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心洲
2018-10-25程迎兵
程迎兵
一
几只麻雀站在香樟树的枝头。丁小兵急匆匆从树下经过时,米粒般大小的雀粪恰好掉在他头顶上。他气得跟河豚似的,迅速捡起一颗石子,但没等他直起腰,麻雀便扑棱着飞走了。
丁小兵迟到了。等他赶到约定地点,才得知需要采访的好人名单里,只剩一个还没有被分配出去。大会议室里,其余六个采访者正分别与各自的采访对象交流着。丁小兵拿起名单,指着被划上红色波浪线的那一行问,这个好人来了吗?
社区负责人端着茶杯走到丁小兵跟前,说,非常抱歉。孙蕹这位好人上午临时有个急事要去处理,所以刚才急忙打了个电话告知我们。还让我转达歉意,说他在江心洲随时欢迎大记者的到来。
丁小兵说,我可不是记者。他住在江心洲?那挺远啊,还得坐轮渡过江。
负责人给他泡了杯茶,说,这位老师不急,你可以先看看孙蕹的材料,我觉得他非常值得宣传。说完就把材料递到了丁小兵跟前。
丁小兵说,好,我来看看。你先忙你的。
材料并不长,第一段是孙蕹的简介,接着就是他事迹的简要介绍,文末是对他好人事迹的一个点评:“孙蕹,江心乡的一位普通居民,今年四十岁,却临危不惧奋力扑救了一场大火。夜晚的大火总是猝不及防,作为一名外乡人,发现火情的他毫不犹豫冲进火场开展自救,挽救了他人的生命。熊熊大火包围了他,他多次返回火场,只身背起同样被大火包围的老人大步冲出险境。面对他人的灾难,孙蕹主动伸出援手,给他人以希望。都说水火无情,但他却用自己壮实的身躯,演绎出一曲人间自有真情在的赞歌。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谱写出新时代普通大众淳朴、勇敢的新篇章,更是在他人心间留下了似火一般的温暖。”
丁小兵再次看了看他的简介,孙蕹跟自己年龄一样,而且毕业于同一所高中。他喝口茶,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高中同学。一个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且不爱说话的男孩,浮现在丁小兵的脑海里。
孙蕹?是那个同学孙蕹?丁小兵有点高兴,他掏出手机,按照采访名单上留的手机号拨了过去。但在等待对方接听的过程中,他又突然希望这只是个和孙蕹同名的陌生人,而不是他的同学。丁小兵不太愿意跟人过多打交道,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宅在家里,偶尔在路上遇见熟人,他都假装没看见,以免出现毫无必要的客套。
电话无人接听。丁小兵挂断电话,又给余晨打了个电话。他问余晨他们是否有个叫孙蕹的同学,余晨停顿片刻,告诉他确实有,而且是高中的同学。但这个人不爱说话,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城府很深。余晨最后强调了一下,又问,打听他干嘛?毕业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见过他。
丁小兵说,没事,我就问问而已。先挂了。
电话刚挂断,他的手机紧接着就又响了,号码不是很陌生。对方问刚才是哪位打他电话的,丁小兵问你是孙蕹吧?对方说,是的。丁小兵说,我今天来采访你的,但你临时有事没来。孙蕹马上反应过来,声音也提高了很多,他说,大记者啊,真的非常抱歉,我临时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匆匆忙忙的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吧,约个时间我去找你,请你吃饭边吃边聊更自在。
丁小兵犹豫了一下,说,还是我去找你吧,这样,本周六上午,也就是后天,我过去,到时电话联系。你看怎么样?
孙蕹说,也好,顺便我带你到江心洲转转,风景和空气肯定比市区好。我自己有菜园,还养了鸡鸭,晚上就别走了,我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菜,住个几天再走也不迟。
丁小兵说,吃饭就不必了,我得抓紧采访还要写稿。这边催得也蛮急。
孙蕹说,这样吧,先不管那么多,你来了看看情况再定呗。
丁小兵把孙蕹号码存进手机,又给余晨拨了个电话,说如果周六没事跟他去趟江心洲。余晨说周六应该没啥事,他去溜达溜达也好,顺便到他前妻那里转转。丁小兵这才想起来,余晨的前老丈人家就住在江心洲,那年还是丁小兵去洲上帮他接的亲。
丁小兵把材料叠好放进口袋,对负责人说,孙蕹的事迹我来写吧。负责人说,那我跟他联系联系,看他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丁小兵说,不用了,我联系过了,周六我坐轮渡过江去找他。负责人说,那太好了,往返交通费用留好票据,到时一并报销。
二
天气预报说本周为多降水天气,并可能伴有雷雨大风、短时强降水等对流性天气,请市民做好防范。丁小兵不以为然,此刻天上连出现乌云的迹象都没有,再說现在的天气很难琢磨,随便下场雨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但大雨始终未下,伴随着大风只是落了场小雨。这场小雨把梧桐树落下的毛絮聚拢在路边,远远看去像成群的毛毛虫在跳广场舞。
因为不着急赶时间,丁小兵和余晨周六上午九点才碰面,然后坐公交前往江边码头等汽渡。等待过江的车和人都挺多,等了近一个小时才看见一艘渡轮从对岸驶来。货车、私家车和摩托先上船,上船的速度不快,工作人员用大喇叭催促着,很快第一层就装满了,剩余几辆电瓶车被拦下来等待下一班轮渡。丁小兵和余晨夹杂在人群中随后上了甲板。一驶离岸边,渡轮就左右晃动得厉害,丁小兵便喊余晨登上了二层甲板。从高处看,江面上运沙船只移动的速度很快,市区的喧嚣也正在远离他们的视线。快到江心时,丁小兵看见建设中的长江大桥悬索主塔已浮出江面。余晨说等大桥建好了,若再去江心洲开车便可直达,能省去至少一半时间,而且大桥建好后还能把对岸的县城连成一体,再也不用绕道南京过江了。
大约二十分钟他们就到达了对岸。大片的稻田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幽幽的水汽后面,远处的村庄隐现在铁匠铺传来的“叮叮当当”声里。狭长的水泥路两边是几间破旧的老屋,在那些彼此相距甚远的房屋中间,只有几条狗安静地趴在门前。
余晨说,跟我那时候比,现在真的是没以前热闹了。
丁小兵拨通孙蕹的电话,告诉他已经到达江心洲,问他接下来去哪里找他。孙蕹告诉他一个地址,然后说他正往回赶,还有半个小时就能到渡口,上午到市区办个事,顺便买了老鳖和一箱好酒。他让丁小兵慢慢溜达过去,他很快就到。
丁小兵对余晨说,走吧,先陪你去前老丈人家转转。孙蕹还没过江。
余晨说,还真去啊,我说着玩的,真去不是找揍嘛。我们去圩埂上走走,空气还是不错的。江心洲我熟悉。
下小雨了。丁小兵跟着余晨走上圩埂,没走多远余晨就招呼他赶紧调头。丁小兵没反应过来,余晨说没瞧见前面过来的那个老头?丁小兵确实没注意。余晨说那个打伞的老头就是他老丈人。
丁小兵说,都离婚这么多年了你还在乎?你大大方方迎过去怕啥。
余晨说,哪有那么简单。离婚虽然不是因我而起,但毕竟还是隔着一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等那个老头走远,他俩又上了圩埂。丁小兵问及余晨前妻的近况,余晨说已经快十年没有她的消息了,只知道她学了门手艺,一直在市区打工,然后再婚添了个女儿。其余的就再也不知道了。你说这人的命运吧,都应该差不多,都是一个套路。雷同。
在圩埂上站了一会,丁小兵和余晨几乎同时惊叫起来。视线里的那艘渡轮在转弯时似乎重心偏移,在江面上左右摇晃不止,在一片更大的惊叫声中,渡轮挣扎了片刻,右舷首先没入江面,紧接着船体就几乎呈四十五度角斜插在江水中,随后渡轮就底朝天扣在了江面上。
江面上的警笛声、呼救声交杂在周边救援船只的周围。天空是暗灰色的,一缕光线穿透云层闪现了片刻,像是有人在天上推开了扇窗,旋即又关上了。
丁小兵突然想起了孙蕹,急忙掏出手机。孙蕹说他刚到轮渡口,还没买票就听说上一班渡轮发生了翻船事故。他还说自己正惊魂未定,幸亏在路上买了条烟耽搁了十分钟,否则自己的死活还真说不清楚。现在,警车、救护车和海事局的人已经聚满码头,警戒线已经封锁了渡口的道路。
丁小兵问他何时才能过江,孙蕹说暂时还不知道,等有消息了就给他打电话。
江面上风声水声越来越大,两艘冲锋舟在江面事故点周围来回搜索,洲上那个小树林边出现了几艘渔船,正沿着堤岸搜寻,一群举着“江心民兵”旗帜的人,拎着救生衣也沿着长江岸边呼喊搜寻。
余晨问丁小兵,我们怎么办?
丁小兵说,祈祷吧。我们也完蛋了。
余晨说,我们?
丁小兵的电话响了。孙蕹告诉他这边码头已经贴出告示,大意是江心码头所有汽渡即刻停航,具体复航日期等待有关部门的通知。
丁小兵问孙蕹现在怎么办,孙蕹说他现在只能回市区的父母家暂住几日,他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丁小兵又问他自己怎样才能过江回市区,孙蕹叹了口气,说除了船目前没有第二条路能过江,一旦禁航所有船只都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会冒着被抓的风险去偷偷渡客的。
你的意思就是我们要被困在江心洲这个孤岛上了?丁小兵着急起来,要多久才能恢复轮渡?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吗?
自从我搬到江心洲居住,还是头一次,你们可以在我家里先住着。孙蕹压低声音说,备用钥匙就在我院门围墙外的第二棵榆树下边,你搬开那块石头就能看见,双层塑料袋密封着的。对了,我的微信就是手机号,我们加一下。用微信采访也可以,电脑密码和无线网密码一样,都是lzjxz123。
你慢点,我记一下。丁小兵喊余晨,帮我记个密码。
密码好记,就是“留在江心洲”的拼音第一个字母再加上数字123。孙蕹说,老鳖我先养着,烟和酒我也留着,等通航了我再请你。必须的。
丁小兵把情况跟余晨简单说了。余晨倒是无所谓,他说给家里和单位打个电话就可以了,摊上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事,只能算自己运气不好。
一群麻雀在地上不停跳跃,像是被风吹落又吹起,忽然“嗡”的一声全都飞上了天空,仿佛有人朝它们砸了粒小石子。余晨怔怔地看着麻雀飞远。丁小兵拍了拍他肩膀,说,走吧,不是每一只麻雀都能飞过长江的。
只能听天由命了。余晨说,先去孙蕹家找钥匙,这轮渡要是十天八天不恢复,没个落脚点不行。我们真得做长远打算。对了,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丁小兵说,现金没多少,支付宝里还有点。但我估计不会要太长时间的,一般程序无非先是成立专家组进行事故调查,然后对所有渡轮安全检查,等一套程序走完,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了,否则这洲上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还不真成孤岛了。
余晨说,支付宝在这里能派上用场?这洲上你没看见基本都是老人吗?
丁小兵说,走一步算一步吧,先去找孙蕹的大门钥匙。
石板路旁是稀稀拉拉的老房子。余晨记得以前这附近是个很大的集市,后來集市搬迁了,这里便很少有人走动。雨水一滴一滴从屋檐上落下来,青石板路的两侧长满了青苔,走在上面很滑。他俩加快速度,拐上了一条水泥马路。路,余晨基本还是熟悉的,变化不大,但越走余晨越觉得离前妻的家越近。
果然,离余晨前妻家相隔仅二十米,就是孙蕹的家。余晨说,没错,她家的房子没变,但似乎刚翻新装修过。
找到孙蕹的大门钥匙也没费多少工夫。这是一个农村常见的小二楼建筑,略显不同的是孙蕹的院子非常大。绕过木栅栏,前院种着各种果树,爬藤的植物显得特别青翠,努力伸展着。小路尽头便是用篱笆围着的后院,空荡荡的,除了一棵柿子树还有一些野花开放着,像是固执地守护着这个院子。
一层和二层各有个卧室,但能看出来二楼的是主卧,床头挂着孙蕹的结婚照。可能是结婚比较早,从照片上能看出孙蕹年轻时的模样。余晨盯着照片看了半天,说他确定这就是高中同学孙蕹,没想到他老婆长得挺漂亮。
丁小兵愣了会神,问余晨,他老婆现在在哪?在江心洲还是凑巧也回市区了呢?
余晨说,肯定不在江心洲,不然怎么会让我们来找钥匙?反过来说,如果他老婆在家,我猜孙蕹是不会让我们在这里留宿的。不过也的确不方便。
走吧,先到街上吃点东西,顺便转转买点啤酒,还有洗漱用品什么的。丁小兵说着捏扁了口袋里的香烟盒。
走出去十多分钟,人才渐渐多起来。大街上的小饭店没几家,夹在农具站、邮局和一排破旧门面房之间。丁小兵和余晨吃了碗大肉面,买了几包烟,又在街上转悠了一圈才往回走。丁小兵注意到无论是面馆还是小卖部,服务员和老板对他俩都是既热情又警惕。
中午实在没事,他俩看看电视剧接着睡了一下午。天一黑下来,整个洲上似乎就没有多余的声响了,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和一些听不真切的声音,便是呜咽的江风了。
丁小兵抓起电视柜上的手电筒,喊余晨一起出去弄点吃的。夜晚的小路更不好走,他们在街上转了一圈,在另一条岔路口找到了一家亮着灯的小饭馆。
一些蚊虫围着饭馆门前破裂的灯罩,“嗡嗡”地纠缠在一起。它们在灯罩透出的微弱光影里,一次次撞向油乎乎的灯罩,画出泥点一樣的图案。随着轻微的撞击声,它们又陆续钻回到灯罩里,继续沿着那个无休止的、封闭的飞行路径不停地盘飞。
小饭馆门前支了口大锅,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毫无表情地坐着,一副超长筷子在锅里不时翻动,煮透的白干混合着锅里的大骨汤,散发出复合的香气。店内老式柜台里坐着个年轻人,眨着昏昏欲睡的眼睛盯着蚊虫愣神。见到有人进来,他喝了口水然后递给丁小兵和余晨一份菜单,说道,这么晚还没吃?
丁小兵说,这不才七点多嘛。你家有啥特色菜?
酸菜鱼、大肠臭豆腐、红烧仔鸡什么的都有,你看喜欢吃什么?小老板补充道,要不来份油炸麻雀,这是最正宗的江心洲特产。天然无公害,麻雀油炸过后再用麻油浸泡封瓶,喷香。每次对岸的人过来都会买瓶装的带回去。
据说比补肾药管用多了。小老板“嘿嘿”笑了几声。
余晨摇摇头,让丁小兵看着点一样再加个素菜,又问小老板门前卖白干的是不是也是他家的。小老板说那是他爸,而且他家的高汤白干有三十个年头了,每天都供不应求,尤其是早上,来份白干蘸着水辣椒喝杯茶基本是标配。
那就先来两只麻雀尝尝,再油焖个茄子、一份煮白干,拿瓶白酒。丁小兵说完找了个正对大门的桌子坐了下来。
因为不赶时间,他俩吃得很慢。小老板的父亲把炭炉焖好就先走了,临走提醒他也早点回去睡觉。小老板倒不急,等他走远了就端个茶杯坐在邻桌看电视。丁小兵有点不好意思,还剩半斤酒时就不喝了。油泡麻雀和白干味道都不错,但余晨喝的也没啥劲头,连喊买单买单。
小老板站起来算完账,说,你俩不是江心洲人吧?看着面生。
余晨说,对。我们从市区过来,没想到沉船了,这一时也回不去了。
嗯,上午的事情我知道,据说有三个人失踪了。惨啊。
丁小兵说,那要多久才能解禁?
最多三天,不然这洲上的菜农还不急疯了,蔬菜运不出去啊。不过夜间禁航肯定会无限期延长。
余晨说,那就好。夜间禁航跟我们关系不大。这没喝完的白酒放你这存着,明天再来。麻雀和煮白干味道确实不错。
当然不错。对了,你们是来办事的?
采访一个好人。丁小兵说,你们这儿的孙蕹认识吗?
孙蕹?那我可太熟悉了。我晓得了,你们是采访去年他救火那件事吧?
你知道这件事?丁小兵兴奋起来,先侧面了解一下也不错。不过……时间不早了,明天上午我再过来吧。
上午?还是下午吧,下午我不忙。小老板说,你们住哪?
余晨说,我们就住在孙蕹家,他本人上午过江了,然后不是发生沉船事故了嘛,一时也回不来了。
你们住他家?小老板有些惊讶。
怎么了?我们也是他同学。
没什么没什么……
夜里又下起了小雨。余晨在一楼看电视,丁小兵坐在二楼阳台的椅子上抽烟。雨落在院子的果树上,能听见“沙沙”的声响,但又听不真切,像是有人在树下轻声说话。他琢磨了一下明天的采访提纲,然后站起身把烟头弹了出去。暗红色的火星划出一条弧线,挣扎着落在门前水泥地上时还重重弹了一下,仿佛是个重物掉落了下去。
丁小兵有点恍惚,但他又猜测或许是雨水折射造成的错觉。他揉揉眼睛,看见院子里有只小动物飞快地跑出了栅栏。
三
第二天上午,天空依旧阴沉沉的。
丁小兵的微信响了一声,孙蕹发来一条消息,问他们昨晚睡得如何。丁小兵说夜里太安静,以至于睡得不太踏实。孙蕹回复说可能是不太习惯,又说有最新消息轮渡三天后恢复,但不知真假。丁小兵说等晚上没事时,准备微信采访他,不然交稿时间肯定来不及。孙蕹说没问题,冰箱里有排骨和饺子,还有啤酒,你们尽可随意。
余晨正在洗漱,见丁小兵下楼来便吐掉了嘴里的牙膏沫。他说,昨夜你听到什么动静没?丁小兵说,什么动静也没有啊。什么情况?
余晨说,可能是不习惯。我总觉得栅栏外有人在走动。
丁小兵说,我怎么不知道?哦,也许我在楼上不太能听见吧。
话音刚落,院门外站着的一个老头朝他们招手,小余小余,你过来一下。丁小兵看了看,是余晨的前老丈人。
余晨走上前嘀咕了一阵,回来时脸色有点沉重,说老丈人昨天下午就看见他了,晚上又在门前转悠了半天没等到他。这大清早的偷偷跑来告诉他,千万不能被他以前那个丈母娘发现他住这里,否则找上门来会骂个不停。
丁小兵说,你丈母娘这么厉害?
那年你帮我接亲时见过吧?余晨说,典型的农村老妇女,嫁个女儿彩礼钱就要了我三万。这还不算,婚宴当晚就把我,也就是男方收的份子钱统统借走了。说是借,可至今没还。
真是奇闻。丁小兵说,摊上这样的丈母娘估计谁都得离婚。
离婚根本不是我的原因。
那是谁的原因?
现在想想也应了那句话,叫“一个巴掌拍不响”。有天早上出门时和以前的老婆吵了一架。为什么会吵架呢?就因为挤牙膏的事情,为这个事我都忍了一年多了。
挤牙膏怎么了?这也能导致离婚?丁小兵问。
细节决定成败。我挤牙膏习惯从底部一点点往前把牙膏挤出来,我非常仔细,牙膏用得也很节约,就算挤到头部也还能坚持再用两天。
你头被门挤了吧?犯得着那么节约?丁小兵说,然后呢?
然后。但我老婆不像我那么节约,随便什么地方都挤,逮哪挤哪。因此在牙膏管上留下很多印记,这让我非常厌恶。那天早晨,我将忍了一年多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你挤牙膏不要到处挤,一管整洁的牙膏让你捏的坑坑洼洼,让我觉得很脏,你应该像我一样从后面开始挤。当时她披头散发突然大喊一声“这日子没法过了!”于是我们就不可避免地暴吵了起来。
然后就离婚了?
当时没有,但很奇怪只要吵架开了头,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屁事也会无休止地吵下去。过了半年就离婚了。
唉,这社会一直在进步,尤其是科技发展迅猛,但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爱,我是说男女之间的爱,却丝毫没有进步,更别提有什么创新发展了。都是老一套。
余晨说,你啥意思。没明白。
丁小兵说,比如说我活到这个年龄,对爱情多少应该有一些了解了吧,但我死了以后,我儿子是不可能将我的经验,作为他进入自己情感世界的基础的。他还是要从青春期开始,相恋失恋,直到成熟。当我老了我的儿子以及当他老了他的子女,又开始走我们原来的路。你可以告诉他避免这个避免那个,但一切都避免不了。简单说来,就是都从零开始,而且毫无新意与变化,连所犯的错误也都区别不大。甚至连结局都没有第三种。
余晨扔给丁小兵一支烟,说,那咋办?不结婚也许就没那么些重复和烦心的事。
所以失恋是常态,也不要害怕离婚。丁小兵说,只要还没盖棺材板,人的智慧就可以用自己独特的方法,摆脱这种生生不息的痛苦。
余晨突然拍了下丁小兵的肩膀,边往房间里走边说,我丈母娘来了,别说我在。
前面走来的那个老妇女眨眼就窜到了院子,她几步走到丁小兵跟前,满脸的褶子像根腐竹。她问,小余在里面吧?叫他出来。
丁小兵说,哪个小余?没看见。
老妇女脸色一变,嗓门陡然提高,装死!你还有脸来江心洲,老娘搬个板凳坐门口等着,有种你永远别出来!
丁小兵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偶然闯入了大人们吵架的场景,还没等他搞明白什么情况,就被他们吵架的表情吓得大哭起来。他不知该如何处理,便对她说,我说了他不在,你回去吧。
等我回去喊人把你家锅砸掉。老妇女底气十足,草地上的几只麻雀受到惊吓,迅速飞起,在盘旋了一圈后落在了更远的草地上。
丁小兵说,这不是我家,我不住这里。你若胡来我就报警了。
哎哟,吓死老娘了。我可告诉你,江心洲现在是任何人进不来也出不去!今天派出所值班民警是我远房亲戚。
丁小兵没再理睬她。他走到街上,昨晚那个小饭馆门开着,那个老头正忙着给人盛白干。小老板不在店里,等了一会,他还是没回来。丁小兵就调头往回走,路上顺便买了点卤菜和面条。
走进院门,余晨躺着玩手机,叫骂的丈母娘已不见踪影。丁小兵问他那老妇女为何叫骂,余晨说,还不是记仇呗,女儿离婚让她在江心洲面子上很难堪而已。其实我都能猜到是我前老丈人告诉她的,就是他故意透露我住这里的。没一个好人!
丁小兵笑了,他说,你受苦了,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你还没摆脱情感追杀啊。你赶紧祈祷码头通航逃跑吧。
余晨说,事后想想,其实还是当年太年轻,早知道那么早结婚干什么呢?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门不当户不对真是婚姻的大敌。
丁小兵说,算了,事后诸葛亮顶屁用。对了,等中午吃过饭我去那家小饭馆采访。这两天天不黑下来你就别出门了,免得被人家追着屁股骂。
余晨说,你还不如直接微信采访孙蕹。
丁小兵说,直接采访完了不就没事干了嘛,又走不掉。
下午小饭馆里很冷清,几个老头挨着墙根在打牌。小老板坐在吧台里玩手机,见他进来一边招呼他坐,一边去泡茶。
丁小兵递给他一支烟。小老板说,真采访我?就当拉家常吧。孙蕹其实不是我们江心洲人,大概十年前,他才和新婚老婆来到这里的。先是问了好几处的房子,最后才买下了现在的房子,就是你们住的那个。不过只有居住权,房产并不是他的。
丁小兵说,哦,难怪毕业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呢,原来搬到江心洲住了。
小老板说,还是说说他救火那件事。那是去年冬天,很冷。那天天刚擦黑,我都快睡着了,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失火了、失火了!”跟着就有人在跑动,还能听见有人在敲脸盆。虽说一时不晓得是哪家失火了,但江心洲的民风还是好的,哪家有什么困难都愿意帮衬一把。反过来说,有句俗话叫什么来着,对,叫失火带邻居。于是我赶紧穿衣服跑了出去。
丁小兵说,你那句话叫“失火带邻居”是吧?我记一下。
小老板说,这不能记。我出去以后寻着火光一看,那是王老汉家,离着孙蕹也就二十多米远。当时王老汉家还是木梁结构,也比较旧,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就在我到处找水桶时,孙蕹拎着个塑料桶直接冲进去了。
丁小兵说,王老汉的老太婆是不是嗓门比较大,看上去也比较凶的那个?
小老板说,偶尔比较凶吧,也是没办法,以前吃的苦太多了,又没儿子,生的全是丫头,在村子里总有点抬不起头的味道。咦,你认识她?
丁小兵说,不认识。你继续说,后来呢?
后来,我看到孙蕹跑来跑去指挥大家取水,当时场面比较乱,具体情况我也没看清。不过王老汉倒真是被他背出来的,孙蕹脸被火烤得通红。那晚他在现场忙得团团转,衣服也被烧坏了。后来才得知他以前干过消防员,难怪他显得很有救火经验。他一直指挥着大家救火,后來来了两辆消防车才把大火扑灭。
事后查明失火原因了吗?丁小兵问。
听我爸说王老汉有次闲聊说漏了嘴,说失火可能是因为他夹着支烟睡着了的缘故,但他老太婆一口咬定,是有人故意朝她家院子的柴火堆里扔了烟头,还说扔烟头的可能就是她以前的女婿。
有证据吗?
谁知道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没多打听,只是王老汉家损失惨重。
丁小兵准备再问问一些细节,这时小老板的父亲喊了他儿子一声。丁小兵看见他俩在门口嘀咕了好一阵。随后,小老板折回来说他等会还有点事下次再聊。
丁小兵说他晚上来吃饭,到时再补充点好人故事的细节。他让小老板多准备点麻雀和白干,再整两菜冰点啤酒。
四
丁小兵回到孙蕹的住处,余晨像个囚徒般望着窗外。
丁小兵说,你去年来过江心洲?余晨说,啥意思?离过婚后我就没来过。来了不是找骂嘛。不过去年秋天好像来过一次,同事喊去钓鱼的。记不太清了。丁小兵泡了杯茶,说等天黑下来就去小饭馆吃饭,先歇会。
丁小兵理了理思路,盘算着孙蕹这个好人故事要从他为什么来到江心洲定居写起,做些铺垫从侧面把人物立起来,再添加些他平时乐于助人的小事烘托一下,重点把火灾的场面写紧张点,突出孙蕹的具体救火细节,最后强调他当时的所思所想即可。即便孙蕹当时什么都没想,但这个可以稍微虚构一下,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当然,谁也不能说他当时没那么想。对,三千字的内容这样写出来,应该会比较生动。最关键的是写准孙蕹做出这样举动的动机,把这条主线贯穿在文章里,人物便会高大起来。但,他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丁小兵目前还不知道,这还需要他晚上回来后,认真采访一下当事人孙蕹。
天黑下来得很慢。丁小兵坐在院子里的吊椅上,看着余晖一点点落进淡白色月亮的身后。他四下看了看,喊余晨出门去吃饭。
小饭馆亮着灯,小老板的父亲依旧坐在门前小凳上煮白干。那些蚊虫也照旧围着门前破裂的灯罩,它们可能喜欢人的气息,也更喜欢光。现在,它们密集地挤在灯罩上,朝里窥探,又从缝隙钻进去,围着发黑的灯管扑扑乱舞。
丁小兵让余晨先进去点菜,他和小老板的父亲聊了几句。丁小兵说,老伯做白干有些年头了吧?
老头给他搬了个小凳,说,有年头咯。我这辈子没怎么出过门,就喜欢这门手艺。
丁小兵满脸狐疑,这也有技术吗?
老头说,隔行如隔山。你别不信,往年这洲上有好几家煮白干的,但我家的味道是最好的,现在也就剩我还坚持着。不过年纪大了,也快干不动了。
那些人为啥都不做了?
出门打工挣钱呗,都搬到市区去了。不过,不在市区买房,手头上这些钱,还能干啥。再说,江心乡里只有一所小学,孩子长大以后肯定要在市里读书。不买房,就读不到好的学校。等到孩子再大一些,如果学习不咋的,你不买房,怎么谈婚论嫁——现在的农村,男方娶亲的标准早已变成市区有房再加一辆车了。
那这江心洲上岂不没啥人了?
是啊。平常时候这成片的房子几乎没人居住,只是到了过年他们才回家一趟看望老人,有的干脆几年不回家。我们村紧邻一条河,过去河边曾是最热闹的地方,那时吃中饭和晚饭时都端着碗到这里。现在河边也已经荒了,那时候,河边那些草被我们踩得十分光整,没想到这才几年杂草都齐人高了。
听说江心洲很快就会开发成旅游休闲胜地了,到那时你们办个农家乐什么的,收入会增加。但江心洲好像要改名,叫什么“渔乐岛”。
那就不是我烦的神咯,但任何事都会让人付出代价的,包括休闲娱乐。
正说着,小老板走到门口喊丁小兵菜齐了。丁小兵喊小老板一起喝点,小老板说他已经吃过了。他坐在隔壁桌子前,捧着茶杯看电视。
丁小兵边吃边看电视,余晨略显紧张地看着门口路过的人。丁小兵说,这么晚你丈母娘不会出现的,不放心的话早点吃完就回去,等会我还要采访孙蕹。
也行,等会带几瓶啤酒,再买瓶麻油泡的麻雀回去。
丁小兵隔着桌子问小老板,孙蕹后来说没说过他当初为什么要去救火?
小老板说,没听他说过。你不知道吧,这件事过后又发生了更大的事。
余晨问,什么事?
小老板说,孙蕹的老婆,就在失火当夜,也许是第二天凌晨吧,从自家二楼跳下去了。
啊?什么原因?
原因不知道,人跳下去后据说当场就摔在水泥地上死了。
就是从她自己家二楼跳下去的?
没错,你们住着啥感觉也没有吗?瘆得慌。警察后来也来了,不过我也没打听最后给出的是个啥结果。孙蕹对外说是他老婆常年有抑郁症,我们又不好多打听。但据我来看,他老婆正常得很,怎么会抑郁呢?
丁小兵正准备再问下去,小老板的父亲端着份白干递给他们,说是赠送给他们的。丁小兵看见老汉说话时还朝他儿子丢了个眼色。
丁小兵明白,老汉是担心儿子话多会导致不必要的麻烦,上了岁数的人总是图个现世安稳。丁小兵也知道这老汉对他们是保持戒备的,这点不像他儿子心直口快。
父子俩走到门口,老汉隐在暗处,小老板则面对他俩张望着,不时点点头。丁小兵猜得出来此刻老汉正在提醒儿子什么。
丁小兵见状朝小老板招招手,示意他买单。小老板走过来,连声说着“不好意思”。余晨买了个大瓶的油泡麻雀,又捎了四瓶啤酒,两个人便往回走。
时间还早,但路上很黑,余晨塑料袋里的啤酒瓶发出轻微撞击的声响。偶尔还能听到狗吠,时而寥寥几声,时而就连成了一片,仿佛江心洲上所有的狗都叫到了一块。此刻,黑夜的颜色像黑夜一样深不可测,它把白天的面孔遮到了幕后。突然而至的狗吠声,似一把利刃,挑破了这浓浓的夜色。狗吠声汇合起来回荡在江心洲的上空,使得这浓郁的夜变得更深,深得使丁小兵感觉不到夜的边际和尽头。
余晨说,走在這样的夜里,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无底洞。丁小兵说,小时候我有过这种体验,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些说不清的东西,才使得我对黑夜充满了无限的新鲜感,也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
站在孙蕹院门前,丁小兵对这院子里的树与花草都产生了惶恐感,包括这幢小二楼,直挺挺立在暗处,像是一座监狱。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孙蕹发来的微信——你们回来了?没带钥匙?
丁小兵吓了一跳,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门口?
院子里有全视角监控头啊,对角安装的,你们没注意到?
没注意。你想监视谁?
不是监视你们的,放心吧。我刚才掏手机时顺便看了一下。监控头跟手机连着的,装个小软件就行了,方便得很,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家里的情况。这个监控还有语音功能,如果有贼进来,我还能大喊几声吓退蟊贼。不信我喊几嗓子你看可能听到?
丁小兵说,不用不用。高科技确实能让一切无处躲藏。
余晨打开院门,把啤酒和瓶装麻雀放到桌上,打开了电视机。丁小兵拿着手机开始采访孙蕹。
丁小兵问,你怎么想到要搬到江心洲居住呢?
孙蕹说,在城市生活久了很无趣,那时我和老婆刚结婚,她也有这种想法,就决定在江心洲找个房子住下来。别小看江心洲,那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恋爱时她经常说,等我们老了,去乡下修个小院子,养一群鸡鸭,修一围篱笆,种一园鲜花。
丁小兵说,现在很多人都有这种理想,但无奈总是被现实逼地停不下来。
是啊。看看书喝喝茶,照顾猫儿狗儿和老年的时光,相拥看落花,静坐望云霞。这是我和她都理想的生活状态。我们的目标就是尽量不动脑子地活着。
你这是世外桃源的生活,羡慕啊。
我们并非为隐而隐,只是想把节奏放慢。乡村生活大部分是宁静无声的,偶尔村里办个红白喜事,才会显得吵闹一些。而城市像一张罗网,编织了很多人的梦,但也把人困在里面出不来。
那你们靠什么来养活自己?
我们开了个网店,兜售一些江心洲的土特產,比如江鲜、无公害绿色蔬菜、瓜果,尤其是油泡麻雀,有补肾壮阳的功效,简直供不应求。总体来说生意还不错,足够日常简单开支了。
羡慕。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到正题。丁小兵倒了杯啤酒,搛起一只麻雀嚼着。那晚你是怎么想到冲进火场去救人的?也就是说那一瞬间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我什么都没想,根本没有崇高想法。实话跟你说吧,那晚我和我老婆吵了一架,气得我在外面溜达,哪知刚下楼就看到王老汉家有火光,我就立即冲过去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可以说是本能反应吧。没啥值得宣传的。
宣扬好人好事是应该的,弘扬正气。丁小兵说,最终那场大火用了多久才被扑灭?
具体时间记不清了,估摸有两个小时吧。幸亏消防车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哦,那后来呢?
后来……不好意思你等一下,我先接个电话。
五
丁小兵放下手机。
余晨说,自从知道我们同学孙蕹的老婆跳楼后,我就一直心存恐惧,先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其实好人一生不安,凭什么说做好事心情就会好?
丁小兵说,看来今晚是没法睡了,一想到这院子里死过人就浑身不舒服。孙蕹嘴巴倒是挺严实。不过也能理解,谁也不会主动说自己的私事。
余晨说,事情有点蹊跷,按照你刚才的说法,孙蕹夫妻俩为了美好的愿望来到江心洲,寻求一片清净之地,但为何他老婆会得抑郁症呢?抑郁症是想得就能得的?
丁小兵说,事情肯定不会那么简单,但也逃不出世俗的想象。我发觉孙蕹似乎并不太愿意接受采访,而且一到关键节点就把话题岔到别处去了。当时我没察觉,细细一想就是那样。
余晨说,反正也睡不着,我们不如在房间里四下转转,也许能发现一些什么小秘密。
丁小兵说,这不合适吧,再说还不晓得室内有没有监控呢。
余晨说,那我们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从找监控头开始。闲着也是闲着。
孙蕹的家还算整洁,物品也不多。他俩从楼下搜寻到楼上,并没有发现隐蔽的摄像头,这让他们稍微舒了口气。二楼卧室有近二十平方米,南边是个阳台,因为灯全开着,丁小兵才注意到这个阳台很大很长,阳台塑钢门窗的栏杆高度与他胸口高度差不多,外侧还有一排刷了绿漆的铁栏杆,窗前摆着一张小圆凳。丁小兵记得昨晚还在这张小圆凳上摆过一个烟灰缸。
阳台上,余晨发现了孙蕹夫妻两人的多处生活痕迹,仔细看还有些污迹,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这个家是两人每天生活的地方,留下他们的痕迹很正常。余晨说,不知他俩有没有孩子,那个小老板好像也没提起过。这几年各地的高坠事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小夫妻、情侣因为吵架,一方情绪激动想不开而跳楼轻生的。
丁小兵说,这二楼也不高啊,也不至于直接就摔死了吧?
余晨说,是啊,奇怪。除非是头部先落地,摔巧了。
丁小兵来了兴趣,他拿来手电筒,像是一名刑侦专家对着阳台仔细查勘起来。乍一看,整个现场就像普通的坠楼现场,起初他很容易就相信看到的一切,但他固执地认为,眼见未必为实。事发那一刻,只有死者和丈夫孙蕹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真没有第三人知道?
余晨也用手机的电筒功能四下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他摁灭手机点了支烟。他说,据我猜测,有两个疑点慢慢浮现出来了。
丁小兵说,你难道还真把这件事当案件?
余晨说,平时我就喜欢看破案的书和电影,按照我的经验,我问你——假设孙蕹老婆是主动跳楼,而且是二楼,一般会呈近乎直线的姿态下落,就是物理学上的自由落体运动,公式为h=1/2gt2,简单来说落地点和起始点应该是基本一致的。但这个女人没有落在草地上,饭馆小老板说是落在水泥地上,这样来说她就是呈抛物线坠落的。为什么?这是其一。其二,阳台上的小圆凳上,会不会留有过孙蕹老婆的脚印?如果圆凳是她攀爬上去翻越栏杆的证据,那么它应该会作为物证被警方带走,而不是还遗留在这里。
丁小兵心里也隐约有了个极为恐怖的猜测。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相信好人。
余晨亮着手机继续在旮旯里查勘,像个警察似的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丁小兵靠在阳台上,给孙蕹发去一条微信——后来呢?
孙蕹很快就回复了,什么后来?
丁小兵很有耐心地说,我是说你救完火之后的事情。孙蕹等了十分钟才回话,他说救火之后浑身虚脱,再说消防队来了,自己就悄悄回家了。
余晨喊丁小兵过来,说经过进一步勘查,更多疑点显露了出来。余晨说,你看阳台塑钢窗的框槽,沟槽内非常干净。我认为,有人为用抹布清理擦拭的痕迹。我猜测只有每天清理才能保持如此干净。
我回去后还洗了个澡,实在太累,我很快就睡着了。孙蕹又发来一条微信,像是对前面那句的一个补充。
余晨说,老丁你再仔细看,在塑钢窗窗外侧栏杆上,有一条长长的抓痕,连油漆都被刮掉了。看见没?这是非常奇怪的一条痕迹,出现在这里,不像是日常生活留下的,从抓痕方向和深度来看,倒像是坠楼时试图拼命抓住栏杆留下的。
丁小兵探出头,看着余晨手机照亮的那根栏杆。由于风吹日晒,栏杆的油漆均已起皮,其他栏杆龟裂的形状很规则,唯独那根栏杆上的那条“抓痕”比较明显。他说,这也不能完全证明什么,小猫什么的小动物也会留下这样的抓痕。
余晨说,是不能证明我的猜测,但我们可以把警察喊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比如我们虽然看不见指纹,但刑侦技术终将证明一切。
丁小兵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固执。
再比如,警察也有可能提取到脚印。余晨说,所以我们在室内要尽量减少走动,以免破坏了案发现场。
丁小兵说,这离案发都过去多长时间了还脚印。你说的神乎其神,像真的似的。
余晨说,要不我们现在就报警,想要真相还不容易。
丁小兵说,明天一大早,我去码头看看,如果有通航的消息我们再联系警察也不迟。只是警察要来了我们未必能立即走的掉。
这好办。余晨说,如果明天轮渡恢复,我们等船靠岸用公用电话再打110。
丁小兵说,你鬼点子多得很。还有两瓶啤酒我们喝完就歇着吧,今晚我们都睡一楼,我睡沙发。被你说的有点恐怖啊。
此刻,院外早已没有了声响,半掩的窗帘外也没有绚烂的灯光。昆虫的低鸣就像在他们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而远处的狗叫也是时断时续,不像昨晚那样连成了一大片。是落单的野狗发出来的吗?也许它嗅出了什么,是一个逃犯正奔向天罗地网?或者一个业余侦探发现了真相?还是江心洲的一个醉鬼正对着江水放声歌唱?
丁小兵给孙蕹发去一条微信——睡着了?
孙蕹很长时间没有回音,就在丁小兵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时,孙蕹回复道,还没有。
丁小兵问,你还记得你高中有个叫丁小兵的同学吗?
这名字有点印象,但已经想不起来了。
哦。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孙蕹说,其实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我和妻子当年为了寻找一方净土,来到了江心洲。虽说平时也会为了一些小事拌嘴,但感情一直不错。那天晚上我救火回到家,两人在房间里因为一些琐事又吵了起来,吵完谁也不理谁,就自顾自睡觉了。谁知道老婆突然走到阳台,跳了下去……事发后我马上下楼查看,随后就报警了。
丁小兵说,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吧?
孙蕹说,当时老婆就是从客厅搬着小圆凳走到阳台的,然后踩上圆凳,纵身跳下,但因为自己当时跟老婆赌气,蒙着被子睡觉,具体过程也没看到。
具体过程你没看到你怎么知道她搬了圆凳?
我猜的,因为圆凳一直在客厅放着的。
丁小兵说,闲着方便视屏通话吗?
孙蕹说,我父母都睡了,我怕吵醒他们。还是算了吧。
丁小兵说,好吧。你再想想你有个高中同学叫余晨吗?
孙蕹说,记不清了,自从我到江心洲后,这十年来我跟同学基本就没啥联系了,连同学聚会我都没参加过。不过也沒人能找得到我。
丁小兵说,警察肯定能找到你。说完加了个笑脸的表情。
孙蕹再次沉默了很久。他说,你是警察。
丁小兵愣了一下,想说自己不是警察,转而想了想,说,你说呢?
孙蕹说,其实我已经猜到你是警察了。你来采访,我第一反应就坚信这是警方的策略,以采访的名义对我实施抓捕。
为什么要抓你?
我说出来算主动交代吗?
如果你能主动投案自首,我想量刑时应该会有所考虑的吧。丁小兵输完这行字,便喊余晨过来,说孙蕹要说出真相了。余晨喝了口啤酒,说,我来看看。
孙蕹说他和妻子结婚十多年,也不经常吵架,但每次吵起来都会很伤人。那晚吵架仅仅是因为一根香烟。
丁小兵说,一根香烟也能吵架?
孙蕹说,那晚我在二楼卧室的阳台抽烟,妻子看到后让我不要在房间里抽烟,搞得一屋子烟味。我不以为然,也不是第一次在阳台抽烟了,再说那晚因为救火实在太累了,我觉得只要开着窗户就没事,于是继续抽烟。两人就吵了起来。
吵架,夫妻之间就算是打架,也不至于出人命吧?
后来她竟然诅咒我怎么不死在救火现场。我突然火就上来了,我架着她胳膊就要往二楼的阳台外推,整个过程中,已经半个身子翻出阳台塑钢窗的她,本能地用手紧紧抓住窗户外的栏杆。如果我冷静一下,这时也许还能挽救。孙蕹说,当时自己气疯了头,不知怎么想的,用力掰开妻子抓住栏杆的手,我活生生掰开了妻子抓住栏杆的手,往下一推……之后,我下楼查看,见妻子口鼻出血,就赶紧回到楼上,先用抹布擦拭塑钢窗和栏杆上的痕迹,然后找来一张圆凳摆在阳台,造成妻子跟自己吵架后跳楼的假象。想好说辞后,我才打电话报了警。
丁小兵和余晨互相看了看,没吱声。
孙蕹说,那晚直到天亮我都没睡,一直抱头痛哭。事情发生后,我一直给自己心里暗示,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她是自己跳下去的……自我催眠时间一长,我觉得她真的是自杀,跟自己没关系了。原以为应该是天衣无缝了,没想到那么快,你们就找上门来了。
丁小兵问余晨,要不要告诉他我们不是警察?
告不告诉他已经没意义了。在外人看来那么和谐的夫妻,谁能知晓这背后的荒唐呢?余晨说着打出一句话给孙蕹——事后你觉得惊讶吗?
孙蕹说,结婚十多年来,我们的日子远不是外人看来的什么岁月静好,而是光鲜外表下的暗流涌动。
余晨对丁小兵说,看到了吧?婚姻的道路远非一条平滑的直线,外表也极具欺骗性。当遇到某种困难谁都无力解决时,要么一起破解要么宣告结束。你不会跟你朝夕相处的人感到惊讶,而是惊讶于自己的处境是多么荒唐与无助。
丁小兵对孙蕹说,那你们怎么不早点离婚呢?到底是你选择了委曲求全,还是命运弄人安排了你?
孙蕹说,离婚?只能说是环环相扣。
天一亮去投案吧。
丁小兵放下手机,从瓶子里搛起一只油炸麻雀,又朝余晨晃了晃啤酒瓶,说,他这事情还真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但似乎又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
六
走吧,我们出去转转,这房间里总觉得阴森。丁小兵对余晨说,连泥土散发出来的气味都带着点腥气。你闻到没?
余晨说,这是你的心理作用,也许明天我们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们走上了江堤。江面有风,江水狰狞着不断击打着眼前的圩埂,对面市区绚烂的灯光正向不同方向反射,极不稳定,看起来仿佛舞台上一条条的光柱,射进无尽的黑夜很快又被黑夜吞噬。
你有没有溺水的经历?余晨问。
小时候有过。那次放学后为了抄近路想蹚过河,谁知走到河中央时我就飘起来了。可能是下意识地,连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嘴唇一张开河水就蜂拥而来,情急之中咽下的河水更多,一下一下地仿佛要坠入河底。心脏的压迫感慢慢深入大脑,手脚却一直在扑腾,希望哪怕能借一丁点儿力。我记得很清楚,时间的流逝感一点一点被拉长,知觉被疯狂的河水吞噬,最后像光一样消失。丁小兵说,当然咯,后来我被一个放牛的大伯给救起来了。
余晨说,你当然没死。我小时候,去奶奶家需要半天时间,虽然就在河的对岸。后来村里在河面上搭木桥,搭了几次断了几次。有天傍晚,天刚黑,看不清人的脸。搭桥的木匠喊了一声:“喂!”过路的人应了一声。第二天桥就接上了并且再也没断过,据说那个应声的外乡人回去后没几天就死了。这种听我奶奶说的故事无比恐怖啊。你想想,孙蕹的老婆在那一瞬间一定恐惧百倍。
丁小兵说,是的,我能想象得出来。你看孙蕹和他老婆,其实不仅是他俩,更多的人总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各种困境之中,比如,感情与家庭以及工作与现实的不停纠葛,没有人会主动放弃,死缠烂打之后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却依旧不停手反而乐在其中,认为这才是人活着的唯一价值所在。
没错。余晨说,真正使你感到疲惫的正是你所追求的东西,而追求带来的幻觉始终是永恒的。我不太了解女人,就拿咱们男人来说,在女人看来,男人就是一种让女人无法理解的动物。
动物?丁小兵说,好吧,人都是动物,高级动物。
余晨说,男人在得到某个女人之前,可以呈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温顺一面,但是当他得到她以后,便会不自觉地漠视对方的需要与关心。不是说男人这种方式好或者不好,男人似乎本来就是这样一种动物。
丁小兵说,有道理,但是男人还有另外一面,当他热情下降的同时,也会经常琢磨,然后这个男人有可能会从最初的面貌,转向为意想不到的另一个人。
两个人漫无目的走下江堤,同时回头望了望江对岸。汽车大灯快速移动着,像是无数个小灯笼若隐若现,更像是成群的萤火虫在森林里舞蹈。路过轮渡值班室时,他俩发现室内亮着灯,靠近一看里面有几个人正准备散会。丁小兵进去递了一圈香烟,询问他们复航的具体时间。
余晨站在门口抽烟。丁小兵从值班室出来,挥着手喊他去喝两杯。余晨问,有消息了?丁小兵说,不僅有消息还是确切消息——明早就通航了!
余晨说,那太好了,我恨不得现在就通航。
丁小兵说,知足吧,停航也才两天而已。
可能是比较高兴,他俩走路速度快了不少,而且是直奔大街而去。大街上除了昏暗的灯光就是路边凌乱的垃圾,不过,当他们赶到那条巷子,发现这条巷子也是一个人也没有。那家小饭馆人去屋空,硕大而丑陋的“拆”字,连同一个圆圈,红彤彤地刷在大门边的墙面上。
丁小兵退后几步,没错,这就是今晚他们来吃饭的小饭馆,怎么会瞬间就要被拆除呢?连门口老汉的那口大锅也都消失不见了。他问余晨,晚上我们是来这里吃饭的吧?
余晨说,昨晚来的。今晚没来。
今晚没来?怎么可能。我们今晚吃的啥?
在街上买的卤菜,鸭膀爪牛肉猪蹄一瓶油泡麻雀还有兰花干。怎么了?另加六瓶啤酒。
丁小兵奇怪了,但余晨如此具体的回答,让他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可是他明明记得今晚是和余晨在这里吃饭的。他相信记忆有时会出现偏差,但今晚的记忆是清晰的,怎么被余晨这么一说,又显得暧昧而模糊,仿佛此刻街角的暗影了呢?
走吧,都关门了我们也回去歇歇。余晨转过身说,孙蕹的冰箱里还有啤酒和饺子,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走吧。
快走到孙蕹的小二楼时,丁小兵问余晨,我们出门时灯关没关,怎么现在是亮着的?余晨说你今晚是典型的神志混乱受刺激了。走的时候根本就没关灯,你不会现在就老年痴呆了吧。
丁小兵正准备说什么,却发现余晨跟河马似的张着嘴巴。丁小兵仔细一看,那个老妇女,余晨的前丈母娘正站在院门屋檐下。灯光下,她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像一个冰凉的包子,她系着一条大红色围裙,穿件类似乔其纱面料的上衣,猛一看跟开黑店的孙二娘差不多。
余晨往后退了几步。她向前迫近一步,摇晃着的脑袋像是一只西瓜滚到了桌沿。她指着余晨的鼻子喊,小余,你以为你能跑得掉?
丁小兵往右边让了让,正准备劝说几句,却见余晨迎上前去,掸掉她的胳膊,说,我现在是老余了,这大半夜的你堵在门口有啥事?张狂什么!
她说,你这王八蛋毁了我女儿一辈子,偷偷打完离婚自己倒逍遥快活!
余晨说,什么叫我偷偷离婚?离不离婚关你啥事?
她说,你鬼点子多阴险狡诈骗我女儿离的婚,不要以为我不晓得!
余晨说,你自己去问问你女儿,到底是我的原因还是她的原因。
丁小兵拉过余晨说,你让她问自己的女儿不是白搭吗?
余晨点点头,对她说,你总盯着我不放有意思吗?
有意思。
有啥意思?
你没有赔偿我的损失费!还有,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要我女儿了?
跟你说了不是我的原因。余晨气呼呼地说,你的损失费?你有什么损失?
我把女儿养这么大,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你要多少?
你现在有多少?
八千。
现在付清我们两清。
在支付宝里取不出来。
我有支付宝。
丁小兵拽了拽余晨的衬衫下摆。余晨说,好,我现在转给你!
一分钟不到转账成功。余晨的前丈母娘的笑声响彻夜空,飞越村庄飘过江面,瞬间不知所踪。
丁小兵打开院门,对余晨说,你疯了吧?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余晨补充道,破财消灾!
走进屋内,丁小兵翻了翻装卤菜的塑料袋,还剩了点膀爪和牛肉。他打开两瓶啤酒,递给余晨一瓶。
余晨嚼着一只麻雀,含混不清地说,你知道门当户对有多重要吗?唉,其实我过的就是双重生活,也许还是四重或者多重生活。我对自己清楚得很,因为我每天都在经历自己的生活,我估计你也跟我一样,在生活的某个点上,我们都会变得非常固执和任性。比如刚才这件事,其实你心里是支持我这么做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用钱摆平的事都不是事。
你丈母娘对你念念不忘啊。也许你的丈母娘一看到你,便自动打开了身体里的某个本能开关,然后在脑子里自动生成将你视作敌人的程序。她就是有准备而来的,但真相我猜不到。丁小兵说,不过没关系,人们在熟悉的人面前或者在自己的居住地时,行为举止都还说的过去,到了陌生的地方很快就会本性暴露无遗。俗话说,人在外地出丑不必顾忌。
余晨说,听你说的怎么像是在嘲笑我呢?不过现在的老年人真是搞不懂,越活越年轻似的,倒是我们中年人越活越像老年人。
丁小兵说,老年人并不是从以前开始就一直都是老人,况且老人也有各式各样的老人。当然,我们平常认知里的老人前提和基调都是善良的,是弱者的形象。但我们反过来想想,在监狱里混成老人的人也不会少吧,比如孙蕹,如果事情真如我们判断的那样,那么等他出狱也是个老人了。
余晨说,我现在就感觉自己是个老人,也越来越感到女人不那么要紧了。我一直对自己说,我现在的老婆要是提出离婚我立刻离,但我目前一丁点想要和她离婚的想法却都没有。如果不是如此,我干什么都可以,可是干什么都可以了,生活就会变得无趣。
对啊。丁小兵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比如足球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还不是因为有比赛规则的存在才有趣?没了规则是不可想象的。
两个人打着哈欠,喝着啤酒。夜的墨色正在变枯。
酒精带来的兴奋总是很短暂,疲倦才是最后的归宿。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再加上天亮就能离开江心洲的满足感,时间就滑到了凌晨。窗帘缝隙间开始泄入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灰色微光。
余晨靠在床上睡着了。
丁小兵玩了会手机,给孙蕹发去一条微信,告诉他明早就去投案。等了一会,孙蕹没有回复。可能早就睡着了吧,丁小兵心想。然后他点了“手机管家”,开始清理手机内存和垃圾。很快,他躺在沙发上也睡着了。
七
丁小兵先是聽到暗夜里有压抑的说话声,深不可测的巷子里有一群人在奔跑。他和余晨左躲右闪才走出深巷,大街拐角处他俩的影子蜷缩在他们双腿间的前方。他俩朝后退几步,对着那家小饭馆喊,孙蕹孙蕹!孙蕹……孙蕹!
那些声音消失得很快,室内的光线却越来越饱满,及至充盈于窗帘,笼罩住整个房间。有送牛奶的在楼道中的脚步声,奶瓶碰撞声,鸟鸣和早起之人的咳嗽声,洗漱声,汽车喇叭声……一直到无所不在的喧哗。
丁小兵还没留神,就醒了。他想了想,但什么都没记起来。眼前是院子里的绿,他知道天还会黑下来,这没啥奇怪的,因为这早已成为定局。此时,兴奋、惶恐和期待全都消失了,他觉得世间如此正常又是如此荒诞,可以想象的东西都可以梦见,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这其中隐藏着欲望,或着隐藏着恐惧,像梦一样。欲望与恐惧这两者之间一定有秘密的交流与交叉,欲望里隐藏着恐惧,恐惧又造成对新欲望的无限憧憬,以至于连梦都找不到了痕迹。
余晨正在刷牙。丁小兵看了看手机,有条孙蕹的微信消息。孙蕹说他得到了最新消息,今天早上轮渡恢复,中午请他到市区吃饭顺便再多聊聊。最后一句是问丁小兵——“投案?谁投案?为什么投案?”
丁小兵很奇怪,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然后回复道,昨夜你不是承认你老婆是你推下楼摔死的吗?
孙蕹说,怎么可能。警察到我家里来了好几次,现场勘查得出的结论是自杀。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她有抑郁症。那晚救火之后我浑身虚脱,就悄悄回家了。回去后还洗了个澡,很快就睡着了。没曾想她突然走到阳台,跳了下去,我被巨大的声响惊醒了,我马上下楼查看,随后就报警了。
我马上定个饭店,孙蕹补充道,到时我发定位给你。
丁小兵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余晨对丁小兵说,你昨晚睡觉喊什么喊?一晚上就听你叫唤了。
昨晚我们干嘛了?
啥也没干,吃吃喝喝然后就睡了。又做梦了?
梦也未必全是假的。丁小兵说,走吧,轮渡今早恢复通航了。
余晨说,你怎么知道的?不管怎样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丁小兵和余晨锁好院门,把钥匙用塑料袋包好,埋在院门围墙外的第二棵榆树下。此刻,摇摇晃晃的阳光下有一层薄薄的水汽。那片水田后面的村庄,正被轻薄的炊烟氤氲着,炊烟由于潮湿而难以上升,只能化做雾霭在地上爬行。村庄就像沉睡在薄雾之中,没有狗吠,十分安静。
码头上人和车很多,值班室的外墙上贴着一张新告示。丁小兵拎着那瓶油泡麻雀,余晨在他身后几步远,他们平静地等待着头一班渡轮的到来。丁小兵抬头望着江面上的天空,虽然雾蒙蒙的,但眼前的景物全都清澈透明,就像一阵劲风吹散了盘旋着的那团乌云。
丁小兵没睡好,昏沉沉的,他一直在努力回忆出孙蕹高中时的模样,他只记得那是个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且不爱说话的男孩,但长相却始终勾勒不出来。后来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也放弃了回忆,也许要不了一个小时他就能面对面与孙蕹坐着了。
丁小兵感觉江水正在缓慢升高,他注意到一片树叶掉落在眼前的江面上,他想,此刻世界上应该有成千上万片树叶被风吹落。它们都像是一场预告,呈现出一个渐变过程,以及世间万物最终的面目。
很快他就看到了一艘新渡轮。虽然船体簇新,但它已是一只塞满小货车、摩托、电瓶车和人群的超级大货船。它正从对岸驶来,像一把锋利的菜刀刺开了江面。而江水在它后面又合拢起来,泛起的白沫渐趋减弱,消退,直至恢复其变幻不定的鱼鳞光泽。丁小兵知道有什么即将发生,但它还没有真正发生,他在等待。
一群人敲锣打鼓往码头走来,最前面的人举着一面硕大的锦旗,上面的烫金字一时看不清楚,热闹的程度像是在欢送丁小兵和余晨离开江心洲。地上几只无所事事的麻雀受了惊吓,扑棱着向江面飞去。
余晨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抖了两下,说,烟不欺人,恰好剩两支。丁小兵接过烟,对余晨说,你看那棵榆树下面站着的那个人,就是那个……抓着绳子从那棵大树后向你走过来的那个老妇女。
余晨转过头,说,哪个?
责任编辑 赵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