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石
2018-10-25朱华胜
朱华胜
像上次一样,铁石把他们堵在村口皂角树下。铁石垮着个脸,什么儿,我不配。谁再来认我,就把谁推进水塘。声音很沉,很冷。蛙受到惊吓,扑通一声,跳进水塘,股股浑浊透绿的浆柱随声起落。
铁石面前是一男一女。女的两鬓斑白,脸皱得像皂角树皮。她颤抖着,像被电击中。男的秃顶,他扶住女人说,走吧,儿子不认我们。女人浑浊的眼睛里透着酸楚,闪着亮光。她被男人拽着,仿佛走在粘布上,每一步都费劲。她不断回头,魂没跟上似的。
铁石背对着他们,像一根石柱。那些令他心酸耻辱的过往,塞满他失神的眼眶。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黑夜,母亲撕破床单也不敢喊一声,悄悄生下他。父亲把他送到乡下大姑妈家。大姑妈是寡妇,起早摸黑,成天在田间地角忙碌。他只得与小伙伴在皂角树下玩耍。
一天,残阳西斜,大地血红。他玩得正开心,小伙伴给他一片洋芋。他大口吃着,不时揉着眼。一只大公鸡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猛地朝他眼睛啄去。
大姑妈扒开血色残阳,儿啦!乖啦!哭喊着。残阳哭没的时候,他终于被送到乡卫生所。他永远失去了一只眼睛。
小伙伴们再也不叫他小龙,而是直呼瞎龙。他在鄙夷的目光中成长。
他喜欢同桌的大眼睛女孩。女孩的气息让他心里慌慌的。可女孩那句话,深深刺在心上,像一瓶高纯度毒药样的,足以毒死他。她对另一个男生说,我怎么可能爱上一个瞎子呢。
仿佛掉进黑暗的万丈深渊,她的话,像一把尖刀,恶狠狠戳进他心脏。
他再也不愿意读书,哭了几天几夜。
上大学可是他的梦想。老师说过,他是读大学的料。
老师来喊,他横竖不答应。父母来,他爬在皂角树上睡了一夜。他早出晚归,拉着老黄牛,背上不是柴就是草,从不空着回来。
白天,他汗流浃背,田间地头忙个不停。夜晚,望着清冷的月亮,对父母的怨恨犹如荒草在他心里疯长。
伙伴们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他还是一人拉着老黄牛进进出出。大姑妈急了,求媒人张罗了几次,人家女孩嫌弃他只有一只眼睛。
大姑妈病死前拉着他的手,龙儿,你、你本该幸福的,是你命、命不好,来姑妈家,害、害了你。
他伏在姑妈失去温度的身上,像娃娃一样嚎哭,哭得老黄牛把牛圈门都拱倒了。父母来,他抹干眼泪,铁青着脸,没说话。父母要他回去,他断然拒绝。他给自己改了名,叫铁石。
他话更少了,人们偶尔听到他对老黄牛说,阿黄,你要是个女人多好。
又到大年三十,家家忙着做年饭,贴年画,供财神。鞭炮声把白天吓跑了,他拉着老黄牛,从外慢悠悠回到皂角树下。
大年三十都不歇活呀。柔柔的声音飘来,带着香味。
一个人没年。他脸上毫无表情,轻轻抚着老黄牛。
是啊,一个人没年。可两个人,就能过年了。说话的是小娥,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小娥是孤儿,做媳妇后,家里家外一把好手。丈夫外出打工,在城里找了一个女人,离婚后,小娥领着女兒过。
我留意你很久了,你人好。你觉得一只眼睛,低人一等,你若不嫌弃,去我家过年吧,过完年,我去你家干活。
老黄牛拱了拱他的身子,哞哞叫着。
此时,烟花四射,炮竹响个不停,红灯笼散发出酒肉香,过年喽!
铁石终于有了家,老婆是小娥。小娥的女儿叫他爸爸,声音如糖。结婚的那晚,他抱着小娥哭了半宿,小娥也陪他哭了半宿。第二年,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
他变了,人们听得见他说话的声音了,他的声音有阳光的味道。
这天,小娥慌忙来到地里说,爸妈打了电话来。去年,哥哥公务出差,车祸离世,年初嫂子改嫁了。上周爸去买米,摔成重伤,昨天妈病倒。小娥说,这是雪上加霜。
铁石立在皂角树下,身上的晚霞换成了月光,不知呆了多久。小娥来了,靠在他肩上,长长的发丝拂过他的脸,说,再错也是爸妈,明天我们一家都去。
轻柔的声音淌进心房,像温暖的春风,化了铁石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