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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只猫没有什么不好

2018-10-25王建平

安徽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老白食堂局长

王建平

滴……滴……滴……,一张张饭卡在刷卡器上不停地刷响。在我听来,这算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了,因为“人们”就要开饭了,作为局机关食堂里唯一的非人类食客——一只猫,我总是盼着这一刻的到来。

你可能会想,一只猫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待在机关食堂里呢?难道食堂里养只猫是为了捉老鼠?哈哈,老兄,你已经落伍了,“猫们”现在对那种传统游戏已经不感兴趣了,猫捉老鼠早已成为一个江湖传说了。告诉你吧,我小咸咸之所以能够待在这里,还得归功于我现在的主人——机关食堂的大厨耿一勺。

在遇到耿一勺之前,我是一个矿老板家的宠物猫,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我吃的是从美国进口的冠能猫粮,住的是专门的猫屋,洗澡的时候有专人伺候。但是好景不长,因为矿山出了问题,家里的日子一落千丈。后来,矿老板因为非法集资露了陷,带着他的老婆和孩子逃之夭夭,留下了一栋已经抵押给银行的别墅。就在他们逃跑后不久的一天,不少债主闯进家里,见东西就搬。耿一勺来的时候,别墅里已经被清洗一空,他对着空旷的屋子哭了起来,他哭他那十几万块集资款血本无归。耿一勺哭的时候,我正蜷缩在墙角耷拉着脑袋,作为一只被遗弃的猫,我的心里也是百般委屈。让我没想到的是,耿一勺哭着哭着就盯上了我,他快步走到我跟前,一把抱起了我,就这样,我成了弥补他损失的唯一的一点慰藉。从此,我便跟着他进了他所在的机关食堂。刚到新的环境,我还是有些不适应,老是怀念过去那种宁静的贵族生活,但慢慢也就随遇而安了。这里的人对我总体还算不错,别看他们之间明争暗斗的,但见到我还是很开心。我想,我这只让人毫无戒备的猫或许缓解了他们心理的压力。至于我自己,不管怎么说,算是变成了一只体制内的猫了。耳濡目染中,我成了一只非凡的猫,我不但能听懂不少人话,还能看透一些人事。

说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这个局(请允许我用这种体制内的口吻),它叫民政局,虽然我不知道它详细的职能,但我从“人们”的聊天中获悉,它好像很有权,管着好多证件,什么退伍证、结婚证、离婚证、火化证等等,这几乎就是管着人的生离死别和悲欢离合了,难怪办公大楼里总是热热闹闹。作为一只猫,我能够躬逢其盛,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

好了,先介绍到这里吧,我得吃饭去了。食堂里吃的是自助餐,座位是四人一组的卡座。当然了,我还不具备直接吃自助餐和坐卡座的条件,只能蹲在某个位置,等待“人们”的投食。一般情况下,我会先蹲在局长吃饭的座位旁静静地候着。过去,局长和班子成员都是在楼上的包间吃饭,后来据说上面有什么规定,都到大食堂来吃饭了。局长到大食堂后,喜欢坐在靠窗的那张卡座上吃饭,通常情况下,那张桌子上只有他一人独坐。听说局长的脾气不大好,很多人都怕他,但他对我却很温和。每次给我投食,他都用筷子夹着菜递到我嘴边,不像有的人就像抛绣球似的随意一丢,根本就不考虑一个猫的尊严。

今天,食堂里做了红烧鲫鱼,菜一上来,香味就张扬开来,诱得我差点流口水。但局长迟迟没来,我蹲在那儿五不是六不是。就在我准备换地方的时候,局长进了食堂,身后跟着办公室主任马金鞍。局长进食堂不用刷卡,由马金鞍替他刷,马金鞍刷完卡,又屁颠屁颠给局长取菜装饭。我有些看不惯马金鞍,局长有手有脚的,你有这个必要吗?照这样发展下去,局长撒尿的时候,你还得帮他扶着?唉,马金鞍的事还是以后再聊吧,我饿了。

局长在开吃之前,先把鲫鱼头夹下来递给我,说:“小馋猫,等急了吧?”局长一副慈祥长者的样子让我为之动容,我喵了一声算作回应,便开始享用起来。尽管很饿,我吃鱼头的时候还是尽量显得很优雅,这一点很重要,毕竟和一帮上台面的人在一起嘛。说到优雅的吃相,我最佩服的是牛,别看它们整天累死累活,满身是泥,但吃草的时候,却表现得很优雅。我是一只善于学习的猫,得学人家的长处。

局长事多,有时候连着几天也不见他来食堂吃饭,但那张靠窗的桌子还是空着。在等不到局长的时候,我就会伏到蓝莺莺的脚下。蓝莺莺是婚姻登记处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是个气质美女。她喜欢把头发盘成精致的翠螺髻,上面还会插上一枚精美的珍珠发卡,一看就是个对生活很讲究的人。或许是因为看上去有些冷傲的缘故,她在单位的人缘并不是太好。但从我的角度看,她还是个有温度的好人。她每次给我喂吃的,总是会事先在地上铺上一层废报纸,然后把食物放在上面,等我吃完了,她会用废报纸包上我吃剩的垃圾扔到垃圾桶里。每次吃完饭,她都会在食堂和办公大楼之间的那片小树林里散会步,为了表示感激,我往往会陪着她一道走。她一边走,一边会和我谈心,把我当成了她的知心朋友。我虽然不能和她对话,但我是个忠实的倾听者。要知道,学会倾听可是当今人类社会中稀缺的美德呀。我在她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知道她其实是个不幸的女人,在工厂上班的丈夫因为一次工伤,一条腿被截肢了,现在待在家里,心情也不太好。家里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作为一只寄人篱下的猫,实在是爱莫能助,最多也只能在心里对她表示同情了。

我最讨厌的是婚姻登记处的另外三个女人了(因为这三个女人名字中都和某种花有关联,以下我将她们简称为菊、梅、桂)。她们每次到食堂来吃饭都围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窃窃私语,有时候还会不怀好意地瞄一下蓝莺莺。我知道她们和蓝莺莺不和,尤其是那个同样是副主任的菊,因为蓝莺莺不久前主持了工作而耿耿于怀。她们也不照照镜子,一副残花败柳的樣子,还想跟人家蓝莺莺争。我说这话,并不仅仅是以貌取人,我还有更加充分的依据证明她们的不是。这三个女人都是离了婚的,离婚并没什么,可她们偏偏在婚姻登记处工作,在婚姻登记处工作也没什么,但她们偏偏就像是偏科的学生,只对离婚感兴趣。这样问题就来了,人家是劝和不劝散,可有着丰富离婚经验的她们劝起散来驾轻就熟。有人担心,照这样下去,婚姻登记处很快就变成“离婚登记处”了。

最近这三个女人谈论最多的是蓝莺莺的婚姻问题,在她们看来,蓝莺莺是最应该离婚而偏又没离婚的人。有一次,我躲到她们的饭桌下面偷听起来,原来,她们正在议论蓝莺莺为什么不离婚。菊说:“她不离婚,是怕影响自己当官。”梅说:“她不离婚,恐怕是有什么把柄被她老公攥着。”桂说的更露骨:“依我看,她不离婚,就是让她那个当摆设的老公给她打掩护,红杏早就出墙咯,说不定攀上大来头了……”我一听,气得猫须都抖了起来,恨不得跳起来给她们一个猫洗脸,抓得她们老花散乱,但当我一想到自己目前来之不易的处境,还是忍住了。

唉,这机关,真他妈有“机关”。

老白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早上。我之所以记得是星期天,是因为我最怕“人们”过双休日了。食堂只有工作日期间开伙,每天早晚各一顿。工作日的晚上虽然不开伙,但耿一勺会把中午的剩菜剩饭给我留一点,这就足够了。但一到双休日或者其他什么节假日,情况就糟糕了,食堂是冰锅冷灶。也许你们要问,我为什么不跟耿一勺回家。告诉你们也无妨,耿一勺那个五大三粗的老婆抱着“猫来穷”的老黄历,对猫特别讨厌。老耿曾经带我回去过一次,结果连人带猫都被他老婆赶了出去。于是,他只好在休息日将我托管给看门的老杨头。老杨头喜欢喝酒,喝酒也不要什么菜,就更没多少菜剩给我吃了。有时候,我就只能吃点剩饭,如果想打牙祭,就只好到外面去找食了。

还是回到那个星期天的早上吧,那天,到单位来加班的蓝莺莺给我带来了一个大肉包子。我叼着它来到一棵香樟树下,准备慢慢享用。但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吵得我五心烦躁,我仰起脖子愤怒地喵了几声,而麻雀们根本就没当回事,不但继续吵闹,还肆无忌惮地将雀粪拉在了我的头上。这些不入流的鸟类也太嚣张了,它们可能是忘了自己不光彩的历史了,曾几何时它们被列入“四害”,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呢。要以我祖传的功夫,我一个哧溜就蹿到树上,吃它个一嘴毛。但这几年养尊处优的,功夫退化了,再也爬不上树了。没办法,我只好抖了一下脑袋,把雀粪抖落下来,叼着肉包子去了一处空旷的地方。就在我刚刚吃到包子馅的时候,一片阴影飘了过来,一抬头,看见一只白狗坐在我的对面,垂涎欲滴地看着我。我叼上已经开膛破肚的包子继续转移,等确认跑到安全距离后,回头一看,那条狗才慢吞吞地走开了,我发现它一条腿不太灵便。

老白的出现让我很敏感,一直以来我就把机关食堂这一亩三分地当成了自己的地盘,生怕那些和我同样长着四条腿的动物来和我分一杯羹。老白是一只中华田园犬,体格比我大多了,它的出现让我隐隐有些不安(尽管它看上去有些残疾)。

果不其然,星期一吃早饭的时候,老白又出现了(机关外围是开放式的,让老白很轻易就混了进来)。隔着食堂的玻璃门,我看到它眼巴巴地看着里面。我一看,立马窜了出去,对着它弓起身子,奓开了毛,发出一串吼来,翻译成人话就是:“走走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这话是跟门卫老杨头学的,他就经常对企图混进办公大楼的流浪汉说这句话,没想到这句话对老白起到了震慑作用,它有些无奈地拖着一条腿退到稍远一些的花坛旁边,但眼睛还是朝食堂里看着。

陆陆续续有人出食堂了,老白突然从花坛旁窜出来,立起身子对大家作起揖来。因为有一条后腿得不上多少劲,它立得很费劲,身子有些歪斜并颤抖着。我突然对老白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一条老实巴交的土狗竟然也学这种奇技淫巧来求生了。

就在大家饶有兴致地围观老白时,怪人老鞠出现了。说老鞠是个怪人,是因为他平时说话总是和大家尿不到一壶,因为他只要一张嘴就和“死”有关。几个女人围着一起津津乐道地谈论着一双网购的鞋,他在一旁听到了,会冷不丁插上一句:“唉,这鞋呀,晚上脱掉,早上还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呐,人啊,没意思。”几个男人在聊跑步健身,他也会插上一句:“你步子再快,能抵得上阎王爷的步子?你们还记得中央电视台那个健美教练马华吗?活蹦乱跳的,教全国人民练健美呀,结果呢,年纪轻轻就死啦。”元旦过后一上班,大家见了面都互相问候新年好,他却说:“好啥好?一年又一年,眼看着就老了,没几个元旦过喽。”机关的人都躲着这个把“死”挂在嘴上的人,老鞠显得很孤单。而据我所知,老鞠过去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也有过理想,有过奋斗,但后来理想变成了“想不通”,奋斗变成了“斗不过”,他的很多同学都走上了各式各样的主席台了,他连个副科级都没弄到,至于他为什么迷上了“死”,我就不得而知了,这是我一只猫的智力所不能及的。我至多只能从表面现象来推测,他死不离口的习惯,可能和他的岗位有关,他的岗位是殡葬管理股股长。

老鞠从食堂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烧麦,他走到老白跟前蹲了下来,把烧麦放在那里。老白一口叼住烧麦,没让烧麥再次落地就吃完了,然后摇着尾巴看了看老鞠,虽然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流露出了感激的意思。老鞠爱怜地摸摸它的头,这一次他没有说到“死”,而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这人啊,要是能像你这样,仅仅为混饱肚子活着就好了。”说完,转身看了一下周围的人,就准备离开,可还没等他迈开步子,大家就先一哄而散了。我估计大家都生怕他再冷不丁冒出和死有关的话来。

中午食堂的伙食很好,我还吃到了一个肉圆子,吃得我肚子撑得难受。吃完饭,我感觉身子有些沉,就没再陪蓝莺莺散步了,我走到食堂对面的草坪上,往那一躺,晒起太阳来。老白就在不远处的花坛旁一惊一乍地啃着一根骨头,那样子就像是旧社会躲在灶台旁吃剩饭的童养媳。我估猜那根骨头又是老鞠带给它的。今天的天空出奇的蓝,蓝得让我心无杂念,但一阵微风袭来后,一只破塑料袋却在我身旁很不识相地转来转去,我很烦,但又懒得动,就灵机一动朝老白喊了一声:“老白(老白的名字是我给起的),快过来帮我把这破袋子弄走!”老白赶紧放下那根已经被啃得光滑如砥的骨头走了过来,一口叼住塑料袋,把它放进一旁的垃圾桶里。我对老白的表现很满意,同时也体会到一种正式工吩咐临时工的滋味。长到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指使过谁呐。

老白丢完塑料袋,再次来到我身旁,一副随时听命的样子,这让我突然间感觉自己身价倍增。我睃了它一眼,打起从人类那儿学到的官腔:“老白啊,你一只土狗,不在农村看家护院,跑到城里来干吗?对了,还有,你那条腿是怎么回事?”老白发出一阵呜呜声后,向我倾诉起来。

老白以前一直生活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主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孤老头。一年前,老头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住,它也跟着进了城。谁知城里的小区不允许养大型犬,尤其是像它这样的土狗。加上老头的儿媳也不待见它,生怕它把狂犬病传给了自己的孩子,这就让它在城里更加无法立足了。没办法,老头只好把它送回了老家。分别的时候,它把主人送到村口,忍不住呜咽起来,主人搂着它也哭得涕泗滂沱。

再次回到村里的老白每天独守着几间空屋子,感觉心里空空荡荡。村子里年轻人已经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老白尽心尽力地看护着村子,用忙碌打发着没有主人的日子。它盼望着有朝一日,主人能够回来,和它在那个美丽的村庄里共度余生。一天夜里,老白做了一个梦,梦见主人问它:“春芽(老白在乡下的名字),你看见我那枚老铜钱了吗?”老白正在梦里疑惑着,就听到哐啷一声响,醒来跑到堂屋一看,一面挂在墙上好多年的镜子竟然莫名其妙摔碎了。联想到刚刚做的梦,老白突然烦躁不安起来。天亮的时候,老白在那幅福禄寿中堂的边上,看到了那枚铜钱,它被一截红丝线系着挂在那儿。老白突然意识到什么,先从地上跳上凳子,再从凳子上跳上八仙桌,用一只前爪挑下那枚老铜钱,然后用嘴叼住了红丝线。

老白拼命地向村外跑去,从村道跑到乡道,再从乡道跑到县道,最后上了省道。在它所经之处,人们都惊奇地看着它,他们想不通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一条狗的疯跑。一直跑到夜里,它终于跑进了城里。当它辗转跑到老人儿子住的那栋楼的楼下时,它的四个爪子已经磨得血淋淋的了,痛得钻心。但它的疼痛感很快就被一种巨大的震惊所淹没了。他看到草坪上搭着一个帆布棚,里面飘出香火味,透过淡淡的烟雾,它看见主人的相片赫然挂在那里,慈眉善目地看着它,好像正等着它的到来……它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等它确认眼前画面的含义后,一股浩荡的悲伤涌上心头,它想呜咽,但叼着红丝线的嘴还没有发出声来,泪水就滚滚而下了。才半年时间,主人就和它阴阳相隔了……

灵棚里有几个守夜的人在打麻将,老白想绕过他们接近主人的相片,它不会敬香,但想努力去作个揖。但它刚走进灵棚,就被人发现了,几个人都站起身来撵它。它有些恼火,继续往里闯,就在它快要接近主人的照片时,一个大约是输了钱的壮汉朝它后胯狠狠踢了一脚。它惨叫一声,但并没有停止前进,挣扎着向前跃了一下,拼尽最后的气力,把那枚铜钱弹到主人的遗像面前。那可是主人生前经常念叨的“含口钱”啊!

出殡的那天,老白跟在灵车后面跑着,它想去偷偷再瞄一眼自己的主人。饥饿和伤痛让它步履艰难,只能跑一阵歇一阵,等它跑到火葬场的时候,送殡的人早就散了。它只看见那根粗壮的烟囱里正吐着缕缕青烟。青烟飘出来以后,并不急于散去,而是缠绵虬结地慢慢升腾着。老白告诉我说,这是它的主人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向它告别……

葬禮结束后,老白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回到了那座山村。但时间不长,整个村庄都被移民了,村里人都搬进镇上的安置房里,无处安身的老白只好又来到城里,因为主人就安葬在城里的东山公墓里。

老白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我为我之前的小心眼感到惭愧。往上推几代,我的祖先很有可能也是一只农村猫,它们也难免有老白那样的伤心事。

我在心里开始接受老白这条丧家之犬了。

我和老白的交流多了起来,老白喜欢回忆往事,特别是它在乡村的经历。它告诉我,它曾经在山渠中救过落水的儿童,咬住过流窜到村里来的蟊贼,还成功地预报过一次山洪暴发……我听了它的事迹,为一只英勇的狗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而难过。它再说的时候,我就提醒它:“老白,好狗不提当年勇,你过去在乡下立的功劳城里人能认账吗?已经一笔勾销啦。你想得到城里人的认可,还得再立新功哟。”老白听了我的话,一脸茫然,不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同情心驱使我对老白的生活关心起来,我总是趁人不备从食堂里叼出一根骨头什么的丢给它。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我还会让老白在我的窝旁借宿,我的窝就在厨房边上一个堆放杂物的披厦里,虽然有些乱,但能够遮风避雨。老白心存感激,可以说对我是言听计从。

我看老白有些孤陋寡闻,决定带它去见见世面。我先带它参观了一下局里的办公大楼。婚姻登记处的大厅就在裙楼底层东侧,门就对着大街。来到门口,发现里面和往常一样很是热闹,有笑的,又有吵的。我知道,笑的是那些来领离婚证的,吵的是那些办离婚证的。我不知道领结婚证的以后会不会办离婚证,更不知道办离婚证的为什么当初要领结婚证。正在吵架的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男的因为妻子外面有了人便提出离婚,可到了办证的时候又反悔了。正吵得不可开交,菊走了过来,对男的说:“别吵了,我看离就离呗。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你这一枝花还拼不过她那块豆腐渣?”梅和桂也过来帮腔。结果,那男的就像是喝了迷魂汤一样,稀里糊涂就在离婚手续上签字。我真是佩服三朵老花的劝功,看这架势,她们不把半个城的家庭劝散了,是不会罢休的。

老白看了半天,一脸的懵懂,问我人为什么结了婚又要离婚。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也没太想明白,只是听说领结婚证是约束某种男女关系的一种规则,但这种规则很容易就会变成一张废纸。人啊,总是一边约束自己,一边又放纵自己,他们不停地制定规则,又不停地违反规则。我想,所谓的人就是一群制定规则又违反规则的动物。想到这里,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老白,就气急败坏地反问了一句:“老白我问你,你为什么好不容易吃饱了饭又要拉出来变成狗屎呢?”老白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看了婚姻登记大厅,我们又来到裙楼西侧的福彩中心大厅。这里也很热闹,买彩票、兑彩票的济济一堂,也是有笑有骂的,当然,骂的多笑的少。搞福利彩票的宗旨是好的,为了筹集社会资金扶贫济困,但有些人却把它当成赌博了,妄想着一赌升天。人啊,天性就喜欢赌,学生赌考试,农民赌天气,当官的赌排队,做生意的赌行情……歌中不是唱道“我拿青春赌明天”吗?青春都可以用来赌,还有什么不能赌的。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大厅里突然传出一阵惊呼,原来,一个资深“票友”竟然中了一千万的双色球,因为过于兴奋没顾上保密,被众人知道了。他可能意识到了危险的存在,赶紧攥着彩票挤出了人群。这时候,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彩票,说双色球的号码是她选的。男子叫骂着和她撕扯起来。一阵混乱后才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我已经看过好几对夫妻获奖后反目成仇了,估计这对夫妻出了福彩中心,很快就会到隔壁的婚姻登记处去离婚。

老白看得有些发呆,我过去用爪子挠了它一下,说:“走吧,这人类的把戏套路太深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听天由命吧。”老白一听,跟着我悻悻离去。

参观其他科室就比较麻烦了,因为它们都在大楼里面,上班时间猫狗之流是禁止入内的。好不容易等到中午吃过饭,趁着老杨头在传达室里打盹,我和老白混进了大楼。走过一层层走廊,我就像一个老机关一样向老白介绍起来。我指着“地名办”的牌子告诉老白,这是专门给地方起名字的。老白恍然大悟,很佩服地说:“了不起,原来那么多地名都是这儿给起的,我老家枯树湾也是这儿给起的吧?”我不屑地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类在这方面恰恰是犯了很多错,什么‘三棵树‘攀枝花,那是树和花吗?那是地名。还有你老家,叫什么‘枯树湾,难怪被人连根拔了。”老白有些伤感,说:“是啊,村名还在,村子已经不见了。”

在走到社会救助股门口的时候,我对老白说:“老白啊,你如果是个人的话,像你这样的伤残,是可以到这儿来领钱的。说不定还能进收容所呢。”老白一听,自卑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最后看的是殡葬管理股。我告诉老白,这里是专管死人的事,直接对应的下属单位就是火葬场。老白一听火葬场,眼睛里立马就流露出了悲伤,它大约是想起了它的老主人。愣了一会,它显出一副无限向往的样子,说:“我要是死了,也能像他老人家那样爬个烟囱就好了。”我脱口就说:“别做梦啦,等我们死了,有人能挖个坑把我们埋了就不错喽。”看它还在那唠叨,我劝它:“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活着的时候老是想到死,我们可不能学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糊里糊涂地活着吧。”

正要走,屋里传出唱京戏的声音:“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爹娘……”我一听就知道是老鞠在唱,他喜欢在没人的时候,用花旦腔唱《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这段戏,能唱得啼血泣泪,好像心里真藏着什么深仇大恨。不知怎地,我每次听他唱起,就心如刀绞,有一种想酣畅淋漓地痛哭一番的感觉。我怕哭出声来被老鞠发现,赶紧带着老白走了。

出了大楼,老白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嘴里发出感叹:“下辈子投胎,我一定要做个人啊!”我说:“等你真投胎做了人,就知道做人的难处了。”提起投胎,我冥冥中感觉到自己的前世就是个怀才不遇的人,否则我怎么会那么多愁善感呢?

看完了机关,我还想带老白到其他地方去转转。一个周六的下午,我们走上了街头。老白有些兴奋,过马路的时候,尽管一条腿不太灵,但还是一个劲地往前窜。我警告它,要等对面的绿灯亮了才能走。它说:“这是人定的规矩,我们也得执行?”我說:“其他规矩可以不执行,但这条规矩不能马虎,不然,就很有可能横尸街头。”绿灯亮起,我们沿着斑马线往对面走去。老白还是走得比较快,我又提醒它:“慢点哦,尽管我们现在执行的是人的规矩,但万一遇到不守规矩的人怎么办?老白啊,我们还是要多学学猪,猪过马路总是慢吞吞,但安全哟,马路上经常能见到被撞死的猫和狗,你见过有猪被撞死的吗?”老白终于放慢了步子,回头看了一下我。我突然就有了示范意识,迈着标准的猫步不紧不慢地走过了斑马线。

马路对面是这座城市的好人馆,我向老白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老白很感动,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呀!”我说:“错,如果到处是好人,还用的着建好人馆吗?你见过建空气馆的吗?没有吧,那是因为空气到处都有。”老白被我一抢白,没敢回嘴。

转过一个弯,就看见那座有些残缺的城门楼了。这些年,这座县级市已经变得现代感十足,只有这座城门楼还能让人想起它是座古城。老白看到城门洞兴奋起来,尾巴翘得很是招摇,就像城门上插的旗杆。我没好气地说:“你兴奋个鬼呀,那不过就是一座破城门。”老白没受我的影响,站在那里自言自语:“这是城里最大的门了,我要是有资格能看守这样的门就好喽。”我差点笑出声来,说:“你还以为这城里是你过去待的那穷旮旯呀?治安基本靠狗是吧?告诉你,城里早就不需要看门狗了,你看看,到处是摄像头,比你这狗眼厉害多啦。”老白被我的冷水泼得有些灰心,但在走过城门洞的时候,它还是象征性地吠了几声,似乎还想找一下看门的感觉。它的声音在幽暗的城门洞里回荡着,听上去很不真实。

出了城门洞,视野忽然开朗起来,我们看到了城里最大的一块水面——幸福湖。湖滨公园波光粼粼,草木萋萋,闲人徐徐。孩子们在放风筝,老人们在晒太阳,岸边的回廊里有人在弹琴唱歌,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老白可能是受到感染,说它也想唱歌了。我说那就唱吧。我俩走上一座亲水平台,扯开嗓子就唱了起来,它汪汪汪……我喵喵喵……天空突然有一群鸽子飞了过来,水面上跳出几条鱼来,它们都在为我们伴舞,我们唱得更欢了。这么多年来,我还头一次这么开心。但很快,我发现周围的人都对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想,主宰这个世界的毕竟是人,他们是不允许我们这些另类发出喧宾夺主的声音的。于是,我赶紧带着老白溜了。

水边有人钓鱼,鱼竿十分夸张地向空中一弹,一条鲫鱼就被拎出了水面。那人把鱼放进水中的鱼篓时,我看见鱼篓里已经有很多鱼了。我因此对那人有了看法,你钓那么多鱼能吃掉吗?你就不怕吃多了会被鱼刺卡住喉咙?尽管我很喜欢吃鱼,但我不想被一个贪心者的行为玷污目光。我昂起头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正生着闷气,就听见旁边有行人互相打招呼。原来是一对夫妻模样的年轻人遇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样子双方是老熟人。妻子说:“哟,刘姐,你还这么年轻呐,真是冰冻美人呀!”那男的也说:“刘姐,岁月这把杀猪刀到您这儿咋就不管用了呢?”那个老女人笑得满脸肉跳,说:“这都是托你夫妻俩的福哟。你看小美,哪像三十岁的女人呀,活脱一个大姑娘哦。”等那个老女人走远了,被称作小美的女人对丈夫说:“哎哟喂,你看这老刘,咋老成这样了,简直就成刘姥姥喽。”男人回头看了一下老女人的背影,突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这对夫妻也走远了,老白问我:“这些人怎么净说假话呢?”我没好气地反问一句:“说真话那还叫人吗?”

心情突然差了起来,我开始向老白数落起“人们”的不是,我搜肠刮肚地用自己掌握的人话给“人们”的丑恶堆砌了很多词:自私自大自恋自我膨胀自欺欺人自不量力自食其果……老白好不容易等我说完,赶紧说声要撒尿,就跑到路边的熊猫垃圾桶旁抬起那条受伤的腿来。我本来还想劝它要做条文明狗,找个僻静的地方去尿,突然觉得没必要对一条狗要求那么严,就没再多嘴。老白这泡尿看样子已经憋了很久,尿得非常欢畅。那只装了一肚子垃圾的熊猫笑眯眯地看着它,场面显得很滑稽。一个路过的女人厌恶地看了一眼老白已经漫延到路上的尿液,绕道而行。我的心里生出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来,对于人类,我们报复的手段真的太有限了。

天擦黑了,路灯亮了起来,肚子开始有些饿了,我们得去找吃的了。这时候,吃饭早的人已经开始出来散步了,想想这些人是为了消化肚子里的食物而走着,我和老白却是为了寻找食物而走着,就感觉老天太不公平了。随着一阵悦耳的铃铛声传来,一只波斯猫被女主人牵着走了过来,它两只耳朵上的毛被染成了酒红色,就像两窜火苗一样飘忽着。老白一看,很卑微地让到一旁。我站在路上没动,心里骂了一句:“嘚瑟个屁,想当年我也是宠物美容院的VIP客户,皮毛、口腔、爪子……全套服务呐。”我很想上去和波斯猫介绍一下自己的光荣历史,但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实在是饿得顾不上争那个面子了。

走到小吃一条街,一股浓浓的油烟味扑面而来,店面、路面和人的脸面上都泛着油腻。两旁的大排档上坐满了胡吃海喝的人,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一边自不量力地大口喝着酒,一边大声说着将来根本就不可能兑现的大话。我不知道人类为什么会发明酒,而且一代又一代迷恋上了这杯中物。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他们的精神太脆弱了,他们需要借酒浇愁、借酒壮胆、借酒装疯……还有,他们需要酒来膨胀他们的欲望。可惜,愚蠢的人类可能至今还没意识到,酒在使他们欲望增强的同时,却使他们的能力下降。他们可能没想到,没有能力支撑的欲望最终就是绝望。

我们在一张张餐桌下寻找着所有能吃的东西,被食客们不停地呵斥撵赶着。老白在两張桌子的空当处发现了半只炸鸡腿,示意我过去吃了它,我和它谦让了一番,还是盛情难却地走了过去。但就在我快要接近鸡腿时,一条黑狗扑了上来,叼住鸡腿就跑。老白怒吼一声就要追上去。我说:“算了,它也是条倒霉的饿狗,何必跟它争呢?让人看笑话。”

在一个烤鱼排档上,我们看到老板娘正在收拾桌上狼藉的杯盘。她看见我们,并没有嫌弃,而是赶紧将一条吃剩的鱼和大半碗肉丝炒面放在我们面前。我和老白对视了一下,便开始狼吞虎咽。

在往回走的时候,老白还念及那个老板娘的好,说:“小咸咸,你说像刚才那个老板娘是不是应该进好人馆?”我说:“当然要进啦,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了。”想了想,我又说:“我要是市长的话,还会建一座恶人馆,把那些恶人恶行都展示出来,让他们无处藏身。”我们就这样一路走着,一路放肆地议论着人类。

路灯把我和老白的影子投到地上,显得很大。我突然想到在以前的主人家看电视时,好像听一个科学家说过,一万年后,人类就将在地球上绝迹,到那时候,植物和动物都将会疯长,占领人类曾经霸占的土地。我看了一眼自己被路灯放大的影子,就想,到了那时候,像我这样的猫或许就会长成斑斓猛虎了。想到一万年后的事,我开心起来,对眼前来来往往的人也不那么嫉妒了。

当天晚上,老白又借宿在我那儿。跑了大半天,我感觉有些累,很快就眯着了。到了后半夜,我被一阵哼哼卿卿的声音弄醒了,睁开眼一看,老白正闭着眼在那儿呲牙咧嘴。我知道它在做梦,就用爪子拍了拍它。老白醒了,缓了一会神,说它又梦见小绣球了。前几天它就和我提起过,小绣球是它们村里的一条母狗,和它算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我调侃道:“老白,你是看了白天的花花世界勾起念想了吧?”

老白没接我的话,目光空洞地看着我,说:“村子都不在了,也不知道小绣球现在在哪儿了。”

“狗各有命,你一只流浪狗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我安慰它,“先活下去吧,活下去就有指望再见到小绣球。”

“唉,我最后一次见到小绣球,它正怀着大肚子呢……”

我一听,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想接着睡,又睡不着,只好睁着眼等到天亮。

食堂里吃饭的人多了起来,陆续出现了一些新面孔。这两年,也不知怎么了,局机关特别是二级机构进了好多人,有调来的,有考来的,还有聘来的。

耿一勺最近心情不好,做的菜不是咸就是淡,有一次还把一锅红烧肉烧得枯焦,马金鞍为此批评过他好几次。我知道他心里有事,儿子三本毕业好几年了,至今还像个无头的苍蝇在外面乱窜着。他曾经想自家开个小饭店把儿子给拴住,但本钱却被我的前主人给骗走了。他现在一心想把儿子弄进局里的二级机构吃碗安稳饭,但苦于没什么门路,眼瞅着是人是鬼都进来了,他能不急吗?

这天中午,等大家吃完饭都走了,耿一勺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喝起了闷酒。我伏在一旁陪着他,喝到伤心处,他对我说:“小咸咸啊,你说小浩(他儿子)都快三十了,老在外面漂着,也不听话,咋办哟?”

我喵了一声,表示同情。

“都说现在是个拼爹的时代,我这爹当得窝囊啊。”他就着酒瓶喝了一口,“有些事不找人不行呐,可你让我拿什么去找人?没钱没物没路子哦。”

“喵、喵。”我叫了两声,表示爱莫能助。

“还是你乖巧,”他夹了一块回锅肉给我,“我看局长蛮喜欢你的,你能帮帮我吗?”

我又喵了几声,对他的话表示不太理解。

耿一勺就开始盯着我看,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

当天晚上,耿一勺就抱着我去了局长家。到了局长家门口,他没敢贸然敲门,徘徊了一阵,就扒在门上的一个圆孔上看着。我差点笑了起来,老耿啊老耿,你抱着只猫,结果连“猫眼”怎么用都给忘了,那是从里面向外看的哟,你这样扒在上面,就是把眼珠挤破了,也看不到个子丑寅卯来。突然间,门开了(估计里面人听到动静也扒在猫眼上对外看),一个看着很面熟的中年女人从门缝里露出脸来,问:“你找谁?”耿一勺很不自信地笑笑,说:“我……我找局长。”她又说:“找局长抱只猫干吗?我家又不是宠物医院。”正僵着,局长亲自把门打开了,说:“是老耿呀,你怎么来了?还把小咸咸给带来了。”

好不容易进了局长家,耿一勺却迟迟不敢落座,把我抱得更紧了,好像我是他的救命稻草。局长倒是很温和,说:“老耿你坐吧,我这又不是食堂的厨房,你站着干吗?”

老耿在沙发上落下半个屁股后,嗫嚅道:“局长,我是来送猫的,这猫和您亲着呐。”

“这猫在食堂里待得好好的,你干吗要送我?再说现在反腐的形势你也知道,领导干部怎么能随便收人家东西呢?”

耿一勺回避着局长威严起来的眼神,目光空洞地看着偌大的客厅,我也环顾了一下,感觉局长家还是蛮气派的,心想,若是能待在这里,想必也能过上一种“猫上猫”的生活了。

局长继续说:“老耿啊,我知道你是为儿子的事来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理解,但你也要理解我哦。上面刚来了文件,要精简机构、精简人员哦,我正为这事烦神呐。”

耿一勺的目光彻底枯萎,我的心也一阵拔凉,完了,看来我做局长家猫的梦想也破灭了。正想着,房间里传出一阵铃铛声,局长夫人出来了,后面跟着一只耳朵被染成酒红色的波斯猫。我一看,才想起这女人和猫是在幸福湖边上见过的。

那天晚上,离开局长家后,耿一勺抱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街上,我们就像是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子。我偎在他油哄哄的怀里,听到他的心脏在杂乱地跳着,心情也跟着他一路糟下去。拐进一条黑巷子后,他突然停在一处墙根嚎啕大哭起来,不一会,我感觉我的耳朵上湿漉漉的。

过了几天,真的就传出机关要“变动”的消息,具体怎么变尚不清楚,但据有经验的老机关说,无非涉及机构和人员,通俗地说叫“减肥”。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会有意无意地扯到这个话题上来,言谈中神色惶惶,有的人饭量明显下降,连辣子鸡吃在嘴里也是味同嚼蜡。看来,大家都怕“变”到自己或自己的七姑八姨的头上(机关里有不少沾亲带故的)。

有心计的人更是未雨绸缪,马金鞍越发贴紧了局长,亦步亦趋就像个小二。局长吃饭时打个嗝,他会马上倒杯水递过去;局长吃完饭啧下嘴,他会马上递根牙签过去;局长走的时候,他会提前到门口掀起塑料门帘。我在想,要是给马金鞍装上一条尾巴的话,他比我和老白还会摇尾乞怜。看得出,局长似乎有些讨厌他的过度服务,但开口不骂笑脸人,也只好听之任之了。不过说老实话,我也沾了不少局长的光,马金鞍看局长喜欢我,就爱屋及乌地高看我一眼。他看局长经常给我喂食,他也学着局长的样子给我喂食。有一次,局长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在我跟前,我用舌头舔了一下,赶紧缩了回去,有点辣。马金鞍看出来了,赶紧用一把勺子把那块鱼肉盛了起来,直接用自己碗里的汤洗了一下,然后把我抱到怀里,就像喂婴儿一样喂着我。他一边喂我,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脑袋,说:“小咸咸啊,我看你快赶上小甜甜喽,我们食堂的大明星呀。”那一刻,我真的很感动,对他的成见一下子就化解了不少。

那三朵老花也是粉墨登场,她们采取的手段是“一叹三唱”:“一叹”就是叹苦,说离婚的女人怎么怎么不容易,如果工作出了问题,那就是死路一条;“三唱”就是给领导唱“赞歌”,给小圈子里的人唱“甜歌”,给对手唱“衰歌”(主要是给蓝莺莺唱)。

因为事不关己,我和老白这段时间倒是很轻松,我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对老白说:“你知道做人难了吧。”老白似乎也看出了门道,问我:“这人怎么都喜欢兜圈子呢?”我说:“你知道什么叫人类智慧吗?所谓人类智慧就是兜圈子。”看老白不太明白,我就举例说明:“比方说,你看到你讨厌的人,肯定会直接通过吠叫来表示不满,但人不一样,人会当面喊哥哥背后摸家伙,你会吗?”老白听了,张开的狗嘴久久没能合上去。

可能是需要缓解一下紧张情绪,这段时间,一吃完饭,就有些人喜欢逗我和老白玩。老白不停地给大家作揖,我则不停地在草坪上打着滚。面对我们的把戏,他们的表情各异,或笑或叫或叹,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在看我们耍把戏的时候,我们也在看他们的热闹。我能想象他们被一个巨大的笼子装着,正在被我参观,我甚至斗胆设想将来要建一个“人物园”(就像人类建的动物园)。

藍莺莺也有心事。最近,关于她的负面传闻甚嚣尘上,有人说她包养了一个小鲜肉,有人说她找了一个年迈的大款,甚至还有人说市里刚刚被抓的某个贪官就是她的情夫……“人们”在传播一个漂亮女人的绯闻时,总是富有创造性。蓝莺莺很快就被“创造”得声名狼藉。我注意到,她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更加沉默了,盘起的头发也散落下来变成了披肩发。在她无意中撩头发时,我发现她的脖项上有几道血痕,才知道她为什么要披着头发了。我怀疑她丈夫听到她的传闻,对她动了手。有一天中午,我在陪她散步的时候,她对我说:“小咸咸,还是你好,简单快乐,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一只猫。”我无能为力地喵了几声,恨不能变成动漫中的“蒙面猫侠”,帮她去出头。

机关里唯一能保持常态的恐怕就是老鞠了,他还是那副看破红尘视死如归的样子。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他听到几个人正围在那儿谈“进退留转”的事,就发出一番莫明其妙的感叹:“哼哼也是死,哈哈也是死……人死无大病,讨饭再不穷哦……”几个人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正疑惑着,以为他还有下文,可他屁股一抬就走出了食堂,嘴里还是唱着“小常宝”:“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从此我充哑人女扮男装……”

我突然有些崇拜老鞠了。

耿一勺的心理总算是平衡了一些,就像走路摔跤的人看到有人从楼上跌下来一样,疼痛感顿时缓解了不少。他切起菜来刀剁得铿锵有力,好像是在搞破坏。这也难怪,他能做主的也就是手里的那把菜刀了。

局长比以前更忙了,吃饭总是来迟。据知情人透露,他每天除了正常的工作,还要花大量的时间接待打小报告的人和看那些检举信(大多是诬告信)。一听说局长忙碌的原因,我就对“人们”的那些弯弯绕嗤之以鼻,在我们动物界看来,没有什么矛盾不能通过一场撕咬来解决的。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局长每次来吃饭,看上去心情好像还不错。于是,知情人又分析,局长其实巴不得有人打小报告和写检举信,这样他在局里的地位就会越来越巩固了。事实上,自从传出机关要“变化”的消息后,局长的威望的确是与日俱增。

但是终于有一天,连局长的心情也坏了起来。说来还是和一封检举信有关,这封信寄给了市长,它并不是检举某个人的,而是检举整个局里的,说局里违规进人,人浮于事。市长在信上做了批示,转给了局长。局长一看,大吃一惊,这就等于是有人把他给告了,局长在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用手把马金鞍招了过来,对他说起悄悄话。但他们说话的时候,压根没注意到我就趴在桌子下面。

马金鞍受局长委托,开始秘密调查写这封检举信的人。吃饭的时候,他贼头贼脑地盯着人看,有时候还借故走到别的桌子旁偷听人家讲话。很快,就有人被局长喊去谈话了,但局长谈了一串人也没谈出个所以然来,那些被谈的人一个个都表现出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的样子,这让他无法锁定“嫌疑人”。局长可能是有些不甘心,他不想伴着一颗地雷过日子,就再次向马金鞍面授机宜。

那天吃完早饭,我正准备把吃剩的半个包子叼出去给老白吃,马金鞍冲我走了过来,目光阴鸷地看着我。我浑身哆嗦了一下,心想,你盯着我干吗?我也不会写检举信。事后,我才知道他盯着我的用意,他通过我想到了耿一勺。

耿一勺成为嫌疑人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并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这些人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他抱着我去局长家拜门子的事了,都认为他是出于某种阴暗的报复心理才写那封检举信的。再到吃饭的时候,食堂里就炸开了锅,有人说,没想到一个厨子不研究菜谱,倒研究起检举信了,这世道不乱才怪呢。还有人说,这样的人还能当厨师吗?万一他哪天心情不好,往菜里撒一把毒鼠强,整个局岂不是要关门?

那天午饭后,马金鞍通知耿一勺去一趟局长室。耿一勺围腰子都没来得及摘,就心事重重地跟着他走了。我有些不放心,悄悄跟着他们去了办公楼,马金鞍领着耿一勺进了局长室后,门哐啷一声就关上了。我紧走几步,把一只耳朵贴到了门上。

只听局长说:“老耿啊,我们待你不薄哟,有什么意见你可以当面提,没必要乱写信嘛。”

“局长,我一个烧锅的,只会切菜掌勺,哪会写什么信哦。”

“耿一勺,你老实点,再不说实话,今天中午就是你在食堂里做的最后一次饭了。”这是马金鞍的声音。

“马主任,你可千万别冤枉好人呀!”

“你是好人?”还是马金鞍的声音,“是好人还抱着猫去行贿?你也不看看我们局长那一身正气,一根猫毛都不会收你的。”

谈话结束后,耿一勺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食堂的厨房。我也大气不敢出地跟着他走了进去。他看见我,很委屈地说:“小咸咸,冤枉呀!我是看着那些人急火攻心的样子幸灾乐祸过,但我咋能做那种事呐,你信吗?”

我不停地喵着,安慰他。

“没想到啊,儿子的工作没弄好,老子又要丢饭碗喽,唉……”他唉声叹气起来。

我突然紧张起来,耿一勺要是被解雇了,我怎么办呢?我会不会受到株连也被赶走呢?如果食堂里容不下我,耿一勺的家我也进不去,那我不就沦为老白那样的下场了……脊背开始发凉,不敢再往下想了。

眼瞅着我就要从一只“吃瓜的猫”变成了一只“吃苦的猫”了,实在是有些想不通。

好在事情并没那么糟,局长最后还是宽宏大量地给了耿一勺一个以观后效的机会。耿一勺为此感恩戴德(尽管他始终坚称没写检举信),全身心地投入到后厨事业中,变着法子做出局长喜欢吃的菜,除了那些酸菜鱼、粉蒸肉、狮子头之类,还特意做了“千里飘香(烂咸菜蒸豆腐)”。这道菜其实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都很讨厌,但因为局长喜欢吃,大家也没办法,只好任凭那股臭味在食堂里飘荡。

经历劫后余生般的阵痛后,我也变得更加乖巧起来。

局里将要对机关干部和临聘人员分门别类地进行一次测评。据说,这是这次变动的重要依据,在某种程度上,它将决定机关干部的岗位和临聘人员的去留。听大家说,这就是可怕的“末位淘汰”。

山雨欲来之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取菜的时候,大家开始互相谦让;打汤的时候,也会替后面的人顺便打上一碗;吃饭的时候,有人甚至会把从家里带来的下饭小咸菜拿出来给大家分享……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看得很清楚,这种突如其来的“友好”,有结盟的意思,有试探的成分,还有麻痹别人的算计。他们的身体看上去越靠越近,但心却越离越远。

测评那天,人到得很齐,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只有老鞠没来。老鞠近来异常沉闷,沉闷得连“死”也懒得讲了,只是偶尔还哼哼“小常宝”。办公室通知他参加测评时,他理都没理,就像这事和他一点关系没有。

开始填写测评表的时候,现场很安静,只听到签字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我悄悄走到会议室的过道上,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应大多数人的要求,这次测评结果将现场公布,所以气氛显得更加紧张了。表格交上去以后,由专门请来的第三方机构的人立马去隔壁的房间里计票。在等待计票结果的过程中,很多人坐立不安,但又不肯离开座位半步,样子就像是等着自己重病的亲人从手术室里出来。

结果通过投影公布出来后,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有几个人的分数还是引起了关注。蓝莺莺排倒数第二,排倒数第一的竟然是马金鞍,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老鞠的排名是遥遥领先。蓝莺莺起身离开了会场。马金鞍瘫坐在椅子上,很久没回过神来,他大约没想到,自己一个局里的红人竟然在关键时刻却被大家给黑了。对于这三个人的排名,我是难过、高兴加惊奇。我也通过这样的排名,充分体会到人类的复杂性。

测评过后好多天,结果迟迟没有运用,大家开始议论纷纷。排名靠前的人嚷嚷起来,抱怨办事效率太低;排名靠后的人惴惴不安,不知道头上悬着的那把刀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就在大家众说纷纭的时候,有知情者透露,局里开了班子会,局长在会上对测评结果提出了疑义,他对马金鞍和蓝莺莺如此靠后的排名表示不解,而对老鞠如此靠前的排名表示不满。据说,他在提到老鞠时,还动了怒:“你们看看,一个连测评都不愿参加的人竟然名列前茅,这是什么风气、什么导向?难道都让我们去学他阴阳怪气,学他死气沉沉?”

测评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人类的淘汰规则总是模糊而烦琐,不像动物,一场短兵相接的血拼就能分出胜负,该淘汰的自然就落荒而逃了。

不知怎么了,吃饭的时候,大家的话少了起来。一个明显的表现就是墙上电视里播的新闻能听到声音了,而过去因为嘈杂只能看看画面。有一天吃午饭时候,我看见老白隔着玻璃门东张西望的,赶紧叼了一块自己没舍得吃的排骨送了过去。老白三下五除二连骨头渣子都没剩就咽了下去,然后就和我闲聊起来,说:“最近这些人话怎么少了?这人啊,越来越难懂喽。”我有些卖弄地说:“你要学会察言观色就懂了,人的吃相是最能体现性格的。你看,那個狼吞虎咽的就是个急性子,活粗,但人好处;那个细嚼慢咽的就是个有心计的,活细,但人难处;还有那个吃饭不看盘子的,肯定心里有事。”老白抬起一只爪子,指了指一个瘦男人,说:“他吃饭一会快,一会慢,这有什么说法呢?”我说:“这样的人往往很散漫,干起活来一个字,‘乱。”老白听了,佩服地点点头。

观察和评价周围的“人们”已经成了我和老白的一大乐趣。

沉闷的气氛最终被一声异响打破,这声异响的制造者就是老鞠,他在一个有着清冷月光的晚上,从办公楼的楼顶跳了下来,用生命兑现了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死亡。最先发现情况的是老杨头,随后警察和局里的人纷纷赶到现场。在警察拉起警戒线之前,我和老白走过去看了一下。老鞠趴在血泊中,侧着脑袋好像是趴在地上听着什么声音,他的嘴咧开了,就像是在笑。老鞠生前我是从来就没看他笑过,老白乌拉一声哭了起来,它大约是想起自己投奔机关食堂时,第一口饭还是老鞠送给它吃的。我也哭了,哭老鞠好不容易做了一回“人”,竟然对自己的生命自暴自弃。我在想,老鞠要是像我这样,跳下来或许就不会死了,我真想借一条命给他。猫有九条命,我一只贱猫,要这么多命干吗?

老鞠的死同样让“人们”感到震惊,大家议论纷纷,一个不愁吃不愁穿排名还如此靠前的人怎么就想不开了呢?对于这样的问题,“人们”和我们同样愚钝,他们已经想了好几千年了,估计再想好几千年也想不明白。但不管怎样,斯人已去,大家对老鞠还是表示出深深的惋惜和同情。

老鞠出殡的那天,天上下起了雪,我和老白尾随着灵车在雪地里跑着。雪越下越大,让我想起老鞠经常唱的“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心中愁肠百结。到了殡仪馆,告别大厅里乌泱泱站满了人。我和老白是没资格进去的,就在告别仪式快要开始的时候,我急中生智地蹿到告别大厅一侧的窗台上。我看到老鞠躺在花丛中,竟然就像耿一勺做的鱼躺在作料里一样,心里感觉不是滋味。悼词是局长亲自念的,他声音低缓,吐字清晰,对老鞠做了很高的评价。其中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老鞠有着广泛而深厚的群众基础……我不知道他说这样的话,和那次测评有没有关系。

老鞠就这样被推进了他曾经亲自视察过的火化炉,据我后来得知,殡仪馆念其为火葬事业做过贡献,免费送了他一个骨灰盒。当然了,老鞠是不会知道了。

回来的路上,我和老白走得极慢,雪地里留下了我们交错的爪迹。老白突然问我,老鞠躺在那儿眼睛是不是睁着的。我告诉它,老鞠的眼睛是闭着的,就像是睡着了。它就说它在乡下的时候,看见过很多死人的眼睛是睁着的。老白的话让我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动物死的时候眼睛都是闭着的,而很多人死的时候眼睛却是睁着的呢?我想,大约是因为动物一般都死得心服口服,是一种认命的死,死而无憾;而人类却死得牵肠挂肚,因为他们的想法太多、欲望太强。想到这里,我为人类悲哀起来,他们所有的贪图、算计和挣扎所导致的后果只有一个,就是让他们死不瞑目。难怪一些明白人要将自己的孩子起名为“狗娃”“猫伢”呢,他们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得简单、茁壮,我很幸运自己是一只猫。

雪还在下,我们身后的爪迹很快就被新雪掩盖了,老白走出一段后,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看了看火葬场那根正在冒烟的烟囱。唉,这条可怜的狗,世上为数不多对它好的人都一个个离去了……

几场雪一下,就过年了。“人们”在过年,我和老白却在“过难”。尽管天已经放晴,但我们还是不想走上街头。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欢天喜地的说笑着,就连那些宠物们也都身着盛装,神气活现地窜来窜去。我和老白上过一次街,感觉实在是有些自惭形秽。至于那些小区里,我们就更不想去了,因为炮仗炸得就像是发生了世界大战。“人们”总是嫌我们这些动物吵,他们从来就不自省,其实世界上最吵的就是他们自己。就拿放炮仗来说吧,过年过节升学开业结婚死人统统得放,好像不弄出点声响来就不算是人。这下就苦了我们这些动物了,我就亲眼见到一只受了炮仗惊吓的鸟一头撞死在墙上,还有一只被吓得找不到洞口的老鼠差点一头撞到我的怀里(它吓得连我这个天敌也给忘了)。我看老白最近撒尿总有些尿不尽的样子,估计也是被炮仗给吓得。过年时,满世界更是被人类制造的各种声响霸占着,让我们无处藏身。

不上街,吃饭就成了问题。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好心人还是有的。耿一勺在年初一中午来过一次,他专门用保温桶给我们带来了热饭热菜。在我吃那些鱼丸的时候,他用抱怨的口气说:“小咸咸,你家老板骗了我十几万呀,等于我给食堂白做了五年的饭哟,把你抱回来图什么呢?还要倒贴哟。”我理解他的怨言,为不能帮上他的忙而惭愧。除了耿一勺来过,蓝莺莺和局里其他几个人也轮流来过几次,同样给我们带来不少吃的。这让我和老白勉勉强强过了一个年,这个年让我们尝到了人情冷暖。

过完年,人一上班,机关就热闹起来了。但我敏感地觉察到,今年的热闹非同寻常,因为从“人们”的言谈和表情看上去都很有“内容”。时间不长,这“内容”就越来越清晰了,原来和局长有关,说是局长因为年龄和身体的原因要转岗去市政协当什么专职常委,这意味着,局长将要变成一个闲人了。

局长对这样的传闻非常生气,大会小会都要批那些“地下组织部长”。闲聊的时候,他会有意无意地谈到某个局里年龄比他还大的局长,还会谈到对局里工作的长远规划。吃饭的时候,他开始添饭了(过去只吃一碗),就像当年廉颇用饭量来证明自己的身体一样,局长用心良苦地对付着那些传闻。

但传闻就像节庆活动中放飞的鸽子,成群结队,上下翻飞,很快就遮天蔽日了。有人把新局长人选的情况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在这种气势磅礴的传闻中,局长似乎也放弃了抵抗。他那副样子,竟让我想起被炮仗声包围着的小动物。

周围人开始发生着变化。

耿一勺的变化体现在他做菜的过程中,挥刀颠勺中有了某种特别的意味。有一天,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眼睛盯着案板上一个硕大的天目湖鱼头,嘴里念念有词:“在水里你做主,在岸上我有权,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说完,報仇雪恨般地咔嚓一刀,将鱼头一劈两半。局长喜欢吃剁椒鱼头,他偏做红烧鱼头。局长不喜欢吃甜,他偏偏多加点糖。他还擅自做主,把“千里飘香”这道必备菜撤掉了。我知道他对局长心存芥蒂,儿子的事不答应就算了,不该把他送猫的事说出去,让他丢人。现在听说局长要走了,就开始表示不满了。

三朵老花也开始蠢蠢欲动,说起话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那天吃午饭,她们故意坐到局长旁边的桌上。墙上的电视里正在播午间新闻,画面是一只“大老虎”接受庭审的场景,“大老虎”满头白发神色黯然地站在被告席上,全没了往日的神气。菊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电视说:“哎哟喂,原来这家伙过去的头发是染黑的呀!”梅说:“一个伪装者,到头来总会露陷的。”桂看着一旁的局长,问:“局长,你这黑发不会也是染的吧?”关于局长染发的事,局里尽人皆知,三个女人配合默契地借题发挥,把局长的脸都气绿了。除了这种公然挑衅,她们还发挥集体的智慧,在背地里到处传播局长和蓝莺莺有一腿的绯闻,她们的依据是,局长之所以没有运用测评结果,就是怕他的心上人受到伤害。

变化最大的还是马金鞍,这个过去局长的跟屁虫,现在每次来吃饭都比局長来得迟,这就避免了给局长取菜打饭了。为了改变自己过去那种局长心腹的形象,他就像纳投名状一样,竟然向大家透露出局长许多的秘密。说什么局长满口的牙都是“种植”的,说局长的头发也是“种植”的(好像局长是种植大户似的),还说局长只有九个脚趾头,最讨厌人家说“十全十美”之类的话。在他透露的秘密当中,我认为最大的秘密是,局长每天中午吃饭前,都要在办公室里偷偷给自己打上一针胰岛素。马金鞍凭借这些秘密开始被人群接纳,一洗测评后的低迷状况,而局长的形象却被这些暴露的秘密击得一落千丈。

局长也有了变化,他变得沉默寡言,三人成虎,现在有几十只虎围着他了。每次吃饭,他都是自己取菜打饭了。大约是很多年都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他的动作很不熟练,特别是打汤的时候,别人总能打到“内容”,他的汤碗里却总是清汤寡水的。其实打汤是门技术活,比方说打紫菜蛋汤,有经验的会先用长汤勺把整盆汤搅乱,然后瞄准“内容”迅速起勺。这样简单的事,对于局长来说,却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局长现在盘子里的饭菜都很少,吃得也很潦草。吃饭的时候,他也不再给我投食了,我成了这些传闻间接的受害者。

局长的这些变化,似乎进一步证明了传闻的可靠性。

食堂里没什么变化的可能只有我了,我静静地观察着“人们”的变化,从中嚼出一种世间况味来。从动物界的角度来看,局长应该处在食物链的顶端了,但他怎么就突然摇摇欲坠了呢?那天,电视里正好在放《动物世界》,一头体格庞大但略显龙钟的公野牛在和一群野牛对峙着,野牛群突然发起进攻,那头公野牛落荒而逃。电视画外音是:老牛王的时代结束了,新的牛王即将诞生。看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局长就是那头老牛王,所不同的是,老牛王是被牛群用牛角顶走的,局长将要被人用嘴角顶走了。

食堂里最近有些乱,好像没什么人管事。这样也好,每次看人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趁机把老白领进食堂,收拾地上的残食。有一天中午,我大约是吃多了,有些犯困,一看食堂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大着胆子跳到餐桌上躺了下来。老白也想学着我的样子跳上来,无奈它的伤腿得不上劲,只好爬到一旁的椅子上躺了下来,我们俩就这样第一次躺在离开地面的地方,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几天下来,老白竟然变得肚子溜圆,毛色发亮。

传闻最终得到证实,局长真的调到那个闲职上去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自从传出机关要“减肥”后,局长是第一个离开局里的人。

局长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是自己开车到局里来取私人物品的。临走的时候,我默默跟着他的车,想送他一程。不管怎么说,他对我还算够意思的,他让我尝到了做一只体制内猫的滋味。局长的车开得很犹疑,在上了街以后,又调转头围着办公大楼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大楼正对面。我走到他车前的时候,看到他在车里面有一个抹泪的动作。

新来的局长是外面调过来的,很年轻。可能是考虑到年轻气盛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叠加因素,大家对他还是心存敬畏。新局长上任不久,果然放出豪言,要把老局长的未尽事宜继续做下去,大家一听,心又揪了起来。

“变化”是从食堂里开始的,这似乎是一个信号。食堂由自助餐变成了桌餐,卡座变成了十人围坐的圆桌。据说,这样改是为了发挥“圆桌效应”,便于产生平等融洽的气氛。刚开始,大家对这种变化很不适应,因为必须拼齐十个人才能开饭。还有,就是很多人都怕和领导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因为领导大都边吃饭边想心事,吃得慢,你就是吃完了,也不好提前放碗。万一领导吃着吃着突然交办一个任务,那就更麻烦了。尽管不太适应这种变化,但大家私下里议论了一阵子,也没太计较了,毕竟不过就是填饱肚子的那点事嘛。

但改到人头上就不那么简单了。那天局里的“减肥”动员大会刚开完,就有人向新局长递交了辞职报告,蓝莺莺竟然要求辞去工作。新局长对此有些不悦,他就像一个武林高手正准备施展身手制服别人,结果刚摆出一个造型,就有人主动倒了下去,让他产生出一种被耍弄被轻蔑的挫败感。而且这个人偏偏就是蓝莺莺,这段时间,他通过观察,认为蓝莺莺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都还不错,正在考虑是否要把她的帽子给扶正呢。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新局长开始做着蓝莺莺的工作,希望她能收回辞职报告。那天中午吃过饭,我正陪蓝莺莺散步,局长迎面走了过来,我一个闪身躲到一丛女贞旁边。局长走到蓝莺莺跟前时停住了,对她说:“蓝主任,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我这刚上场,你就打退堂鼓,不合适吧?对我对局里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嘛。”蓝莺莺平静地说:“局长,我已经和您说过,我就是想换一种活法。”说完自顾往前走,看来她是去意已决了。看着蓝莺莺的背影,我肃然起敬,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还敢换一种活法,真是了不起。我和老白倒是不停地换着活法,但那是被动的,人家可是主动的呀。

蓝莺莺要辞职的消息在局里引起了很大震动,说什么的都有。三朵老花又开始摇唇鼓舌了,那天吃早饭,她们又在交头接耳,菊说:“蓝莺莺还算是识相,与其被动走,还不如主动走呐。”梅说:“人家恐怕是真的找到靠山了。”桂接着说:“她哭的日子在后面呐。”三人说完,开怀大笑,就像刚刚合伙赢了一个倒霉蛋的钱。我真想叼上几个馒头分别塞住她们的嘴。

我始终记得蓝莺莺在食堂里吃最后一餐饭的样子。那天中午,她是迈着猫步走进食堂的,头发也再次盘了起来(她已经很长时间没盘头发了),就像是走在T形台上的模特。她径直走到三朵老花的桌旁,莞尔一笑,找个座位坐了下来(在我的印象中,她还是第一次和她们同桌吃饭)。刹那间,三朵老花就像是被秋霜打了一样,显得越加凋敝了。吃饭的时候,蓝莺莺看到桌上上了一盘基围虾,便找来一只小碟装了三只虾,然后从自己的坤包里找出一把漂亮的水果刀来。她吃虾的时候,左手拿着筷子,右手拿着水果刀,就像在用西餐的刀叉,很是优雅而娴静。只见她灵活地动了几下手指头,一个整虾仁就被剥了出来。三朵老花看得有些发呆,她们大约没想到,一个即将离开体制的人竟然还会有如此雅致而淡定的吃相。蓝莺莺在连吃了两只虾仁后,弯腰将第三只虾仁递到我的嘴边。我受宠若惊地用嘴叼住,吃了起来,说老实话,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

吃完饭,蓝莺莺去办公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把那些该扔的都扔了,临走的时候,手上只是多了一个小纸袋。我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心中百感交集。走了好长一截路,蓝莺莺回头看了一下我,然后蹲在地上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小咸咸,谢谢你能送我,回去吧,放心,我没事的。”我只好停了下来,看着她袅袅婷婷地消失在一个拐角处。

我是后来才听说的,蓝莺莺辞职后开了一家婚介所,做起了职业红娘,据说生意还非常红火。我不知道她开婚介所是不是和她在婚姻登记处的工作经历有关,但有一点倒是很有意思,她似乎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在和三朵老花较着劲。

蓝莺莺走了以后,局里的变动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只是中层干部有了一些微调。菊代替蓝莺莺做了主持,但据说她做上主持后,很快就与梅和桂产生了矛盾。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吃饭的时候她们三人再也不坐在一个桌上了。马金鞍是最得意的,殡葬管理股改成了殡葬管理中心,升格为副科级机构,他成了首任主任,并兼任着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是股级)。据说,在确定中心主任人选的时候,新局长为他花了不少心思。我真的非常佩服姓马的,他现在就像当初伺候老局长一样伺候着新局长,重新做起了孝子贤孙。奇怪的是,马金鞍自从管上殡葬工作后,也经常把“死”挂在嘴上,特别是在一些很私人的场合。但精明的人还是看出来了,他说的“死”和老鞠说的“死”大相径庭,老鞠是“生不如死”的“死”,而马金鞍则是在用“死”鞭策自己及时行乐。有人发现他经常和投资殡仪馆的贺老板在一起吃吃喝喝。贺老板别出心裁地在殡仪馆里建了个小会所,马金鞍是那里的常客。据说,有一次他把新局长也请去了。照我说,在那儿吃饭虽然不用担心被纪委的人查到,但如果一不小心看到火葬场那根被人油熏黑的烟囱,还能吃得下吗?

这段时间,我有些烦躁不安,总感觉要出点什么事。我老是做着一个几乎相同的梦:我梦见我和老白在荒野中狂奔,好不容易见到一座类似于教堂的房子,走近一看,里面金碧辉煌,于是我俩便毫不犹豫地往里走。可等我们刚刚走进去,身后的大门就自动关上了,灯火刷的都熄灭了……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会恍惚好长时间。我不得不承认,在人的圈子里待长了,我的喜怒哀乐多少还是受到他们的影响。

只有和老白待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才会稍稍感觉踏实一些,老白始终保持着的那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样子,让我很佩服,我越来越离不开它了。

自从新局长来了以后,我就很少在食堂的饭厅里抛头露面了,原因有两个:一是改成桌餐后,就很少有人在吃饭的时候给我投食了;二是我还没摸清新局长的脾气,不敢贸然面对他。但那天我实在饿得受不了,冒冒失失就跑进了饭厅,结果一下子就被新局长发现了。新局长用筷子指着我,如临大敌般地质问:“这食堂里怎么来了一只猫?”我一听他的口气,吓得赶紧跑回了厨房。不一会,马金鞍来了,对正在厨房里收拾的耿一勺说:“老耿啊,你还是赶紧把这猫弄走吧,新局长发火啦。”

“马主任,这猫来食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让我往哪弄呐。”耿一勺为我求情。

“我不管,这猫要是弄不走,你就得走人!”马金鞍可能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硬,缓和了一下口气,“耿师傅,忘了告诉你了,新局长是属鼠的,你弄只猫来要吃了他呀?”

耿一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脑袋耷拉下来了。

马金鞍突然发现了一旁的我,目光中充满了敌意。我突然想起他当初抱着我喂食的样子,也是这双眼睛,却是充满了暖暖的爱意。这样一比较,就觉得眼前的他变得陌生而可怕,来不及细想,我哧溜一下从后门窜了出去,绕到食堂的大门前,想找老白商量一下。老白还以为我给它带来了好吃的,喜颠颠地跑了过来。就在这时候,马金鞍陪着刚吃完饭的新局长从食堂里走了出来。新局长的目光落在了老白的身上,又发起火来:“这儿怎么还有一条狗?阿猫阿狗的,这还是机关吗?成何体统?”马金鞍在一旁点头哈腰地向新局长说着什么。

新局长一走,我就把我的情况和老白说了一下,老白一听,立马变得忧心忡忡,伸出一只前爪不停地挠着脑袋,说:“小咸咸,你见多识广点子多,还是想想办法吧。”我说:“有什么办法?新来的局长偏偏属鼠,我们两个一个‘猫捉老鼠,一个‘狗拿耗子,人家能不忌讳吗?”歇了好半天,老白说出一句类似于人类拆迁当中出现的那种钉子户说的话:“反正我是不想走了,死就死在这儿吧。”

当天晚上,我和老白围着食堂依依不舍地转着圈子。唉,这么大一个食堂,竟然容不下一张猫嘴和一张狗嘴。想到自己从土豪到贫民再要到难民的这种节节败退的经历,我不禁悲从中来。一盘很大的黄月亮斜挂在树梢上,就像是一张幸灾乐祸的脸。老白烦躁起来,对着月亮吠了起来。我说:“老白,别叫啦,你以为你是二郎神的哮天犬呀,还是省点力气吧,说不定明天我们就要断顿了。”“汪汪汪汪汪,”老白又连续吠了几声,声音突然低落下来,“我就剩下这一声叫了,再不讓我叫,我得憋死呀!”老白没有再吠下去了,但它向我回忆起它在乡下时的吠声,看得出来,它很怀念它曾经的吠声。

在乡下的时候,老白始终认为吠声对一条狗来说至关重要,它不仅能够证明一条狗的存在,还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其他生灵,甚至能改变世界。老白对自己吠叫的魅力更是深信不疑。在它的吠叫中,那些心懷叵测的蟊贼会露出胆怯,变得手足无措;在它的吠叫中,小绣球会欢快地走来,变得温驯体贴。大雾的天气,它会站在路口吠着,“人们”会通过它的吠声找到方向。但它却坚持认为,是自己的吠声改善了“人们”的视力,让“人们”变得火眼金睛,能够轻易就穿透迷障。每天清晨,它都会站在村口那架水车旁对着东边的山林不停地吠着,太阳总是在它的吠声中跳出山林,把满世界抹得花枝招展。因此,它便认为太阳是被它的吠声召唤出来的。如果有一天太阳不出来,它会认为是自己吠得还不够。

但现在,这座城市却嘟起嘴来,对它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嘘……”。

第二天中午,耿一勺给我准备了不少好吃的,有鱼肉、鸡肝,还有火腿肠。但我看着他放在地上的那个大盘子,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这顿饭对我来说,就像是死刑犯在上刑场前的那顿断头饭。耿一勺蹲下来摸着我背上的毛,说:“小咸咸,你可别怪我狠心哦,我也是没法子哟,你不走,他们就会开了我呀……”我侧过脑袋看了看他,想对他喵一声,但想想还是没喵出口,对于这样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我还能说什么呢?

马金鞍就像个幽灵一样又出现在了厨房里,他是来通知耿一勺的,说晚上局长要请市里的一个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吃饭,让他抓紧准备菜。正要做详细交代,突然发现了我,就对耿一勺说:“这猫怎么还没弄走?你看你,还给它吃大餐呐,这是要给它饯行呀?”

我一听,顿时气得耳朵压低瞳孔变窄,身上的毛就像刺猬的刺一样奓开了,我真恨不得变成一只斑斓猛虎,一口把他的喉咙咬断。

马金鞍不屑一顾地看着我,还想奚落我几句,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手机屏幕,立马变了一副面孔,低三下四地出去接电话了。我悄悄跟他出去了,就听他对着电话说:“局长您放心吧,我正在安排呢……喝酒的事您也别担心被查,我建议把殡仪馆的贺老板也请来,这样就能以招商引资的名义喝酒了……(据说现在公务接待只有招商引资才能喝酒)”这小子真会弄虚作假,只可惜我不会讲人话写人字,不然我早就去有关部门举报他了。

马金鞍接完电话又回到了厨房,开始端起架子向耿一勺交代菜肴方面的注意事项。手机又响了起来,他再次低三下四起来(我真的佩服他瞬间切换表情的技能),对着电话说:“请局长放心,那道菜绝对没问题。”

马金鞍说的那道菜竟是狗肉火锅。耿一勺有些为难,解释说这时候恐怕很难弄到原料。马金鞍拍了一下胸口,大包大揽地说:“门口不是有一条现成的狗?反正是要赶走的,不如让它做点贡献嘛。这样吧,我负责派人去宰狗,你负责烧就行了。注意,别忘了多放点花椒哦。”耿一勺一听,愣住了。很显然,他多少知道一点我和老白的关系,有些不忍心。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冒出无数颗金星,这姓马的也太歹毒了,竟然要打老白的歪主意。不好,我得赶紧去通知老白。我不能眼看着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狗被他们变成一条菜狗。

跑到食堂大门口,却没有看到老白。在办公楼和辅楼之间绕了好几圈,也没有看到。我有些急了,想了想,直奔那座城门楼。老白很喜欢城门洞,经常去那儿玩,有时候还会在那儿过夜。它对我说过,它在城门洞旁找到了“看门”的感觉(它始终还是有看门狗的职业意识)。有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看见它站在城门洞旁,煞有介事地吠着,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丝毫没有在意它和它的吠声,但这并没有影响它的情绪,它梦游般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站在那儿看了好半天,没忍心打断它……一路想着,我似乎已经听到了老白的吠声。可等我赶到城门洞的时候,却看到主门洞和两个辅门洞都是空荡荡的。我的心就像被另一只猫抓挠着,终于体会到人类常说的“猫抓心”了。

绞尽脑汁后,我突然想到了殡仪馆附近的东山公墓,老白的老主人夫妇还有老鞠都埋在那儿了,我随它去过几次,它会不会去了墓地呢?于是我又慌慌张张朝墓地的方向跑去。一路上,我看到好几条像老白那样的土狗,都六神无主地在逡巡着。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跑到城里来的农村土狗多了起来,它们成了城市一道怪异的风景。我顺便向几条狗打听起老白的情况,它们一律茫然地看看我,摇摇它们肮脏的脑袋。到了东山公墓,前前后后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发现老白的踪影。老白到底跑哪儿去了呢?在这个远离田园的地方,一条中华田园犬又能往哪儿跑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题,老白会不会在我出来寻找它的时候,回到了食堂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它可能已经落入马金鞍的魔掌了……我开始朝着回食堂的路疯跑起来,两旁的景状变得模糊起来,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变得模糊起来,天底下仿佛只有我这只奔跑的猫……

到了食堂旁边,我看到二楼包厢灯火通明,一股刺鼻的肉香味飘了出来,我闻出那是烧熟的狗肉的味道。我还听到了酒杯的碰撞声和人类的牙齿撕扯动物筋骨的声音。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开始呕吐不止,吐着吐着,我感觉自己剩下了一副空空的皮囊,一阵风吹来,这副皮囊被刮倒在一棵香樟树下。

我醒来的时候,二楼的包厢已经黑灯瞎火,周围静得出奇,就连平日里喜欢嬉闹的麻雀也没了声音,仿佛是为了配合一场正在酝酿中的阴谋。空气中仍然残留着那股怪怪的味道,它提醒我,和我朝夕相处的老白正在被人类强大的肠胃消化着。

我挣扎着爬了起来。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不,不是告别,是永别,我要永远地离开这块伤心地。说来真是好笑,在这场雷声大作的“减肥”行动中,真正被减掉的就是我和老白了(我现在不认为老局长、老鞠和蓝莺莺是被减掉的)。

路灯下,只有我的影子陪伴着我踽踽独行,无限的悲壮开始在心中堆积,从此我将浪迹天涯,成为一只名副其实的流浪猫。我尽量安慰自己,做一只流浪猫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我是自由的。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在此,我还想加上一句“地广随猫走”。世界这么大,不去看看太可惜了。我要走出这片屋檐,走出这座城市,去看大江大河、大山大川……我还想通过不停地行走忘掉悲伤和烦恼。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我听到了几声沉闷的狗叫,抬眼一看,对面的路牙上站着一条白狗,样子很像是老白。晃了晃脑袋再看,的确就是老白,周身的血液呼啸着涌向脑袋,我一头扎向斑马线。对面的红灯亮了起来,但我已经顾不上人类的规矩了,更顾不上我的猫步是否标准了,我在斑马线上狂奔起来,耳旁传来此起彼伏的急刹车的声音……

我终于接近老白了。老白站在那儿,对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发出呜咽般的叫声,可能是因为叫得时间长了,它的喉咙里就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在它的身旁,一只篮子里放着一个襁褓,襁褓中一个婴儿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这个有些模糊的世界。

责任编辑 十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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