争能力,使得原有的广东六家锡店先后关了门。1934年后,缪云台先生有一次因公到香港,遇到了原来最大一家锡店的老板冯香泉先生。缪云台先生知道他的生意已经倒闭,见面时不免说了几句抱歉的话,不料他却笑着对缪云台先生说:“缪公,你们云南人该给你造铜像呀!你这一个炼锡公司解决了云南多少人的困难!比起你的建树来,我这盘生意停止了又算得什么呢?”这短短的几句话,一方面说明旧中国的商人中,不少人是爱国的,他们不顾私利,识大体;另一方面也说明缪云台先生在炼锡工业上的贡献,是值得人们永远称颂的。
正因为缪云台先生在炼锡工业上不畏艰难、勇于革新、大胆引进先进技术和设备的开创精神,建国以后,云南锡业公司的生产,从采矿、选矿到冶炼,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其精锡产品多次获得国家优质产品金质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