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中的建构之道
2018-10-30孙慕兰SunMulan
孙慕兰 Sun Mulan
从飞机上俯瞰瑞士,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高密度的建筑,而是绿毯式的土地、星星点点的湖泊和连绵起伏的雪山,这是我们所有人初到瑞士的第一印象。之后,或寻访于大街小巷,或行走于湖光山色,我们总想在其中探索那些传奇的瑞士建筑大师的作品,然而慢慢地,踏着追寻大师足迹的我们却在旅途中被风景牵绊住了脚步,更想一探究竟那些优秀建筑作品背后的“道”。是的,那些世代相传的朴素品质和那些精简清晰的设计哲学,全部都根植于这片土地,这里虽孕育出许多杰出的建筑师,但真正令人叹为观止的仍然是大自然。作为一个位于欧洲中部的小国,瑞士北靠德国,西邻法国,南接意大利,东临奥地利。山脉、湖泊、河流、冰川 等多种多样的地理形态以及各个地区强烈的景观对比是瑞士的一个主要特色。瑞士拥有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和罗曼什语四门官方语言,国家虽小,各个语言区之间的意识形态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可想而知,瑞士的城市和建筑生长在如此千差万别的土壤之中必然不可能千篇一律。
理解瑞士当代建筑要将其放在当今全球化的趋势下解读。首先要理解瑞士特有的“城市性”(Urbanity)。虽然在日渐“趋同”的全球化大环境影响下每个国家的“城市性”已经看似不太明显,但若深究其本质,全球化其实是加剧了城市行为模式的区分,这种模式真实地描绘了城市的物理属性,瑞士当代建筑也因此孕育在这种特有的瑞士“城市性”中。从1291年的缔结同盟到1848年联邦制的诞生至今,这700多年来持久的和平给瑞士各个地区都带来了坚固长久和精益求精的特征,并使民主制度得到了有效的高度发展。这些都决定了瑞士的城市化一直以来是以一种“生长式”而非“突变式”的方式在慢慢进行。在瑞士很少能见到 大规模的从无到有的“总体规划”,这并不是说城市研究和城市设计在瑞士得不到重视,恰恰相反,比如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ETH巴塞尔工作室在城市研究领域就颇有建树。在《瑞士 - 城市肖像》(Switzerland - An Urban Portrait)(图1、图2)一书于2004年出版后,ETH巴塞尔工作室开始致力于开展一系列城市课题,重点在于研究和理解全球范围内的城市转型和城市化领域。他们提出了非常尖锐的观点来抨击当今传统意义上的 “总体规划”,认为作为城市主义标准工具的“总体规划”已经贬为单纯的测量追踪设备和静态的城市愿景模型,并致力于实现所谓的城市的最终状态,却不知这种最终状态只是现实世界中脆弱的复杂蜃景(法达摩加纳,Fata Morgana)。
也许当我们刚刚开始了解瑞士当代建筑的时候会觉得其显著特点是“简约”。极少主义的“瑞士盒子” (Swiss Box)最常被用来描述瑞士当代建筑这一简约的特征。但当我们身临其境并真正钻研它的时候,会发现这种描述过于片面和单薄,并不能一概而论,因为当代瑞士建筑所谓的“简约”不是由于形式或手法的贫乏,也不是指功能的单一,而是对设计逻辑的尊重和在复杂设计过程后的抽象表达。
图1:《瑞士 - 城市肖像》(Switzerland- An Urban Portrait)
图2: 瑞士城市的类型学地图
图3: 鲁道夫·奥加提(Rudolf Olgiati)Van der Ploeg 住宅,1966~1967年
返璞归真无疑是一种对抗当今形式主义泛滥的有效策略。比如说在一个项目中,若建筑师单从形式出发选择用白色的立面、粗旷的柱子和方形的深窗设计一栋住宅,此处若照搬鲁道夫·奥加提(Rudolf Olgiati)在瑞士格劳宾登州(Graubünden)的弗利姆斯(Flims)建造的那些房子的样貌而不问其根源,这就是毫无意义的形式主义。“形而下者谓之器, 形而上者谓之道。”我们要领悟的是鲁道夫·奥加提的建筑之“道”,即他的建筑根植于格劳宾登州的建筑传统,并融合了希腊的古典美学和勒 ·柯布西耶的现代思想,诚实地在作品中记录着瑞士本土建筑和国际建筑思潮的影响,那些墙、柱、窗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基于通过建筑和当地居民建立起来的一种亲密关系后的建筑表达,没有任何传统符号的建筑在以一种现代的方式诉说着传统(图3)。而所谓极少主义的“瑞士盒子”深究起来却是包罗万象并充满着差异的,有时候甚至是互相批判和矛盾的。
20世纪70年代,马里奥·博塔(Mario Botta)作为瑞士南部“提契诺学派”的创始者之一首次让世界建筑舞台的聚光灯投射到了瑞士现代建筑,博塔的建筑巧妙地融合了古典的理性主义和批判的地域主义,正是“提契诺学派”奠定了瑞士当代建筑成功的基础; 而翻过一座阿尔卑斯山,在瑞士北部的德语区却发生着和南部大相径庭的建筑事件,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赫尔佐格和德·梅隆(Herzog & de Meuron)早期在家乡巴塞尔以实践探索阿尔多·罗西的类比建筑思想(Analogue Architecture)并深入发展了戈特弗里德·森佩尔(Gottfried Semper)的“表皮”理论 (Bekleidungstheorie),进入21世纪以来他们虽无法抵挡全球化建筑的进程无可奈何地走向了地标建筑的道路,却仍努力保持着瑞士建造的品质;剑走偏锋的两位建筑师克里斯蒂安·克雷兹(Christian Kerez)和瓦勒里欧·奥加提(Valerio Olgiati)(图4)脱离了德意志瑞士主流建筑野心勃勃地发展出独树一帜的自主建筑(Autonomy)体系;然而,以山高水远的格劳宾登州为大本营的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在《思考建筑》(Thinking Architecture)一书中批判建筑可以成为上述几位建筑师们崇尚的“头脑的产物”,而信仰山、石、水才是建筑设计真正“美的内核”(the Hard Core of Beauty),并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这种信仰。
图4: 瓦勒里欧·奥加提设计的瑞士Zernez国家公园中心
图5: 瑞士Zervreila水坝
图6: ETH 学生课程设计——飘在苏黎世湖上的木结构,2016年
混凝土是瑞士建筑师最钟爱的建筑材料。如果追随到20世纪初,会发现,瑞士的现代主义建筑发展史差不多就是一部混凝土发展史。在建立一个富裕的现代文明的过程中,现代主义成为瑞士这一提倡理性和精确的国家最可以接受的建造方式和风格。即使在20世纪80年代,在瑞士以外的许多国家都产生对现代建筑的信仰危机, 美国建筑理论家查尔斯·詹克斯(Charles Jencks)在甚至《后现代建筑语言》(The Language of Post- Modern Architecture)一书中曾宣称“现代主义已死”。但这些却从未动摇瑞士人对现代主义的深信不疑,并在实践中不断地推陈出新。混凝土成为瑞士现代主义建筑最值得信任的基础材料绝不是偶然,因为瑞士是一个 山地国家,在建造房屋之前,混凝土早已在开挖隧道、筑坝(图5)、造桥、建路等民用基础设施工程中得以应用并发展成熟。而混凝土通过建筑师的研究与实践不断地获得新生命,它在瑞士不仅是一种常规材料,更成为表达建筑师设计意图的工具,通过其建造方法以及表皮处理方式展现出精神内涵,将理性的思考与表现力丰富的立体形式完美结合。瑞士人有“山民”朴素的本性,即使当今瑞士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设计也不会被过度包装来显露其财富,而混凝土正是最符合这种本性的建造材料。
图7: 瑞士中国建筑师和艺术家协会(SCAA)2008年4月活动海报
图8: 吉贡/古耶(Gigon/Guyer)设计的阿彭策尔艺术馆
图9: 格雷伯和普尔弗(Graber Pulver)设计的日内瓦民俗博物馆
图10: 埃可特兄弟(E2A)设计的苏黎世酒店和办公楼
瑞士当代建筑相比较于功能至上的现代主义建筑,更关注的是建构方法、材质表达以及严谨的设计逻辑。而这些基本要素在建筑基础教育中就已经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瑞士的建筑教育从来不是“纸上谈兵”,而是 一本活生生的“建筑师是怎样炼成的”(图6)。本科和研究生毕业以后,不会再有任何的建筑师考核,可以 直接申请瑞士联邦建筑师协会(SIA)注册建筑师并具备从事任何建筑项目的资质。因为,建筑院校极其严格的考核制度和高淘汰率决定了能够成功毕业的学生必须具备了所有职业建筑师的基本才能和素养。瑞士有三所国际知名的建筑院校,分别是位于德语区的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位于法语区的洛桑联邦理工学院 (EPFL),以及位于意大利语区的门德里西奥建筑学院(Mendrisio),瑞士地域性的强烈差别又在这三所建筑学院的教学理念上再一次得到验证。以ETH为例,伯纳德·霍斯利(Bernhard Hoesli)于20世纪60年代在ETH制订了全新的建筑基础课程教学体系,设立三门主要课程,分别为视觉设计、建筑设计和构造设计,这一套课程设置一直沿用至今,影响非常深远。正是基于伯纳德·霍斯利对戈特弗里德·森佩尔陈旧的经验式教学的全面改革,才把ETH从有地域局限性的教学方法推到了国际前沿。20世纪70年代客座教授阿尔多·罗 西的到来更是颠覆了那一代人对建筑学的认知,而后法比欧·莱恩哈特 (Fabio Reinhart)作为罗西的助教,将新理性主义的影响带到了苏黎世,成功地使类比建筑(Analogue Architecture)的教学方法成为新主流并影响了一代优秀的德意志瑞士建筑师们,其中包括雅克·赫尔佐格(Jacques Herzog)、皮埃尔 ·德·梅隆 (Pierre de Meuron)、 罗格·迪纳 (Roger Diener)、克里斯蒂安 · 舒米 (Christian Sumi)和马塞尔 ·梅林(Marcel Meili)等。最近,同为当年罗西助教的ETH教授米罗斯拉夫·西克(Miroslav Sik)刚刚退休, 这预示着类比建筑作为统领瑞士学术和实践领域40多年的主流思想也将渐渐地退出历史舞台,抑或类比建筑将以一种崭新的方式通过实践者的智慧重获生机?让我们拭目以待。
在瑞士留学、工作或生活的经历在我们每一位中国年轻学者的心中都会留下深刻的烙印,之后无论是投身祖国的建设事业,还是留在瑞士继续修行,或者落脚在其他国家,想起当年初来瑞士的时候,在大自然中收获的那份对待建筑学洗尽铅华的“初心”不仅是我们一生前进的动力,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源泉。 而离开祖国求学的那些年,才懂得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在经历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环境之后,相信每一位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都会在经历了困惑、理解、选择、优化之后形成了自己的建筑观和价值观。而建筑的属性是“在地的”(In Situ),当我们找到了某处最适合自己生存和生活的地方,此处恰恰也就是最适合自己实践建筑的地方,这里也许与我们的出生地不同,苏轼有言“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在文化交流领域,瑞士中国建筑师和艺术家协会(SCAA)(图7)为从事建筑、设计、艺 术等领域的专业人士提供了一个思想碰撞的平台。文化交流和传道授业有异曲同工之处,都不是建立在“己所欲,施于人”的基础上,不是通过一方的喋喋不休来换得对方的理解和尊重,文化交流必须是相互的而且需要想象力,在思想碰撞的过程中我们双方都打破了故步自封的壁垒,在广阔和深刻两个维度得到了扩展。
当代建筑发展从未停下过脚步,作为世界顶尖建筑院校的ETH也不仅把眼光局限在瑞士和欧洲,从2010 年起,ETH新加坡中心已经具备全面理解和积极应对全球环境可持续发展挑战的能力并在不断探索关于亚洲城市的新课题;年轻的教授菲利浦·勃洛克(Philippe Block)正带领着他的团队成为基于传统建造原则和技术 之上的数字化建造的领头军;还有像吉贡/古耶(Gigon/Guyer)(图8)、格雷伯和普尔弗(Graber Pulver) (图9)、埃可特兄弟(E2A)(图10)等既在教学领域有所建树又在实践中如鱼得水的优秀建筑师们,为我们的城市发展不断带来新的惊喜。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瑞士当代建筑一直在稳中求进,而正是这种不激进、不投机、不取巧的态度才能使得瑞士当代建筑有一条清晰的历史脉络并在面向人工智能的未来的时候,仍有着“以人为本”的核心竞争力。正如瑞士人喜爱描述的那般:“我们没有为国王或皇帝大兴土木的广场,我们的城市街道也不是为了迎接君王奢华的队列行进而建造的;我们的住房虽不是宫殿,但也不是牛棚;我们的教堂并不雄伟豪华,市政厅虽简单但有足够的尊严;我们的灵魂就如同我们的住房, 简单而富裕;我们的心灵就如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广袤且肥沃。”
图片来源
图1、图2: ETH Studio Basel
图3: 《Rudolf Olgiati Architekt》Birkhauser出版社
图4、图8:ArcDog/梁睿哲
图5:来自于网络:https://www.blick.ch/news/wirtschaft/alpiq-verscherbelt-stauseen-dabei-ist-wasser-unserewertvollste-ressource-unser-fluessiges-gold-id4794935.html
图6:Studio Tom Emerson, ETH Zurich
图7:SCAA.ch
图9:Graber Pulver Architekten
图10:E2A Architekt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