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白夫人，森塔，唐娜·安娜……

王崇刚

1948年春天，传来了威尔第的《麦克白》将在10月上演的消息。西格德·毕约林（Sigura Biorling，1907～1983，瑞典男中音）和雨果·哈斯罗（Hugo Hasslo，1911～1994，瑞典男中音）轮流扮演麦克白。大名鼎鼎的弗里茨·布施担任客座指挥，他的儿子汉斯·布施（Hans Busch）担任舞台导演。年轻漂亮的歌剧明星英佳·森德斯特伦被选中出演麦克白夫人。

她是位非常有天赋的歌手，乐感很好，舞台上下都备受瞩目。她曾经当过爵士歌手，后来放弃了这个艺术门类，专心致力于歌剧演唱。她与斯德哥尔摩皇家歌剧院签约，短时间内就扮演了多个角色。这些角色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女歌星的声音《杀手》。像弗朗兹·贝尔瓦尔德的《索利亚的埃斯特莱拉》、《图兰朵》，还有《罗恩格林》中的埃尔莎这类角色，还能怎样称呼它们呢？森德斯特伦能不能出演麦克白夫人还不确定，因为她信受过敏症的折磨。弗里茨·布施当时在荷兰，对此有些担心，要求聘用一名替补歌手。剧院总裁哈拉德·安德烈找到的唯一人选是一位抒情女高音，她很迷人，但大部分以前演过的作品仅是轻歌剧。而斯德哥尔摩的声乐教师英博格·贝林格（Ingeborg Berling）则推荐了一位名叫比尔吉特·尼尔森的年轻歌手，她曾经在歌剧学校演过麦克白夫人的《梦游》（Sleepwalking）这一场。

贝林格向汉斯·布施提起了我的名字，布施此时正好在斯德哥尔摩。已是夜里很晚了，我剛听完克伦佩勒指挥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就来到贝林格的家为汉斯·布施试唱。他对我印象很好，答应派人培训我这个角色。我一直翘首以盼，但汉斯·布施离开后就把帮我辅导的事宜丢在脑后了。

暑假开始了，我回到斯科纳家乡父母的身边。在此期间，很遗憾没有与剧院负责人进行深入沟通，他显然很快忘记了自己随口说出的许诺。

斯科纳的夏天令人愉快，不仅是因为我刚刚订了婚。斯德哥尔摩歌剧院将要关闭两个月，我很高兴忘记那里的事情。演出季开始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返回斯德哥尔摩的欲望。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又请了一周的假，这个要求不费周折即被应允。一个星期过得太快，我真的必须要走了。这时，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歌剧院告诉我明天早上安排了我与汉斯·布施的舞台排练——森德斯特伦生病了，取消了麦克白夫人的演出合同。一想到明天早上要与汉斯·布施见面，我冒出一身冷汗。因为我还不知道具体排练哪一场，需要把整部歌剧背下来！整个晚上我像奴隶一样工作，后悔没有在假期里学习这个角色，而仅是一直在等待歌剧院的消息。幸运的是我得到了短暂的喘息——第二天我被告知，舞台导演要在两天后才开始排练。哈哈！现在我可以更好地做准备了。

当我到达剧院，一贯守时的西格德·毕约林已经在那里了。我从排演《自由射手》的时候就知道他，他在其中扮演卡斯帕尔。他毫不掩饰地用怀疑眼神看着我，问道：《该怎么办呢？》我的兴奋感陡然上升，这正是我所要的一切。他显然忘记了自己也有过新手的时候，当时他在《卡门》中扮演祖尼加（卫队长）这样的小角色，卡门的演唱者这样招呼他：《毕约林先生，你的位置站错了！》

我感到非常兴奋，开始演唱第一段咏叹调，它非常有戏剧性。我的演唱表现出了全部感情，使得布施和毕约林都无话可说—一后者并不习惯无话可说。之后不久，毕约林的说法就在全城散布开来——同事们戏称他为《毕约林通讯社》，因为他总爱发布小道消息。他最新的《通讯报道》里说：《在歌剧院有个年轻歌手，拥有帕尔松-韦特格伦（Gertrud Palson-Wettergren，1897～1991，瑞典女中音）的低音，戏剧女高音布瑞塔·赫茨伯格（Brita Hertzberg，1901～1976）的中音，以及花腔女高音荣迪斯·施姆贝里（Hjordis Schymberg，1909～2008）的高音。三位大腕的嗓音优点集于一身，那是多么受用啊！》得到这样的美妙赞誉，我感到自己的航程会一帆风顺。

就这样，我的担忧渐渐退去，排练变得很精彩，非常令人满意。第一天排练结束后，我就期待着下一次。弗里茨·布施真的给大家带来了惊喜，一位完全不同类型的指挥家！在那个时代，有一些伟大的歌剧指挥，他们的人品也堪称伟大。布施显得平静而且自信，能够在乐队、合唱团和独唱面前保持权威，却不会说粗话或者大发雷霆。在国际舞台，他是著名的《布施老爸》。

他的儿子汉斯·布施，同样令人愉快。汉斯迄今为止执导的大部分作品都是莫扎特歌剧，也许是在木偶剧院（Marionette Theater）养成的习惯，几乎音乐中的每个语气，他都要用一种手势来表现。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我才认识到，那些夸张的手势并不是要强调麦克白夫人的邪恶。像平常一样，我与汉斯·布施——我的第一位舞台导演的合作，非常令人兴奋。他永远不让我放松，要我像个可怜的幽灵那样跑上跑下，我不止一次地发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

最初，很难把所有舞台上同时发生的事情协调好：既要记住台词和音符，并且演唱优美，还要展现出有说服力的表演，更要和谐自如地进入二重唱或者与其他歌手的合唱，最重要的是还要与指挥保持步调一致。如果某人唱出的音符比指挥家的指示长一些或者短一些，就会出现灾难。我不能倚仗别人为我提示，我发现表演时被某些人提示非常烦人。

话剧演员在这方面要容易一些。如果他们想改变节奏，台词说得稍慢一些，或者句子中间的停顿短一些就可以了，并不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另一方面，他们必须依靠自己在舞台上创造出所希望的气场，而歌手则有优美音乐的协助，作曲家已经将他的全部灵魂融入其中。

老同事埃纳·拉尔森（Einar Larsson）站在侧幕，注意到我正在出汗，唱得声嘶力竭，还要努力弥补不自然的表演。他把我叫到一边，告诉了我几句可以受用终身的话：《年轻的女士，如果你总是这个样子，半年后你就不能登台了。你像一只发疯的老鼠一样打转转，强迫自己的嗓音，直到它被毁掉。想一想吧，观众需要被感动，而不是你被感动。这里是剧院，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能这样实实在在地表演，那会伤害你的嗓子。这里是剧院，剧院，剧院！》

谢谢你，亲爱的埃纳，这些忠告来得正是时候。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些忠告，即使是过了一段时间我才领悟了这些睿智的建议。

首演的效果很不错。评论家们只是批评了舞台设计不够连贯。西格德·毕约林演唱的麦克白表现出嗓音和戏剧方面的活力。名气很大的斯文·尼尔森（Sven Nilsson）扮演班柯。一个多好的人，一个多好的艺术家！他曾经是德累斯顿剧院的首席男低音，在战争期间逃离德国，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拿，斯德哥尔摩皇家剧院张开双臂欢迎了他。他不仅是位很好的艺术家，还是个很好的人，给所有的同事带来灵感。

我很高兴在第二天的报纸上毫无异议地受到表扬，唯一的负面说法是，对于威尔第理想中的麦克白夫人而言，我的嗓音太过华美了。显然，评论家都知晓有一封信支持这一说法。1847年《麦克白》在佛罗伦萨公演，巴贝利-尼尼（Marianna Barbieri-Nini，1818～1887，意大利女高音）扮演麦克白夫人。一年后，这部歌剧在那不勒斯演出，塔多丽妮（Eugenia Tadotini，1809～1872，意大利女高音）担任女主角。歌剧导演收到威尔第的一封信，信中写道：《塔多丽妮夫人的嗓音很好，清澈温柔而且饱满。麦克白夫人的声音应该听起来坚硬嘶哑，而塔多丽妮的声音像个天使。麦克白夫人本应拥有邪恶的声音。》

然而，威尔第这番议论另有起因。据说，多情的威尔第与另一位歌手关系密切，他答应把麦克白夫人这个角色交给她。为了信守诺言，他很狡黠地让这个角色不适合塔多丽妮的嗓音。有哪个拥有可爱嗓音的歌手会接受一个声音坚硬嘶哑的恶魔角色呢？当然，威尔第对麦克白夫人嗓音的要求很少受到尊重。威尔第当时如果真的需要一个特别没有教养的声音，他就会为她写下不同的音乐。事实上，这个角色在所有意大利歌剧中，是对女高音要求最高的。它需要细腻美妙的嗓音，不能将其简单地处理成粗糙的恶魔之声。

《瑞典日报》的访谈文章是这样报道我的成功的：《……很少人能够得到一夜成名的幸运……这位年轻歌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位列其中，因为周五的报纸对她的麦克白夫人首演赞誉有加，》

在短短的21天时间里，《麦克白》一共演出了10场。我期待着每场演出，就像孩子盼望圣诞节。是的，成为歌剧演员真的太美妙了！那扇曾经严丝合缝的门突然打开，我收到了来自各地的邀约。

列奥·布菜克显然也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因为我将在《汤豪舍》中扮演维纳斯，这是他指挥的新制作，汉斯·布施执导。我一直梦想在这部歌剧中扮演伊丽莎白，剧院总裁哈拉德·安德烈多次承诺过让我出演这个角色。然而，伊丽莎白长期被分派给安娜一格雷塔·索德霍姆（Anna-Greta Soderholm），她当时是布莱克最喜欢的歌手，拥有不同寻常的嗓音。塞特·斯万霍姆（Set Svanholm，1904～1964，瑞典男高音）扮演汤豪舍，这次也是我们之后多次合作的开端。

导演让维纳斯戴黑色假发，这是个让人惊讶的决定。这位负罪女神的色情肉欲，经常是用鲜红的头巾来强调。评论对演出给予了充分肯定，尽管有人认为应该由我扮演伊丽莎白（当然是这样，我完全赞同）。

首演之后两天，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有一行简短却很让人舒心的字：《万岁！祝贺。列奥·布莱克，》哈哈，他终于认可我了！

春天，贝多芬的《庄严弥撒》上演。这是一部从1930年代开始就没有在斯德哥尔摩上演过的作品。埃里希·克莱伯（Erich Kleiber，1890～1956，奥地利指挥家）担任客座指挥，和我一同担任独唱的有女中音丽萨·特内尔（Lisa Tunell），男高音格斯塔·巴克林，还有西格德·毕约林。大家都认为，贝多芬的东西对于歌唱家来说非常难，问题可能是由于他的耳聋。《庄严弥撒》对于我的嗓音总有些不太舒服。恩里克·克莱伯，与他身材高挑的儿子卡洛斯相比显得很矮。他用幅度较小的手势来指挥。人们会有这样的印象，他希望用严厉的、驯兽员鞭子一样的手势来弥补他矮小身材的气势。然而，在他的指挥下演唱很有意思，也很长见识。乐队与合唱团听起来非常美妙。

在接下来的演出季里，我将要演唱瓦格纳《漂泊的荷兰人》中的森塔。首演安排在1948年11月4日，列奥·布菜克指挥。

伴随着那一年事业上的发展，我结婚了。在9月10日，我《升级》为伯蒂尔·尼克拉森太太。因为列奥-布莱克的排练日程，我的蜜月旅行被迫延期，但我们还是在1949年春天去巴黎度了蜜月。

我的母亲斯迪娜为了观看开幕演出，把农场所有的日常活计放在一边。这是她第一次（遗憾的是，也是最后一次）来到斯德哥尔摩。我和丈夫在利丁厄市（Lidingo）附近买了房子，有足够的空间让她与我们住在一起。斯迪娜很开心，一直住在这儿，直到收获脱粒的季节结束。这场表演让她非常满意，但同时她又担心起歌剧演员这个职业会让我过于紧张。她提醒我，肺结核曾经在她的家族蔓延。在我的新生活当中，她无法为我避开那些沉重的打击，这让她很担心。

这个阶段在我的日记里，经常出现感冒或者重感冒这样的字眼。《荷兰人》首演的那天我得了重感冒。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这样的话：《亲爱的森塔·达兰女士，当有人像你昨天那样演唱的时候，就不必关心嗓音的嘶哑了，它太美了，非常棒！最好的祝福，列奥·布莱克，》

为了演出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埃里希·克莱伯再次来到斯德哥尔摩，他还要在这里指挥一场《荷兰人》。这两场演出，我很荣幸都参与了。

1949年春天计划上演莫扎特《唐璜》的新制作。来自歌剧学校同一年龄段的五位同学，分别饰演剧中的主要人物。我扮演剧中的唐娜·安娜。赫伯特·桑德伯格（Herbert Sandberg，列奥·布莱克的女婿）担任指挥。这部歌剧有太多不同寻常的美妙声音。我的嗓音条件不是特别适合莫扎特，但我感到这种音乐对我非常重要，面对困难我开始勇敢地战斗。现在，当我听到有人抱怨歌剧院没有考虑演员嗓音的时候，我就会自言自语地说：《你应该出现在我那个时代的歌剧院。》在短短的一年时间，我学习了7个完全不同的角色，并登台演出。所有这些角色对于像我这样没有经验的歌手来说要求都很高：森塔（《漂泊的荷兰人》）、齐格琳德（《女武神》）、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安娜（《唐璜》），还有尤苏拉（《画家马蒂斯》）。

很多人问我，如何承受得了这么重的演出负担。我经常这样回答：《要么去死，要么活下来。无法打倒你的东西会让你更强大。》我变得非常强大，事实上正是这些难以驾驭的角色促使我迅速成长。尽管我容易患感冒，但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在演藝生涯头十年里取消过任何一场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