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如意
2018-11-01童莹
童莹
一
莫急,车老爷,侬等等。
东风姨的手法还很生。虎口顺着一捆长粽捋出,粽子尖端又散了,终归摆不成金字塔形。从旁拨弄了一阵,移进移出,挑了体格大点的,头尾颠倒。啧的一声,索性把它们按倒了。
风灌进来,比穿堂风响。
以前全是她外婆主持的啦,姨像刚发现我也在车厢里似的,脸松下来,笑了笑,问,你们那边要不要请车老爷的。我摇头。我听说过灶王爷,土地公,第一次听说车神。
东风叔走到车尾,我照旧去接应供品。一盆子蒸猪肘被端上圆台面后,集装箱最后晃了晃。姨往将要冻结的油汤上撒了一把葱花,顺势拉拢后门。风小了,油香袭来。天光收拢,只剩得打火机火焰瘦长高直,映出叔外鼓的腮帮。
嘘,他说,车老爷显灵时,是打扰不得的。
香烛燃起,六米长的车厢内涂满了蜡,和蓬莱仙窟一般了。外圈云片糕上的花模子,梅兰竹菊。荤素泛着油光,溢出鎏金色的水珠子。进口饼干也是不缺的,包装袋上,英法日韩的语言。
东风姨的眼神从圆桌移到手心,来来回回。从蛤蜊闸蟹、松子鲈鱼,到酱鸭白斩鸡,以及各色素菜瓜果,对了几轮,交代道:车老爷,侬要吃的总算是齐了!
她擦掉留在手心的笔迹,抹了抹冻红的鼻头。烛光抖了抖,像是有神穿过。我不敢动。外面的风长了手脚,踢打车皮。想必是车厢里的人情酒食,引得大风投奔,以身相撞。天气预报没错,狂风作势,夜间免不了大雪。腊月二十八,东风姨挑准了时日过年,前一日煮肉杀鸡,借齐了碗筷桌台,这天四点多烧鱼淘米,赶着还没下雨,送到这荒地来。
直到烛光持续抖了抖,警报似的,东风叔才觉察到不对劲。他拉开门栓,几个头颅探进来。我们跳下车。我认出里边的副书记。没说上几句,他们退了十几米远。最年轻那个掏出几张纸,清了嗓,吞吐一串带百分比的数字。张口间隙,两侧的疱疹随脸颊挪动。风把白纸和几个人的衣领吹得簌簌响,翻来覆去。
东风叔领会到数字的真意,手揣在腹前,双眼半闭。年轻人说完“通过”二字,副书记说,恭喜。他在叔肩上拍了一記,叔抢先一步,说,辛苦。副书记的手就被东风叔握紧了,抽不出,憋了会,才说,正月十五公投,就在小区会议室,他脸上浮出笑意,刚解冻似的,补充道,我也是希望这些车子留下来的啦。
他们走远,东风叔往香烛下搁了垫子,笑问,手扣在后背做什么,怕了?东风姨说,幸亏每辆卡车尾气都合格,她扪了扪胸口,说,来了这么多人,跟小时候搞批斗一样。小胆黄狼,叔合掌跪拜,说,可是有车老爷显灵的。姨往酒盅添了黄酒,说,唷,这么有信心。早就打电话问过检测局了,叔站起来,神色有点得意。姨凑近问,公投也有信心?没问题,叔说,尽人事了。姨下跪合掌,说,请车老爷保佑,顺风顺水,东风如意。断断续续地,有点生疏。
收了物件,东风叔插上闩,上了锁。手指关节叩了叩集装箱铁皮,转过头,一脸的红光。姨往车前的焚烧炉里倒了纸元宝,煤饼夹翻开经文内芯。黑烟熏得他们扭过头。
他们是一对结婚二十几年的夫妻。东风叔是板寸头,偶有白发,星星点点。五官虽然立体,脸的轮廓却很柔和。他体态硬朗,扛着猪肘往前走,不时谈笑,有弥勒佛像的神韵。东风姨随意扎了头发,颈背略微弯曲,手脚却很灵活。她不太言笑,可能是受凉的缘故,鼻头一吸一吸。两人向保安老宋打了照面,说,新年如意,随即搬了方才的瓜果,塞到值班亭桌底。
你们放心,老宋的语气软下来,说,有我看车,就不会有贼。说罢,下了亭子,帮两人去滚圆台面,说要送到东风家去。
我转头去看那七辆卡车。一字排开,像齐整的婚车。车头剪纸簇新,如意花纹,在风中贴得牢靠。我有点担心。不知明年这个时候,还能不能见到它们。
十一月初,刚来到林西镇时,因为没有申请到实习教师宿舍,我住在附近的居民区里。那天路过小区门口,焦黄的荒地里,几辆货车的虎躯。出租的广告夹在雨刮器里上。我绕到集装箱一侧看了看,出租热线和货运热线是同一个。
我望过去。小区楼房是连体式的,四五户一组,坐北朝南,楼身荼白,老银,或者介于这两种色彩。规格大同小异,上下三层,楼顶都卧着棱柱状的小阁楼。虽说这是江南小镇,但关于白墙黑瓦的想像落了空。说它是洋房也不怎么合适。没有花园、圆尖顶,门前柱是简单的垂直条状纹路。再细看,外壁少有人家砌了装饰砖的,因而色泽暗淡了些,使人疑心里面的屋子也是简易的白坯房。我想,这里的房租应该不会太高。拨通号码,一位阿姨迎了出来。
又贴出去啦,东风姨,老宋从值班亭探出头,打招呼。阿姨向下挥挥手,叫他别说话。她看了我一眼,叫我等她一会儿。摘茶叶似的,她把几张广告纸揭下来。回来后,她说,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我们家亲戚。喏,阿姨对老宋示意。纸飞进了垃圾桶。她对我笑了笑,说,影响不好的,不好的。后来我从鳇鱼那儿知道,小区在评文明社区,房子不允许私自出租。
我跟着她走,她的皮鞋发出哧哧声,像是浸过水。走过连体楼房,偶尔镶嵌别墅式的房子。私人林荫道,是我不曾见过的,它往内连着小花圃。围栏内几株芭蕉树下,很洋气地摆了海豚顶球的大理石雕塑,甚至砌了小水池。内壁安装的一圈小喷泉,往上隆起低矮的水柱。
阿姨说,广东人买了这个楼,刚刚装修好。她的声音低下去,说,原来住的那户,欢喜赌地下六合彩,就押掉了房子。
前面还有洞天福地,院内正门前砌了拱形门,往里看,石桌和石凳的一角露在外面,有点风雅的意味。我刚要踏进去,阿姨拉住了我。她顺手拉开铝合金院门,说,这头这头。我有点失望。这里柴油味弥漫。蓝色铁皮仓里,三个油箱,占了半个院子,每个箱子要六七人合抱过来。
我说,阿姨,你们家做货运?她说,随便跑跑啦。想起前几天下火车后,眼前一圈的货运广告纸。格式很简单,大概是三行:公司名称,路线和手机号。白底黑字,背景多半是红蓝大货车,或是老师傅伸出拇指,旁边最多加一行“very good”或者“bang”,很有和国际接轨的抱负。
进了里屋,我的鞋子就湿了。阿姨说,厨房在装修啦,刚把灰尘冲掉,你就打电话来了。东北角遮了蓝篷布作门帘,掀起一个角。墙拆了一半,砖头和木屑堆了一地。
用不着脱鞋,她制止我。楼梯是螺旋式的,墙壁上的装饰画,从水彩到版画,风格各异。最后一幅改自达利的那张名作,时钟替换为人,弯折处比例合适,着色考究。我说,这幅画,真是厉害。阿姨露出铅白的牙齿。哎呦,女儿画的啦,大师都说,相当有功底了。
她领我到三楼。四角各有一个房间,任我挑选。除了最基本的家具外,四面白墙,棕黄门框,极简主义。我看了看窗户,要了西南角的那间。阿姨说,你这么爽快,不像是外地人。
回学校后,我觉得太顺利了些。同伴们说,太不长心眼了,收据都不开,就交了一千押金。我想了想,有点后悔。是不是在闹鬼,同伴说,这一带可是很流行拿年轻人去冲晦气的,说是阳气旺。我回想了下水泥地,柴油桶,白坯房,以及风格不搭的布置,说,是有点阴气。
中午下了课,我就跑到小区去了。姨还在冲灰尘,两个裤腿卷得很高,说,怎么不带行李过来。我说,学校说得有收据,要报销。我不太会写字的啦,姨说,她爸来了再写好吧。我心虚地点头。离开实习队前,他们顺次抱了抱我,好像我会遇到不测似的。
傍晚去的时候,路灯跳了跳,亮了又暗下去。我有点慌,攥紧了手机。阿姨不在,东南角办公桌前两个人影在交谈。桌前桌后,年龄相仿,像是在来回过招。
来客前倾道,错过今年最后一批申请的话,就更亏了。叔在缠鱼线,说,也就头一年有五万奖金,其他的,就摸不到盈亏啦。
来客掏了钢笔,划给叔看,说,承包出去后,每年按照对方的收益,四六分。叔往鱼线圈外打了结,说,谁六谁四,模棱得很。
好商量的,来客说,另外,车辆的维修保养,都不用你来。哈哈,叔笑道,我们家的车,向来结实,你在帮他们省钱。
来客推过去一张表,身子靠到沙发上,说,阿哥,我在为你担心公投,这是模拟投票的结果。我晓得的,叔说,大家都在为你出力,安静社区,环保社区,文明社區,都在出力的。叔退回香烟,送客到门口。来客不忘夸墙上的画,说,评艺术之家,也很快的。
叔不接话,来握我的手,说,以后就是自家人了。我后背一凉。他去倒茶,说女儿在美院上学,这是最正宗的西湖龙井,她从杭州寄过来的。递给我时,他的眼睛里有不可违抗的亮光。我不敢不喝,也不敢搁在办公桌上,一直捂着,手心烫得很,也不说。做梦一样,他给我看营业执照,谈跑的路线。从林西轻纺城,到最远的泉城。他展开墙上挂着的地图,说,你看,就是这个G字形。过了轻纺城,取道丰州,泰安城,最后,送到泉城,有回货,再拉回来。他的手指划过高速线,走走停停,很有指点江山的架势。我站起来点点头,稀里糊涂的。他继续比画,好像这些都是收入囊中的地盘。
跳了火坑,我疑心他要我帮他推销业务。邮递员进门,把他的名字喊得字正腔圆。
东风叔真有才,每个月都会有稿费的。
鳇鱼!叔去签字,他的字很娟秀。我想起那天出租广告上的字,笔画始末皆见笔锋,虽说体态凌厉,骨架却很端正。我夸他。没有没有,我只读了个小学,他说,甜甜这次稿费,蛮多。
离开时,鳇鱼说,有出山的女儿真好。叔出去送了他一罐日本鱼钩。他拍了拍叔的啤酒肚,叔夺过他手里的罐头,用拳头顶他的肩膀。他一闪,躲开了,抢过叔的罐头。两人用方言谈着什么,鳇鱼最后爆了一句脏话。叔说,副书记很手下留情了啦。两个人大笑起来,继续说方言。我听不明白,只能听出他们是快活的。
上楼前,叔叫我拿一个盆栽走。办公桌上几株仙人掌,下面的盆子,酒盅一般小,砂土上铺了一层花花绿绿的塑料颗粒,是吸引小孩子的那种,还闪着光。
鸿图大展,生意兴隆通四海。伟业宏开,财源广进达三江。
我转头,叔在读对联。两盆毛竹上刻着行楷小字,看得出是机器刻的。我想,没有让毛竹落单的道理,就捧了仙人掌。他说,小后生果然还是个小孩,说着,把我说的“收据”塞到牛皮信封里,骑线签字。我有点愧疚。叔开了保险箱找印章,不嫌麻烦。末了,在信封正面盖了章,写上自己的单位,一笔一画,遒劲有力。
安顿好后,我给队员们发消息,说自己很安全。悠着点,他们提醒我。
果然,一早起来,大衣消失了。走到浴室,没有找到换下的内衣和衬衫。我自责涉世不深,不曾见过这般劫财手段。路过隔壁房间,听到嗡嗡声,想像不出是什么发出的。脑中纷纷雪花噪点。刚想退租,瞥到了内衣内裤。明晃晃的,在阳台上摇晃。衣架纤弱,衣裤看上去有点轻佻。
起球了,就用毛球器剃了剃,阿姨站在身后,提了大衣。我抖开一看,也没有褶皱。我说,阿姨,我就去听听课,还没上课。不行的,她说,你这个年纪,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蛮要紧的。阿姨买了小笼包。我在客厅吃得局促,她倒是气定神闲,讲甜甜的升学面试,佐证以上观点。讲到后来,听不出有劝导的语气。这是新买的碟子啦,她指了指给我用的醋碟,说,等厨房弄好看,都用新的了。客厅柜子上,摆了很高的几摞碗碟,从簇拥牡丹,到清浅雕花,样式丰富,其中不乏一些卡通图案的。
来到学校,同伴说,印堂发黑,你在外面,对身体太狠了。行了,我说,被吵醒了两次。夜里,货车的发动声太大,倒车,转弯,震得玻璃快要离槽。一有动静,小区里的狗也叫起来,从各个角落,打暗号一样,轮流响应,偶尔胡乱地撕咬几下。在这样的生态里,我怕是会神经衰弱的。
不过在我说出口前,叔问,没睡好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原地转了会儿,发现他仰卧在卡车底下,使板手。每天都要做检查,叔爬起来说。他戴的白棉手套,乌漆麻黑。房租少收你两百,叔说,她妈妈没交代你,夜里发车几次,是说不准的。听得出,语气里有亏欠的意思。他摘了手套,直到把口袋给外翻了,才凑到两百块。都是零的,他压了个反光镜的破支架移过来,解释道,整的都先支给驾驶员当油费了。我收下后,买了效果很好的耳塞,也养成了晚上洗衣的习惯。
二
待了几天,听邻居叫东风叔,东风姨,我也改了口。晚上回来,我说,东风叔好,东风姨好。两人在客厅对账目,姨很有牢骚,怪叔算错了很多回。小文!叔叫住我,你还没见识过东风吧。我想,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这我当然是明白的。我说,江南好风光,十一月这风也很暖和。阿姨顿了顿,说,小文读过书,就是斯文。我干笑起来。叔说,我是說,东风牌卡车。我笑得更干涩了。他站起来说,改天叫你见识一下七辆车。阿姨忙去扯他的夹克衫,说,你又来了。我上了楼,才晃过神,那是他们称呼的由来。
秋游,学校组织学生参观轻纺城。我是实习班主任,通宵背了稿子。在学生面前,还是很生疏。我说,林西镇先前有轻纺之乡的美称,运输业也是老产业。几个词一顿,像不合格的导游。学生的兴趣当然不在我这儿,他们趴在铁皮厂房外,叠罗汉一样,盯着里面转动的油机,好像刘姥姥初见自鸣钟。无奈之间,我看到东风叔。十一月末的天,只着汗衫白背心,正扛着一捆两米长的涤纶布。肩胛骨边的筋肉很饱满,膀子白皙,小臂却是黝黑。一问二答后,叔笑着说,你是外乡人,怎么晓得林西镇的机密。
他来拉我的裤腿,我差点闪开。学生围过来,看好戏一样。很快,我的裤脚就被翻得很高。他把我按下去,像制服罪犯。一捆涤纶布下来,我就原地瘫软了。叔说,我还没松手嘞。我又战战兢兢蹲好,正憋气,学生们就叫好,当我是丑角。我要站起来,视线被布料挡住了。叔扶住我的背,叫我别弯。举重似的,我好不容易站成了人样,护住布料时,大腿根抽筋了。不远处传来鼓掌声,听不出是不是在幸灾乐祸。顺着叔的指令,我往集装箱走,包在外面的塑料膜,沾在脸上,风吹过来,簌簌发痒。
卸下布料时,我挺直了脊梁骨,好像恢复了做人的资格。一抬头,发现车里布料的半径,是刚刚的两三倍。东风叔揉了揉我的肩膀,眼睛朝向外面,说,你们小时候穿的T恤衫,难说还是我亲手装的。
几个学生不信。叔说,二十年前,这里只有两排水泥房,都是我接的业务。他们环顾四周,数数。
棉麻尼龙,什么布料没装过,现在都改成铁皮厂房了。叔说着,掀起背心,去擦两腮上密集的汗珠。
几个孩子踩着地上的货跳上车,我说,快下来。叔阻拦了我,挡在集装箱口,做他们的保镖。几个学生在里面走走跳跳,摸摸两侧的铁皮。玩够了,叔把他们一个个抱下来。其中一个爱捣蛋的,趁我们不注意,扒下了一块生锈的铁片,要玩小李飞刀。我夺了过来。他下车后,往大轮胎上踢了一记,见车身没有晃动,就逃走了。我向叔道歉。叔说,那小子以后机灵。说着,往我耳朵后夹上一支烟,说他是不抽的。
回到家,我看到办公桌后的地图。眼前G字形的路线自动浮现出来,我知道,轻纺城就是那个箭头的顶端。
东风叔的托运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几辆大货车,两三个驾驶员,三五个装货的小工,就是全部了。东风姨不用上班,典型的家庭主妇,持家有方。洗衣,买菜,收拾房间,空下来,打麻将,唱越剧,看我没事,就给我翻看相册。照片里的甜甜,面相和善,遗传了东风叔,但眉眼里的机警灵巧,大概有姨的一些禀性。
这些天,东风姨搬了桌,亲自坐在厨房边监工,看装修公司有没有偷工减料。虽然没上过什么学,对于数字,很是敏感。木料,瓷砖,数量和费用算得极快,又很准。到了很晚,计算器的人工语音还在发音,归零归零,响个不停。她嫌公司得寸进尺,开支又多了几百几千。有一次进门,有点委屈,又不像是受气的样子,说,拆了隔间的拱门,要六边形的,六边形的考究,新娘子他们家的厨房,样式比我们的好看,也不晓得哪里看来的。东风叔在翻瓷砖样式的册子,说,人家大老远嫁过来,巧嫂做婆婆的,哪有不花光心思的道理。东风姨原本想铺地暖瓷砖。她听巧嫂说起过一个国外的牌子,当时记得清,回来就复述不出来,饿了一顿饭,怪自己没文化,却也不好意思再去打听。我搜了商家给她看,她觑了价格,就作罢了,说,还拿不出那笔钱。
我和甜甜早些天加了好友。起初,东风叔叫她填安全运输单位的评比表。这是镇上的评比,说是副书记送来的。她说,家里的语文老师写,省时省力。于是她来说服我去写。我问东风叔,事迹怎么写。叔说一句,我就在电脑里打一句。
从业二十几年。
从未发生责任事故。
年均行车八万公里。
全体员工无人员伤亡。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东风姨说,看看,要夸不下去了。她在厨房擦新铺好的地板,四肢都着地,灰尘沙砾抠得仔细,沿着四方形,跟着污痕已经爬了几圈,像我以前玩过的贪吃蛇游戏。
叔说,小文,你随便写写。我说,安全检查这一条,怎么意思。他说,就是发车前,我都叫他们检查车子,每次停靠,轮胎,发动机,门,篷布啊,都要把把关的。
我问,车子保养很麻烦吧。他说,要是我手下也这么想,就省心了,看到车子缺胳膊少腿,肉疼。他指了指楼梯。
那些都是报废的零件。楼梯下几个大纸箱里,大的,我看到过发动机、轴承、铁栏板、前后视镜;小的,除了落单的雨刮器、齿轮,其他的,我叫不出名字。我想起之前收破烂的从门前经过,姨总说要把它们全部卖光。一本正经的样子。
那你还要买新卡车,倒贴的生意,东风姨像是在教训,说,甜甜结婚,急需用钱。她把我喊到厨房,叫我蹲下,让我用手机拍瓷砖上的划痕,找装修公司赔钱。安装橱柜时,泥水工没提角,地面就刮坏了。我和姨头对头跪着,选角度找刮擦的痕迹。窗外的光线足,地面总是反光,姨几乎是趴着,用手指尖的触感找刮痕。因为眼花,头微微往后仰,目光却很高,看上去很卖力。
东风叔说,早就说过,现在搞厨房,没必要的,年前也不一定能弄好,甜甜又不是明年结婚。
阿姨不同意,觉得叔少了一根筋,说,买新车的成本放下去,收益两年也收不回来。
叔拉缩短了钓鱼竿,笑笑说,这就是女人的眼光。
姨爬起来比我快。她去拿文件夹,掀了口子,说,超速罚款单,违章停车罚款单,喏,尾气举报信,噪音投诉单。
好了好了,叔去合上口子。
姨把抹布甩到叔面前,说,要不是副书记原本是你的位子,人家哪有那么好,给你私下解决。
叔没接话,把文件夹放回书柜,上了锁。
生意索性就承包出去好了,姨说着,坐到办公椅上不起来,心事写在脸上。
叔提起鱼竿和塑料桶,出了门。姨看到我,觉得有些难堪。她眼角有点发红,叫我不要介意。
我點点头出了门。我对钓鱼很感兴趣。祖父曾经坐岸垂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后来因为家乡城市改建,填了河道,我就没有摸鱼竿的机会。叔见我平日里对他的渔具感兴趣,转头叫了我一声,硬要把我拉到二灶河边去。
鱼友们年龄相仿,靠在栏杆边,转头打招呼。东风叔给每个人一盒鱼饵。有人问叔,什么时候去镇南钓鱼,好乘顺风车。叔说,下雨前。说着,往远处的河道里投了两个窝。
有女婿了?他们问。怎么样,他回问。
我有点无措,他拉了我到边上,告诉我说,这个是红蚯蚓,这里的鱼最欢喜吃。我不敢捻,他笑了笑,问我会不会开车。驾照考出三年了,但没怎么摸过方向盘,我说。
一个叫老岳的人,隔了三四个人,喊,听说老东风不搞货运了?
几个人嘘了一声,怪老岳把鱼弄跑了。
叔没搭理,低声对我说,现在考驾照,简单多了,要是以前,他得把车上的部件都记熟。他来抓我的手指捉蚯蚓,说,会开车不会修车,说出来多难听。
我的头皮有点发麻,手上滑溜溜的。红蚯蚓在蠕动,分不清头尾。
套上去!他有点命令的语气。我手抖得厉害,问,打个死结?
东风叔笃定我不会,笑了,抓过红蚯蚓,往钩尖上一套,蚓身就被刺穿了。左右手配合得紧,一来二去,整根蚯蚓折了三四道弯,动弹不得。
看清楚了没,我摇头。
叔说,这一片的马路,是我赚工分那几年,亲眼见它拓出来的。我望过去,路很直,被两边的银杏遮得严实。是那种很炽烈的姜黄色。
叔又告诉我说,二十岁时被选到了当地的运输大队,学开大卡车。
一条鲫鱼上钩,叔的手有颠倒乾坤的气魄。鱼尾腾挪了一阵,就自己钻进了桶里。
就三个人,他强调了一声。说着,换了一批鱼钩,把之前的抛给鱼友,说,德国小鱼钩!鱼友也抛了几盒来,说,你要的大号!叔耳聪目明,接得很准。
老东风的好东西都从哪里进货的,藏着开渔具店?他们打趣了一阵,又对我说,老东风是镇上头一个买东风大卡车的。
我不知道该对谁说话,只是说,您真厉害。叔又换了口气,显得很谦虚,说,蛮好开,改天我叫你试试。
跟你说这么多,老东风是相中你了!鱼友们来搭我的肩,我一眼认出邮递员鳇鱼。他来握手,说,是斯文的。我有点局促。他们说,怪不得这么早就装修婚房了。
别吓小伙子,东风叔指指他们,说,说胡话,烂肚肠。
开卡车的事我没有放在心上。那天回家,东风叔问我,能不能帮他开一次。他跷着打了石膏的脚,和姨一起,坐在门口等我,俨然等待武林接班人的架势。他们的意思是,手下都回家了,没人能开到荒地去。我望了望门口那辆卡车,头顶一阵凉风。
赶鸭子上架。想起大二攀岩,四肢同时用力,对底下的人回眸,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磨了锐气,往下看,也会头晕了。东风叔坐了起重机上来,爬进副驾驶座,还很闲适。我说,叔,劳驾看着点。叔先是笑出了声,说,你都驾驶了,还跟我说劳驾,不是病句吗,语文老师。十二月天,我的脖子出了点汗。他一把扭动车钥匙,整个车就抖起来。我的屁股在座上横竖簸动,不受控制。我说,等等,叔,我先踩踩刹车。他说,尽管试,启动一会才能开。他两臂插在胸前,验收徒弟功力的模样。
也就十分钟,像过了寒冬酷暑。忘了拉手刹,又找不到安全带的扣子。临近荒地,叔突然挂了空挡。我脑子空白,手脚都松开了,只觉得车在地上滑。直到叔说了几次点刹,我才手脚并用,凭感觉勒车头。踩一下,松一下,卡车的躯体跟着我的脚掌,一抖一抖。
叔还是坐着起重机下来,着地,说,小后生很沉稳,就是胆子小了点。我没有转头,憋着胸口热气,径直去垃圾桶,吐了一通,腿也软了。晚上做梦,弯道黑黢黢的,指不定哪里冒出土狗,背后又有鸣笛紧催,一急,方向盘就失了灵,冲进了二灶河里,淹死了。
我跟甜甜发消息说,东风叔辞退了一两个小工,亲自上阵,把脚砸伤了。她说,我也站在妈这边,承包出去的话,这些都能避免,也不用这么省成本。甜甜给我发了段在沙漠的视频,说,她和老胡子在那里取景。老胡子是她的男友,在拍独立电影。视频里,他也不过二十七八,有棱有角,长发撂在后面。一个看上去是演员的女人,握了矿泉水瓶击打他的额头,八分力度。
再重点,对,他训练她说,别把我当人,物化,猪肉不如的那种。
女主总是手下留情,甜甜说,老胡子觉得把瓶子灌满会更好,你觉得呢。
又发来一个视频。演员的手往空中抡了很大的圆弧,逐渐加速,将要锤到头时,我长吸了口气,没看下去。我说,什么时候回家,阿姨很惦记你。
哦,小文,我还不能应对这件事。她发来一句语音。紧接着,她又说上个月在学文身。发过来的视频里,正中间一座烛台,脚边是堆了长针的纸箱。背景音很杂,听上去是长一阵短一阵的钻头声。甜甜解说道,她负责开台,收台,烧针头,给手柄消毒。镜头转向墙壁,文身稿像徽章一样,密集地别在墙上。飞禽走兽,人像图腾,五彩斑斓。
我说,厨房快装修好了。她问,梯下的废物仓呢。我说,阿姨打算把它们清理掉,敲几个红木鞋柜。
救命,甜甜说,一定要拦住她。
那是我的艺术源泉。她发来这句话时,加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句号。
不过东风姨作罢了。东风托运部没评上运输安全单位,两万块奖金打了水漂。叔手下的驾驶员小庄,把脚踝弄骨折了。小庄的老婆,带了他大哥,找上门,说是工伤,一开口,两万五。东风叔的脚也绑着纱布。他站不起来,请她自己去拿茶叶。他知道肇事人已经作了赔偿,就说,小庄夜里在酒吧打工,也没跟我说,疲劳驾驶,已经是犯法了。那妇人正准备发泄,东风姨提了一袋东西回来,进门说,小庄就干了两个月不到,要结工资,你看看怎么算划算,按日算,八十,按月算,三千,按年算,四万。对方还在头脑里计算,没了声。姨掰起叔的脚,搁在办公桌上,摊开一小袋膏药。妇人闻到味道,身体向后仰。姨像没顾忌似的,解开原来纱布的带子。
叔说,小庄能靠在事故警示牌上睡着,我是头次见。消毒时,叔的脚往回缩了一下。妇人的语气没有放低,说,还不是因为卡车坏了,他才下车。姨拿竹签在纱布上抹平膏药,稍微仰头,膏药的热气飘到脑后去了。姨说,哪有只把警示牌拖七八米远的,结果。姨没说完,另一男人闯进来,叼了一支烟,卷起袖子,露出豹头文身。妇人顺了顺气,说,你们东风托运部,除了红脸,还有白臉,真是齐全。
姨笑眯眯的,说,我是黄脸婆了啦,不像你还细皮嫩肉的。姨说着,把旧纱布扔到垃圾桶,妇人往回缩了缩脚。姨向叔使眼色。叔悬着一只脚站起来,去和男人握手,说,小庄再怎么怠工,工资肯定是要给足的。男人坐下来,继续抽烟。叔对照着签到簿,给做工的日期画圈,请假的日子打叉。
妇人敲敲桌子,说,重新来,节假日也要算。
叔笑起来,说,这几天不是国家节假日,是我有时候看他们累,给他们放的。
妇人说,人家都带薪休假。
你们不正式,男人指了指营业执照,说,是不是造假。
叔补了六天,四千六百八,说,算你们五千。姨出门了,回来时,包鼓了。妇人觑了觑,矜持地把头别到另一边。叔给了他们四千块,写了收条,又补了一张一千块的欠条。叔说,我们装货的,哪有脖子酸的道理,小庄把活推给小工干,自己低头玩手机。姨补充说,弟媳,你注意点,头像是个美女。
东风叔怪姨一次性向巧嫂借了五千来。姨说自己着急,听到五千就照做了。叔说,这些人,就是会得寸进尺,这次把钱都交出去,之后说不定还会要多少。姨说,你也不是没看到,男人口袋里有刀柄。叔说,有摄像头,怕什么。
姨在屋里空走了两圈,又回来,反问道,现在你还想去医院看小庄?
叔不说话。
那本来是买厨房吊灯的钱啦,姨埋怨道。
两人僵持了很久,最后又因为承包的事情,争执起来。
三
厨房还没好,煤炉生得很勤快。东风姨在后门做饭,不再向巧嫂借煤气灶用了。人也躲在客厅,织毛衣,故意闷着。我问叔,叔说,她去给巧嫂还钱,结果人家送回一只锅,说,儿媳说有柴油味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虽说有点开玩笑,看得出,巧嫂伤了姨的元气。
东风姨手上的长柄夹一开一合,在半空夹了夹,就去掏炉子里用完的煤饼。她说,这是自己的错,借人家的灶用,还是新房的灶,说出去,别人鼻涕泡都要笑出了。姨稍一用力,煤饼就夹碎了。清理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甜甜,也是捧大的,就不会嫌三嫌四。
姨在眼前抖了抖刚点燃的废纸,往煤炉底塞下去。
叔从办公桌觑过来,问,刨花哪头找来的?
刨花你头啊,你的旧账目啦,姨喊。
叔脚还没好,但三步并一步,闯到后门,救火似的,掏出账目,说,烧你的毛线球,也不好烧这些的。
老年痴呆啊,羊毛线八千块一斤!东风姨说着,夺了旧账目,身手更快,把地上另一叠也堵到了炉子里。黑烟蹿起来,姨别过头,罩袖护着口子,说,我是要烧光,十多年的账目,当宝贝。
叔还要去抢,不留神踢翻了地上的锅。生莲藕滚出来,落到了后门的台阶上。姨跪在地上去捡,用手指去抠凹槽里的枸杞,一颗一颗,收入手心。
叔站着,盯着黑烟揉眼睛。
两人没说话,到了晚上,叔配了一把新锁,把剩下的旧账目和旧报纸放到了保险箱。
东风姨害了几天便秘,锁在厕所半天不出来。叔去敲门,姨就让叔去三楼。叔瘸着腿上楼,姨听了脚步声走远,就喊,他是真的要分家了,说罢,呜咽起来。叔退回来,搬了椅子,守在厕所门口。姨出门,见叔憋得屁股在椅上挪动,松了脸,说,快进去吧。
周六晚上,他们把我喊下来,叫我出去,享受享受。我问,怎么享受。去洗脚,叔说,我的脚好了,是时候疏通筋骨了。我说,我不太合适去的。哎,东风叔说,赚了钱也要花钱的,叔请你。我走在后面,有那种被逼上梁山的悲壮。叔说,小后生还没我们想得开。
沿着银杏道,一路走到底,各色牌子像在大楼上拼拼贴贴。“剪不剪”发廊,“火木年华”会所,“有缘再来”KTV,交替发光。大红大黄大蓝的移动字幕在夜幕中闪烁,气氛倒不太暧昧。
我看到“林西足浴”四个字时,有点犯难。叔把我揽进去,就差称兄道弟了。
还是贵宾间吧,前台迎过来,问甜甜什么时候放假。叔挥了手,说,快了快了。
檀香味弥漫。室内金碧辉煌,每个房间相隔处,挂有人体穴位图,大到全身,小到脚底,雌雄分开,解释五脏六腑。另一面,就是养生知识,秋冬春夏,衣食禁忌。
叔说,点八号,十八号,六十七号。
躺下后,叔见我拘谨,就对技师说,不好意思,换个男技师来。
他给我脱了鞋子,我闻到自己的脚臭,有点发窘。脚浸到桶里,烫得收了回来。技师笑问,头次来吧。
叔说,小文,语文老师。他调低了靠背,像沙滩上晒太阳似的,十足的闲适。叔对技师说,你帮小文看看,哪里不对劲。
技师一用力,我的脚心就连心地疼。我叫出来。他用指关节继续顶了顶脚心,我连着身子缩了缩,说,痛。他问,喜欢哪种手法,这是双指扣拳法,这是单食指勾掌法,这个,双指钳法。我的脚趾被夹着,头皮发麻,有刮骨疗伤的快感。技师抬头,手不留情,说,这是指腹推压法。我的身子和旱地里的泥鳅一样,翻腾起来,失了态。他不收手,说,再刮一刮。我闭上眼睛,只听到叔和技师们的笑声。末了,技师说,肠胃和肾,有点问题。
叔笑得最欢,说,以后在我们家干活算了,锻炼身体。
我抹掉额头的汗,说,改卷子,坐久了。
叔仰躺着,肚子鼓出来,问,小文喝酒吗?我说,不太喝。又问,抽烟吗?我说,不抽。他转过头,像吐露秘密似的,说,抽烟无害健康的,哈佛的人得出的结论。
就知道说这些,每次说得都一样,姨顿了顿,对技师说,再重一点。
叔说,不过戒烟总是好的,她就是因为我不抽,才看上我的。
阿姨把毛线球丢过去,说,别丢人,你追我那会儿,说不抽,也不看看手指,都是黄的。
叔挺起脖子来,说,怎么是我追你,你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么。
我和技师们都发笑。两个人却是很严肃,为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争执起来。姨说是在林西街心公园,自己有小姐妹陪着,在買棒冰,然后叔在地下修车,夸她裙子好看。叔不同意,说姨要老年痴呆了,明明是他坐在卡车上,姨觉得神气,还叫他,发哥。叔有点陶醉,平卧着,技师把他的脚掰上掰下,说,那个时候你还是你们村的冯程程。
姨骂叔不正经,越老越油。
还要我唱“浪奔浪流”,你听要听的,四个粤语字,也不晓得什么意思。叔闭着眼睛,唱起来。浪奔,浪流——
东风姨给我看过相册。大概是红尘滚滚,痴痴情深的年代,两人的打扮,还有潇洒走一回的意味。姨高三七,叔四六分,打了发胶。五色灯光迷离,透着潮气。背景除了室外名胜的山石河流,就是家里的白坯房。当然,最具特色的是卡车入镜。两人各站一边,手臂撑着卡车。车大人小,是别人家没有的气派。
东风姨转头问我,拍电影,可以赚多少。姨问话,像是在试探,手指头织着毛衣,手腕上的环保袋装着毛线球,像是随口问问的,但是,那口吻又很严肃。我知道,常有拍摄组来小区取景,群众演员有些报酬,可以赚点外快。我说,得看具体情况,明星是赚得多的。
技师让我趴着,从脚踝开始,以很大的耐心,一寸寸按摩上来。按到大腿时,我觉得痒,看了看东风叔。随着技师在背部的敲打,哼的旋律在抖动,看上去很享受。
阿姨说,不是啦,她是说导演。
我憋着痒,说,也得看情况,有些导演熬了很久,也不见得很有钱。
她又问我,是不是单身,我说,还没有考虑找对象的事情。技师按到臀部时,拳头使劲挤进了肉里。我叫出来,叔像没听见似的。
姨听了,丢掉手上的毛衣袋,埋怨说,甜甜和一个学电影的好上了,前阵子还一起去了敦煌。问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姨找人在甜甜手机里装了定位系统。我和技师们都说,阿姨,您不要做跟踪。劝了很久,我圆了话,说,学电影也不一定拍电影,拍出好电影是很厉害的人。姨反过来夸我懂事,说,不在工作前找对象,才算是对别人负责。
过了一阵,姨把身子靠过来,问我,小文,实话告诉我,你谈过几个。
叔见我有点局促,解围道,现在谈恋爱,不算什么,一次一杯白开水,以前我们,一口就醉了。
姨没说话,竟然开始抹眼角的水痕,说,甜甜很久没回消息了,想想,还是马上去养老院好。我和技师们都说,东风姨,我忙起来,也这样的。
她向我们甩甩手,又说,甜甜出生的时候,是落雨天,夜里。
猪猡,丢脸的,东风叔说。
你在外面跑车,我一个人啦,姨开始翻陈年旧账。
都是车子害的,小时候甜甜没玩具,就是找车零件,坐在那里玩,喜欢幻想,现在要找艺术家做男朋友,狗屁艺术家啦。
她用发动机做了元宵花灯,获奖了你还不是很高兴嘛,东风叔说,艺术细胞就是这么培养出的,谁家孩子能发明雨刮器阳伞啦,轴承戒指全部以假乱真了的。
见姨不说话,叔就问技师,过年回不回家。技师说,太远了,不回。叔想了一会儿,问,到了什么段位。她说,很高了。叔问,为什么不在老家开洗脚店,找几个帮手,一起搞搞。技师说,你们是好好来洗脚的,一家人,有的人,东风叔,东风姨,你们想想,是吧。
临走,东风叔对技师们说,有自己的店,搞个营业执照,最好了。技师们礼节性地点点头,按最优惠的价算了费用,总共两百四十元。
到了十二月下旬,两人都不太出门。已经到了年关,生意淡了,东风叔也不接业务。姨说,阴阳眼大师说,最近晦气有点重,要放经文冲一冲。我想起前阵子,他们从要好的朋友那里回来。朋友的独生子二十一岁,打了打羽毛球,突发心肌梗塞走了。叔告诉我,在甜甜之前,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因为头辆卡车的成本刚刚捞回来,思前顾后,还是拿掉了。那天放的是《楞严咒》,东风姨听了半个小时,吐了。她说,好像做了一场梦,拿掉的孩子要掐死甜甜,很不平。叔指了指厨房,说,照现在看,养一个都困难,别说两个。姨没说话,只是说想去庙里拜拜,祈个愿。
去了庙里以后,装修果然顺利了。经理挺客气,不再索要更多的花销。整个厨房,已经有了新鲜的样子,就差两扇玻璃门了。姨一个礼拜要去庙里两三次。回来后,自己念经文,遇到烦心事,就说嘛哩嘛哩哄。但是,区委会送来单子,说,荒地要开发,不允许停车。姨揣测又是被举报的,说,安全单位的评比也被举报,声音响,尾气重,都被人说。东风姨怄气时,茶饭不思。最让叔没办法的是,姨时常自贬,一着急,做牛做马,做畜牲之类的,都说出了口。叔怄气,又去钓鱼。姨的气加剧了。我在中间斡旋,到最后,他们虽不见好,对我倒是多了一些愧疚。
我跟叔去二灶河边放生,他问我,精神病、心理病和神经病是不是同一回事。我说,很不一样的。
她总觉得胸口有东西掖着,叫她去医院,还死活不去。叔抓了几条小昂刺鱼。很奇怪,昂刺很听话,温和地停留在叔的虎口,两对触须在风里摇曳。做假动作一样,叔往上举了举,终于抛了出去。看着小鱼钻到河底,看不到了,问我,你说要不要承包出去。
我有点犯难,说,阿姨的打算也有道理,为了公投的事,她也忍了很多气。
更年期了,很麻烦,叔叫我放生两条,说,她其实是要买新轿车,说是给女儿的嫁妆,实际上,早就看家里的面包车不顺眼了。
我咽咽口水,碰到鱼,鱼就弹跳。我说,据说现在这个行业,个体户很难做下去了,大公司在吞并小的。
叔摆摆手,说,那一套,和我不一样的,养车就跟养孩子,不交出去。
我试了很久,都没有抓到昂刺。叔直接拎起桶,把剩下的鱼都倒进河里。没等手擦干,就翻开手机盖,说,相中这辆很久了,长九米六,前面四个轮子,后面八个,派头大,耗油量也低,在两侧打了广告,停在路上,会有很多人打电话进来的。
我点点头。叔说,一定要拿下。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气概,好像要寻到江湖里,多年失传的秘笈。
叔去心理医生那里,开了一些安神药。我拿给叔一些装维他命片的盒子,叫叔把药片塞进去。两个人一起哄姨吃药。后来他们和好,是因为那次“东风行动”。
擒贼先擒内奸,叔说。
我很紧张,叔给我的代号是“东风七号”。
东风一号准备完毕,叔发我一段语音。
我给小工阿强说,老板五点才回来,我要出门,麻烦你看一下屋子。他说,没问题。
我去附近公园绕一圈的工夫,东风叔就发了消息:东风七号,东风七号,任务执行完毕,任务执行完毕,火速回家,火速回家。短句说了两遍,我汗涔涔的。跑回家,一切都没有变化。阿强还是坐在沙发上,见我进来,把脚搁下茶几,笑了笑。我说,谢谢大哥,你先回去吧。等他的电瓶车开走很远,东风叔下楼,说,搞定,就是他了。我不太懂。叔指了指天花板。一个黑色监控。
叔叫我上三楼,给监控录像备份。我发现原来就是那间嗡嗡响的房间,放了整套设备。录像中,阿强把最近的账目都拍了去,叔拍了拍大腿,说,妈妈的,出卖信息。
从此,我就没见过阿强。这事情告一段落,东风叔和东风姨,人都新鲜起来,说要去家电城,看厨具。同行的,还有巧嫂。巧嫂是去年购的,有经验,还认识那边的经理。坐上东风叔的面包车,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能便宜。东风姨还是提了毛线袋去,脚上棉鞋也没换。巧嫂穿得讲究,把婚礼上的老年唐装披上了。姨拢了拢头发,不太说话,想来还在为送锅的事情怄气。开了车门,巧嫂脱了唐装,去搀东风姨。
姨的鞋蹭了蹭家电城地垫,走得很慢。巧嫂指了指东南角,说,自动洗碗机,本来想买的。姨斜过上身,觑了觑,又直起身,问我,怎么样。我找店员来演示,店员抱了一桶果蔬来,问姨想看哪个,洗碗还是洗蔬菜。姨都想看,一群人就陪着观摩洗东西。姨边看边织毛衣,手指灵活,富有节奏,从容的模样。待巧嫂到别处转悠,姨翻了翻簿子,窥了价格。转了一圈,姨说,想去隔壁镇的家电城再看看。巧嫂累了,也不好意思说不去。我和叔也随姨,折腾了一天。姨还是回到了林西家电城,一狠心,除了厨具,还买了几千块的烘干机,当着巧嫂的面,付了现金。结账时,巧嫂把经理叫出来。他问:您又有喜事?
一家人!巧嫂把姨搀过去,说,同一个灶吃饭的啦。
四
难得的好天气。
两个鱼头从下面腾跃上来。腮盖在半空开合。我从阳台看下去,东风叔的上身随手挪移,又抓起了两条鲤鱼。洗衣板前,他开始刮鱼鳞。伴随着刺啦啦声的,是菜刀的光影。运斤成风,不伤皮肉毫厘的功力。杀好了,叔抬头喊,搞定了。
我刚要回应,东风姨从二楼阳台探出头,说,不比你慢。铝合金挡板闪过亮光,清一色的被子和毛毯,就平铺在上面了。整根毯子,是很典雅的花色。很大的月季,两朵并枝着往两头开,花瓣由浅入深,最中心处是品红色,四周晕染了些暗淡的赭红。和我睡的那套相差不多,都是姨当时的嫁妆。不过是换作了绝艳的牡丹,连水纹状的镶边也是相同的。从上看下去,毯子上用手捋过的几块深浅相异,往不同方向四散着柔光。
之前东风姨在被窝里坐了三天,说是大降温,不敢出去。在甜甜那里,两个人都撒了谎,说妈生了病,叫她快回家。
甜甜从外面走进来,人埋在行李堆里。姨拿了围脖,包住了甜甜的腿。她钻出来,像一条灵活的鱼。怎么拆了牛仔裤,姨说,这么滑头,是要被人家说了去的。
A字形!甜甜把裤筒往两边拉开,转了一圈,说,加了两块羊毛绒啦。她把侧边的条纹提上来,说,银葱线,我头回用缝纫机。
厉害,叔说,好看的。
姨觉得不三不四,说,喂,看不看得出我年轻了点。
气色明明很好,甜甜说,晓得是骗我,你当心白粉中毒。
甜甜给我一个大圆盒,说,玫瑰花饼。盒面上是蓝色印花布的花纹,看上去又像剪纸。我说,这个人像你。就是我,她说,老胡子拍的,后来授权给了朋友,做工业视觉设计的。
姨叫甜甜参观厨房,欢不欢喜?
你欢喜最重要,甜甜说着,去拖楼梯下的箱子。姨去阻拦,甜甜爬进去,不出来,露出半个头。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姨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
你,上来。甜甜叫我帮她搬箱子。她推倒了箱子,从口子里走出来,掸了掸裙。
书房的钥匙只有一把。甜甜推开门,乌黑一片。樟脑丸和油墨混杂的味道,使人想起二手交易所里油腻褪色的物什。近门的台灯点亮时,浮出两台樟木箱,直角状放置,对面黑丝绒窗帘染上了层叠的油光,沿着下垂的褶皱深深浅浅游动。甜甜坐上去,举了两盏玻璃灯,说,我妈的嫁妆。她的手伸到柜子后开灯,按了两下,调成亮黄色。油灯瓶颈上的紫红婚结还在,棉絮状。很酷,我说着,拨了拨。脚下小心,她说。我收回去,毛毯上的扳手弹了一记,另一头是榔头,周围是它们的同胞,虎口钳,长柄剪刀,还有诸多叫不出名的玩意。甜甜把它们踢到边上,掀了圆盖子,叫我坐。我坐着,下面是中空的。甜甜在拉箱子,笑着说,马桶啦。我站起来,往下看,各类螺丝和弹簧松散地挤着,犹如礁石外闪光的螺壳。
把你的钥匙串挂链交换给我好吗,甜甜坐在大红饼干盒上,给箱子里的宝贝分类,叫我从屁股下面挑一些东西。
我的挂链是一颗不规则的茶色玛瑙球,刚要拆出来,她移给我一架打孔机,说,自己挑,自己打孔。
在家待多久,我问甜甜。她没說话,好像手上的方向盘真的发出了声音,盖过了我的话。
这些零件能组装成卡车吗?我问。甜甜说,这才多少,十分之一辆都不行。她拖出一块栏板,喏,这个,爸的第三辆卡车上的,在高速公路上,当初被撞了,掉下来的。她抽了摞在樟木箱后的牛皮卷,要做画板。
直角樟木箱摆成了书桌和工作台。甜甜是齐耳的短发,台上的瓶状器皿和她的发顶一样,有银白的光圈。内壁套了白色网兜,孔缝细密,我去拉网兜的带子。甜甜转过头笑了笑。器皿里都是大齿轮,我翻开最上面一个,下面层层叠叠的。
是痰盂啦,甜甜说,老胡子喜欢我的拼贴,他说我们会合作。
墙壁沿着对角线,被分割成Z字板块,摸上去什么材料都有。世界通史上割下来的头,甜甜说,不喜欢文艺复兴以后的,所以都抠下来了。她裁好了牛皮纸,放在一边,招呼我过去,说,帮我拉着。沿着KT板上的曲线,她叫我刷401胶水。看到她从包里打开个玻璃瓶,往空中一撒,我吓了一跳,一松手,板掉在地上。沙子从空中跃起又撒下来。
甜甜跳起来,双手握拳,和耳朵齐高,快抖抖,她说。
她今年十九岁,正在发生从女孩到女人的质变。
我拉过一个角,她像筛谷子似的,晃了晃,惊呼:太可惜了。她说这是从敦煌的带来的沙子,只有一罐。
东风叔问,怎么不和甜甜多聊聊。我说,她把我赶下来了。叔叫我帮他一手,排了四个鱼鳔在台阶上,说,比比谁踩得响。他把皮鞋跟搁在上面,擀面杖似的捻了捻,一种淘气甚至有点狡黠的滑动声蹭着他的脚爬出来,使我疑心是从他嘴里发出的。紧接着“呲”的一下,一股连续的扑扑声时隐时现,最终叔的大腿一紧,脚底发出了手扔炮仗一般的响声。猝不及防,姨肩膀一抖,吓了一跳,拿了米筛出来,往叔肩膀上狠敲一记,伸了伸脚,地上的三个鱼鳃顺次发出干脆的炸裂声。
脑子塞牢啦,姨喊,帮你醒醒。叔被拉去厨房打下手。我扫完鱼鳔进屋时,叔已经穿上了史努比图案的围裙。兴许是因为甜甜来了,又启用了厨房,两个人很有干劲。
添置了厨具和柜台,厨房显得窄了些,两人在里面,却也不挤,有了分工,使我看着也能自由地喘息。木制门柜都是驼色,四边的凹槽处都是仿欧美的条纹。柜上的案台全是平滑花岗岩,夹着黑灰带红的斑点。烤箱水槽和灶台,三面围拢,另一面人进人出,连接着外间吃饭的地方。
东风叔在打鸡蛋,姨捞了锅里排骨出来,洗浮沫和血水。水龙头左右摆动,上方冒着水汽,看得出可以冷热转换。水槽边的塑料收纳盒很显眼,草绿色,带着荧光,口子倾斜,还能外翻。姨又是放抹布,又是取生姜,末了,绾了绾头发。她和以往不太一样,平常随意扎成的兔尾,如今放下来,带了个水晶发箍。
她甩甩手,说,你们男人不懂的。姨往高压锅盖上放了小阀子,说,年轻时不是也这么涂的啦。
脖子也会变颜色,你不晓得?叔说着,蹲在角上择韭菜。大铁盆上摞着塑料盆,米粉色的,有大有小,里面的韭菜头堆了个小山。叔转过头说,牛仔裙怎么好穿的,怎么不去西伯利亚。姨怪叔没见识,说自己的打底袜是加绒的。
我把甜甜叫下来吃饭。姨取了鲜蟹,说,客人先动筷。甜甜先夹了块鲫鱼肉。软不软,叔说,用蒸箱,只要十二分钟。
甜甜问,今年放生了多少。
比去年多三条,叔说。
今年讨到了多少债,甜甜又问。
去年的还没拿到,姨说,就知道钓鱼,也不去催催。
你脖子去哪里了?甜甜问姨。姨之前扯了条真丝围巾,系在上面,说是看不出和脸两个色。叔跟着甜甜笑,姨又把围巾扯掉,倒着筷子戳了戳叔的肩口,说,他给别人钱,就等不急了,付工资哦,不要太快。
过年了嘛,叔的肉丸子从口中掉出来,说,千金散尽,还复来。
饭很快就吃完了。姨有点不尽兴,叫住甜甜,叫她给厨房提意见。甜甜从东走到西,手插在阔腿裙的口袋里,晃晃肩,说,没意见。姨说,换成伸缩桌怎么样。说着,比画了一阵,说,长方形的,中间抠出来,可以拼成圆的。甜甜说,都可以。姨还是拉住了她,叫她一起做糖炒馒头和桂圆汤。
姨用油烟机很利落,按钮揿得用力,要看准了才下手。油烟一起,看得出她每个动作都灌注了力道,跟叔说话,就像逆着风喊出来。洗碗碟,姨喊,洗一下。叔的笑声很大,说,碗早就够了。姨的棉鞋头往叔脚踝踢了一记,说,快点洗。叔拉开门,叫我评理,说,消毒柜都有了,还洗什么。
我们说不过姨,最后,我和叔还是把所有的新碗碟和调羹清洗了一遍。叔数了数,三十二只碗。消毒柜里放不下,有几只充当了水果盆,摆进了车厘子和山竹。姨手很巧,把山竹摆成了三棱锥。甜甜等不及,就两手抓了车厘子上楼了。姨在后面追,说,这么不想和我说话。甜甜在原地蹦了蹦,震得扶梯吱嘎响。姨说,没良心的。
甜甜回家后,姨只新鲜了没几天,就又坐进了被子。甜甜在捣鼓东西,反锁在书房不出门。对叔,姨债催得急。我在三楼,听见姨跟着手机软件唱越剧,吊着嗓子,唱错了词,就顿一顿,并了几个词一齐往前赶,往往过犹不及,只好从头来过。甜甜从卧室经过,姨就唱得更响亮一些。
过了几天,我出门时,姨正把织好的毛衣浸好柔顺剂,要去烘干。叔低声问我,要不要去“千亩畈”买鱼饵。他把甜甜叫下来。她从冰箱取了冰激凌,铲了一勺塞进我嘴里,我冻得说不出话。
沿着二灶河一直往北,两侧都是青翠的菜畦。离高架桥不到两百米,被南天竹遮蔽的地方,搭了一排灰白平房。里屋老伯说东风叔真险,明天他们就关门过年去了。我跨进去,灯光很暗,贴着三面墙,十多层鱼饵。标签上的价格,一元,两元,最高不出七元。叔没去拿,直接坐在凳子上,问老伯开渔具店的事。倒是甜甜,闲不住,取下红罐子,塑封袋,倒里边的颗粒。我去看说明条,加工过的芦苇芯、韭菜和豆角,装在“植物性食饵”那一列。甜甜抓了大把糟食饵,说,这个黏性肯定好。我捂住鼻子,说,小心过敏。她说,帮我抓些蚕蛹粉来。我在手上套了个塑料袋,但被她扯下来。叔说,这么多我用不完。甜甜说,谁说给你的,说着,提起六七个小袋子。大伯出来时,补充说,这里开店,其他不难,但要保證货源,每个季节都不一样的啦。
我问叔,真要改行?叔不说话。甜甜递给我一支过敏药膏,说,快涂涂。我一边抹,一边回想渔具店里的气味。熟悉的杂粮与动物油混杂的味道,很奇怪,没有什么腥味。甜甜在前面跑跑停停。她穿了橘红色的皮靴,袖子、帽子和下摆是不同的素色。远远望去,像是一块魔方。
回家时,东风姨正伸长了脖子,盯着烤箱的玻璃挡板。因为第一次用,桌上的说明书摊开着。见我们是从渔具店来,姨白了眼,坐到桌边不吭声。饭菜已经凉了,烘干的毛衣装在用下的衬衫盒里。
饭后,我正擦楼梯扶手,甜甜问我,你怎么什么都干?我说,姨生气了,她还以为我们是陪着叔讨债去的。甜甜说,见到你,我就更喜欢老胡子了。她蹲到我旁边,说,但愿你不会生气。我摇头。她接着说,我现在很厌倦三观很正的人。我接不上话,她拉了我,进了书房。屋子里很暗。
我说,我不太想做小白鼠。甜甜拿了手柄和长针过来,手里拿不下,夹在胳肢窝。灰暗的背景下,她的脸上是那种想要尝鲜的表情。喜欢哪个图案?她在翻图册,指着一些缠绕的线条。我站起来,甜甜掰住我手腕,说,相信我,不痛的。我说,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甜甜的眼神,说不出是得意,还是轻蔑。我想起叔那次给我挂空档,惊心动魄。
开玩笑的啦,我现在连学徒也算不上,她说,这只是一些报废的工具。说着,把它们装到包里。甜甜捋起了袖子,一朵指甲大小的玫瑰花露出来。就像甜甜。她是一朵很瘦的玫瑰,不出几年,会长得很好。我问,不疼么?小刀割的感觉而已,她说着,拿了茶壶往坛子里的粉末里倒水,又说,我爸妈喜欢你这样的,我知道。我有点窘迫。甜甜说,老胡子会离开我,我知道的。我问,他不爱你?
没那么重要,甜甜没有抬头,说,你要是有了对象,就是那种壁垒森严的人,我知道。我接不上话。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劝他们离婚,其实我挺没良心的,她说,印象最深的那次,爸打了妈一记耳光,我在吃饭,只听到一阵风飘过,有东西好像要倒下去。
我问,为什么打。甜甜说,大概是妈骂爸把副书记让给别人吧。我问,然后呢。甜甜说,那阵子整天都传来妈要在公园上吊的消息,不过爸还是钻在车子下修车。我问,那你呢。我吗,我坐在箱子里找拼贴画的材料,哦,就是这些百宝箱。甜甜踢了踢身后的纸箱,接着说,公园里哪有上吊的东西啦,除非爬到树上去,然后妈自己回来了,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这么久待下来,觉得还好。哦小文,不要试图改变我,老胡子就从来不这样。她用棉签捣了捣碟子里的粉末,说,如果我明天就走了,你帮我向他们解释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假。白色粉末变成了黄褐色,灰粉渐渐透出了蓝绿色。你说砖红色会变成什么?甜甜趴在桌上问我。我摇头,她滴了几滴,说,古紫。我盯了很久,还是咖啡色。
古紫?对,就叫古紫。甜甜去开灯。咖啡色只是看上去淡了一些。这个是生料,做陶瓷用的,她说着,捻了捻,手上沾了点淡淡的褐色。我没有在听她说话。窗外有小雨,击打在仓库铁皮上,淅淅沥沥。
东风姨发现甜甜文身的那天,已经到了阴雨连绵的日子。雨声冲淡了争吵的锐气,甜甜像鱼一样,持续游出她们的对峙。叔从外面回来,说自己忘了拿账单,讨债白跑了一趟。姨怪叔已经老了,记性越来越差。叔去保险箱取账目。姨问甜甜,新卡车都没买,你知道为了谁。装修厨房,甜甜说,可我不住家里。叔说,自己在外面买房,口气蛮大。甜甜说,艺术家哪是住家里的。姨用筷子戳桌板。甜甜说,只有我们家是劝分的。姨说,拍出个破玩意儿,都没人看,他叫冯小刚?姨撩起甜甜的袖子,拉到叔面前,给他看文身。叔皱了眉,说,我们是实惠人家,你这样,他接着说,是会被别人说去的。甜甜说,你被妈传染了。甜甜上楼了,没有哭闹。
家里变得寂静,和甜甜没有来时没什么不同。她闷在书房,有时给我看以后想做的文身图案。通常是她说话,我静坐。甜甜说,她打算过完年就回杭州,因为说好了去做文身学徒,等不及。她心态倒是很好,跟我讲,老胡子说,万事皆允。我有点怀疑她要走,担心第二天去敲门,她就失踪了。
东风姨留我过年,说,腊月廿八,我们都是提前过的。我点头,因为考虑不周,我只抢到了腊月二十九的回家票。叔说,正好可以见识一下泉城的海鲜。
去泉城前一天晚上,厨房的灯亮到很晚。
姨问,这名单不会错吧。叔说,贴在公投宣传栏里的,老宋多拿了一张。
东风姨的铅笔在几个名字后打圈,说,举报尾气超标的,要么是建强,要么是国庆。又说,这个阿芬也说三道四的,在搓麻将那里说,把荒地给我们做停车场,上边是没批下来的。东风叔喝着劲酒,坐在一边,准备了便条纸和笔,说,不用管他们,把墙头草划出来就好了嘛。
姨打通了第一个电话,问一个叫阿兰的小姐妹,要多少海鲜。对方先是推托了一阵,找了理由,嫌费钱,又麻烦,姨说自己顺道,就是捎回来,不太麻烦。阿兰说,一箱就够了。姨示意叔写个数字。
鳇鱼来串门,向叔要几包拉丝粉,说是下雨了,鱼多。叔把纸笔给了姨,去冰箱拿鱼饵。鳇鱼说,下次去镇南钓鱼,不叫老岳了。东风姨正给老岳老伴打电话,叫鳇鱼别说话。老伴一张口,就要了三箱海鲜。说完了,东拉西扯一阵子,夸甜甜长相好,又有本领,以后对象的条件,肯定比她女婿好。东风姨附和了一阵,挂了电话,说,三箱就要三千啦。
鳇鱼说,别在他们身上下功夫,人家是白张口的。前几天东风叔带他们去镇南三灶潭,鳇鱼说,我在岸上已经投了鱼饵,老岳故意迟了一刻钟才投,还投在他对面,一投就是三个窝。
哈哈,东风叔笑着说,你那时候脸都紫了。
鳇鱼说,你不是也一样。
东风姨推了一把叔,说,怪不得在我地方发火,一条鱼都没钓着,原来是因为自己聚拢的鱼,都游到他那边去了,讨债不上心,还凑着去钓鱼。
鳇鱼接过一袋“极光拉丝”,说,我还心疼你车子,他一进来,满车的鸡鸭粪味。叔说,没有办法,世代养活禽,又不能叫他改行。
鳇鱼搬了椅子坐下,问他们要不要和自己合开一家排档,继续做运输,看人家脸色,不划算。姨撂下计算器,声音有点沙哑,说,算了一下,十六箱,自己没得吃,为了几个票数,抛出去一万六,白干了一个月。鳇鱼说,要不我们一起开個排档,海鲜从泉城运,也新鲜。姨托着腮,说,上面批卫生,也是要托人的。鳇鱼说,总比做保安好,老东风去做保安,成什么样子。
五
天没亮,我们坐上面包车。这次去泉城,东风姨指望着可以讨来那里一年的运费。车抖得厉害,各个零件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像交响乐。东风叔递过来一只塑料袋,叫我挂在耳朵上,待会儿吐在里面。我照做了,甜甜说,爸在逗你。她扳下椅背,瘫在上面,说,我也晕车。撒谎不打草稿,东风姨顶了她一句,说,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跟着大卡车蹦来蹦去了,怎么会晕车。
甜甜的围巾遮在鼻子上。我拉开了点车窗,粪味随着气流开阖有度。因为湿度大,底板上的泥融化了,从铅灰变成了棕黄,流出一些泥水。橘子皮、瓜子壳、纤维丝和彩带子粘在下面,我的脚没有地方放,拿了两份《江南商闻》垫着。东风叔的这辆车,接了几次他的鱼友们去镇南。小区里办丧事,也使唤了它跑火葬场,前前后后,拉了几趟花圈和棺材。老太太们去林西寺上香,叔也无偿帮忙。只是残留的垃圾,林林总总,积累了几个月,来不及清理。
结怨也是结缘的一种,东风叔说,丰州我们最早拿下,不过后来吃了老丁几个拳头。东风姨说,那是老丁没道理,我们先签的合同,嫉妒了,就来抢生意。叔回道,那时候我多大,他是我两倍,快五十的人,我怎么还手。那时候你报警也不会,姨递了两抔大核桃仁过来,都是剥好的。甜甜在小睡。叔说,是闹大了,丰州的客户不敢找老丁,不是都和我们结缘了么。叔拿了报纸擦挡风玻璃上的雾气。空调暖气从我袖口外涌上来,我在想两虎争斗的丛林法则。跑到泉城做海鲜生意去了,姨说,今年又要碰到,避不避?叔笑起来,肩膀半耸着,鸣了两次喇叭。路边有人挥手,我透过车窗遮阳膜,看到“神雕针织厂”的花岗岩石碑。看样子是熟识的保安,年纪和叔差不多,就是身板单薄了些。
叔说,就在这里,出了厂门,还没到石碑,黑影就爬上头,幸亏我练过身手,还不至于打出血,那保安叫伟丰,我们两个人和十几个人斗,江湖还真的有腥味。
养了一个月,我老爹老娘劈好的西瓜也不来吃,姨说,我是记得很清楚的,你那么久没来我家,叫他们以为你到哪个阿芬阿珍地方,做上門女婿了。
叔说,我也记得清楚,那人一出手就掀我腰胯,我闪到石碑后面,三只拳头劈下来,我扯了一人的肩膀挡着,来回兜了兜,脚绊脚啦,上面有手扯头皮,下面有腿卡膝盖,肚子和鼻头吃了两三拳头,就听见四周有砸铁板的声音,和我一样俊的小后生,唉,伟丰,闯到我后面扯人,一半的人都倒了,我睁眼后才看到,老丁的手卡在两块铝合金中间,谁晓得谁流血了,伟丰把我拉出来,耳朵嗡嗡响,手腕也软了。
东风叔的声音高高低低,没有因为隔了这么多年的回忆而多了沧桑。看到马路边厂房林立,我眼前还是腥风血雨。每隔一段路,两边就立了粗烟囱,上窄下宽,侧面都是深色的条纹,是风雨侵蚀出的。灰烟挣脱出来,看上去很沉。车内被一股酸味填充,甜甜醒来,说,又是这条路,以前还有猪粪味。
车子在沙土上横竖颠簸,椅座底部的支架前后移动,快要脱节。小弹珠在两块夹板里来回滚动,我疑心车底有零件要从脚底散落出去。到了泰安城,烟囱和厂房已见不到了,路边的香樟树多起来,两边的厂房是平顶,像蓝顶的长匣子。我听甜甜说过,泰安城是噩梦。东风叔被几个朋友怂恿,投资了一爿轴承厂,叫全能轴承,被卷走了三十万。这里这里,甜甜指着外面。我转过头,一部吊车停在半空。东风姨说,十年了都没继续动工,都生锈了啦。东风叔说,改行不得的,和运货就是有缘,结缘就是一世的。
现在说得真好,东风姨说,那时候,是谁把“东风”账簿,都换成了清一色的“全能轴承”册子,那堆废白纸,还留在家里。
我们没有做大老板的命嘛,东风叔说。
照我看,泰安这个地方,哪里泰安了,都是些小人,姨把核桃壳包到纸巾里,说,这些厂,零散的物件,一两个,叫我们大老远的跑来运,小文你猜猜,一个件我们收多少钱。
我说不出。姨说,十块钱啦,年末结账,总共才一千两百三十块,要被抹掉两百三十块,陪他们玩游戏,你东风叔哦,很喜欢做这样的好事的。看前面就快下高速,姨把车兜里的文件夹取出来,揣在胸口。里面是鼓着的账目单复印件和发票。
到了,东风叔说。我抬头,泉城工业园的牌子在风中抖动,上面的字是鎏金的,颜色有点暗,看得出生锈了,“园”中间的“元”已经脱落,活脱脱的一个“囗”,像被风撑大了口子。改样得很厉害,东风姨说,以前还是蛮有威风的。就是褪了点颜色嘛,叔对甜甜说,这是你老爸打下的江山。他指了指,好像这些厂都是他的。
工业园里,多半是布料加工区,除此以外,也有油机厂、零部件厂。各家没有门牌,大门关的关,褪色的褪色,叫人怀疑里面有没有人。风很大,一股气流吹来,有什么东西好像被刮倒了。看得仔细些,两家厂房中间,已经蓄了和人齐高的杂草。青石砖和铁皮压着草,旁边的盆栽缺了角。还有几家,角落发黑,像被放过火。
东风叔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叠账目单,手指关节在上面弹了弹,说,现在这里的运输业务都是我们的。他下了车,串门似的,迈进黑黢黢的大门。
东风姨和我们坐在车里,统计待会去海鲜城要买的东西。还是要有过硬的关系,她说,小文,你做老师,没有关系,爬上去也不容易的。甜甜的马丁靴扣到底板,发出笃笃的声音,又看了看我,说,像他这种人,是做不到很高的位置的。
做生意在比人脉啦,姨说,之前你叔一夜白头,就因为人家有靠山,说我们的货掉下来,砸得一个老人瘫痪,要赔一百万。
我说,数字真大。
姨说,好在老朋友救火,我们连夜到那里,人家开口就问我们,走白道还是走黑道,我们问,黑道怎样,白道怎样。对方说,黑道处理得快,警告恐吓,保证让他们两年不敢说你半个字,走白道,就陪他们打官司,快就半年,慢就两年,能赢。
这个老朋友是鳇鱼的远房表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包了市里百分之八十五的绿化带建设。东风叔不敢走险,姨也为了保险,要走白道。他叫他们去抢监控。甜甜曾经跟我说,第三天凌晨,鳇鱼送来了一盒录像带,说,好在对方慢,差点销毁。
你说呢,小文,每行不是都一样?姨的眼睛有点肿。甜甜的靴子敲得越来越快,侧了身子,把连衣帽套在头上。
东风叔出来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叔走出来,夹着账单,探左探右,脖子缩在绒毛帽里,眼睛里没有亮光。
你看着,姨把车头的几包核桃壳丢到窗外,说,他一半都没讨到。
叔去姨车窗边,说,又倒闭了三爿厂。
东风叔回到家,拉稀了几次。姨拿起办公桌上散落的账单,怪叔老年痴呆,又落下了两爿厂的单子,只好明年再去讨。
我沾到床上就睡着了,中午起来,手脚酸疼。叔在楼梯上系腰带,我问叔,肚子好些了没。他并了两三节台阶跨下来,说自己生龙活虎。拖鞋声力度很大,不看他,就会觉得他是摔下去了。姨从房间跑出来,说,脑子塞牢了,不要吓她。
好天气,待会儿我们洗车去,叔叫我去叫醒甜甜。我说,昨天刚下过雨。叔的意思是,年终了,好歹也要最后摸摸。
荒地里,七部卡车的虎躯,再加上一辆面包车。记得第一次看到它们时,只是觉得威武,连具体的轮廓,也记不清了。这次看来,每辆都有自己的模子。头大的,身子窄的,哪里刮擦了,受了伤,看得一清二楚。动手前,东风叔脱了夹克衫,扯了扯皮带。风有点猛,腰边的钥匙串吵得尖细。我们给车头车厢掏垃圾,车子很温驯,像被清理耳朵,或者鼻喉里的污物。纸巾,茶叶蛋壳,果皮,一点一点地掏走。雾状水柱迸射出来时,卡车是温驯的,看上去很懒,又很享受。每个鳞片润湿了,清水在夹缝里流淌。叔随着起重机,升上又降下,头和集装箱顶平齐时,眼神坚定,是那种,熟悉的、不可违抗的亮光。虽然如此,干练之中,透着些许一如既往的柔情蜜意。棉布划过挡风玻璃,风大起来,甜甜歪着脑袋端水盆,看叔的身影一歪一斜,直到玻璃四个角也洁净了。左上角,合格的标签雪白,是新的年份。
叔在每辆车头做了标号,按照车龄,从一到七,等待腊月二十八过年,排了队,请车老爷。
六
老宋滚了一路的圆台面,又帮着把它们靠在墙边。东风姨道了几声谢。临走前,老宋说,公投,肯定没问题。车老爷的供品都被收到了厨房。天光偏移,四周灰扑扑的,和鲫鱼皮一样的颜色。甜甜换上了姨织好的毛衣,又套了胶鞋,给我双大码的,说,今天你要见世面了。东风姨往几个玻璃杯里灌水,说,酒水市场还蛮远的。前阵子我路过体育中心,见外圈搭了红帐篷,很有节日的风向。据说一年一度,省内外的知名酒水会打低价,供给镇上的居民,当地生产杨梅汁、葡萄酒的个体户,也摆了摊位,招揽顾客。
鳇鱼的电瓶车到了,往门前摆了两座铁树。枝叶被捆成瘦高的一束,上面都是光亮的小水珠,没有一点灰尘。东风叔去抽红绸带,齐整的叶片立马就往周围散开,叔说,这叫铁树开花。姨给叔一个水杯暖手,叫他去取钥匙。除了打理屋子,姨早把九辆车的钥匙都除了锈。叔站在墙边,眼前是发光的钥匙。甜甜说,开卡车去吧。叔搓了搓手,往一枚铜黄钥匙哈气,看样子对这个提议很欢喜。
我们往荒地走。巧嫂家是前天过年的,她从厨房探出头,打趣说,一家四口,都簇新的,真有样子。叔姨在笑,全仗着到了年关,才是一袭祥瑞的口气。我退到他们后面,甜甜白眼朝我,说,你怕什么。我旁顾其他人家的房子。到了腊月二十八,一些大门外已贴了自己写的对联。红底黑字,少数洒金。这里少有挂灯笼的习俗,白天也很少有人放鞭炮。声音是从各家的空调外机发出的,路上少有行人。细察屋内院里,聊天洒扫,杀鸡宰鸭,亲戚推搡,自成热闹。显在外面的,中医牌匾,五金批发的油漆字。多数人家没有牌子,但各自营生,旧事万千。
东风叔挑了有三个座的那辆卡车。它是叔买的第五辆大车,车身暗红,车头比别的高几十公分。它从一排车队里缓缓驶出来,接受这次任务,看上去很荣幸。
叫我想起年轻时候的好日子!叔说。姨把水杯和一袋零食放在换挡杆边的凹槽上。以前白天发车,姨就这样,陪着叔跑车。她说以前还要带方便面、大桶矿泉水、风油精。
下雨了,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动,韵律非凡。甜甜盘腿坐在座位后的小榻上。姨说,有了甜甜后,就带着她跑,把隔壁城镇都串一串,什么地方没去过,是吧。姨对我说,她是一句怨言也没有的。甜甜说,接我放学,送我上学,喇叭没把同学吓出魂,已经很积德了。小鬼头总是想到附近商场去,我就跟她说,爸爸装完货,我们就进去,姨说。一次都没进去过,甜甜说。
叔说,以前这还是很小的路,路上的人,看着我们,连旁边的阿芳阿珍什么的都不看了。叔脸上红光晕散,似乎回到了从前的好时光,有那种振臂一呼,从者云集的模样。又补充说,你东风姨头次回娘家,叫小姐妹出来看,拉着车上的手把,还不肯马上下车,就是下了车,也叫她们在车身上东摸西摸的。
路燈的杆子上挂了小红灯笼,在风雨里七摇八拐。穿过林荫道和五色的会所,一直向南,商铺就多了。尤其是鞭炮店,摆了大炮仗,有镇店之宝的味道。“千千喜糖”和卖对联福字的并列,联合摆了长摊。
路面湿滑,倒映对面体育中心的红帐篷。我下车,还踩不实,只觉得脚底发软,天地旋转。叔扪住我的肩,说,想喝什么,随便拿。
甜甜说,是jqx,快听。我只记得是熟悉的歌,但想不出歌名。叔说,闽南歌啦,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失志,什么jqx。我想了很久,大过年的,背景乐是《爱拚才会赢》。
虽是雨天,帐篷内,镇上人们热情不减。进口酒水的柜台是欧式的,甜甜拿了粗网袋,问店员能不能把柜子上的小物件卖给她。我看她遭到几次拒绝,刚想过去劝她,东风叔就招呼我过去。他和一位谢顶大伯握手,说,这是他们自家酿的好酒。我提起酒瓶,见贴纸上的字,是老式的字体,像我在油印旧刊上见过的那种。
都有女婿了,你说时间快不快?大伯直接用牙齿开了酒瓶盖子,递给叫我尝。喉咙里火烧火燎一阵后,周围的声音才恢复,人声鼎沸,钻入心肺。
没改行吧?大伯说,以前和你喝个小酒,真不痛快,一直接电话,车子全靠你调度,那么多货,运到东西南北。
还开车,喏,那辆你认得的。叔指了指绿化带边的卡车。大伯站起又坐下,说,哦呦,我们那时候的。
临走前,大伯非要送几瓶白酒。他去扯塑料袋,在手指上沾了抹口水,在袋子外又套了几个袋子。他的摊位在通风口,头顶四周的细头发窜来窜去。身边的小酒盅是他慢慢呷的白酒,喝了一口,他露出黄牙,对我们笑笑,有点抱朴守拙的味道。离远了,望过去,他的头夹在军大衣领口,面前人来人往。
我对叔说,他们似乎不太有光顾的兴趣。叔像猜到我要说什么,有点安慰,又有点劝诫,说,你还年轻,喜欢看外面的样子。姨说,都是回头客啦,晓得什么东西好,自然就会聚拢的。叔说,当年我们两个人做搭档,把这酒销到了外省,听说外国也抢着要。姨补充说,曾经还被冒充茅台。听说他的酒坊老早就被收购了,没想到现在自己还在做酒,叔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叔和着音乐唱起来,爱拚才会赢。
因为要照看放到集装箱里的酒水,我爬进车厢。甜甜垫了塑料袋,直接坐在栏板上,用腿护住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我蹲着,和她面对面。她捧来小东西,叫我用手机照照。齿状酒瓶盖,月牙起子,哥特建筑条纹的商标纸。不出意外,这些又将被放到她的书房。你会拓图案吗,甜甜问,按不同比例拓下来。我小时候试过,我说,这是什么。我指着一个针状图案的贴纸问她。贴纸是从劲酒瓶上撕下来的,缺了一个角,上面的花纹像叉子圆柏的枝叶,不同的节点由金银绿三色交替构成。
这是我,甜甜说。
我是说这个,我说着,取了那张纸出来,把它放在手机前,光照很快透过那张半透明的小图纸,在甜甜脸上照射出一簇三色的圆柏花纹。
对,是我,你不知道吗?
不是吧,我笑了,我说,那,那些呢?我指着她手心里的小玩意问。
都是我,她说,你真无聊。甜甜把小贴纸夺过去,说,那么,你不知道老爸是这辆车的一部分么。
我的脑子没绕过来。外面的路况看样子很不好,时常刹车,我们面前的酒瓶和罐子颠来倒去。与其说是我用脚掌抵着,不如说它们像钉子一样,把我固定成了八字形。一遇到路上的阻碍物,车板抖动,坚硬的支架仿佛戳在我的坐骨上。手机跟着晃,光束在小东西和甜甜的脸上扫动。车厢很暗,有亮光的地方投射出孔雀绿、宝石蓝与桃红相互混杂的波纹。很奇怪,好像点点移动的是我,而不是它们。甜甜丢给我两个圆底空罐,口中念叨着什么,我也忘了。时间好像被拉得很长,当我后来回忆时,总觉得那是一场黑匣子里的巫术。
下了车,远远地看见家门口围了一群人。东风姨说,这么客气的,送年货来。叔说,外面冷,进去说。小张说,来年不做了。小李塞给叔一张名片。东风姨斜着眼睛觑了一阵,把小李提来的野鸡放回了门口。小张说,阿强把客户卖给新工业园那时候,我是想举发的。叔说,我知道,你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小张又说,跟了老板这几年,想回老家自己做运输,家里老人岁数大了。叔说,好,孝顺。小李见轮到自己了,说,老板别误会,我不是想给新工业园牵线,就是想问问老板,他们名片上说的,五险一金,是不是真的。
东风姨倒在地上,大理石发出很大的响声,引得箱子里野鸡扑腾。甜甜对他俩说,去卫生所找人啊。小张小李说,谁先走。暮色里,两人拉着彼此的衣服,都不准让对方跑。甜甜推了小张一把,叫他去找医生。小李拦住小张,叫他陪在这里。叔说,壮了胆子来,怎么没胆子走。小李见姨呼吸急促,不好逃走,小张踢了一脚装野鸡的小箱,叫鸡头别钻出来。两人推搡着退出院子,爬上摩托车,一前一后,没有了踪影。
姨一骨碌爬起来,吓了我一跳。
甜甜说,老妈,真有你的。
姨说,我们什么世面没见过。
我站在门槛上,松了一口气。
叔说,不想干正好,妈妈的熊,监控录像还在我手上,以为我不晓得他们抹走了多少油钱,妈妈的。
叔去杀鱼,和姨一起,在浴缸前抓了条最大的鲫鱼。他们在怀念过去的手下,阿宏黄飞之类的,总之是叔以前的好兄弟。跑长途时,一人轮三个钟头,夜里交接,两三点了,也没有怨言。叔给一池的鱼换水,小鱼大鱼逐渐叠加在一起,在逼仄的空隙里攒动。叔说,妈妈的江湖!
因为这件事,晚上的团圆饭吃得热烈。叔有点醉,说,巴不得我们不好,我们就是要越来越好。他拿了计算器来,说柴油降了价,五千一吨,要它买十吨。去年少买了五吨啦,姨的红酒上了脸,说,新一年,还是买个新卡车,气气他们。说到这里,姨去开大厅音响。是《甜蜜蜜》的旋律。
在舒缓的前奏里,东风叔套了红袖套,掰到手臂上,挥挥拳,说,听毛主席的话,听老东风的话,遵守三个绝对,绝对不外包,绝对要买车,绝对有信心。那是邓丽君的歌声,轻柔的嗓音在酒杯的摇晃里飘飞拂动。我和甜甜坐在另一边。面对他们,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动筷。叔去楼梯下拿剩下的破箱,把里边的零件都倒出来。我想过了,他说,明年,要改革,把车上面的篷布揭下来。起重机的踏板升起来,物件越过了破箱子的顶部。像这样,从上面,装进去,叔说,要从这上面,对,小文,懂不懂为什么?我摇头。真笨,甜甜凑到我耳边,说,哪家厂急用就装上面,不然你还要卸了其他的货把它扒出来。我耳朵边飘着一股带有热气的毛茸茸的风。
歌循环了几遍,叔问我上课用不用话筒。我把包里的小蜜蜂递过去。他唱得不动听,但是从肢体看出,是很用情。旋大了音量,节奏更响了。动次打次,叔在客厅打起了跳舞的节拍。
我抬头看过去,客厅的柜子上,塑料黄花供了毛主席的相片,两边摆了一对金元宝。叔有时跳不稳,就陷在了虎纹沙发上,又站起来。南边的鸭血色窗帘在他手臂上投下斑驳血块。天花板上的水渍在他后面映着,旁边还有一座被蓝丝绒布遮着的菩萨像。叔嫌不方便,就掏起口袋。驾驶证,身份证,会员卡和银行卡,合不拢的皮夹,几个钢镚和一些蜷缩的小票,都被摸到沙发上。掏干净了,站起來,继续打节拍。
别弄了,东风姨就要哭起来似的,对着东风叔甩手。她爸,别跳了,别唱了。
这是我们结婚时放的歌,好时光还没过去,东风叔对我说,小文,要不要做东风女婿。
我缓过神,说不出话。甜甜拉住我的耳朵说,他要做你的岳父,你要不要?
我没听清楚,甜甜扯得更用劲,问,你要不要?
没等我回答,两个盛酒的杯子就碰在一起。甜甜说,我初二就走。红酒和白酒一起晃了晃,叔说,我想过,你不来,我们会找到养老院的。姨像没有听到似的,说,甜甜小时候,我跟她说,我们要买车,也要造大楼,她说好,我说我们每年都添一件东西,她说好,冰箱、电视机、空调、烤箱,现在都有了。
甜甜没有听下去,撂下杯子走上去了,饭也没吃。我上楼时,东风叔和东风姨还在说话。在讲什么,听不清楚。
夜里雨很大,一直嗒嗒响,像是很多鞋子踢来踩去的声音,木屐、松糕底、海绵拖、塑胶的都有。我拉开窗帘看下去,什么人都没有,只是屋檐和仓库栏板上的水倾塌了。雨水打在蓝仓库顶端,黄铜色的污迹从铁皮贴合处挂下来。我走到二楼,看到书房门缝里,还有灯光。站了一会,我还是回到了卧室。闭上眼,好像做了一个梦,没有什么剧烈的情节。梦到东风姨,麻将打得晚,回来时,说自己打麻将的输赢,或多或少,没有搁在心上。我上完课回家,高压锅煮好了红豆薏米,桂花莲藕。她说,天黑得早,很少出去了,就在客厅放放音乐。动次打次,她的脚步跟不上节奏,一赶,忘了步子,见到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第二天一早,他们送我去火车站。甜甜还没起床,我没有去叫她。东风叔眼睛里的血丝有点浓,开车还是小心谨慎,一如既往。不知道晚上的歌会,他们是怎么结束的。姨撑着头,看样子酒还没醒。我也有点晕,只记得到了凌晨,院子里放了两个很响的鞭炮,像上次的轮胎突然爆炸。再过了几个钟头,小李送来的野鸡打鸣了,好像新的一天,一年,就在这雨雪蒙蒙里开始了。行李安检前,姨从护栏外,塞给我一个红包。争执不下,硬要我收了。我走进去,和他们挥挥手,好像我是他们的一个亲人。
外面在下雪,越来越大,我想,甜甜应该还没有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