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谈论虚无,却把奖赏赐予生命”

2018-11-01薛庆国

上海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阿多尼斯阿拉伯

薛庆国

读者手中的这本诗选,是旅法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创作于不同时期的诗歌短章选集。顾名思义,短章指篇幅较短的诗文篇章,其长度往往只有寥寥数行。除使用“短章”这一称谓外,我国诗歌界还有“微诗”、“截句”等说法。

需要说明的是,在形式上,这本诗选并不能反映阿多尼斯诗作的总体特征,因为他擅写长诗,其作品以长诗居多,甚至一本诗集就是一首完整的长诗。

但与此同时,阿多尼斯还创作了大量意趣盎然的短章。在阿多尼斯笔下,有的短章独立成篇,没有标题;也有若干同一主题的短章,构成有标题的较长诗篇。为数众多的微小诗章,犹如分布在宇宙中的一颗颗“白矮星”,其体积虽小,但密度很高,热量惊人。它和体积更大的“星球”一起,共同构成了诗人辽阔而璀璨的诗歌星空。按照阿多尼斯自己的说法,“短章仿佛小草或幼苗,生长在长诗——大树——的荫下;短章是闪烁的星星,燃烧的蜡烛;长诗是尽情流溢的光明,是史诗的灯盏。两者只在形式上存在差异,本质上是密不可分的一体,共同构成了我的诗歌实践。”

收入这本诗选的《风中的树叶》(1958),选自诗人早年发表的第二部诗集。其中的五十多首短章犹如一片片“风中的树叶”,虽然彼此独立地飘曳于风中,但它们来自同一棵大树,含有同样的汁液,在精神上属于一个整体。这些短章,让我们得以了解一位青年诗人早熟而独特的内在气质,也为我们解读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若干密码。在其中,诗人

很少关注日常生活的琐屑细节,他通过诗歌表达的,既有一个思想新锐、跟现实格格不入的青年人的愤世嫉俗,更有对生命、存在、知识、真理、文明、历史等抽象命题具有哲学意味的思考,以及对阿拉伯传统文化的反思,对专制、落后的社会现实的抨击,对整个世界和时代的失望和期望。伊斯兰文化的瑰宝——苏非主义(即伊斯兰神秘主义)对诗人的影响也依稀可辨,并为不少篇什增添了朦胧和神秘色彩。诗歌表达的,纯粹是诗人个体的声音,但其指向却是公共的——旨在变革诗人归属的社会、国家和民族,尤其是在思想和文化层面。短章的结构和修辞并不复杂,但语言具有高度的象征性和隐喻性。譬如,当阅读这样的诗句:“我行走的道路,/将把神灵送往垂帘之后,/也许我能把它替换”,如果仅仅依据字面,把“我”当成意欲“替换神灵”的狂徒,就未免失之偏颇和肤浅。如能意识到诗歌语言的象征性,或许不难理解:诗人旨在改变、替换的,是与时代脱节的宗教观、神灵观。

早期作品中出现的这些基调,一直回荡、萦绕于阿多尼斯的整个诗歌生涯,但此后的作品旋律愈加丰富,诗意也更为浓郁。在不同阶段创作的短章里,诗人带着能听见“蓓蕾绽放时的喘息声”的耳朵,能看见“天际的睫毛”、“光的舟楫”的眼睛,怀着“试图为手里摆弄的石头装上两只翅膀”的童心,去观察、认识大千世界。由此,诗人创作了大量清新隽永、令人读完唇齿留香的短章,譬如:

夏天把它的罐子敲碎,冬天的时光停歇,

春天的一些碎片,被秋天的拖车牵引。

芬芳,从它母亲——玫瑰的子宫逸出,

开始了不归之旅:

是否,这就是意义的迁徙?

许多短章之所以回味无穷,给人印象深刻,不仅是因为诗人在事物及其喻体之间,建立了富有想像力和美感的联系,还因为诗人将自己的情感和理念赋予其中:

昨天,当我在黎明醒来,

我看到太阳遮起脸庞,

或许它还沉浸于

有关夜的床榻的回忆。

在这里,诗人借助自然——黎明时的太阳,含蓄而快意地挑战了禁锢身体的文化传统:就连高高在上的太阳,也有属于自己、关乎身体和情色的隐私!我们仿佛看到诗人因为泄露了这一“天机”,而在嘴角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当然,作为一位批判意识鲜明的思想家诗人,阿多尼斯的短章并不止于曼妙轻歌。在他的诗中,随处可见对落后、专制的阿拉伯政治的批判,对腐败、丑陋的社会现象的鞭笞。这些短章触及政治,但绝不流于鄙俗,而是以高度形象化或富有哲理的形式呈现,且往往一针见血,掷地有声:

阿拉伯的时光:

一堵名叫永恒的墙上生长的苔藓。

暴力,几乎折断语言的枝干;

时间,已没有时间去跟上死亡的步伐。

很多读者都已发现,阿多尼斯是一位有着鲜明而独特的诗歌语汇表的诗人。他的诗中,常出现天空、云彩、太阳、月亮、白昼、黑夜、风、雨等原初自然的意象,以及生命、死亡、空间、时间、爱情、欲望、梦想等关乎存在本源的语汇。阿多尼斯往往赋予这些语汇特有的言外之意,如同以下的“天空”:

那片天空,

昨天在我的诗中坠落,

那是一片乌黑的天空。

显然,这里的“天空”,并非能引起人们美好联想、寄托人们远大志向的高旷明媚之所在,它是阿多尼斯力图解构并拉下神坛的文化意义的“天空”。又如:

空间如何能痊愈,

它罹患的恰是时间的病症?

“空间”,无疑是诗人念兹在兹的“阿拉伯空间”;而这“时间的病症”,是耽于“时间”(古代)的恋古之病?固守“时间”(传统)的僵化之病?误读“时间”(遗产)的偏执之病?无视“时间”(时代)的虚妄之病?总之,诗人是在为“阿拉伯的空间”把脉寻症。通过诗,他对盛行于阿拉伯社会的被扭曲的历史观、文明观,给予隐晦却又坚决的抨击。因此,如果能结合诗人身处的文化与历史背景去解读其诗作,解析其中的诗歌语汇,就能更好地领会诗歌蕴含的精神和思想价值。

在当今阿拉伯文化界,阿多尼斯是极少数堪称“多重批判者”的知识分子。他既批判专制、无能的阿拉伯政权,也指摘阿拉伯传统文化中的沉疴积弊,并揭露打着各种幌子牟取私利的西方霸权主义和殖民主义。他对大众、人民也从不无原则地附和,在纷繁喧嚷的历史关头拒绝随波逐流。当“阿拉伯之春”运动方兴之时,他就一针见血地指出,许多叫喊着“阿拉伯之春”的人们,正在“从刀剑、权力和金钱中觅取生活之道”。阿多尼斯对这场运动的质疑,曾引起阿拉伯世界和西方许多人的不解、误会乃至谩骂。但他并不为之所动,在他看来,阿拉伯世界落后的根源是文化落后,所以文化的变革——而非政治的改朝换代——才具有决定性的進步意义。基于此,他评价阿拉伯变革运动的最重要标准,便是这一运动是否撼动了传统文化的根基,是否致力于建立新文化,是否有助于实现人、尤其是妇女的解放与进步。以此标准去审视“阿拉伯之春”,阿多尼斯无疑是失望的。这本诗选收入了诗人几年前发表于报章、抨击时政的部分短诗,在“阿拉伯之春”已演变成不折不扣的“阿拉伯之冬”的今天,重温这些犹如发自旷野的呐喊,既让人钦佩阿多尼斯的远见卓识,也令人感喟阿拉伯民族的坎坷命运。

值得一提的是,阿多尼斯对传统文化的立场,并不仅仅体现为质疑、批判和叛逆。他诗中彰显的现代性,固然与阿拉伯世界历来占据主流的保守理念作了割裂,但也和阿拉伯文化遗产中被遮蔽的变革精神完成对接。与其说他是阿拉伯文化的“逆子”,毋宁说,他是这一伟大文化最有价值部分的“传人”。这本诗选收入不少向阿拉伯古代大诗人致敬的作品。在其中,阿多尼斯借“哲学家诗人”麦阿里的视角审视世界:“世界何其贫乏,我在其中何其贫乏”;以“咏酒诗人”艾布·努瓦斯的名义宣示自我:“我生来追求异端,/真理成了我的伙伴”;通过贾希利叶诗人盖斯的口吻,表达对耽于诗歌技巧的警惕:“技巧,/这个晶莹的坟墓,/我曾频繁出入其中”;他还从伟大诗人穆太奈比的诗歌和人生中获得启迪:“他懂得仇恨和敌视有多么可怕,/他懂得对诗歌的无知有多么可怕,/他也懂得如何超越、如何升华。”

除了伟大的诗歌传统,阿多尼斯最为心仪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遗产,就是苏非主义。作为思想家,他毕生致力于批判传统观念中对世界的玄学理解,倡导理性主义和启蒙思想,弘扬人的价值和意志;而作为诗人,他又力图在诗歌实践中超越逻辑与理性的藩篱,探索有形世界背后的神秘未知,揭示与人以及身体、心灵、本能、直觉、梦幻相随相伴的奥秘。因此,他对博大精深的苏非主义情有独钟,因为苏非主义视宗教为属于个人的精神体验,并不满足于正统教义对世界和人生确定的、规制性的理解,而重视探索理性和逻辑无法认识的“宇宙中内隐、无形、未知的领地”。当固守正统的信徒祈求“主啊,增加我的确信”时,古波斯的苏非大诗人鲁米却说:“主啊,增加我的困惑”。同样,在阿多尼斯笔下,困惑,和焦虑、质疑、提问一样,是探求未知者应有的精神状态:“答案是一座监狱,/问题本身也是一重围困,/除非是为了更多的困惑而发问。”

可以说,苏非主义对阿多尼斯的启迪是多方面的:它意味着认识世界的一个新的途径,美学表达的一种新的方式;它还意味着重新解读宗教传统,令改革者得以从伊斯兰教内部,找到让宗教从教条主义中解放出来的精神资源。此外,苏非主义还启迪阿多尼斯挣脱空间、身份对自身的束缚,反抗一切戒律和枷锁,在启程、旅行、迁徙、流亡中,获得精神的自由;通过语言和写作,获得诗性之不朽,因为“旅行让身体的四肢连接起天际的四肢”,“真理,总是与启程者同在”,“我们有时可以用词语的队伍,/去阻遏时光的队伍。”

2009年以来,阿多尼斯曾多次到访中国。与他结识的许多中国朋友都对他身上展现的那种“大诗人状态”(欧阳江河语)感到钦佩。在我看来,这种“大诗人状态”体现为深邃的思考力、直达本质的洞察力、言说真理的勇气、对政治与现实先知般的预见力,以及不屑于“属于某一个时刻”、却又坚信“一切时刻都属于我”的狷狂气质。它源自诗人永远以人的自由、尊严和解放为起点和指归,像儿童那样感受世界,像青年那样爱恋世界,像老者那样审视世界。

我记得,阿多尼斯应邀为朋友们题写赠语时,总喜欢写下《风中的树叶》的最后一个短章:

闪亮地生活,创作一首诗;

前行,增加大地的宽广。

曾留下那么多脍炙人口优美诗篇的老诗人,为什么独爱这首看似平淡无奇的短诗?我曾就此问过阿多尼斯,但他对我会意一笑,說道:“这个问题,应该由你回答。”

在为写作这篇序言冥思苦想的时刻,在一个暑气扰人、世事烦心的夏日之夜,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人生固然可悲可叹;然而,人,只有闪亮地活着,才能穿越笼罩世界的黑雾;只有永不停歇地创造,才能把生命谱写成一首诗篇;只有义无反顾地前行,才能在大地上留下通往光明的履痕。是的,只有这样,逼仄而阴暗的人生才会豁然明朗。这是阿多尼斯在青年时期唱起的生命赞歌,也是他毕生信念和历程的写照。凭着对诗歌、对生命怀有的传教士一般的信念,年近九秩、饱经沧桑的老人,依然初衷不改,歌吟不辍:

我谈论虚无,

却把奖赏赐予生命。

诗篇中的风不会哼唱小曲,

它席卷,欢舞,高歌。

读者朋友,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去感受阿多尼斯的诗篇中拂面而来的风吧!

(此文系《我的焦虑是一束火花:阿多尼斯诗歌短章选》译者序)

猜你喜欢

阿多尼斯阿拉伯
第五届中国—阿拉伯国家博览会
“江湖情义”让他中毒太深
阿拉伯国家宣布举办男装秀
阿多尼斯是一棵桂花树
阿多尼斯的风
阿拉伯小镇的露天集市
阿多的深蓝色旅行
尼斯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