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迟子建小说中的生态因素看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发展
2018-11-02周必正赵令宜郁可心
周必正 赵令宜 郁可心
摘 要:现代社会工业时代也被称为生态环保时代,它催生了一种以关注人与自然间的共生模式为主旨的新型文学艺术样式——生态文学。当代作家迟子建所著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则是众多生态文学作品中的代表作之一。此文立足该作品,结合与之相关的生态书写以及中国生态文学发展之现状,解析社会转型进程中的人类文明建设。
关键词:生态文学;反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泛神论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8)07-0106-04
文学具有商品和消费两种属性。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战略,从而实现两个效益的和谐统一。其基本原则是不能以牺牲社会效益为代价去片面追求经济效益[1]。
生态文学主要是指那些勇于对现代世界生态危机加以揭示,对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加以批判,对导致生态危机的现代文明加以反省的作品。生态文学并不将人类看成自然界的中心,也反对将人类的利益作为自然价值判断的绝对尺度[2]。笔者选取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作为中国生态文学的代表,立足于该文本,分析社会转型对我国生态文学发展的影响。
一、中国生态文学发展现状
我国自1949年以来,土地沙漠化、海水倒灌、大气污染等环境问题日益严峻。这些现代文明所带来的弊端促使人们意识到我国现阶段所面临的生态危机。这些层出不穷的生态危机刺激着作家们对这类问题的关注,大致可分为3个阶段[3]。
第一阶段大致在50年代至70年代。在这段时间,我国的主要任务是革命问题,大多数人将关注点放在革命二字上。因此,那时的“生态文学”都多多少少的带有一些革命色彩。以知青作家为代表的作家群根据他们的生活经历为大众展示出革命活动对大自然的侵害,并呼吁大家尊重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例如:阿城的《树王》、老鬼的《血色黄昏》以及姜戎的《狼图腾》等。
第二阶段大致为80年代至90年代。这一时期的中国将改革发展作为时代的总潮流,于是人们将发展作为第一要务。但与此同时,盲目的追求快速发展却忽视生态环境的行为也为如今的生态危机埋下了祸根。以报告文学为主的作家群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在作品中将其反映了出来。作品多旨在提醒人们关注生态问题的严重性,呼吁社会大众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发展的同时也要顺应自然规律,建立生态和谐意识。
第三阶段则是自90年代初至今。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一方面,加重了不可避免的生态环境危机;另一方面,人们开始注重生态文明,节约资源、保护环境等措施逐渐被大众熟知,并将这些主题作为我国的基本国策。这一阶段的生态文学作品主要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以陈桂棣的《淮河的警告》为代表的,以现代工业对生态环境的破坏的后果为主的警告类文学。这类作品大多描绘了工业生产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以这种“后果”警醒人们对生态问题的关注;另一种是以贾平凹的《废都》为代表的,这类作品多描绘了大自然的美好,引发人们对大自然的向往。
迟子建从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其长达20年之久的创作生涯中,她始终坚持地域性乡村主题创作,其作品中无不透露出灵动而浓郁的自然气息。她曾说:“大自然是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东西。它有呼吸,有灵性,往往会使你与它产生共鸣”[4]。而这样的情感共鸣让她在创作中表现出深厚的生态主义自然观。迟子建的自然观以“关爱、尊重、亲近”为主要内蕴。不仅如此,她还专注于唤醒人类灵魂,分析人类精神困境的缘由,解救陷于泥淖中的人的精神,从生态视角展示给读者精神家园的真正面貌。
二、《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生态书写
《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书肯定了万物的灵性,描写了鄂温克人对自然心存敬畏、与万物平等相依的生活状态,阐释了作者心中的生态美学思想。茅盾文学的奖颁奖词中曾用“这部‘家族式的作品可以看做是作者与鄂温克族人的坦诚对话,在对话中她表达了对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坚持信仰、爱憎分明等等被现代性所遮蔽的人类理想精神的表彰”这样的语句来概括该作品的写作内涵。由此可以看出《额尔古纳河右岸》绝非单纯描述自然景观,讲述家族故事的小说。书中所包含的浓厚的生态意识与对忠贞信仰的呼唤,无一不在证实着这是一部典型的生态文学作品。
生态文学是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表现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5]。结合文本内容,可将生态书写内容概括为以下两点:
(一)解构人类中心主义
人类中心主义是指在人与自然的价值关系中,只有拥有意识的人类才是主体,自然是客体[6]。价值评价的尺度必须掌握和始终掌握在人类的手中,任何时候说到“价值”都是指“对于人的意义”。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如果不能达到这一目的的活动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此一切应当以人类的利益为出发点和归宿。简单来说人类中心主义是要把人类的利益作为价值原点和道德评价的依据,有且只有人类才是价值判断的主体。而反人类中心主义,即生态中心主义,它是环境伦理学中的一种研究视角。它提出环境伦理学的中心问题应该是生态系统或生物共同体本身或它的亚系统,而不是它所包括的个体成员。
《额尔古纳河右岸》这部作品将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作为写作的初衷。它反观当代社会,指出人类中心主义这种错误取向的荒谬,揭露了导致生态灾难发生的罪魁祸首——人类的征服欲。
迟子建在这种人与自然关系的哀悼中确立了一个深刻的视自然万物为生命主体的主题。她不是单纯为描写自然而写自然,也不仅仅以自然作为故事的陪衬或背景,自然在小说中并非以被征服者的面目出现,而是一种在肉体、道德和精神上与人类平等的生命主体。小说不仅揭示了人与自然万物的相通,还着重强调了人类与自然的和睦相处和互相依存关系。
故事中鄂温克族人生存的环境,在尚未遭受现代工业污染和人们对大自然过度索取造成的破壞之前,是一幅山深林密、天蓝云白、水碧泉清的美好画卷。族人们作为自然界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而生活于此,也肩负着守护于此的伟大使命。鄂温克族人在“搬迁时,填平希棱柱(驻扎营地所用的支撑物)留下的痕迹并生活垃圾深埋于地底”;他们“从来不砍伐鲜树枝做烧柴”,而是挑选干枯的树枝。由此可见在恬淡的额尔古纳河畔,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与鄂温克人和谐相融。鄂温克人对于自然的崇拜也彰显于此,他们尊重大自然的法则,敬畏爱护一切生灵。他们会挑选被自然选择淘汰的树枝,放弃鲜活的生灵充饥,这都是鄂温克人所默默遵守的原则。大自然有自己运行的规则,鄂温克人也遵守并秉承着大自然的规则。在有序和谐的氛围中呈现出生态环境的美好与完整,这是一个自成一体的生态系统。迟子建所追求的正是一种人和自然的亲近与和谐,其文本创作赋予了自然万物以“人格魅力”。世间万物皆有生灵,彰显了生命的平等,这正是大自然生命力的所在。此处作者通过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情节的描写,表现出反人类中心主义的倾向。
(二)重塑“泛神论”世界观
向往“天人合一”生活方式的迟子建将“泛神论”作为贯穿整部小说的中心理论。泛神论是东方最为古老的思维之一,它将自然界与神明的存在相等同,以此来强调自然界在信奉者眼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其认为神无处不在,它存在于自然界中的一切事物之中,自然即为万物[7]。
《额尔古纳河右岸》这部作品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使得作品中的自然万物全都充满着灵性。这种“天人合一”似的思想也体现在鄂温克人与大自然相融共生的模式上。他们崇拜这世间万物,他们崇敬大树是因为树是有灵魂的,他们尊敬天鹅是因为天鹅曾经救过鄂温克族的祖先。只要有任何神性化彰显的生灵,他们都会无比敬畏。
鄂温克族人都有着一个相同的信仰——萨满教。族中的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萨满,萨满的本意是巫师,在作者的笔下萨满就像是存在于人间的神明,他们通过特殊的舞蹈来为居民治疗疾病伤痛,祈求雨水来临甚至可以预测未来。可以说,萨满文化是故事的基本框架,它贯穿于整部作品之中,使得小说通篇弥漫着一种神秘的宗教色彩。
这一点最突出体现在鄂温克族对待火的态度上。族中规定,在举族搬迁的时候,火神的神像要排在众神之首进行迁移;营地中的火要常年燃燒不得熄灭;族人不得用脚踩踏火苗且严令禁止向火塘中投掷不洁之物等等。如有违背,则会遭受火神的惩罚。由此我们能够感受到对于游牧民族而言,“火”之于他们的重要性。每每面对火光时,他们既感戴又敬畏。营地中熊熊燃烧着的并非仅为提供光亮的光源,也并非击退野兽的武器,那一簇簇橙红色的亮光象征着整个部落的希望与光明,那是生命之火,是族人延续生命的必需品,是鄂温克族虔诚信仰的化身。于是,信仰指引他们将火焰供奉为神明,自此鄂温克族同“火神”相互依赖、休戚与共。
一些大自然中常见的自然现象和动植物生灵的异常表现,在鄂温克族人的眼中也是充满神谕的象征。光彩夺目却转眼即逝的彩虹在鄂温克族人那里变成了不吉祥的兆头;驯鹿产下的畸形小鹿也成为了凶吉福祸的征兆;能够说话的狐狸就是神明;因为熊直立行走的样子像人所以他们坚信熊的前世是人……书中种种类似的书写,无不透露出鄂温克人崇尚“万物有灵论”的思想,也正是这种“泛神”的思想构建出了一个人与生灵共命运、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风光。而作者自然万物神性的书写,不仅是在影射着鄂温克人对大自然的敬畏,更旨在唤醒当代社会广大人群的生态意识,从而更好地保护全人类的生存家园。
三、社会转型背景下的人类文明进程
社会转型是指一种整体的和全面的结构状态过渡,而不仅仅是某些单项发展指标的实现。在社会转型时期,人们的行为方式、生活方式、价值体系都会发生明显的变化[8]。
文学作品中的反思往往揭示社会谬误,并对历史的经验教训加以总结,带有更为强烈的理性色彩。对文学的批判与反思是文学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批判既能影响作家对于文学的理解,又能影响读者对于文学作品的鉴赏。优秀的文学批评不仅会对其他作品产生指导作用,还可开拓作家的创作思想,促进社会和时代审美思想的形成[9]。
迟子建对社会生态的批判是围绕着对鄂温克族被迫迁移的忧虑以及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侵袭而展开的。她以深邃清醒的目光,将视角转向工业化进程中处于被动接受地位的原始鄂温克族部落。族人们不愿住在封闭的房屋中,他们习惯于每晚仰望着夜空,伴着清脆的鹿铃声入睡。城镇中平坦的道路会让他们的体能下降,汽车尾气会让他们不再健康,他们渴望一生都能住在距离神灵更近的地方。现代人居住的地方于族人们而言是一座囹圄,而圈养驯鹿的行为则是一种对自由的束缚。
为响应国家经济政策的号召,大批林业工人进驻山林,由此驯鹿、灰鼠和鄂温克族人赖以生存的家园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灾难,1998年的山林大火的发生更是雪上加霜。妮浩作为一代萨满,不愿意看到世代居住的山峦以这样的方式毁灭,于是她再一次披上了神衣,以自己的生命换得家园的新生。
令族人愤怒的是,这场灾难仅仅是由于伐木工人乱扔烟头所致。这场无妄之灾本可以避免,却因现代人生态意识的缺失,对社会规则的无视而最终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这颗由工人带来的恶果,终将由鄂温克族人承担。迟子建用极其悲壮的笔墨书写下鄂温克人对“现代人”无声的反抗,表现出对当前社会发展的批判与反思。
作品中的“我”见证了鄂温克族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沧桑巨变。无论是外族的入侵还是瘟疫的侵袭,都未曾动摇过族人们的信仰,也未能使他们放弃对本民族文化的坚守。在命途多舛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他们始终以静态的心灵归顺并发展着自己独立的生活习性,直到社会变革冲击着他们赖以生存的栖息之所时也毫不动摇。林业工人离开的同时也带走了曾经郁郁葱葱的森林,带走了曾清澈潺潺流过的河水,也带走了同人类朝夕相伴的生灵。自此,以狩猎为生的鄂温克族人失去了生存与发展的根基,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他们被动接受着现代科技文明的冲击而毫无招架之力,族人目睹着自己的生存现状已开始萎缩、异化的现实却又无计可施,他们焦虑、忧伤,心存叛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仰天长叹聊表愁绪。
迟子建以社会生态的核心——人际关系作为情节推进的切入点,使得小说在讴歌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义的同时,站在一位进步知识分子的角度,反思以自然环境做祭品的背景下人类社会的进步是否真的值得我们追捧与歌颂。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作者在字里行间中表现出对此种畸形“进步”的焦虑与反思,以期待此部作品能为后世的读者敲响警钟。
生态文学是一种伴随人类对自身与自然的生存危机关系的思考而萌芽、成长、兴起的文学现象。布留尔为生态批评的定义是:“生态批评可以简要地定义为本着拯救环境之精神研究文学与环境之间的关系。”[10]因此,它所强调的核心应当是对于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的尊重。《额尔古纳河右岸》通过解构人类中心主义、重塑“泛神论”世界观等方面的生态书写,在本质上反映出原始生态与现代工业社会的关系,其目的在于对人类中心论提出反思和批判。
迟子建笔下的鄂温克族,无论在组织制度、婚姻制度还是宗教制度中,都透露出一种强劲的生命力。这种力量它并不刻意,没有空洞直白的歌頌,也无需声嘶力竭的呐喊,只因其深入骨髓,它流淌在每一位族人的血液中,也扎根于读者们的心头。
在社会转型视阈下,纵观原始社会、农耕社会再到工业文明社会,这种盲目的“发展进步”使得人类自身的生存问题受到生态危机的严重威胁。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与人类文明产生的碰撞,使我们看到不可逆的生态损失,生态危机愈演愈烈。人与自然的疏离、人与社会的疏离、人与自我的疏离最终将导致人类的精神家园分崩离析。迟子建通过对鄂温克民族百年兴衰的描述,彰显出其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叛与抗争。而文中之所以要大肆渲染自然神秘之美,谱写自然万物的神性,则是为了唤醒人类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
生态文学存在的意义并非单纯指向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而是在生态文明视角下揭示出社会工业化进程下人类将面临的潜在威胁,促使人类直面现实。这种生态书写意在唤醒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社会意识,探索出一条人与自然互惠共生的新型发展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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