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沃纳·奥克斯林
——论历史学家之天职
2018-10-30瑞士沃纳奥克斯林WernerOechslin江嘉玮JiangJiawei
[瑞士]沃纳·奥克斯林 Werner Oechslin 江嘉玮 Jiang Jiawei
一、图书馆运营
江嘉玮 [以下简称为“J”]:奥克斯林教授,在这期关于瑞士建筑的专刊里,《建筑师》杂志委托我对您做一次专访。您是艺术史出身,曾经担任过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ETH Zürich)建筑历史理论研究所的所长,专长是历史理论方面的研究。
自从您主持的图书馆基金会于1998年在瑞士小城艾尔西德伦(Einsiedeln)成立以来,您一直从事的基础工作大致都有哪些?请问您能否就图书馆的资金来源、学术收藏与出版等方面来谈谈?
奥克斯林 [以下简称为“O”]:首先我想澄清,我在过去二十年里做的事情不仅仅是筹建一个图书馆。人们以为图书馆就是搜罗书籍、搜罗信息,甚至将全世界的资讯都汇聚一地。我现在要反驳这种观点,因为图书馆的意义远不止于此。我们力图实现的是通过梳理而建立一种关于知识的秩序,这就是我常说的“知识的形式”(Form des Wissens)。这是一种清醒的认知,也就是为什么我们面对知识时需要有一种“经营”(Ökonomie)[1]的态度。
J:这就是您曾经说过的“知识秩序”(Wissensordnung)吧?
O:对,一座图书馆就该是这般模样。它总会有自己清晰的秩序。它以明确的意图从繁杂的信息中选取知识,作为其根基。这就是所谓的秩序。我举个例子或许能解释得更清楚。就像康德(Immanuel Kant)说的,这得想象为一座知识的宫殿(Wissensgebäude),至于如何建造这座宫殿,人们其实可以将它造得像混凝土建筑般冰冷,也可以让它变得相当宜居。
J:康德曾经用过“建构术”(Architektonik)这样的词。
O:对,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中定义了“建构术”,指的是“体系的艺术”(Kunst der Systeme)。我想说的是,图书馆就像是一座建筑,就算这座建筑的实体不存在,它还是能被理解为一座建筑。人们一直相信能将虚构的东西可视化,作为“体系的艺术”的知识也就有可能被可视化,于是催生了图书馆。一座建筑总会有它的边界,建筑师却能够将它内外翻转。知识有特定的时空条件(Raum und Zeit),体现出人的本性。人类的想象总是超越现实的,在此当中,我们必须在时空条件中寻回知识的现实秩序。我们知道,人类的知识永远都是有边界的。尽管如此,人类依旧可以把握人生的有限性(Endlichkeit)。图书馆反映的就是这份使命。我从一开始筹建这个图书馆就坚信这一点。
J:明白了,您认为图书馆指向的终究是知识。下一个问题,我搜索过,教授您在过去几十年里发表了海量的短篇论文和专著,涉及文艺复兴、巴洛克、启蒙时代、新古典主义、现代主义早期等广阔的领域,您对这些领域的兴趣从何而来?而您目前有没有专注于哪类研究?
O:对,你能在我的图书馆主页上搜到我一生发表的文献总目录,合起来估计有700多篇吧(笑)。在我看来,一个人不管做什么样的研究,他一定能找到与前人做完的研究产生的关联,一定能找到与恢弘的知识秩序相匹配的人生。比如像“古典复兴”这样的话题,就一直不断的出现,它的背后总是存在一幅关于整体和部分的图景(Bild von Ganze und Teile)。这里蕴藏的是人类最为广阔的理解力(Verständnis),能够在这些看似截然不同的部分之间建立起某种同质关系(Homogene)。尽管各个部分有其纷繁复杂的状态,人依旧能总结出共性的事物。这就是我们文化中的艺术(Kunst unserer Kultur)。当一个人能够在一种文化语境里把握它的各种关系时,那么他的研究也自然而然会形成有益的秩序。
比如,在关于巴洛克的研究中,有所谓的“同形指称”(Charakterismus)现象[2],也就是说,我们是可以构建这种类比关系(Analogie)的。所有事物相互之间必然有关联,没什么是已然存在的。
J:您认为研究关系是历史研究的关键?
O:当人仔细观察事物时,他自然就能更好地把握事物的关联。我们知道,科学中存在两样东西:一方面是所谓的纯粹“经验“(Reine Empirie)[3];另一方面是所谓的”简化“(Reduktion)。那么,尤其当现代建筑宣称自身是脱离历史而重建了一切时,这其实是错误的表述,因为它企图割裂自身与历史的关联。我们一定要能看到这些东西之间的关联。
伽利略(Galileo)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事物之真理源于事实(Wirklichkeit)。”那么,我们肯定会问:人关于事实的经验都有哪些?人只要借助经验就可以盖房子吗?经验自身是不可能完成积累过程的,必须借助人的思考,所以也就出现了一个概念——“归纳”(Induktion)。这种思维方式让人们能够从不断变化的事物上提取出规律。这里研究的就是关系。
总之,类比的工作就是要将事物的表象(Erscheinung)进行对比,否则难以理解事物。我就谈这么多吧,这是一个开放的话题。
二、善待知识的方式
J:您的图书馆有一个标志(图1),标志内有一句拉丁文,写着“理性之方法乃捷径”(rationis modus brevis)。我在此先念一段话,这是我从您几年前在慕尼黑理工大学(TU München)的讲座里摘录出来的。如下:“我们的图书馆已经搜集了成千上万册书籍,而在这个过程的不同阶段里我们同时摘录了不少拉丁语句,作为图书馆的格言。有一句是这样说的:‘理性之方法乃捷径’(rationis modus brevis)。所谓的‘方法’(modus),指的是人做事情的方式;所谓的‘理性’(ratio),简要而言指的是我们的知性能力。这些都像百科全书那样有它自身的知识编目(学问秩序),如同其被展现的那样,于我而言建筑即为此般模样。所有的图书馆都会创立它自身的知识编目,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管理书籍和知识。”
我想请您在这基础上再展开谈谈这句拉丁文格言,并且再深入谈谈您认为图书馆应该如何善待知识。
O:你摘录得很好,我觉得我想说的意思在字里行间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ratio”指人所有可能的理性(Vernunft),在理性的范围内就存在概念(Begriff),从而形成方法。方法能够让人加快速度,进而抵达一个顶点。这就是为何我们将“rationis modus brevis“这句拉丁文放在一个三角形里,因为三角形有一个顶点,这隐喻了用理性的方法可以令我们对知识的运用达至顶峰。并且,你看这是一个瘦而高的三角形,它意味着越是理性、方法越好,速度也就越快;我们可不希望是一个矮而胖的三角形。若要追求这些,人们就得有一种“经营”(Ökonomie)的态度。我上面提到过了。
图1:沃纳 · 奥克斯林图书馆的标志
J:非常精彩的补充解释。鉴于您又提到了Ökonomie这个词,请允许我再摘录一段您在之前讲座里说过的话:“图书馆的目的并不是要完整无缺地包罗知识,它只是进行梳理的机器。为此就出现了一个词——“经营”(Ökonomie)。它跟经济(Wirtschaft)有关吗?其实,“经营”与今天所谓的“经济”或“经济学”不是一个意思。有些词总会慢慢变化,会形成边界。“经营”最初与家政有关,在古希腊语里,“ökos”指的是家宅,“nomos”指的是规范化的形式。于是后来才有了可被记载的建筑师做法,在有限情况下因地制宜,使之恰当,使之适度。”
所以,您用的Ökonomie就是这个层面的意思吧?
O:对,这段话已经说完我想说的重点了。再说一下,“理性之方法乃捷径”这句话尝试描述的是我们图书馆处理书籍和知识的历史方法(Geschichte Methoden)——它尽管持续时间很长,但总会趋近目标。
J:人只要掌握了理性,也就获得了方法。英语里似乎有一个词能大致对应这个意思,是“shortcut”,对吗?
O:“shortcut”或许是能对应的,不过它更像是科学领域强调的东西,因为它似乎更指向一种“过于求快的捷径”的意思。我在经营图书馆时主张的是不失偏颇:一方面,要提高效率、加快速度,梳理出知识之间的联系;另一方面,要注意知识在历史上的具体状态与条件。
J:我是否可以概括一下,这就是您认为的图书馆应该善待知识的方式?
O:对的。我也得说,我们对这项事业越是投入兴趣和精力,就越需要注意我们的做事方式。
三、知识的后起生命
J:下一个问题。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曾在他的名篇《译者之使命》(Die Aufgabe des Übersetzers)中用到了像“后起之生命”(Nachleben)这样的概念。姑且允许我套用这个概念,您认为存在“知识的后起生命”(Nachleben des Wissens)吗?
O:当然存在(笑)。假如知识只是静态的,那么很多东西早就被人彻底遗忘了。可以这样说,人类的发展相比其他物种的最大优势就在于:人慎于审视过往,而且精于谋划未来。这就是人性,是人处理知识的方式。知识自身能不断地持续发展下去,这一点不言自明。要是说我们认为知识确实存在它的“前生”(Vorleben)与“后世”(Nachleben),那这都处于不断的变化中。即便到了今天,人们更倾向于追求事物的当下性,这种关于知识之后起生命的思考依旧存在。要是有人说“知识的后起生命并不存在,过去的知识都已经死了”,那我一定会反驳,这种表述是极其荒谬的。
在古代,我们有雅努斯神(Janus)的两副面孔:一副向后,凝望过去;一副朝前,注视未来。知识永远就像处于这样的变化中,历史性与现实性相交汇。我觉得这个例子足够回答你的问题了。
四、历史与历史性
J:永远处于运动与变化中,其实也是生命的本质(Essenz des Lebens)。
您曾经在演讲中谈到过:“当我谈论与历史有关的东西时,我总会来到某种中介值。我会对历史作切分,所以不会受历史的桎梏。我们大家都必须回到历史去吗?显然不是必需的。但对于人的培养而言,要是没有了历史性,那就万万不行了。”
我的下一个问题是,您如何看待历史(Geschichte)与历史性(Geschichtlichkeit)之间的差异?
O:既有关于历史的思考,也有关于历史的现象。首先,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知道自己都有什么历史。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就会去追溯具体的时间、空间中发生过的事。我只能说,一切都会是历史的。历史性,如同对历史概念的诠释那样,是一种循环往复的东西。它有别于具体的历史知识。这是对你问题的最简要回答。
J: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其实是更想知道,您要是假设自己立于建筑师的角度,会怎么看待两者的区别?
O:人无法创造一模一样的历史,在建筑中尤甚。有的建筑师看重历史思考,有的建筑师对此不屑一顾。还有建筑师会认为他们做的事情是全新的,与历史毫无干系。他们叫嚣着:“昨天的就是昨天的,今天的就是今天的,明天的就是明天的。”这些建筑师看不到这一切变化中潜伏着的历史关系。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变化中,历史也一样,它是更易的。要想认真谈论历史,就意味着接纳这种更易的状态。而那恒常的、决定着事物变化的东西,就是历史性(Geschichtlichkeit)。历史性到了现代其实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神话(Mythos),它以这种内在的方式表述了过去。
五、历史理论批评之本质
J:我从您的履历上读到,您从1975年到1978年间供职于麻省理工学院(MIT)。如今它的建筑学院设立了一个独立的系,叫做“建筑历史理论批评部”(History-Theory-Criticism,即HTC)。这意味着在建筑学的视野下,此三者被归入同一个领域。我想问,对您而言,历史、理论、批评的本质分别是什么?[4]
O:我当年在麻省理工学院时就参与筹建了“建筑历史理论批评部”(笑)。当时我的同事有安德森(Stanford Anderson)等人,你肯定也了解。我最早在这个部门里开展研究时,还曾招收过两名学生。
我在意大利的经历应该能最好地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在意大利学的是艺术史,而正是在那段岁月里,我首度在艺术史中接触了类似这种“何谓历史、理论、批评的本质”的问题。历史研究毫无疑问是三者的核心。要是进一步思考历史研究,就能明白它跟科学研究是很不一样的。我在意大利时观察到,那里的建筑史成为一种运作(Betrieb),它自成建筑学。这是一种学问兴趣,它感兴趣的是如何认知历史,并且如何在它自己的时代里获取更好的史料。当然,另外也总有一种所谓的“操作性史学”(Operative Geschichte)或“操作性批评”(Operative Kritik)。
J:您指塔夫里(Manfredo Tafuri)吗?
O:对,不过塔夫里到晚年已经放弃这种立场了。他的历史方法不是我在这里要提倡的。历史总是有诸多限制条件的,我倡导的是对历史的积极立场。只有当人们认同历史自身的知识、认同历史的变化、认同历史的后起生命、认同历史的效应等一切事情时,他才能对历史有更多理解。
我当年之所以在麻省理工学院参与筹建了这个部,是因为我认为历史研究不应该只是被呈现为历史,理论与批评也有它们各自的贡献。批评更多被归入一类操作性的思考,而理论则需要不断提出问题。
J:您在之前的演讲中曾经这样定义历史:“历史乃吾辈于可回溯之物之视野。此视野望向广阔之世界,便为历史。于吾辈而言,此乃历史之真谛。我们清晰意识到的,是知识与自觉。”[5]
在您的定义中,历史是自觉的。在某种程度上说,理论在它的研究视域中似乎与历史有很大分歧,乃至于互相对立。您怎么看?
O: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在埃森曼(Peter Eisenman)的《现代建筑的形式基础》(The Formal Basis of Modern Architecture)的德语版绪言里写过了,你可以找出来读一读。那里也会提到柯林·罗(Colin Rowe)。我在此就只是简单说说吧。历史有两种,一种是历史学家从事的历史,一种是建筑师搞的历史。如今有的建筑师理解的历史是“拿来主义”式的。我要做的事情是,在面对这种局面的情况下尽可能厘清历史原本的样貌[6]。
六、术语翻译与学科立场
J:正好您提到了埃森曼,不妨让我以此为线索问下一个问题。埃森曼在他那本博士论文的第五章里引用了阿尔伯蒂在《论建筑》(De re aedificatoria)第一书开篇的一句话。我从埃森曼的英文原文里摘录过来,是这样说的:
“我们将建筑看作是一种形体(body),就像所有其他形体一样,这种形体由设计和物质组成,前者产于思想,后者孕于自然。”[7]
然而,这一句的拉丁文原文是“Tota res aedificatoria lineamentis et structura constituta est”。我们马上能发现,埃森曼将阿尔伯蒂的拉丁文原词“lineamenta”理解成了“设计”(design)[8]。而您的德译版则顺水推舟地被翻译成了“Entwurf”,而德语学界此前也曾将“lineamenta”直白地译为“Linie”。在我看来,或许“Form”这个词在英语和德语这两种语境中都会比“design”或者“Entwurf”更靠近“lineamenta”的原意[9]。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用来说明建筑史学家与建筑师对待历史概念和术语的不同态度。请问您怎么看?
O:我觉得这是一套被构建起来的理论。要是只用形式(Form)与质料(Material)[10]这两个概念,还不足以理解整个问题。假如我以知性(Verständnis)来思考[11],那么它涉及的就不仅是形式了。当你用了“Form“这个概念,你就总是倾向于让质料更靠近于形式这一侧。我不会承认只有抽象的东西才是思维的终极目标,我也不会承认质料只能是局外之物。形式与质料必须合一。在哲学传统里,形式与质料几乎无法脱离对方而存在。每一种质料均以已成之现实(Formierte Wirklichkeit)呈现于我们,而质料化的过程也就变得相对于形式了。这就是对这些概念的辨析。
但在你刚才引用的段落里,那就是典型的埃森曼——他并不在阿尔伯蒂当时哲学传统的语境里讨论这些术语。建筑师必须将形式与物质结合起来思考。
J:所以您的意思是,要理解阿尔伯蒂那本书的原意,就要像这样将形式与物质结合起来思考?
O:正是。
J:里克沃特(Joseph Rykwert)在他对阿尔伯蒂《论建筑》的英译版里译成了“线构”(lineament),你认为能体现这一点吗?
O:对,这样的翻译会好些。你看,这些都是阿尔伯蒂的术语,我们需要回到古代的语境里。阿尔伯蒂书里有很多概念并不源自维特鲁威。阿尔伯蒂曾经抱怨过,维特鲁威混用着希腊术语与拉丁术语;说得过分点,维特鲁威写的古希腊文会让希腊人看不懂,而他的拉丁文又会让罗马人看不懂(笑)。“lineamenta”这个词在维特鲁威的原书里是没有的。假如一定要问,“lineamenta”这个词在维特鲁威的书里能够追溯至什么术语,那大概就是“ratiocinatio”(大致指的是“理论”)这个词了[12],它涉及的是一类精神活动(Geisttätigkeit)。不过维特鲁威并不只是将“ratiocinatio”阐释为一种地位被拔高的精神活动,他还说过诸如“demonstrare”与“explicare”这样的词[13]。
阿尔伯蒂明白这些,所以他在阐释这类概念时便尝试使之更接近建筑实践[14]。在阿尔伯蒂的建筑论里,所谓的“线构”概念也就厘清了古老的“ratiocinatio”这个词里关于建筑师究竟能够有何作为(Möglichkeit des Architekten)的问题。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建筑师玩弄并且擅长的就是绘制线图(Zeichnung)。当然这个概念不局限于用线画图。
比如建筑师为了清晰表述一个方案,他会选择画图,在这个图中展现所有建筑要素,展现它如何能被建造出来。我们还需要了解,在阿尔伯蒂之前,人们如何讨论有关“线构”这样的概念。在维特鲁威的书里,首先处理的是与物质相关的事;但在阿尔伯蒂的书里,情况却不一样了,因为阿尔伯蒂先讲带有浓重概念色彩的“线构”,然后才讲物质(Structura)。在别的术语里,阿尔伯蒂又会说,我们自身是有这类形而上的想法的,我们会尝试以这些想法作为基础,使我们的内在思考独立于外部世界。现代事业(Modernes Projekt)在诞生之时也就形成了这个基础,人们便萌发了这类想法,并开始将它付诸实践。不过,“线构”从来不只是一个先天概念(Begriff a priori),它还有具体的实例。这也就意味着,“线构”还带有关于物体的基本要素等方面的含义。或者换一种说法,通过这个概念,人将目的赋予到物体身上。这间接地意味着,我们不得不问:建筑师究竟都可以依靠线图来做什么呢?要想获得明确的回答,就不得不通过回到阿尔伯蒂的语境来精确地阅读这些概念。
J:您认为时至今日像“线构”这样的概念依旧是举足轻重的?
O:对,这是个大问题。我认为所有这样的概念到了今天都被过度简化了。如今人们将“线构”概念搞得过于肤浅,以致它的思维内涵完全丢失。像将“线构”翻译成“设计”,就好比将富含思想性的概念视为一件产品,然后通过设计来创作它漂亮的物体外表。
“线构”概念完全是智识层面的,要是将它直接翻译为“设计”,那实在很糟糕。然而这种情况到了今天比比皆是。又比如,我们在法语中能找到像“projet”这样的词;要是想将哲学思辨变成实物,这些概念能派得上用场。“projet”的含义与德语的“Entwurf”相近。若是抓住这两个词来理解“lineamenta”,那么人们如今至少在建筑上推进得更多。我认为,“lineamenta”是指向具有具体形态的概念。这么说来,德语的译法“Entwurf”至少比英译“design”要好。这些词为我们提供了理解“lineamenta”概念的过程。
七、历史与设计之关系
J:下一个问题。从您任职麻省理工学院开始,您在几十年的从教生涯里会被经常邀请去给建筑设计课评图吗?以建筑史学家的视角来看,您觉得历史与设计应该如何结合?
图2:建筑师马克力设计的带古典主义倾向的住宅立面
O:没错,我在美国时参与过很多次设计课评图。但当我来到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后,就不怎么参与评图了(笑)。
J:为什么呢?
O:因为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教书的建筑师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其实跟埃森曼是一个样的,他们觉得只要有建筑师就够了,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现代建筑师都讨厌历史,讨厌那些真正从事智识工作的人。很遗憾,建筑师常常将历史和纯粹的智识讨论忘得一干二净。或许新一代的建筑师会改变,可谁知道呢?我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岁月里特别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点——建筑师总是将历史推至角落。
J:我还以为那只是在美国。
O:不,不,绝不仅在美国。其实各个地方都有这种问题。统领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是一种正统的现代建筑精神,没有多少空间留给历史。就像柯林·罗说过的:“有那么多历史在那碍手碍脚,建筑自身还怎么前进?”
J:在霍斯利(Bernhard Hoesli)的那个年代,历史也是像您所说的只能位居角落?
O:霍斯利有他的目标,他有想过与霍弗(Paul Hofer)与罗西(Aldo Rossi)一起打开这种局面,尤其当后现代主义袭来之时。我认识霍斯利,所以我大致知道一些。但他周围没有真正从事历史研究的历史学家,这很遗憾。
J:到了今天,情况会好些吗?
O:比如就说彼得·马克力(Peter Märkli)吧,他带着自己的学生去研究帕拉蒂奥(Palladio),但从来不与我或者其他历史学家一起讨论。然后他做了那个立面(图2),这是个好设计吗?不!就算换我去担任设计这个立面的建筑师,都会做得比那更好。
J:马克力还是热衷于历史建筑的,据说他会带着学生去法国南部看罗曼教堂。
O:这里的问题是,确实有历史的实物,但却缺少了历史的思辨。我们已经谈到很多关于设计和历史,显然,它们提供的是两种不同的可能性。这里面肯定存在着某些互相斗争的东西,我们最好能够解决掉这些分歧。
比如说像科尔霍夫(Hans Kollhoff)这样的建筑师,我认为他关注的东西和讨论的议题就很好。比如说,他多年来对“建构”(Tektonik)议题的讨论就不错。
J:我在耶鲁大学时曾旁听过科尔霍夫的课。有趣的是,他对于什么是“建构”总是喜欢给两个维度的答案,没有偏颇的绝对倾向[15]。
O:这是科尔霍夫他自身作为建筑师感兴趣的方面。不过,这些我们谈了这么久的建筑史问题是我作为历史学家无论如何都要面对的。这是旷日持久的问题。
八、何谓之美
J:建筑设计里会经常讨论“美”(Schönheit),所以我的下一个问题与此相关。首先,我想引用一段建筑师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在面对一个“您认为美是什么”的问题时给出的回答。卒姆托说:“美,惊鸿一瞥,稍纵即逝。转眸回念,方觉终美。[16]”那么,对您而言,美是什么呢?美与现实(Wirtlichkeit)的关系又是什么?
O:这真是典型的卒姆托。像“美是稍纵即逝”这样的句子有什么意义?我绝不认同。要是抛开卒姆托的这种话,将我们的文化和历史换一个方向来考虑,你就会明白,美是一种财富(Wert)。这种财富是不会耗尽的。
J:所以您认为美是坚实之物?
O:美是一个相当广博的问题,人们长久以来都没有结论。阿尔伯蒂曾经用过像“均齐”(concinnitas)这样的词[17],指的是事物的相互协调一致。在阿尔伯蒂之后,人们对美有了这种投机式的定义:“美之所为乃目之所缺。”(Schön ist was, das Angenehme ins Auge fehlt。)人从感知中获得对美的感受。不过还有另一种表述,也就是认为美存在于物自身。人们区分出这两种对美的认知差异,一种关于物自身,另一种关于人的直观(Anschauung)。人们也就开始意识到这两种观点有着难以弥合的矛盾,两者完全不一样。可以说,只有将这些视角整合到一起时,才能回答“什么是令人愉悦的”。
当人感觉到这些时,他就会开始思考。很多人会认为,讨论美依旧是可能的,因为像比例这样的事物其实应该是存在普适性的。但有一个矛盾是,假如人们将美视作只不过是因为某种惯例而存在,那问题就变得棘手了。比如,建筑师们都极为热爱新柏拉图主义(Neuplatonismus)式的想法、毕达哥拉斯式(das Pythagoreische)的想法,然而,在这些人所认同的美的近旁却缺失了实在之物(objektive Dinge)。对毕达哥拉斯主义者而言,数字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从一数到十,每个数字都有它的神秘含义,都蕴藏着美。不过,也有人会反驳说,美不在这些数字上,美是通过实在之物来领会的。
九、现代建筑的理想模型
J:当我们思考诸如理论的现实性(Wirklichkeit der Theorie)或者物质性的感官性(Sinnlichkeit der Materialität)这样的问题时,或许我们在脑海里总会建立一个理想模型(Idealmodell)。这类模型总会有一个与之相关的蓝本(Vorbild),而最终的理想模型肯定是事物在长期演进过程中到达的巅峰。
2018年5月您在同济大学的系列讲座里以这张幻灯片作为结束(图3)。幻灯片上放了一张瓦格纳(Otto Wagner)设计的奥地利邮政储蓄银行(Österreichische Postsparkasse)的细部照片;旁边配了文字,写着:“何谓建筑之清晰表达?实乃最简之喻象及形体。” (architectural articulation: minimal figural and corporeal expression.)[18]这是否对您而言就是现代建筑的终极理想模型?
O:对,瓦格纳的这座建筑于我而言确实是熠熠发光的,我同意你说这是理想模型。那么,它究竟讲的是什么东西?我认为,瓦格纳通过设计这座建筑的此番努力,成功给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现代建筑范本(Überzeugenlösung)。当一眼望见这座建筑时,人们首先会看到它是相当抽象的;尽管很抽象,它却并非无法被人领会。我能够明显感知到这两点,人的眼睛能感受到这些形式。
J:而且您还别出心裁地选择了这张照片,它左侧与右侧的两块石质嵌板的差异既细微又高妙。
O:正是这样,在一切从简的情况下还能做出差异,这就很有本事了。在我对历史的看法里,这种设计过程是一个标杆,值得颂扬。就像我们刚才谈过的“理性之方法乃捷径”那样,这里也存在类似的“经营”思想(Ökonomie),即节俭、快捷地建造。这就是一种科学化的思路。
J:其实被这些石板覆盖住的内部结构全都是砖砌的,也就是说,铆钉只起纯装饰作用(Verkleidung)[19]。
O:就是这个意思。建筑应该尽可能精简不必要之物(minimal Notwendige),并最终能让人感知(Wahrnehmung)。瓦格纳的奥地利邮政储蓄银行是我能找到的最佳范例,它诠释了现代建筑如何可以将人的感知与外部世界很好地结合起来。我们总是忘了人是很需要这种感知的。对我来说,感知与知性的理解力(Verstehen)一样重要,两者不可或缺。
这种理想模型呈现给建筑师的是建筑的衣裳(Tracht)。假如只有衣裳,那么它也无法界定出任何空间与实体。我在课上提到,吉迪恩(Sigfried Giedion)曾说过:“现代建筑也可以将空气(Luft)作为材料。”他的这番话或许作为一种认知方法而言是有趣的,但是它无法成为理解现代建筑的核心,因为人对空气的感知必然比不上对实体的感知(Köperwahrnehmung)。在我看来,建筑一定是实体的(Architektur ist immer Körper),否则就是儿戏。
图3:奥克斯林教授在同济大学的讲学
十、史学家生命之意义
J:最后一个问题。我先引用一段文字:
“我是一个后结构主义者,我相信所谓的“不可决定性”(Undecidability)概念。比方说,一个玻璃杯与它的象征之间没有一对一的关系——半满或半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于是,在思想与实物之间也没有一对一的关系。我们应当认同这种想法。要是做到了这点,你就能在大洋上漂浮自由,无甚担忧了。[20]”
结合这段话所表达的后现代立场,您如何看待一位史学家自身的生命意义?
O:这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了。我觉得前面谈过的都已经给出了答案。
不过可以简单说点别的。我非常高兴三年之后重回中国,这次的讲学延续了我三年前的思路。我希望中国学界能意识到,现代建筑从来不是无中生有的,它从未像自身所宣称的那样割裂了历史。史学研究的目标是揭示这一切,这就是史学家的工作。
J:感谢教授接受我对您的采访(《建筑师》杂志委托)。
注释
[1]本次采访以德语进行,为了完整呈现奥克斯林教授的思想,笔者对关键术语做了有目的的翻译。将德语词Ökonomie(对应英文的economy)翻译成“经营”而不是“经济”,首先是为了区分于德语中另一个表示“经济/经济学”的专属名词Wirtschaft。这很好地体现出了德语的两套词源体系:1.从源自古希腊和古拉丁语的罗曼语系中借词,形成某类高级词汇,比如Öko-nomie,它在古希腊词源上就有“家政学“的意思;2.日耳曼语系的本土造词方式,比如Wirt-schaft,同样有“家政学”的原意,后演化为“经济”。本文尝试以“经营”这种译法尽量涵盖奥克斯林教授面对图书馆和处理知识的态度。
[2]根据Jacob Heinrich Kaltschmidt在1843年编纂的《全新德语外来词词典》(Neues und vollständigstes Fremdwörterbuch)里的释义,“Charakterismus”有两种意思,分别是:“1.植物与人体局部的相似之处;2.以事物之特征而命名之。”
[3]所谓的经验主义(Empirismus)里的“经验”(Empirie)必须要区分于那些指代经由人生阅历堆垒起来的“经验”(Erfahrung,或英文的experience)。经验主义(Empirismus)通常指以现代科学作为基础而建立的认知论,强调观察和实验,是一种实证主义。奥克斯林教授之所以在此提“经验”,正是为了与后面的“简化”作对比,批驳现代建筑对历史的过度简化。
[4][美]彼得·埃森曼著,江嘉玮, 钱晨 译.再思理论:建筑学,请抵抗![J].时代建筑, 2018(03): 46-51.
[5]奥克斯林教授的原话铿锵有力,有必要附上:“Geschichte ist unser Blick auf das, was vielleicht weiter zurückgeht.Das ist echt.Unser Blick auf eine große Welt, das ist die Geschichte.Das Bewusste ist darüber, das Wissen und das Wissentlich.“
[6]笔者受同济大学出版社光明城的委托,在2018年3月18日对埃森曼教授进行了专访。当问埃森曼“您怎么看待建筑师和建筑史学家的不同职责”时,他的回答是:“关于建筑师和史学家究竟谁更胜任于思想的教化与传承,我恐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因为史学家处理的其实并不是建筑的教化与传承,而是历史思想的教化与传承,这些并不必然跟建筑有关。比如说,“地面”的概念与“地面”的历史就是两回事;建筑史学家感兴趣于后者,但他不会像建筑师那样去思考前者。我不专攻史学或者史学史,我也无法胜任;那应该是史学家的任务,他们才有能力去做。不过,我认为史学家无法胜任像“线”vs“色”(disegno vs colore)这样的问题,但我作为建筑师就有能力来谈。我的意思是,我会在这些不同的人里做这样的区分。“
[7][美]彼得·埃森曼.现代建筑的形式基础[M].罗旋 , 安太然 , 贾若 译 .江嘉玮 校 .上海 : 同济大学出版社,2018.
[8]在同一次采访中,谈到了阿尔伯蒂的“lineamenta”概念。埃森曼给出的回答是:“阿尔伯蒂在15世纪写作,他是最早用拉丁文spatium来表示现代意义的空间的,即英文space。这个词在维特鲁威的书里没出现过,在以前有关建筑和绘画的著作里也没有。阿尔伯蒂是第一个用这个词来形容神庙里的空间思想的。阿尔伯蒂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还发明了很多精彩的概念,比如‘线构’(lineamenta)。‘线构’这个词在后世没很多人仔细研究,要是译入英文,它的意思大致是‘心之线’(line of the mind),这个概念截然有别于‘色’(colore)。这种抽象的线,人眼或许根本看不到,但它控制着整座建筑。阿尔伯蒂《论建筑》里的第一书讲的全是‘线构’。“(江嘉玮.刍议建筑之作为:兼论埃森曼教授访华讲学[J].时代建筑, 2018(03):52-54)假如将埃森曼教授对“lineamenta”的理解与奥克斯林教授的理解进行对比,我们自然明白什么是建筑师关心的事、什么又是建筑史学家关心的事。
[9]江嘉玮.从沃尔夫林到埃森曼的形式分析法演变[J].时代建筑, 2017(03): 60-69.
[10]关于Material这个词,本文选择性地译为“质料”或者“物质”。这是因为,在哲学讨论中,形而下的“质料”即便已经对立于形式,但它在抽象思辨层面的味道依旧浓于建筑学中的“物质“。所以,只要在严格的哲学讨论范畴内,本文一律将Material译为”质料“。
[11]“知性”(Verständnis)是典型的带有康德色彩的词汇。关于康德在他的知性论里关于“形式”的观点如何延伸至建筑学讨论中,请参看笔者文章:江嘉玮.从沃尔夫林到埃森曼的形式分析法演变[J].时代建筑, 2017(03): 60-69.
[12]维特鲁威的拉丁语原文用的是fabrica et ratiocinatio。援引奥克斯林教授在之前一场讲座上的论点,“fabrica”指的是建造行为,“ratiocinatio”大致对应的就是Theorie,即“理论”——以言说的方式澄清并洞明营造。
[13]维特鲁威的拉丁文原句是:“Ratiocinatio autem est, quae res fabricatas sollertiae ac rationis pro portione demonstrare atque explicare potest.”
[14]本文译者在一些已发表的文章中提到过阿尔伯蒂的“线构”概念如何被后世的建筑师直接或者非直接地再用,比如建筑师维奥莱·勒-迪克(Violletle-Duc)关于线与线描的研究、线图(即素描、炭画等,也就是英语的“drawing”、法语的“dessin”、德语的“Zeichnung”)何以区别于色图(水彩、油画等)。详细请参看文章:江嘉玮.无日不工线描:画家维奥莱-勒-迪克列传[J].时代建筑, 2017(06): 68-73。
[15]科尔霍夫在一场讲座中关于“建构”(Tektonik)的德语原话是:“一方面,建构包括结构、建造、功能性等这些相当技术化的逻辑,它们从属于建造活动;另一方面,建构又是关于事物的呈现及其唤起的东西。”(Tektonik ist Struktur, Konstruktion, Funktionalität, diese ganze technische Logik, die zu bauen gehört auf der einen Seite.Auf der anderen Seite und gleichzeitig ist Tektonik aber wie das erscheint, wie als was ist evoziert.)
[16]卒姆托的德文原话为:Schönheit, das sind kostbare Augenblicken.Sie geht schnell vorbei.Man denkt zurück und da das war schön.
[17]“concinnitas”是阿尔伯蒂借用自西塞罗(Cicero)的术语,总的来说,它构成了建筑的荣耀(Dignitas des Gebäudes)。如此一来,阿尔伯蒂将两个古罗马时期的重要术语——“均齐”(concinnitas)与“荣耀”(dignitas),分别注入了有别于古罗马时期的新涵义,然后用到了自己的《论建筑》著作里。西塞罗使用“concinnitas”的原意是,文学或者演讲其实像人的身体一样有着某种精良的构成,而在自然有机体的平衡的整体里,每个局部均有其优雅的位置。阿尔伯蒂改进了这个概念,替换到建筑上也就成了“在一个作为精良整体的建筑里,每个局部都应当觅得其优雅的位置”,这就是阿尔伯蒂语境下“concinnitas”的基本语义。
[18]首先,在奥克斯林教授的英文措辞中,“figure”是“喻象”,指的是带有形体特征(人形、兽形、植物形或其他)的。所以,figurative art指的是“喻象艺术”,一般认为它对立于抽象艺术(abstract art)与具体艺术(concrete art)。也有将figurative art翻译为“具象艺术”的,不过笔者为了强调“figure”这个词所带有的古典修辞学层面的寓意,故译为“喻象艺术”。其次,笔者虽然将“corporeal”译为“(有形的)形体”,但必须强调,这个词还带有“肉体的、躯体的”涵义,因为它的拉丁词源指的是耶稣基督受难后的圣体。
[19]2016年春季学期,笔者在耶鲁大学当访问研究助理时曾跟随科尔霍夫的设计课小组到纽约考察摩天楼。在路上笔者请教了科尔霍夫一个问题:“纽约的高层建筑用的石头确实是真材实料。我想起几年前在维也纳时,看到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建筑在墙裙内部用砖来砌筑,却通过厚厚的抹灰来伪装成石材。您怎么看?”科尔霍夫回答:“这很像是奥托·瓦格纳的巴洛克小把戏(Baroque tricks by Otto Wagner)。”若我们将这个回答与奥克斯林教授对瓦格纳的奥地利邮政储蓄银行的推崇理由放到一起,仔细琢磨后就会发现,关于“装饰应该在多大程度上、以何种方式展现真实的建造”就成了一道横亘在建构(Tektonik)与建筑的纯粹艺术性之间的难题。
[20]江嘉玮.刍议建筑之作为:兼论埃森曼教授访华讲学[J].时代建筑, 2018(03): 52-54.
图片来源
图1:沃纳·奥克斯林图书馆,已获授权
图2:来自网络
图3:王凯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