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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弯路都成了捷径

2018-10-25陈六一

师道 2018年10期
关键词:数学学校老师

二十二年前,我中师毕业。安徽省怀宁县人民政府一纸命令,将我分配至位于东经116°28′至116°38′、北纬30°23′至 30°29′的腊树镇,这便是我工作的起始之地,西接太湖县,北隔皖河与天柱山相望。六年之后,黄浦江水惊涛拍岸,我奔赴于地处东经120°52′至122°12′、北纬30°40′至31°53′,拥有广袤的6340平方公里的上海市。2012年8月,乘着夜半钟声的客船,我又迁徙到了张继所说的姑苏城。

数学上讲,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但是我的教学之旅似乎过于异常,或许拉长旅途,增加崎岖,历经一个又一个转弯,是为了聆听更好的故事,是为了遇见更靓丽的风景。无论如何,感谢时光,感谢经历。

至此,我们从那个葱茏的1996年9月说起。

“走马上任”为人师的前一天,老校长早早来到了镇政府,而且雇了一辆三轮车,载着我和我的被子、牙刷牙膏等等一些家什,颠簸,坎坷,都不足以形容道路的艰难。半个小时左右,我们终于到了龙山,一所叫做“一心”的学校坐落于山腰。

这绝对是一所诗意盎然的校园。

当夕阳西下,灿烂星汉点缀着无边的夜空,学生们在空旷的山坳,其实也就是学校的操场,教我认识“牛郎”和“织女”,看起来并不宽阔的银河,却稀疏地漂浮着一个又一个民间传说。风在松林间肆意撒欢,偶尔追吻着溪水,小溪激动地哼着特有的地方小调,一不小心撞上溪涧小石,被摔得轻舞飞扬。再加上蟈蝈和不知名的虫儿的多重奏,仿佛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连空气都染上了粉色。如果不是突然的一声狼吼,惊醒山间坟头的磷火,四季大概愿意一直这样醉着。

东方既白,黄牛、水牛,在操场上享受着被露水调成甜点的青草。累了,和翻飞的蝴蝶讲一场古老的故事。

渐渐,和学生熟稔了。在学生的带领和帮助下,我们在操场上捡拾着只属于农历三月或九月的“三九菇”,学生们善意提醒我,用这些蘑菇下面那可是世间美味;在一棵棵松树下,我给他们读汪国真、北岛的诗,读路遥的《人生》;周末,我跟着学生们到学校旁边的水库嬉水,随着家长们上山打野兔、猪獾,或赏鹰隼试翼,或观鱼翔浅底;当然,老校长还教会了我打铃,“铛,铛铛——铛,铛铛——”是预备铃,“铛铛——铛铛——”是上课铃,“铛——铛——”则意味着可以下课了。

一到冬天,皑皑白雪中,校园里开满了山茶花,是那样的美艳,那样的火热,如同这些可爱的孩子们。我们围坐在太阳底下,围坐在山茶花丛中;我们写幼稚的诗歌,做艰涩的“鸡兔同笼”题;我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画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今天想来,所有的过往似乎都可以淡淡地描述成美好。但手指尖漏过的则是一段段苟且与不堪。尤其是我用三四年的时间,拿遍了县、乡的各种教学赛事的一等奖后,我终于活成了我讨厌的模样——每天放学,不是扑克,就是麻将,喝酒混饭已经取代了读书。当然,一个月才三百多元的工资,也买不了几本书;更重要的是,你要读书,你就成了另类,从此你就变成了饭桌上被调侃的话题,酸味、臭味甚是败胃。

二十才出头的年纪,还没有强大的内心去对抗世俗。偏又不愿把一年过成一天,不愿一辈子重复地空虚着。于是,想到了逃离,想到了自证强悍。

恰好,2002年的7月,荟思教育集团董事长林海飚先生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这号人物,盛情邀约我加盟他在上海举办的学校。

到此看似天遂人意。然而,我的家庭会议否决了我的意愿。因为林先生的学校虽在大都市,却是民办的。作为一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师生,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历尽千辛万苦博得学校第一名,才赢得一个体制内的名额,现在就这样轻松放弃,家人有太多的不舍与不安。

是的,进入民办学校,就意味着我得放弃编制,放弃安逸,我的运命得交由老板的好恶了。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安慰父母的,是如何舌战那些关心我的亲人、朋友的。总之,我孤身来到了上海。

只是,我的噩梦就此开始。

且不说那些有着上海人身份的同事,是如何轻蔑我这乡下人的;且不说校长奚落你没有教过上海教材,需要用心备课……我被安排接手了一个已经气走了七位班主任的魔鬼班级。这不,课堂花样别出:

“这个老师的衣服怎么那么像睡衣?”

“乡下来的老师,也是乡巴佬。”

“老师,你以为我们是KFC门前的老大爷,用几支铅笔、几块橡皮,几元钱的玩意儿就能打发我们呀?”

“陈六一,你有女朋友吗?我给你介绍一个我们韩国的怎么样?”

“为什么要当班长?当班长多少钱一个月?”

突然,清明的小刀飞到了台湾女生姗姗的桌上,差点插进了姗姗的手心。

突然,佑荃同学离开了教室,一边跑向三楼,一边喊着“我要跳楼!我要跳楼!”

我要疯了——

黎晓阳同学用图钉把饮水机上的水桶扎破了,教室里水漫金山;升旗仪式上酒井秀也不戴红领巾,还向检查的同学叫嚣:“我是日本人,为什么要戴中国的红领巾?”;林敏和几个人打架,踢破了教室的门,德育主任请他们谈话,说要赔50元修理,林敏将100元砸向德育主任,还趾高气扬地说不用找零了;学校里的盒饭无人下筷,每天轮流叫外卖;雨辰、图图私闯老师宿舍,将老师的毛巾塞进了马桶;旻佑、宝昌等把高鑫淳埋进学校一块空地的土堆里,只剩下一个脑袋,高鑫淳的爸爸找他们理论,他们回答“欺负你儿子还需要理由?”……

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我去责问林海飚董事长。林董请我喝茶,和我谈他的教育理想:“我不是学教育出身,我毕业于音乐学院,但我被卢梭吸引,诚服于卢梭的教育理念,所以两年前创办了缪斯学校。是的,你班上的孩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没有责备孩子,不是说孩子们做对了,而是孩子为什么惹麻烦,作为班主任,你了解吗?我没有责备孩子,不仅是为了收留他们赚取学费,更重要的是这群孩子大家都不教,谁教?我们能否从孩子的角度出发,引领学生走出他们的困境?”

是的,我了解他们为什么喜欢恶作剧,甚至在常人眼里的自我放逐吗?我了解他们面对问题,是如何进行思考选择的吗?在安徽从教六年,获得了一堆荣誉称号,发表了一系列论文,我以为自己的教学成功了。我太肤浅了。

其实我都是从我出发,打着为学生好的旗帜,目的是我。课堂里让学生不得插嘴,不得走动,是为了我更顺利地讲授;让学生进行大量的习题练习,乃至奥数集训,是为了在统考中一鸣惊人。学生得服从于我的安排,服从于我的设计,我完全没有考虑学生的情感,没有给学生思考分析“为什么这样”的时间和空间,更没有尊重学生独立自主的建构。我急吼吼地催促着学生赶路,却全然忘记了出发的目的。

教育效果本是滞后的,立竿见影的成绩大多是功利的。仿佛肝癌患者就诊时切除了肝脏,病人健康了吗?肝癌细胞是没有了,可肝也没有了。教育的不同是要驱逐癌细胞,也要呵护保全肝。我得重新出发。

随后,我连续做了两件事:先在依然吵吵闹闹的课堂里,开了一次班会,主题是写出你心目中的班主任,心目中的数学老师。接着在一个星期里,我先是联系班级二十二名学生的家长,一一家访,与孩子的监护人聊孩子的优缺点,以及缺点形成的可能原因。与此同时,在课堂里我把试卷丢进垃圾桶,放弃数学教学任务,与学生推心置腹,说我的想法,说我这个乡下来的老师能兑现的改变。

尽管在我费了一些心思后,有个别学生愿意与我接近,但班级并没有因此而天下太平。他们一会儿在美术老师的背上贴伤人的图片,一会儿去绑架校长,一会儿偷偷离开语文课堂,溜到体育室去打乒乓。

这批孩子精力太旺盛了。那好吧,每天一下课,我就带着男生们去操场踢足球;不料女生有意见了,说我重男轻女,要我陪她们打羽毛球。我就让女生和男生去谈判。惊喜呀,教室里第一次有了有秩序的辩论,男生说:“老师是男的,凭什么陪你们玩?”女生回击:“可笑,老师是男的,可他也是我们女生的老師,当然也和我们是一伙。”男生认输:“那你们说怎么办吧?总不能让老师背上重色轻友的名声吧?”女生笑了:“上午下课老师和你们玩,下午课后老师归我们女生。还有中午的时间,我们石头剪刀布定胜负。”就这样我被“瓜分”了。

能动也要能静,才能身心发展。一个星期后,我和男生们商量:“老师天天陪你们不是踢足球,就是打羽毛球,快累死了,你们能可怜可怜我吗?”酒井秀也同学说“就是,就是”,建议我们“编排戏剧”。大家一拍即合。

怎能忘记第一台戏剧是《曹操刺董卓》,我们选了太多不可思议的道具,饮的酒是百威,貂蝉的琵琶是书包,宝剑是扫帚……后来,我还带着他们在黄浦江畔的陈毅广场,在陈毅元帅的铜像下,表演《陈毅市长》。

当我把所有的课间用来和学生们嬉戏,当我把所有的周末用来带学生们去图书馆、游乐场、电影院,当我时常在数学课堂里讲解“三国”和“聊斋”,当我在假期把学生带到生我养我的家乡……这二十二个来自于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孩子,完全把我当成了同伴。

尽管在上海缪斯学校的两年,我瘦了二十多斤。但这个所谓的魔鬼班级,让我学会了思考何谓教育,至少让我懂得了:第一,师生关系先于教学。第二,作为数学老师要传承数学,更要通过数学布教育之道;或者说,教着教着课堂让数学不见了,那么教育也就开始了,一旦教育开始,数学会以其真相之惊艳,思维之惊奇,引领着学生不断追求理性之精神。这是一份营养,不断滋润着我。

我感觉自己更接近了教育;我享受着这样的氛围。然而,林海飚先生因为不为我知的原因,关停了学校。在2004年的6月,我失业了,我父母当年的担心成为了现实。

但是,我并不惧怕。我已经拥有武功秘笈,我可以仗剑走天涯了。果不其然,陆续,我收到了三家学校的加盟邀请函。

真的,只管奔跑,上帝会有妥帖安排。接下来,我的工资大幅提升了,我娶了妻、生了娃,我成了大上海各大培训机构的香饽饽。

不过,也正因周末不停地奔走于补习场所,我几乎忘记了我还有一个身份——爸爸。我已经是女儿的父亲了。

同时,也正是通过满负荷的补习,我领教了作为一名上海学生的悲催:每天放学刚到家,三个辅导老师已经先到一步了;双休日更是疯狂,不少家长会带着孩子转赴七八个不同学习项目的培训机构。我可不想我女儿的童年,被琳琅满目的补习霸占。我决定,带着妻子和女儿逃离江湖传言中的“魔都”。

起初,我离开公办学校选择民办学校,有不少同学说我走了弯路,因为若继续待在原来的学校,按照同学们的思路,我至少可以混进教育局,毕竟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全县最年轻的副校长了。现在我离开上海,那是一步不如一步了。

因为白居易、皮日休、范仲淹、范成大、唐伯虎、金圣叹,这些读书的种子;因为钱穆、吕思勉、叶圣陶、匡亚明、吕叔湘、宗白华,这些教育大家;因为千年府学、紫阳书院,这些象牙之塔……我以为,苏州自是教书、学习最为美好的落脚地了。

于是,在2012年8月,我以人才引进的方式来到了苏州,而且又考进了公立学校,我又成了有编制的人了。

的确,苏州是一座自带书香的城市,除了有寒舍、樊登、半书房等等几十家民间读书会,还有诚品、猫的天空之城、字里行间、苏州书城等等各具特色的书店。我浸没在了书的汪洋之中,我重新捡起了康德、叔本华、尼采,我再次问道皮亚杰、布鲁纳、斯金纳、苏霍姆林斯基、维果茨基、杜威,我一边解构一边重构最近发展区、结构主义、做中学、五步教学法,我第一次认识了韬尔、斯滕伯格、范希尔夫妇、小威廉姆E·多尔,我的文章中不断提及后现代课程观、核心素养、俞子夷、数学的三个世界、新数运动、回到基础……

阅读的最大好处,莫过于知道了自己的无知。对教学潜移默化的影响,便是我学会试图平衡数学与儿童了。

在来苏州的第二年,我被委任为学校的教导主任。一开始,很是窃喜,以为得到了认可。谁曾想到,这是一个有着干不完活的岗位,教学巡视、代课教师工资发放、教学顶层设计、安排推门听课、教学日常监测、各项申报表格填写……没完没了,常常弄得学生跑进办公室:“老师,这节是你的课。”哎,教书已是副业。

显然,我不擅长教导处工作,何况,才读一年级的女儿,每天放学都对我说:“爸爸,我好累。”这不是我的教育理想。

2017年2月,虽是学期中途,我已忍无可忍。带着女儿,来到了南京师范大学苏州实验学校。

现在的工作单位号称中国最具情怀的学校。目前来看,对得起“情怀”两个字。起码女儿遇见了几位有趣有才的老师,女儿在课堂里爱上了游泳、画画、陶艺、写作,最愿意数学冒险,并以自己的老师为骄傲。我也没有了那么多与教学无关的忙碌,能静下心来思考学生究竟是怎样学习数学的,分析老师教的利与弊的界限在哪里。进而提出了诗意数学课堂的教学主张,在反思科学知识论的局限之后,构建“赋、比、兴”的策略,实践以数学既发展学生的脑,也关怀学生的心。这样,学生不再赶着去接近或达到那个指定的遥远的灯塔,而是师生一起去建造属于自己的灯塔。

二十二年,折腾了三个省市,逡巡游弋于五家公立、私立学校之间,这个不断逃离与回归的过程,既有被动,更多的是主动。期间,失去很多,比如稳定的生活,害得妻女跟我一起东奔西走;比如大家口中的职位、荣誉……而窃以为,得到了更多。至少,自我感觉越来越接近教学真相了。

仿佛海子在《河流》一诗中所言:“鸟儿是河流耳朵/也是回声/在鼓钹碎裂声中/抖落层层掩埋的叶片和毛羽/飞去/森林成为弃壳/我呼吸,我八面威风,我是回声……”在教育这条河流之中,我不断地迂回。盘点这些弯路,原来竟然是一条捷径,曲曲折折,给了自己另一种可能,这何尝不是心的回声。毕竟波澜起伏,才是心的搏击。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苏州实验学校)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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