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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勒里欧·奥加提的“无参照建筑”

2018-10-30潘晖PanHui

建筑师 2018年3期
关键词:建筑师空间建筑

潘晖 Pan Hui

瓦勒里欧·奥加提(Valerio Olgiati) 1958年出生于瑞士弗利姆斯(Flims)小镇(图1)。他在从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ETH Zurich)毕业后,在瑞士苏黎世和美国洛杉矶先后生活工作了数年。1996年他开始了他的建筑实践,在2008年他和他的妻子塔玛拉·奥加提(Tamara Olgiati)一起将事务所搬到了家乡弗利姆斯。他的设计独具特色,曾数次获得瑞士最佳建筑大奖(Best Building in Switzerland Award)以及瑞士混凝土建筑大奖(Swiss Concrete Award)。曾在美国、葡萄牙、日本等世界各国多次举办大型个人展览。他曾任教于瑞士苏黎世高等工业学院,伦敦建筑联盟学院等。2009年他受邀成为哈佛大学丹下健三教席荣誉教授。从2002年起,他长期执教于瑞士意大利语区大学门德里西奥建筑学院(Accademia di Architettura di Mendrisio)。他是瑞士公认的最具有叛逆和革新精神的建筑师之一,也是继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和赫尔佐格和德·梅隆(Herzog and De Meuron) 之后的年轻一代建筑师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一位。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影响不仅仅体现于实践作品,他的理论与教学也同样十分重要。多位他的学生已经成为了瑞士新生代建筑师中的代表人物,其中包括拉斐尔·祖伯(Raphael Zuber) 以及帕斯卡·弗拉默(Pascal Flammer)等。

图1:瓦勒里欧 · 奥加提(Valerio Olgiati)

在2010年的一场讲座中,瓦勒里欧·奥加提说:“我深信不以场地文脉为出发点而设计出伟大建筑是完全有可能的……我认为建筑可以产生于一个概念(Idea),而这个概念可以完全和场地没有任何关系。”[1]同时瓦勒里欧·奥加提多次重申他不信奉任何理念,而且他的最高目标是创造出完全没有参照的全新的建筑。这些近乎激进的言论出自一个瑞士建筑师之口似乎有些匪夷所思。然而这只是这位特立独行的瑞士建筑师的独特思考的很小一部分。更重要的是,用夸张的言论博人眼球完全不是他的兴趣所在。他以坚定的信念以及对建筑学异乎常人的热情不断地通过实践作品向世人展示着他心目中的理想建筑。

图2:鲁道夫 · 奥加提设计的住宅

图3:从远处看村庄中的帕斯佩尔斯学校

图4:帕斯佩尔斯学校外立面

图5:帕斯佩尔斯学校室内空间

图6:帕斯佩尔斯学校二层平面

图7:帕斯佩尔斯学校三层平面

一、时代的责任

作为一个身处21世纪初期的建筑师,瓦勒里欧·奥加提具有强烈的时代自觉性,并以历史的眼光去看待自己作为一名建筑师对于当今社会的责任。他拥有自己鲜明的时代价值判断。每次在建筑学院内公开答辩的时候,他总会不断地提到作为新一代建筑师去创造与上一代不同的可能性的重要性。他不止一次提出,在当代社会,建筑师更需要对自己负责。 具体地说,他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需要基于我们自己的价值、道德观作出我们自己的决定的时代。我们已经不再生活在一个像现代主义时期那样具有明确的建筑理念来指引我们该怎么做的时代了。 在当代,建筑师们处于一种百家争鸣的状态。建筑师个体只能对自己负责,试图去寻找到自己与众不同的特点。一切群体性的口号都是徒劳的。在另一篇为安奈·霍尔托普(Anne Holtrop)的2G杂志所写的前言中他写道:“人们不得不佩服安奈·霍洛普特的个性——就像他的工作一样,他是独立的、非传统的和实验性的。”[2]我想这是瓦勒里欧·奥加提可以给予一个建筑师同行的最高评价——独立而创新。

在瑞士出现这样一位立场鲜明而且激进的建筑师实属罕见,纵观瓦勒里欧·奥加提的经历我们可以寻找到一些线索,他父亲是瑞士非常著名的现代主义建筑大师鲁道夫·奥加提 (Rudolf Olgiati)。有趣的是,鲁道夫·奥加提是一位传统且非常保守的建筑师,一生都致力于保护他所在的村庄的传统文化,在弗利姆斯和库尔等地都有大量的住宅设计作品(图2)。奥加提出生于这样的家庭,从小耳濡目染,所以对传统这个议题肯定有他非常深入的思考。奥加提经常说他父亲个性非常鲜明且强势,他在年轻的时候一直试图挣扎走出父亲对他的影响,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具有真正独立价值判断的建筑师。当他从苏黎世联邦高等工业学院毕业后不久,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离开自己过于熟悉的瑞士而去往美国。在美国期间,他感受到了与他在瑞士所接受的完全不同的价值观所带来的冲击。不难想象,没有历史传统并以创新为标榜的美国给了年轻的奥加提释放的空间从而开始快速茁壮的成长。 同时为了开阔自己的视野,奥加提将自己放置到更加广阔的世界去寻找灵感,开始对日本和巴西的现代建筑产生好奇。其中,日本建筑师筱原一男(Kazuo Shinohara)建筑中的精确性、空间与结构的咬合以及引发人思考的特征,强烈地吸引着年轻的奥加提。而同样简练精确、善于运用单纯的混凝土材料做出有力空间的巴西建筑师保罗·门德斯·达·罗查(Paulo Mendes da Rocha)则给了奥加提另一个维度的参照。这些对一个单纯只接触瑞士文化的建筑师都是无法想象的,他们为奥加提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为了去接受更多新的刺激,奥加提还开始全世界范围内的旅行,从远古的埃及到现代的东京,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也让他发现了很多令他感到全新的兴奋的体验。

1998年对于瓦勒里欧·奥加提是一个重要的年份,他的第一个公共建筑作品帕斯佩尔斯(Paspels)学校建成了,这是他具有里程碑式的作品,也是因为这个作品他开始在瑞士甚至世界范围内得到关注。

当我们亲自去探访这个建筑,我们会发现在它所坐落在瑞士的帕斯佩尔斯村庄中,这个学校显得非常格格不入,因为过于庞大厚重了,犹如一个巨大的石块从土地上生长出来,与周围村庄中常见的低矮坡屋顶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图3)。奥加提在一次和美国学生对谈中解释了他对于建筑场地关系的看法。在传统的瑞士建筑师看来,尊重文脉、融入场地是一种默认的基本准则。但是瓦勒里欧·奥加提并不认为这种准则在当代还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当然他也不认为他是无视周边环境的,恰恰相反,他重视周边环境,并且乐于利用周边环境的特征去创造心目中的理想建筑。他故意将帕斯佩尔斯学校做得非常庞大厚重,从而利用和周边环境的对比形成一种孤立的具有纪念性的神秘气质,犹如一座古代的教堂。当我们近距离观察这个建筑,我们会发现窗户尺度如此地巨大,并且窗户的布置完全和普通的功能主义建筑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仅从立面上你完全无法了解内部的结构(图4)。虽然建筑体块处于一个非常自由的环境中,但是它却并不是完全规则的正方形平面,微妙变化的外墙角度似乎在作出什么暗示。进入一层走上楼梯,一个大尺度的长窗向空旷的山坡打开,形成一个景框。继续行走我们会发现建筑体块外侧的变形在内部变得更加明显,并且使内部的走道空间变得更加丰富微妙(图5)。建筑的另一个创新之处在于奥加提将二层和三层平面进行了反转(图6、图7),彻底颠覆了人们对于建筑内部结构的想象。这一打破多米诺体系的结构性操作不仅使建筑功能在立面上呈现出令人费解的布局,也使建筑内部空间呈现出一种犹如迷宫般的复杂性。人们再也无法使用惯常的思维方式去阅读这个建筑,而必须在脑海中重新去建构分析这个建筑,人们开始动用自己的思维而并非只单纯用地情绪与建筑发生真正的互动。

我们可以发现,虽然帕斯佩尔斯学校是奥加提执业后第一个面世的公共建筑作品,但是却已经能够非常完整地体现出他之后一直延续的关于建筑的思考。对于一个当时只有40岁左右的年轻建筑师来说,这个建筑呈现出了思想上惊人的成熟。

二、空间的体验

虽然瓦勒里欧·奥加提的建筑作品,总给人一种非常抽象的印象,但是如果你亲身体验过,或者听过他解释他的设计,就会发现他最关注的是使用者身体的空间体验。他的设计概念很大程度上都是以空间体验作为重要的出发点或者判断的基准点。瓦勒里欧·奥加提是一个典型的理性建筑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建筑不关注感受。恰恰相反,奥加提善于使用理性的思维使人们对建筑的空间和物体的感知更加秩序化和精确化,并且使用概念将空间体验组织起来成为一个能够被人理解的整体,而不是很多碎片化的体验的拼贴。在他即将出版的新书《无参照建筑》(The Non-Referential Architecture)(图8)中,他将空间的体验作为他的“无参照建筑”条件的第一条, 可见空间体验在他的设计中的重要性。

图8:《无参照建筑》图书封面

图9:奥加提夫妇别墅平面图

图10:奥加提夫妇别墅剖面图

图11:奥加提夫妇别墅外部透视

图12:奥加提夫妇别墅院子

图13:奥加提夫妇别墅起居室开口

图14:奥加提夫妇别墅通向卧室的走廊

图15:奥加提夫妇别墅的卧室

关于空间思考的典型案例,当属是奥加提夫妇为自己设计的夏季别墅(图9、图10)。别墅位于葡萄牙邻近里斯本的阿伦特乔(Alentejo)稠密的橡树林之中。笔者曾经有幸受奥加提夫妇的邀请去别墅做客,经历了一次奇妙的空间体验。这不同于普通的住宅,这个建筑酷似一个向天空打开的巨型盒子(图11),高达5m的混凝土墙体自由地张开伸向天空,从很远就可以依稀看到其伸展的形体,非常神秘。厚重的混凝土材料令它看上去犹如一个已经长存千年的神庙,极富纪念性。走近建筑,墙体弯折的动作给院落带来强烈的围合感的同时给贴近他的身体带来了微妙的保护感。进入围墙,我们会发现中心位置是一个花园以及一个游泳池。花园中种满了各种耐旱的沙漠植物,充满异域氛围(图12)。起居室躲藏在院落一侧夏日凉爽的阴影中,黑暗的开口凝视着整个院落(图13)。通过一条令人迷失方向的狭长走廊,我们缓慢地进入到属于沉默的夜的世界(图14)。这里三个卧室都有一个单独的院落,椭圆形的光斑随着时间缓缓移动,静谧异常(图15)。整个建筑由土黄色的混凝土现场浇铸而成,室内空间除了卫生间使用,少许的大理石贴面,没有使用任何其他饰面材料,甚至起居室和工作室中的家具都是混凝土浇筑而成。单一的混凝土材料让人感觉整个空间似乎是从石块中雕凿出来一般,具有极强的空间包裹感。材料粗犷的质感也为空间赋予了独特的氛围。这是一个完整而丰富的独立世界,在有限的面积中有一对夫妇假期生活所必需的所有空间要素,同时体验又是丰富而多样的。瓦勒里欧·奥加提是一个对于空间体验具有极强敏感性的建筑师,空间体验在他看来是一种人类共同(Universal)的语言,而通过空间的营造去产生形式是一种严肃理性的设计过程。

三、对新的追求

瓦勒里欧·奥加提一直竭尽全力地尝试没有参照地去做建筑,并且非常佩服各种能在思维上做到没有参考地进行创造性的活动的人。

“我努力使我每一个建筑尽可能的新。最好的情况就是我构想的每个建筑是全新的,是一种创造。那样的话就太完美了!但我也意识到,由于传统或者我的个性等各种障碍,阻碍了我每次都能够得到全新事物的可能。当我觉得我已经充分处理了一个建筑概念以至于过于容易去构思一栋建筑的时候,我总会意识到危险的存在。因为当我可以充分了解我的想法的逻辑结论时,它就失去了吸引力,我知道是时候停止这个概念了。为了产生社会影响,新颖性对建筑非常重要。 从这个意义上说,新事物对我来说是一种美德。”[3]

瓦勒里欧·奥加提认为建筑师不应该被简单地定义为给社会提供功能空间的服务业从业者,这只是建筑师最基本的职责。他极力反对将提供实用功能的服务视为考量一个建筑师优秀与否的重要标准。他认为考量一个建筑师是否优秀更关键在于看他或她是否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思考以及是否具有创新性。 而他自己的建筑目标在于设计出能引发人们思考的建筑。他希望创造出全新的未曾见过的东西; 并且区别于人们看到了古怪荒谬的东西而产生的情绪,他希望人们产生一种复杂而严肃的好奇心。过于容易被理解的事物便意味着平庸、可被预见的以及不够新颖的。当一种全新的事物出现而人们对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时候,那么这也就意味着这个事物是与众不同的。对于他的建筑来说与众不同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只有全新的、与众不同的事物才能够引发人们在智力层面的探索欲望,为建筑学这门学科作出贡献。

在艰难的以创新为目标的征程上,洛桑联邦理工学院 (EPFL)学习中心的竞赛方案是一个具有标志性的项目(图16)。这个方案挑战了人们对于建筑结构和形式关系的传统理解。洛桑联邦理工学院学习中心是奥加提试图利用理性结构策略来取得感性的建筑形式的一次大胆尝试。虽然奥加提在这次设计中仍然使用了梁柱体系,但他却试图打破多米诺的力学模式,寻找到一种新的结构类型。传统的多米诺体系利用柱子的剖面去抵消水平荷载,而他和他的结构工程师帕特里·克加特曼(Patrick Gartmann)更加倾向于利用斜向柱子以同时解决水平荷载和垂直荷载的问题,于是在他们的结构体系中出现了A形柱。

从竞赛最开始,克加特曼就参与到设计中去,他和奥加提的团队首先从功能和结构合理性出发确定了一个最基本的矩形的梁柱网格。每个格子跨度7.5m,柱子与柱子之间跨度25m左右,这是一个巨大的结构网格。虽然这个结构体系已经足以抵抗垂直荷载,但是对于更加棘手的水平荷载则显得不够牢固。克加特曼认为如果要让整个结构在地震的强大侧向力中幸存下来,结构中需要一个类似于“筒”的坚固结构。于是平面西北侧的四根柱子被设计用来组成这个“筒”结构(图17):1号柱子变成为一个等腰的A型柱子,从而从南北方向将“筒”锁定;2号柱子以同样的方式从东西方向锁定;中心的十字柱子则从两个方向同时锁定。这样一来,这四根柱子组成了名副其实的“筒”结构,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稳稳地将结构锁定,抵消大部分的侧向力。而我们观察到有趣的结构框架变形也悄然完成了最重要的步骤:由于两根A形柱的产生,并且同时保证柱端仍固定在原本的梁体网格之上,柱子的底端和顶点出现了位移。位移使顶层网格形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而使整个形体发生了变形。由于已经解决了主要的“筒“结构,其他柱子只需要简单的上下连接。最后为了将整个结构系统进一步捆绑加固,其中两侧加入了细长的拉力杆件,从而使受力不均的可能降到最小。

最后整个结构成为一个严密的无法除去或者添加任何元素的的有机体。更有意思的是,建筑呈现出一种足以引发人们思考的奇妙的扭转形式(图18),令人费解,但同时又充满了魔力。从这个设计中我们可以发现,瓦勒里欧·奥加提对逻辑理性和精确性的激进追求,以及为打破现有的结构体系力求突破创新的不懈尝试。即使形式看上去异乎寻常,但是其产生的原因和过程都是极为合理的,甚至可以说是一套程序(Program)的直接产物。这个项目完美地体现了奥加提在看似感性的外表下具有的极为冷静而有逻辑的一面。

四、 智性的建筑

在瓦勒里欧·奥加提看来,感官本能和智慧理性都可以作为建筑的出发点,但是他个人则更加喜欢从智性上驱动的建筑。落实到他的设计上,这些智性的需求被转化成建筑上一种能够引发人们思考的、隐秘的甚至是一种形而上的呈现。但是公众并不需要从一种类似宗教或精神信仰去接近他的建筑。那些具有严密的逻辑而且喜欢对问题刨根问底的人会对他的建筑呈现出更强的感知力和敏感性。他同时相信,需要极高的思考能力才能让设计考量不再被一些日常的实际需求所困。在理想状态下,他尝试尽量避免以实用主义的考量去作出决策,取而代之去寻找更加高层次领域的需求。他认为他的建筑并不象征任何东西,它们并不代表除了它们本身以外的任何其他事物。建筑师通过他们的建筑作品与社会发生对话,但是要想构想出一种能够让人们进入智力上的和情绪上的全面交流是非常困难的。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们必须用一种激进的方式去表达对社会的诉求。

瓦勒里欧·奥加提不想去创造一种只通过情绪和感觉接近的建筑。他认为主要通过情绪和感觉作为接近途径的建筑留给观者很小的空间去真正和建筑进行沟通。他认为现在很多年轻建筑师和学生误解了建筑的这个方面。情绪化地去考察建筑只是解读建筑的一种方式。将建筑建立在情绪之上是一种非常排他的做法,因为人们只会陷入他们自己的情绪之中不可自拔,人们仍然只感受到他们自己。这不是一种可以让人们暂时忘却自己参与进来的方式。奥加提认为那种建筑是非常局限的,他认为他的建筑是去真正地抓住观众,而只有充分地调动他们的大脑才有可能实现这个目标。

如果说瓦勒里欧·奥加提将引发思考作为他的建筑的很重要的一个特点,那么“矛盾”就是他的建筑中引发思考的重要触发点。

图16:洛桑联邦理工学院学习中心渲染图

图17:洛桑联邦理工学院学习中心结构分析图

图18:洛桑联邦理工学院学习中心结构模型照片

瓦勒里欧·奥加提一直声称对建筑中的“矛盾”非常感兴趣。“矛盾”可以在当人们面对看似平庸无奇的表象时,立刻引起他们对这个建筑并非那么简单的怀疑。这种始终让人们处于未知和探寻答案的过程让奥加提感到着迷。从帕斯佩尔斯学校上下翻转的平面,到泽内兹(Zernez)国家公园博物馆完全对称的楼梯,再到兰德奎尔(Landquart)农学院报告厅向外伸出的柱子,瓦勒里欧·奥加提的每个方案中都或多或少具有一些戏剧化的 “矛盾”。这些“矛盾”成功地让人们开始对他的建筑进行思考。这些“矛盾”引发了对于原本熟悉的事物的怀疑,触发了人们去探寻真相的好奇心。在他的建筑中“矛盾”是一对或更多个互相需要但同时又互相独立的个体。在这里的“矛盾”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论意义上的“矛盾”。一组“矛盾”应该是从建筑内部自然有机地生长出来的。假如你去观察奥加提的建筑中的一对“矛盾”,他们自然有机地组成建筑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不是后来生硬添加的。

瓦勒里欧·奥加提在一次对话中提到他对于“矛盾”的理解:“想象一个简单的小房子。想象一下你进入了其中一个房间,然后你发现了一个楼梯。人们不会去思考这个建筑是如何展开的,他们只会意识到楼上有什么东西,因为这里有一部楼梯。这是一个非常直白简单的概念。现在假如你进入同样的建筑,然后发现一个房间里面有两部楼梯,那么在你的想象中一些不同的事情发生了。我们会问自己:这里怎么回事?一个房间里面有两部楼梯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因为我们很清楚通往二楼只需要一部楼梯。人们只有把整个建筑都走一遍才有可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这个例子中,我还是需要重申,没有任何建筑中的元素是后面生硬添加的,一切都是有机的整体。对于一栋房子的确需要一部楼梯,因为有二楼,楼梯是一个必需的元素。这并不是一个专门用来引发说教的元素。假如我在建筑内添加任何并不是必需的新元素,那么就不会构成我理解中的“矛盾”,人们也不会把它理解为一种“矛盾”,而认为只是一种简单的反常。这种造成“矛盾”的元素,在某方面它们必须是相互具有共同点的,它们之间互相依存。”[4]

康德(Kant)认为一种美感并不是因为人们有能力去理解或者概念化一样东西,而是源自一种对于新的想象可能性与新的理解方式的存在的空间。最好的艺术品,当然也同样运用于最好的建筑,应该具有一种能力可以不断地去触发人们的想象力和想要去理解概念化一样东西的尝试。康德也认为一旦人们能完全理解一样事物的时候很快就会厌倦。人们再也不会去思考那些他们认为已经完全理解的东西。也许他们还会想起这件事物,但是作为一种美学谜语却已经被解开了。

图19:马克 · 罗斯科绘画

瓦勒里欧·奥加提曾生动地用美国画家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 的绘画(图19)来解释他对“矛盾”作为艺术品触发思考的工具:“打个比方,假如一个人站在马克·罗斯科的一副绘画面前并且认为他已经为完全理解了这幅画的含义,那么这个人再也不会去看这幅画一眼。因为这幅画再也不会在智力上对他有任何的吸引力了。我最近在丹麦看到一副罗斯科的绘画,这幅绘画由两个不同的矩形组成,在其中一个矩形中绘有两种不同的颜色。而在绘画旁边的标签上写着:这幅绘画与几何和色彩没有任何关系。罗斯科对于绘画的解释是恰当的。假如有人把这幅绘画理解成简单的几何和色彩组合,那么这幅绘画肯定显得索然无味。但是一旦你把它理解为一些不同的东西,由于你仍然需要通过几何与色彩的物理特征去试图理解这幅绘画,那么这个时候现象与理解的可能性的空间被打开了。 从这个角度去欣赏罗斯科的绘画简直是无穷无尽的。”[5]

位于瑞士兰德奎尔农学院的报告厅是瓦勒里欧·奥加提另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建筑作品(图20、图21)。在这座建筑中他系统化地呈现了“矛盾”如何引发思考的过程。报告厅正面12m的高墙是这座建筑最为明显的特征(图22)。 这面墙增强了学校中心广场的围合感,同时创造了一个设置“矛盾”的机会。细心的人会发现这座建筑在立面上还有一个独特之处:一根斜撑着的短柱。从外部人们无法完全理解建筑成立的方式。因为无法被简单地解释:虽然墙体很高,但是只要墙体足够厚,那么结构的成立也不成问题,但是这里却出现了柱子这个元素。如果人们只在内部观察也无法理解需要柱子的理由。只有当人们仔细全面地观察建筑,并在脑中整体性地构筑并分析才有可能理解整个结构的意思。其实在这座建筑内部具有非常明确的结构骨架体系:斜撑的顶端是以巨大的梁体支撑着屋顶以抵消竖向的重力,横向的结构构件又将水平力传递到了矮墙的短柱上,犹如古老的飞扶壁体系(图23)。在构造方面,为了使人们发现墙体的不同寻常,奥加提故意将高墙的结构层厚度暴露出来,仅有25cm厚度的结构层在12m高度的面前显得异常轻薄,犹如帐篷一般,如果没有梁柱结构的支撑是不可能站立起来的。在这个设计中,结构和围护配合组成了一个谜团,吸引着人们全身心地参与进来并与之互动来破解这个谜团。在建筑的内部,力学结构和空间完美地组合在了一起,将结构成为黑暗空间中的物体,深邃而神秘。

图20:兰德奎尔农学院报告厅平面图

图21:兰德奎尔农学院报告厅剖面图

图22:兰德奎尔农学院报告厅外观

图23:兰德奎尔农学院报告厅内部空间

另一个有趣的案例是瓦勒里欧·奥加提在德国阿本斯伯格(Abensberg)为一位牧师设计的私人住宅。这个方案最大的特别之处就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三角形剖面的房间(图24~图27)。区别之处在于第一个位于街道标高的房间用于会客,并且向一个内向的庭院打开;另一个房间用于主人日常的工作,位于二层,并向城市广场打开。我们可以发现这两个房间正好包括了牧师日常生活中外向与内向的两个相反的但又互补的生活状态。两个完全一样的房间产生了一种“矛盾”。你可以试想,当一个人从第一个房间进入到第二个房间的时候,这种陌生的镜像体验让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种异常并开始思考,开始在脑海中重构和分析整个建筑。仔细观察技术图纸我们会发现,为了服务于这个概念,在很多细节层次上都作出了有趣的回应。例如在三角形房间的窗户上的装饰,两个房间内镜像一致的门窗位置,以及一部曲折的楼梯。在从一层上到二层的过程中,楼梯转变了三次方向,这不仅增加了流线的长度,而且使人有一种失去方向性的感觉。这种手法在K+N 住宅中也有过使用,区别在于K+N 住宅中连接了一对完全相反的“冲突”,而这里则连接了一对完全镜像的“矛盾”。从外部看这是一个普通的双坡顶的房子,但是细心的人会发现,整个平面呈现出1∶3左右的独特比例。当你进入室内,会发现平面再一次被划分成了两块比例更为极端的矩形,而且藏着两个完全一致的三角形剖面的房间。接近这座建筑犹如一次探险,谜团一个一个地出现,让你不得不产生思考。这是一次陌生化的、激进的尝试,挑战人们对于日常生活的惯性想象,激发出对生活的重新思考。

五、建筑的本体

瓦勒里欧·奥加提声称他的建筑不是任何事物的象征,不指涉任何除了建筑本体之外的其他事物。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他总是在不断地强调让建筑停留在建筑学内部的重要性。他在构想一种只产生于建筑学内部的建筑。瓦勒里欧·奥加提在各种场合一再强调:建筑是一种空间与物体的创造。他认为没有另一门学科像建筑学这样根植于空间与物体的创造。一旦一个建筑师主要基于其他学科去设计建筑,就偏离了建筑学的核心领域。从次一级的层级上,除了创造空间和物体之外,建筑同样关注于寻找空间与物体的秩序,空间与物体的感知,以及在空间内与物体周边的人的活动等。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建筑学的操作,没有任何其他学科可以解释或者拓展这些建筑学的最基本问题。奥加提认为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例如哲学家讨论建筑这样的事情是缺乏意义的。有很多哲学家尝试去探讨建筑学,但是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建筑学的核心是什么。他们的讨论对于建筑的核心内容也不会有所增益。奥加提一再强调建筑学唯一合理的成长动力必然来自于建筑学内部。

数年前瓦勒里欧·奥加提通过竞赛赢得了巴塞尔某保险公司总部大楼的设计权,如果进展顺利这座建筑将在2020年左右完工,到时候我们又将体验一个展现奥加提对于建筑空间与物体认知的经典范例。阅读图纸,我们立即会被大楼独特的立面(图28)所吸引。不同于一般建筑立面,这里的柱子顶端都缩小变成三角,每一颗柱子看上去都是一个纪念性的物体。也由于柱头的处理,相比连续柱体的立面,这个立面显得异常轻盈。柱子变化看似随机,但是我们仍可以看出结构逻辑:上层垂直荷载较小则柱子较细,而下部荷载越大则柱子的平均尺寸也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同样可以从剖面中庭墙体(图29)宽度看到这种力的变化。这一方面是理性计算的结果,另一方面也使内部空间在垂直方向上发生了有趣的变化。 我们将视线移向室内。平面上我们发现了许多房子形的图案(图30、图31)。如果我们不从空间和物体的角度来解读这些图案,就很容易轻率地得出形式主义的结论。实际上这些形式是有严谨的建筑学考虑的。 首先,这个大楼没有使用惯常的中心核心筒的模式,而是试图将主要的结构元素打破并均匀地分布开来,从而形成了一种开敞大空间的连续平面。而被设计成房子形的筒状结构更多地被看做分布在这个开敞空间中的独立的物体,区别于一般办公楼中的划分空间的墙体。房子形强化了这种物体感。从立面上看我们会发现,由于房子形顶端的三角,结构筒可以在尽量紧贴立面的同时将大部分形体后退在阴影中,从而在视觉上有效地加强了空间的深度。当然立面、平面和剖面中同时使用一种图案,也可以在三围层次强化空间效果,营造一种统一的氛围感。瓦勒里欧·奥加提对于房子形的使用一直情有独钟。在笔者看来,这些房子形的使用与其说是为了创造形式,不如说是为了强化空间和物体的感知。

图24:阿本斯伯格牧师住宅剖面图

图25:阿本斯伯格牧师住宅剖面图

图26:阿本斯伯格牧师住宅首层平面图

图27:阿本斯伯格牧师住宅二层平面图

图28:巴塞尔某保险公司大楼立面图

图29:巴塞尔某保险公司大楼剖面图

图30:巴塞尔某保险公司大楼平面图

图31:巴塞尔某保险公司大楼平面图

图32:阿伦特乔私人住宅平面图

图33:阿伦特乔私人住宅剖面图

图34:阿伦特乔私人住宅渲染图

另一个对于建筑学本体考虑的有趣案例是奥加提在葡萄牙阿伦特乔橡树林中为一位朋友设计的度假别墅(图32~图34)。在长、宽都为21m的方形地块中,奥加提为住宅设置了一圈围墙,创造出一个自我独立的世界。由于业主的预算非常有限,所以建筑师不得不用使用最廉价的建造材料。最后奥加提选择了当地最普通的红砖配合砂浆以及波形钢板作为建筑主体和屋面的材料。第一眼看到这个设计,我们会被微微隆起的围墙所吸引。当然这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形式操作:微微隆起的动作加强了砖墙墙体抵抗侧向力的能力(当地有很大的风)。在砖墙的转角结合处也用构建进行了加固。院子内部,所有的建筑体量都集中在波形钢板的下面。体量将钢板之下的空间划分成了正中央开敞的起居室和一侧的入口空间,均匀地划分并最大化地减小了钢板所需要的悬挑跨度。重要的卧室体量被设计成房形平面,加强了体量的物体感,也提高了其等级。入口开洞位于波形钢板下侧所压的砖墙上,钢板的压力可以将砖墙开洞所带来的不稳定性减到最少。当然对于整个建筑来说波形钢板自身所具有的重力也大大加强了砖墙结构的稳定性。 这是一个由材料以及其力学考量所得出的简单而精确的应对手段。在这里,材料作为建筑学思考的基础元素成为重要的出发点,在材料特性深入理解的基础之上形成了空间和物体的合理形式。通过这个方案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位瑞士建筑师对于形式的精确与克制。

瓦勒里欧·奥加提是当下仍然活跃的建筑师中少有的有能力将理论与实践系统地结合起来的一位。本文笔者结合自己在瑞士门德里西奥建筑学院瓦勒里欧·奥加提工作室学习过程以及文献阅读和对建筑的亲身体验,试图以奥加提的实践作为佐证,较为概括地整理出对奥加提建筑作品的思考。但是无论如何,建筑作品作为一种艺术类型是很难用文字完全解释的。希望我的文字能够为对奥加提的作品感兴趣的读者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注释

[1]Valerio OLgiati.‘Lecture’.In Darco Magazine no.14, 2010:35.

[2]Preface by Valerio Olgiati.Studio Anne Holtrop.2G Magazine.2016:4.

[3]Markus Breitschmid.Valerio Olgiati’s Ideational Inventory[J].EL Croquis.No.156, 2011:24.

[4]Markus Breitschmid.Valerio Olgiati’s Ideational Inventory[J].EL Croquis.No.156, 2011:33.

[5]Markus Breitschmid.Valerio Olgiati’s Ideational Inventory[J].EL Croquis.No.156, 20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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