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薛伟》叙事特征
2018-10-27王璇丽
王璇丽
《薛伟》出自于唐代笔记小说《续玄怪录》,在宋代存于改写话本《警世恒言》中,题为《薛录事鱼服记》,它讲述的是人幻化为鱼形、人心鱼形的故事。唐宋时期的传奇和笔记小品已经具有较为完整的小说特征,故事的叙事性趋于完整,叙事方法逐渐多样。《薛伟》在叙事学方面的特点比较突出,本文试图运用叙事学理论,从叙事时序、叙事层次和叙事方法对《薛伟》此文的叙事方式和特点进行探讨。
《薛伟》是唐代笔记小说中一篇比较特殊的作品,它依托于人幻化为鱼形、人心鱼形的变异,使整个故事显示出别样的叙事特征。学着杨义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关注到了《薛伟》在叙事上的特异之处,他说:“叙事谋略非常奇特,甚至可称为唐传奇的‘奇文之奇文者,当推李复言《续玄怪录》中的《薛伟》,又名《鱼服记》。”由此可见,《薛伟》在叙事学方面的特点是比较突出的。叙事学的建构,是文学批评更加关注于文本的创作行为和结构形式的结果,它使解析小说文本超越了文本内容而注重叙事方法,从而超越了传统的感悟式解析,更加理性。
一、逆时与顺时结合的错时叙事
《薛伟》讲述的故事为:蜀州青城县主簿薛伟久病多日,连呼不应,二十日后忽长吁而起,病顿时好转,遂谓家人自己化身为鱼,被赵干钓起,“我”不停地大声呼救,并且告诉赵干自己是官员,不可以吃。但赵干不听。裴府管家张弼到赵干处买鱼,见到薛伟幻化的鱼个头大,于是将其带回家,薛伟大声反抗,却没有人理会,只见厨师将自己按于菜板上,挥刀斩下之时自己就从幻梦中醒过来。
法国学者克利斯安·麦茨认为,“叙事作品是一个具有双重时间性的序列……所讲述的事情的时况和叙事的时况”。王平在《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中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解释,他认为这个问题可以概括为“叙事的时况”,是指该故事在小说文本中所呈现的时间状态。“故事的时况”指的是小说所讲述的那个多真或假的故事的实际时间。这两个时间在故事中不一定相同,在时序上存在错时的现象。《薛伟》在叙述整个人变鱼形的故事时,采用的是错时的叙事手法。中国早期的叙事作品基本上是按照时间顺序进行叙事的,主要是因为当时小说尚处于起步阶段,篇幅一般比较短,叙事方式也比较简单。但到了唐代,随着小说创作的长足发展,“逆时序”的叙事方式开始出现,使得故事中的时间序列出现了错时的现象。
故事的开头以薛伟病重乍醒之后,向家人讲述自己在迷幻中化为鱼形的故事,使故事的趣味性得以增强。开头设置悬念引发了人们对故事下文的兴趣,文中说:“伟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经二十日,忽长吁起坐,谓其人曰:‘吾不知人间几日矣。”《薛伟》故事以其梦幻、回忆作为主线,故事的顺序和叙事文本时序之间出现了错时,故事发生在已经过去的时间,是在薛伟生病昏迷期间,这是故事的文本时间。而把这个故事讲述出来是在现在,这里的现在指的是薛伟从病中醒来,是薛伟已经从鱼形变回人形之时,这是故事的叙事文本,其叙事时间和文本故事的叙事时间存在错时的现象。文中写道:“其曰:与我觑群官,方食脍否?言吾以苏矣,甚有奇事,请诸公罢箸来听也。”薛伟开始交代事情的原委,“吾初疾困”,先写患病,继而病愈,然后将病中昏迷沉睡时的奇特遭遇讲述出来。“甚有奇事,请诸公罢箸来听也”此语将整个叙事从当下拉回到过去,形成了一种“追忆”的形式,同时也就构成了叙事中的文本叙事和叙事文本之间在时序上的错位。这样的错时叙事使故事的奇幻性得以加强,有利于增强整个故事的文学色彩。运用“追忆”的叙事方式符合事物发展的逻辑。
除了在叙事上具有错时叙事的特征外,依时序发展的顺时叙事也是其叙事上的一大特点。薛伟在病入膏肓之际突然坐起告诉家人自己在梦中经历的奇幻故事,这个故事首先说到薛伟病重觉得闷热难耐,于是向山林中走去,看见溪中的鱼儿畅游自在,认为“人浮不如鱼快也,安得摄鱼而健游乎?”,恍惚中看到有鱼儿向自己宣读河神的旨意:“城居水游,浮沉异道,苟非其好,则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迹思闲旷;乐浩汗之域,放怀清江;厌崿之情,投簪幻世。暂从鳞化,非遽成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恃长波而倾舟,得罪于晦;昧纤钩而贪饵,见伤于明。无或失身,以羞其党,尔其勉之。”其中,“恃长波而倾舟,得罪于晦;昧纤钩而贪饵,见伤于明。无或失身,以羞其党,尔其勉之”暗示了故事发展的线索和结局,增强了故事的悬念,也增强了主题的讽喻性。其后,当变化为鱼形的薛伟正在享受清凉自在的时候,被渔人赵干捕获,又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战。故事的发展均按照时间的正常顺序进行,时间成为故事发展的主线和主要依据,这样使故事等的发展显得自然。就故事中的文本叙事和叙事文本来说,二者自身都以顺时作为叙事顺序,但又以错时作为两个故事的连接点。错时叙事和顺时叙事相互融合,使故事呈现出鲜明的时序性,故事更加真实,更增加了几分奇幻的意味,也丰富了故事的叙事层次,使故事悬念迭生,奇幻无穷。
二、多个叙事层综合叙事
热奈特认為,叙事的“层次”是指“讲述的任何故事都处在一个故事层,下面紧接着产生该叙事的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薛伟》在叙事上还显示出了多层叙事相结合的特征。故事的起始叙事层形成了一个最初的叙事框架,在这一叙事框架之下一个或多个不同的故事被讲述,后一个故事被包含在前一个故事中,从属于前一个故事,由此形成一个层层递进的等级层次。从“吾初疾困”先写患病,继而病愈,然后讲述病中昏迷沉睡时的奇特遭遇,这个叙事可以看作是《薛伟》整个故事的起始叙事层。这个叙事层为整个故事建立了一个最初始的叙事框架,其中已经出现了叙述主体:人化为鱼,出现了故事中主要的叙述人物薛伟,并且为整个故事奠定了一个最基本的基调。
整个故事都在起始叙事层构建的框架中展开,它是整个故事的开头和事件发生的来源。如果只从这个叙事层进行考量,这已经是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以介绍薛伟其人为开头,生病为经过,幻化为鱼是故事的高潮和结尾。此后的一切叙述都来自这个起始叙事层,薛伟是在起始叙事层出现的人物,而且是故事的主要叙事者,之后的整个故事都由此展开。但是,在这个叙事层中,“薛伟”是故事的讲述者,从叙事角度来说,他和鱼服后的“薛伟”并不相同,他是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担任着故事叙述者的职能。所以,起始叙事层是一个独立的叙事层,不同于之后的叙事层,在这个叙事层中,“薛伟”这个人物可以看作是作者的代名词,其主要任务是讲述故事,而不是故事的主要经历者。因此,起始叙事层为整个故事的发展埋下了伏笔,激起了读者的好奇心,想知晓究竟“薛伟”要告诉人们一个怎样的故事,同时增加了叙事冲突,提升了故事的戏剧性。
故事除了有起始叙事层外,还有更为重要的“次叙事层”。这个叙事层“嵌入”在起始叙层中,其从属于前一个故事,也就是薛伟生病这个故事中。而《薛伟》中的“次叙事层”指的是薛伟幻化为鱼形的故事,因为生病感到闷热难耐,于是薛伟来到河边,这个奇幻的故事由此展开。薛伟很向往鱼儿在水中清凉自由的生活,欣然向往中,忽听一群鱼儿前来宣读河伯的旨意让薛伟化身为鱼,在不知不觉中薛伟已经变成鱼形。后来,因为饥饿忍不住咬了渔夫赵干的鱼钩,被赵干抓住。不久,张弼向赵干买鱼,赵干说无鱼,张弼在笼中看见了薛伟幻化的鱼,因其个大于是选中,带它到裴府中。一路上,薛伟逢人便大声呼救,旁人却没人理会,正要被斩之时,他從梦中醒来。这就是故事的“次叙事层”。
次叙事层在这个故事中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是故事的中心和高潮。这个叙事层中的“薛伟”和起始叙事层中的“薛伟”不同,他是故事的主要经历者,也是故事的叙事者,故事的叙事者和经历者在这个叙事层中融为一体,叙事者在这个叙事层中一直以“薛伟”自称,而且整个事件是“薛伟”这个人物的见闻和言行。从“薛伟”“出郭”“入河”“化鱼”“吞钩”直到“被斩”,这一过程是由人物的所见、所闻、所言、所行、所思构成的,是一个完全来自于“薛伟”这个人物的自我叙事,也是一个独立的叙事层。但这个叙事层生发于起始叙事层,因为在起始叙事层中的“薛伟”病愈后给大家讲述这个故事,这个叙事层才得以产生。因此,这个次叙事层从属于起始叙事层,它与起始叙事层形成了一个等级的叙事层次,两个叙事层次相互递进,由起始叙事层深入次叙事层中,使整个故事更加丰富,两个叙事层环环紧扣,形成一个个悬念,增加了故事的传奇色彩,故事更加趋于立体,层次丰富,其叙事性得以加强。同时,这也使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发生的故事相互交织,使得逆时和顺时叙事在时间上的矛盾得以解决。故事的叙事变得更加复杂,不仅出现了由故事主要人物担当的叙事者,也产生了两个相对独立的叙事层,使得叙事更加灵活,丰富了中国文言小说的传统叙事手法。
三、注重细节的描绘性叙事
中国古代的小说发展到唐代,叙事性逐渐增强,叙事手法更加丰富,而多样化的叙事手法使小说在叙事中呈现出更大的自由性与灵活性。《薛伟》就采用了注重细节的描绘性叙事,对故事发展过程以及人物、景物等的刻画呈现出丰富化和精细化的特征。《薛伟》中写道:“吾初疾困,为热所逼,殆不可堪。忽闷,忘其疾,恶热求凉,策杖而去,不知其梦也,既出郭,其心欣欣然,若笼鸟槛兽之得逸,莫我知也。渐入山,山行益闷,遂下游于江畔。见江潭深净,秋色可爱,轻涟不动,镜涵远虚。”作者想象出一个略带神秘的奇幻之境,“薛伟”厌热求凉,于是向山林中寻找,遇到了一个类似于梦幻的境界。接着,作者又幻想出一个清凉神秘、缥缈若仙的世界——“江潭深净,秋色可爱,轻涟不动,镜涵远虚”,令人如临其境,同时营造出一种朦胧缥缈、迷离恍惚的气氛。
另外,在写到薛伟幻化为鱼形后被带入裴府中,他大呼自己与裴少府同为官人,为何现在要杀他,但三君不顾,王士良还将“我”投于案几上,“我”虽大呼,其余人都未能听见,可以看到薛伟完全没有真正明白自己已经变为鱼的现实。在这些叙述中,作品注重人物、言行、神态以及心理状况的描写,并且通过语言中的紧迫感,如“因何杀我?何不执我?白于官人?”这样急切的质问,使故事的气氛由之前朦胧缥缈中的清远闲适转向了难以言表的紧张,悬念迭出,紧紧抓住了人们期待的心理。这样的描写为全文营造了适时的氛围,并且烘托了整个故事的发展,使故事完全沉浸在一种亦真亦幻的情景中,而且每个细节的描绘都为下文起了铺垫的作用。
故事开头描写的阡陌仙境与后来即将被宰杀时的紧张激烈相映照,给人悬念顿起的感觉,从而使整个故事的戏剧效果得以增强,如同一幅画卷般慢慢展开。同时,细节描写使故事显得真实,利于整个故事的展开,并且由于注重细节,《薛伟》故事中使用时序交错叙事时不会产生时序混乱的差错,使故事中多层叙事层结合得更加紧密,所以《薛伟》中体现出的注重细节的描绘性叙事对叙事完整来说十分重要。
另外,在《薛伟》中,作者并没有对人物的心理进行描写,所有的心理活动都是通过对人物言行的细节描绘再现出来的。薛伟从家中出来后,闷热难耐,心中烦躁。出城之后看到山林风景优美,清凉闲适,不仅感慨“其心中欣欣然,若笼禽槛兽之得逸,莫我如也”。他久病困于家中,心中早已烦闷不堪,但是由于身体欠佳不能出行,身心长期困于笼中,都已经困顿了,好容易出门一游,心中的畅快难以掩饰。这是“薛伟”的自言自语,人们可以从中体会到“薛伟“心中的欣喜之感,也可以体会到这种“欣喜”是由久困带来的。通过这样的细节描写,故事更加生动,人物形象也更加丰富。
在写到“薛伟”幻化为鱼形后的“吞钩”一段时,细节描写更加精彩,一开始“薛伟”肚饿,开始时尚可以克制,他说:“我人也,暂时为鱼,不能求食,乃吞其钩乎?”“薛伟”虽身为鱼形,但是心还是人心,还保持着为人的骄傲,自己只是因为想要享受一下水中的清凉而暂时为鱼,自己不是鱼,不能像鱼一样吞钩吃食,并且看到钓鱼的人是普通的渔民赵干时心想,自己乃是官员,怎能接受这样下等人的食物,于是“舍之而去”。但不久控制不住饥饿了,他自言自语说:“我是官人,戏而鱼服。纵吞其钩,赵干岂杀我?”“薛伟”认为自己是官人,就算吃了赵干的鱼饵,他也不会杀“我”。至此,“薛伟”还在摆官人的架子,吃赵干的鱼饵也带着一份高傲,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化为鱼服,不是人形,旁人根本就不知其中的缘由。一个高傲、可怜、没有认清现实的“薛伟”呈现在读者面前。通过对“薛伟”言行的描写,作者塑造出生动的“薛伟”,也推动了整个故事的发展,促进了叙事的完成。
四、结语
《薛伟》的故事中已经表现出多样的叙事特征,这代表着中国古代小说叙事方法逐渐朝多样化方向发展的轨迹。错时叙事和多层叙事的相互融合,使叙事更加灵活,故事的文学性得以加强,注重细节的描绘性叙事不仅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有利于推动整个故事的叙事,同时也使得错时叙事和多层叙事结合得更加紧密,打破了时间和多层次的变化对理解造成的阻碍,叙事变得更加完整和紧密。这些叙事特征在发扬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传统的同时,也以其多样的叙事手法影响着后世的小说创作。
(昆明医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