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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式治理的中国逻辑:“需求—供给”的分析视角

2018-10-25王连伟刘士竹

天津行政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社会治理需求供给

王连伟 刘士竹

摘 要:运动式治理作为一种国内比较典型、反复出现的治理模式,与西方所流行的治理理论有着很大的区别。国内研究主要从治理主体的治理资源、工具、体制和动员能力入手,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社会问题的复杂特性以及社会公众的心理和需求。借助经济学“需求—供给”的分析框架,探讨社会问题的产生增长过程和问题严重程度之间的非均衡性及其导致的社会风险非规则性累积,国家和政府的常态管理模式疲于应付,社会治理危机日益加剧。运动式治理是党和政府主动回应社会公众的治理需求,短期内努力达成社会治理供需平衡的一种尝试。从长期看,运动式治理有功能限度,必须走科学化、规范化和法治化道路。

关键词:运动式治理;社会治理;“需求—供给”;非均衡性

中图分类号:D63,F014.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168(2018)05-0053-08

一、运动式治理的起源与文献梳理

美国学者詹姆斯·汤森在考察中国改革发展历程之后提出了“制度化运动悖论”这一命题,用以形容“后毛泽东时代”中国所面临的改革发展困境:改革意味着中国生活的常规化,它却是以动员的方式进行的[1](p.283)。改革开放后中国逐渐走上了平稳发展的道路,然而常态社会管理中时常还采取“扫黄打非”“严打”“食品安全专项检查”“反腐风暴”等一些大规模、非常态的社会治理方式。这与民主法治社会的基本治理理念显得有些不合拍。运动式治理起源于革命战争年代,历经了毛泽东时代的政治动员“运动治国”、改革开放时期的“两手抓”思想、新时期的绩效合法性压力下的“专项治理”,在当前常态社会仍反复出现,其背后必然有深层次的内在逻辑。因此,如何在中国场域中深入地分析和思考运动式治理反复出现的原因及其产生运行机理就具有深远的理论意义和很强的现实意义。

我国对于运动式治理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治理主体(党和政府方面)对于治理客体(社会民众)的关注度不够。通过梳理和分析目前国内外关于运动式治理发生机理的相关文献,运动式治理存在四种研究途径:社会资源有限说、治理工具有限说、科层官僚制局限说和社会动员能力下降说[2]。而这些研究主要从治理主体的资源、工具、体制和动员能力入手,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社会问题的复杂特性以及社会公众的心理和需求。组织社会学家周雪光从官僚制结构入手撰写了系列文章分析和探讨当代中国国家治理的基本逻辑和制度基础,他认为“运动型治理逻辑的产生和延续反映了中国国家治理面临的深刻挑战和困难,反映了特定制度环境中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面对国家的治理规模和多样性,官僚体制基础上的常规型治理机制难以胜任,时常力不从心,表现出组织失控和失败;而运动型治理机制正是针对常规型治理机制失败而产生的(暂时)替代机制或纠正机制”[3]。 周雪光的研究为我们从整体上把握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和运动式治理的历史流变、运作机理提供了宏观系统的视角,后续很多研究沿着他的思路继续延伸拓展。与周雪光强调科层官僚制的治理主体地位不同,本文尝试着将经济学的“需求—供给”核心分析框架扩展到政治和社会领域,从运动式治理的主客体两方面分析和思考运动式治理产生的动力和机理,回答运动式治理为何在中国反复出现,它的内在深层逻辑是什么,可能是对已有研究的一点补充。通过分析,我们认为社会发展阶段、社会整体治理结构以及社会问题的性质等是中国运动式治理反复出现的内在逻辑。作为一种非均衡性的治理方式,运动式治理正是社会治理中官方组织和民间社会短期内寻求供需矛盾解决和趋于达成平衡的结果。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是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如何推进运动方式治理逐渐走向常态化、规范化和法治化,增强社会治理的制度预期,成为重要的理论和现实问题。

二、运动式治理的中国场域:供需矛盾及其应对

中国现代化的“时空压缩”[4]特性导致我们的社会转型更加复杂多变,社会整体结构变迁更加脆弱。在后革命时期,面对繁重的稳定社会主义政权和社会主义建设任务,中国共产党依靠强大的政治动员能力和党组织、单位制以及人民公社等组织化调控力量,开展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根据胡鞍钢的统计,1949年~1976年中国开展的政治运动多达67次,平均每年2.5次。这些政治运动大致可以归为改造社会型、发展生产力型、意识形态型和巩固政权型四大类[5]。自改革开放后,随着一元政治经济体制解体、社会结构大转型、社会动员能力的下降以及科层制效力的下降,复杂多样的社会问题已远远超出党与政府的常规管理和日常管理的有效限度,采取运动式治理这种非均衡性的治理方式可以在短期内集中有限资源和优势力量,重点集中解决最迫切、最关键的社会问题。因此,面临内外绩效压力的各级党政部门在日常生活中会反复运用“大会战”“大决战”“专项治理”等这些非常规治理方式。

(一)复杂社会系统带来社会问题的非均衡性

人类社会系统结构和功能在趋于完善的同时,也孕育着一些反功能、反系统的解构因素。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带来的自然生态系统与人类社会系统的紧张关系、社会结构分化功能与利益整合功能的不同步使社会问题呈现出高度非均衡性。“时空压缩”制造出社会秩序的“空白区间”、新旧秩序的摩擦和生态环境问题,“阶层固化”加深了社会两极分化和公众的不公平以及相对剥夺感,“社会断裂”以及补偿机制滞后是引发大规模群体性事件和社会矛盾的重要原因。无论是问题的产生和演化过程,还是问题的严重程度及空间分布都呈现出非均衡性的特质。这种非均衡性的累积,一方面助长了整体社会矛盾和紧张关系,影响社会系统的整体运行;另一方面也大大增强了社会整体的不可治理性,带来了社会多方面的治理危机。

第一,社会问题产生过程的非均衡性。如同马尔萨斯“人口论”所提到的世界人口是按照几何数不规则的增长那样,社会问题的产生過程也是很不规则的。一方面,社会问题的成因是多种多样的。原发因素与次生因素、偶发因素与持续因素、自然因素与人为因素相交织,使社会问题集中爆发与小规模爆发共存、偶发性与长期性叠加,呈现出多时态、多阶段、交叉叠加的总体特征。另一方面,社会问题发展演化趋势的非均衡性。无论原生性还是次生性的社会问题都有自己所特有的演化生命周期。有些问题缓慢积聚,有些问题急剧膨胀;有些问题平稳持续发展,有些问题螺旋式上升。即使是同时间、地点发生的社会问题,也会由于人们所给予不同关注而呈现出不同的演化路径和生命周期。

第二,社会问题严重程度的非均衡性。社会问题有自身的演化逻辑以及人类主观认知方面的差异,并呈现出不同的情势,对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运行和发展具有不同的危害程度。一方面,社会问题自身的特性决定了其严重程度的不同。一般说来,社会问题的原因来自多方面,很少有单一成因的,许多社会问题往往夹杂着自然和人为因素。也有很多问题经过次生因素的叠加和放大作用而在短时间内变得十分严峻,迫切地需要全社会给予高度关注并加以及时解决。另一方面,人类主观认知水平和价值判断的差别导致社会问题分级分类的不同。对于影响自身切身利益的社会问题,哪怕问题再小人们也往往会十分关注,而对于与自身利益无关的社会问题,人们往往较少关注甚至完全忽视。这可以归结于人们的短视效应、有限理性和信息不对称的结果,但更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人们主观价值判断的结果。

第三,社会问题空间分布的非均衡性。转型社会带来的社会异质性、群差性使社会问题在一些地区和领域集中,并迎来了井喷式爆发,从而呈现出一定的空间分布格局的非均衡性。一些特殊人群聚居地区、城乡接合部、民族聚居区等边缘地区往往成为社会问题和矛盾集中爆发的区域。当前城市的主要问题来源于基层征地和拆迁引起的官民矛盾、外来人员城市融入障碍、社会治安隐忧、基本公共服务不均衡。而在广大农村地区主要问题源于留守儿童监护不力、文化价值观信仰缺失、民间借贷不规范、养老与教育问题突出。此外,不同阶层、群体间社会问题的分布也往往很不均衡,呈现出不同的类型。

(二)常态管理困境加剧社会风险

人类社会问题的解决主要有两大途径——物质治理和心灵治理,即寻求社会问题的技術解和契约解[6]。物质治理主要通过科学技术进步增加社会资源存量和增量,以满足人类社会日益增长的需求。心灵治理主要从人类价值观、伦理观、思维方式等层面对人类不合理的欲求进行规范和约束。从现实的日常管理看,物质治理短期内效果明显,但无法应对人类不断膨胀的需求。心灵治理短期内效果不明显,需要一个长期学习和锻炼的过程。常态社会管理强调社会管理的制度化和规范化,希望将整个社会的运行纳入常规化的轨道。然而社会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超出了人类目前的科学技术和伦理价值的可控制范围,常态管理的全面控制理念往往无法找到社会动态平稳运行的最优技术解和契约解。此外,常态管理的有效性还必须建立在一个内部社会稳定、外部环境良好的综合条件之上,而这些条件被一些紧急危机事件和偶发状况所打断,致使常态化的管理体制和机制陷入困境之中。

社会问题面临非规则性产生和增长、问题严重程度比例不对称、空间分布不均衡等一系列棘手的难题,建立在科层官僚制基础之上的常规管理模式往往疲于应付并陷入窘境。社会常规管理模式的失效可能会带来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大大增加了社会危机的严重程度和整体社会的不可治理程度。旧有社会问题的累积大大增加了政府的社会管理压力,也推动社会逐渐靠近社会问题集中爆发的临界点和阈值。现实问题无法解决或少量解决都会大大增加现行社会运转体制机制的压力和张力。一方面,外部公众对政府部门信任度和支持度下降,导致政府部门出现合法性危机。另一方面,内部机关和部门工作人员出现怀疑和自卑心理,影响到整体部门的组织整合能力和战略规划协作能力。同时,一些新的、复杂的、不确定性的社会问题又接连不断地出现。已有问题的累积、现实问题的残留和新问题的不断涌现导致社会问题的重叠和错位,加速了社会分化断裂程度和整体社会危机程度。

(三)运动式治理短期内释放社会治理供需不均衡的张力

从人类社会发展演化的历程看,社会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随着社会系统自身运行的变化而改变,本质上是与自身所面临的一些社会问题寻求契合的动态发展过程。“作为化解公共问题的工具,国家治理体系与其面临的公共问题复杂性的契合度越高,国家治理能力越大。”[7]在这种意义上说,社会治理方式和治理体系取决于社会问题的情境。根据控制论中的阿比什定律或必要的多样性定律,实现有效的控制,要求控制器或控制系统的多样性不低于控制对象[8]。因此,人类社会的治理体系要不断地根据社会问题情境的变化而不断完善,也逐渐走向高度复杂化、精巧化和弹性化。

与其说运动式治理是在复杂问题情势、治理资源和工具稀缺、国家动员能力下降、科层官僚体制失效等多重约束条件下的无奈之举,不如说是执政党和政府适时回应社会民众的治理需求和愿望,通过公共政策议事日程的调整和控制,采取政治动员和组织化调控的方式,努力在短期内集中有限资源,达成社会问题和治理体系之间供需基本平衡的创新行为。中国国土疆域辽阔,地区、民族之间差异较大,再加上转型时期的过渡性社会特性,导致了中国社会问题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程度加剧。传统的政府主导的自上而下、等级控制的社会管理体制无法及时有效地回应社会民众的呼声,导致社会问题和矛盾积聚和恶化,严重影响了社会秩序的稳定以及执政党和政府的执政合法性。在某种意义上,运动式治理可以看作是社会治理的官方组织与民间社会之间持续互动,努力寻求供需平衡的理性行为。下面将分别从需求方和供给方的角度对运动式治理的产生机理和动力进行深层次剖析和阐释(参见图1)。

三、需求方分析:舆论动员、维权抗争与公众议程

如前面所提到的,从社会治理需求方和供给方的角度我们可以在一般意义上将运动式治理统一归结为主客体两大类,党和政府属于主体一方,社会公众属于客体一方。运动式治理正是党和政府积极主动回应社会大众的各种需求的动态过程。社会需求作为治理的逻辑起点,对于党和政府的议事日程、工作重点和工作布局等都有直接的影响。而社会需求又是复杂多样的,囊括了个体利益、组织利益和群体利益,夹杂着自利、公益、道德、理性等多种价值准则。虽然运动式治理也是党和政府在面临严峻的社会形势以及较为难缠的复杂业务问题时迫切需要、简便有效的社会治理方式,因此也可以视为运动式治理的重要需求方。但本文主要遵循社会问题由内及外、自下而上的产生演化规律,强调社会本位和官方的政治回应性,主要把作为社会问题源的民间社会作为主要的需求方。结合民间社会自身的特性以及在面对社会问题情境时的公众心理和行为表现分析,他们为什么会对运动式治理这一非常规的社会治理方式产生强烈的需求,并积极投身其中甚至于鼎力相助。

要想深入分析民间社会对于运动式治理强烈需求的根源,需要回到社会问题、社会公众和政治议程的属性上来。社会问题具有很强的利益导向色彩,往往牵涉众多群体的切身利益,但同时又具有非均衡性,对于各群体利害关系的直接影响又各不相同。这样就决定了不同群体和成员对于不同种类社会问题的关注度大不相同,往往那些关系社会整体利益的重大问题和自身安危的具体问题容易被社会和公众所感知。有时虽然一些社会问题直接危及公众的整体利益,但个体理性导致社会成员往往由于过度关注自身利害而对社会整体利益漠视不理。退一步讲,即使社会公众对于一些重大社会问题有所感知和认识到它的危害性,但缺乏组织化的机制导致力量分散、资源有限而往往出现“集体行动的困境”[9](p.2)。从官方的政治议程看,资源和精力的有限、政治的权衡等一些现实因素决定了能够进入政治议程中的社会问题必须是一些影响深远而又关系到群众切身利益的重大问题。政治议程实际上是社会问题的“过滤”和“筛选”的过程,直接决定了哪些社会问题能够引起官方的注意和重视,并有可能对公共政策产生影响。而社会问题不会自动进入官方政治议程,需要借助媒体和民间力量将其转化为公众议程继而对官方施压引起它们的关注。

公众议程一般被认为是社会公众广泛关注和热议的现实问题,回答 “什么是最紧迫的社会问题”,是民间认为官方应该关注并有所行动的一种期许和愿望。“无论公众议程是如何形成的,它与政策议程的设置关系更为密切”[10]。社会公众建构公众议程主要通过舆论动员和维权抗争两大途径。

在革命战争年代,人民群众主要通过基层党组织、驻村工作组和入村工作队等向黨组织揭发斗争对象恶行以及把握本地区的斗争形势。在土地革命运动中,工作组成为连接党组织和基层居民的有效桥梁。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共产党保留并不断丰富自身的群众路线,入村蹲点、人民来信来访、学习班、学习小组、工作小组、党组织积极分子等成为群众表达利益的主要渠道。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以及新媒介、新传播工具的推广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现实社会的交往和互动方式,正在发挥着重要的舆论动员作用。在信息高度开放的时期,公民个体也纷纷借助一些新传播媒介推动公众议程的设置。例如,“天价烟事件”“表叔事件”“雷政富事件”等一些图片和视频最初都是通过微博、论坛等流出的,通过全民网络反腐推动了整个社会对这一问题的强烈持续关注,继而促成了现实中大规模的反腐败行动。现代社会进步的一大特征就是公民个体权利意识的觉醒,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待官员温柔恭顺、毕恭毕敬,遇到自身利益受到威胁之时也敢于起来进行维权抗争。事实证明,当社会公众在面对事关国家社会稳定的重大问题和影响自身切身利益的具体问题之时往往表现出空前的团结一致。在表达自身利益诉求时,除通过体制内的途径外,社会公众更多的是采用体制外的途径。在体制化利益渠道不畅或问题没有得到及时处理时,他们不得不采取另外的途径——组织化的维权抗争。现实中的例子比比皆是,孟连事件、厦门PX事件、出租车罢运事件等折射出社会公众在寻求现实利益诉求上达无门之后所采取的自救行动。通过这种大规模的群体性抗争运动引起官方对于一些民间问题的持续关注,继而对现实公共政策议程产生了显著的影响。例如,各地的出租车罢运事件直接推动了针对黑出租的专项治理行动,环境群体性抗争也推动了各地针对环境污染的专项清理行动。这样,通过持续的舆论动员和维权抗争,来自于民间的呼声得到官方的注意和重视,也逐渐建构起专门维护自身利益的公众议程,继而向官方源源不断地输出社会治理的民意和民情,持续地影响到官方的公共政策议程。

四、供给方分析:政治议程、组织动员与合法性再造

从现实看,运动式治理一般是由党和政府发起和操控的,通过放手发动群众和动员社会力量在短期内集中资源达成治理目标。在运动式治理过程中,“国家—社会”关系呈现出高度的国家法团主义色彩。党和政府作为社会治理体制、机制的供给方,主导了政治议程设置、政治动员、组织实施、结果运用等全过程。推动某一社会问题引起官方广泛关注并进入政治议程的原因主要来源于以下几个方面:社会公众的维权抗争,媒体的持续追踪报道,以及官方自身对问题严重程度的感知、调查和分类分级。但由于领导人注意力、资源、体制和工具等方面的限制和约束,最终进入公共政策议程的大多是一些涉及国计民生、社会安定的重大问题。

如前面所提到的那样,进入公众议程的社会问题很有可能转化为政治议程(或政策议程)并最终输出公共政策。因此,推动自身感兴趣的议题进入政治议程继而参与政治生活并最终影响公共政策产出成为社会成员和组织较为理想化的政治参与方式。与此同时,推动政治议程的建构既是党和政府回应社会利益诉求的重要途径,也是提高自身治理绩效、政治合法性和政治信任度的重要方式。政策议程设置需要对各种公共政策议题的重要性、必要性与可行性进行归类和排序,从而对每项政策议程进行综合价值排序后确定出优先解决的问题和常规解决的问题。对于优先解决的公共政策问题,需要按照“特事特办”的原则,打破传统常规的解决模式和科层官僚体制,集中人力、物力和财力在短期内重点突破,这也是运动式治理产生和运行的一般机理。另外,也考虑到了一些社会问题具有较强的时效性,如果短期内不加以解决,很有可能会演化为重大的社会问题,从而威胁整体社会的秩序和运行,甚至是危及政权的合法性。每个社会和历史时期所面临的各种问题和挑战有所不同,但留给官方可以利用的资源(如财政资源、人力资源、信息资源、时间资源、注意力资源等)又是极其有限的,因此,“在具体决策之前,政府不得不做出抉择,对处理哪些挑战有所取舍”[10]。基于以上考虑,在面对复杂严峻的社会现实状况,受制于资源、体制、工具、时间和精力的限制,公众议程的倒逼,以及合法性危机的威胁,内外交困、身心疲惫的官方主体不得不按照不同议题的重要性、必要性和可行性而审慎地设定公共政策议程,打破常规体制和机制的束缚,遵循“特事特办”“民意优先”的原则,采取非常规的运动式治理方式,以取得短期内的经济和社会的稳定。例如,党和政府多采取一些“大会战”“专项治理”“专项运动”等方式短期内迅速缓解或解决一些亟须解决的社会问题。而这些又需要极强的政治魄力和政治敏锐感以及平衡各方力量的政治艺术。

在确定好政治议程之后,就需要在短期内制定出公共政策并迅速采取多种有效措施进行组织实施。而其中一个关键的环节就是组织动员,主要通过政治任务下达、意识形态宣传和放手发动群众的方式。通过将一些全国性或本地区内的重要社会性问题转化为政治性任务并将其进行层层分解和下放,在党和政府系统内逐渐建立起了一条基于上级考核下级、目标管理导向的任务链条,其典型代表是“行政发包制”[11]和“晋升锦标赛”[12]。正是在政治任务大旗和政绩考核指挥棒的引导下,各层级党政部门纷纷采取“大会战”和“年终战役”等运动式治理方式突击完成任务,以求得在上級绩效考核中顺利过关。除利用层级制控制方式外,有时候为了赢得本部门和下级部门人员的认同和支持,还需要借助意识形态宣传的方式,宣扬“对党忠诚”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性原则、政治立场和政治觉悟,以此来追求上下级部门和单位同心同德、精诚合作。对于一些事关群众利益的日常问题,则采取放手组织和发动群众,利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势和参与热情来发动洪水般的攻势,力求短期内化解和消弭棘手的问题。

党和政府最初执政的合法性来自于革命建国的历史进程,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经济社会的发展,其合法性越来越取决于治理国家和社会的绩效水平。检验党和政府治理绩效的标准除需要建立完善的治理体系和机制外,更要确立回应社会现实和社会公众呼声,符合“人民满不满意、人民高不高兴和人民答不答应”这三条评价党和政府的根本标准。在社会治理领域,忽视人民群众的真正需求,即使你做得再好,也只是南辕北辙,加深公众对党政部门的误解和不信任感,从而导致社会治理危机及其连锁效应——政治合法性危机。为了唤回公众的认同和支持,有必要进行政治合法性再生产,而这又需要从解决社会治理危机和回应社会公众需求入手。从现实实践看,党和政府经常会采取运动式治理的方式及时解决一些短期内社会公众呼声很高的社会问题,以此为自身的治理绩效正名,消弭和修复民众的政治不信任感,继而实现政治合法性再生产。从这种意义上讲,运动式治理可以视为各级党政部门的信任修复机制和合法性再生产机制。

五、开放式讨论

运动式治理作为一种国内比较典型的治理模式,与西方所流行的治理理论有着很大的区别,因此如何结合中国复杂多样的地理环境、风俗文化和新的时代背景来进行研究就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一方面,从理论研究看,西方治理理论对于运动式治理解释力有限,而国内学术界对于运动式治理的解释也往往是侧重于其中某一方面,因而缺乏系统性和全面性。另一方面,从实践操作层面看,虽然对运动式治理有很多负面的批评性意见,但在短期内、局部领域内所展现出来的现实生命力不得不让我们对其进行全面分析和思考,提炼和总结现实的经验教训。

运动式治理虽然不能作为一种长久有效的治理策略,但其短期内的明显效果与社会复杂情境相互对照,使其短期内还将继续充当政府部门的“救火员”“速效丸”“强心剂”。

与以往运动式治理的相关研究不同,本文主要借助经济学“供给—需求”分析框架,认为社会问题与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之间必须达到平衡。社会治理必须突出强调社会本位,社会治理的制度安排和行动过程必须建立在回应公众需求基础之上。然而现实社会中社会问题有轻重缓急、影响远近和深浅的显著差异,党和政府的治理资源、工具和注意力有时是有限的,必须集中有限的力量重点解决现实最迫切、百姓最关注的社会重大问题。而运动式治理有时是党和政府顺应社会公众强烈意愿、重新达成社会治理供需平衡的一种短期内的大胆尝试。

虽然运动式治理对于短期内迅速解决一些公众所关注的重要社会问题十分有效,但千万不能将其神圣化和教条化,而忽视了其非常规应急属性。

我们在面对运动式治理的处境时也如同拿斯索斯面对自己的“影子”一样,既爱又恨。

从短期看,运动式治理是党和政府缓解绩效压力和应对绩效考核比较有效的方式。但从长期看,对于社会规范运行和公众的制度预期都具有消极影响。然而现实中许多党政领导往往十分崇尚这种短期内显示政绩的非常态治理模式,把它纳入常态治理。例如,一些地方政府为了迎接环境考评而短期内发动社会各方面突击植树造林,之后又由于维护保养不到位而出现树木大面积死亡的现象。

运动式治理作为当今中国比较典型、反复出现的社会治理方式,不能将其简单地归为治理理论中国化的产物。那么,它又能否成为一种独立的社会治理模式而存在呢?换言之,运动式治理能否成为一种常态社会管理方式?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意味着我们对于运动式治理的前景有何期待。张成福认为政治运动要想成为一种常态管理方式,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条件:一致的利益和目标、理性的规划、持续的诱因和动力、责任机制和明细、资源充足、低成本与高绩效。而复杂社会现实状况使这些条件往往难以实现。为此,他认为“运动式的管理方式代表着一种旧的管理典范,在社会趋于多样化的今天,需要思考的是我们需要建立什么样的公共管理典范”[13]。从现实看,运动式治理在短期内还将继续存在,但其功能界限将越来越明显。

因而有必要扭转一些党政领导干部的政绩观和价值观,推进党政机关干部考核的科学化、规范化和法制化。此外,对于一些党政部门面临棘手的社会问题亟须非常规治理方式加以解决,也必须对其加以规范和约束,绝不能让其打着公共利益的幌子损害个体和组织的合法利益,更不允许超越法律和制度约束而违规操作。可以想象,未来中国的社会治理将逐渐走向常态化、规范化和法治化。运动式治理的价值导向更加民主化和人本化,边界更加具体化和清晰化,运作程序和机制更加法制化、开放化和透明化。

(感谢导师刘太刚教授的悉心指导。本文曾提交“第十二届中国青年政治学论坛”并在分论坛汇报,感谢汪仕凯和铁锴两位老师的评议和建设性意见,在此一并感谢,文责自负。)

参考文献:

[1][美]詹姆斯·R·汤森,布兰特利·沃马克.中国政治[M].董方,顾速.南京:江苏人民出版,1995.

[2]王连伟,刘太刚.中国运动式治理缘何发生?何以持续?——基于相关文献的述评[J].上海行政学院学报,2015,(3).

[3]周雪光.权威体制与有效治理:当代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J].开放时代,2011,(10).

[4]周雪光.运动型治理机制: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再思考[J].开放时代, 2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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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绍光.中国公共政策议程设置的模式[J].中国社会科学,20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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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周黎安.中国地方官员的晋升锦标赛模式研究[J].经济研究,2007,(7).

[13]张成福.政治运行作为一种社会管理方式的逻辑及其困境[J].公共行政评论,2012,(1).

[责任编辑:刘琼莲]

Abstract:As a Chinese typical and recurring governance mode, campaign-styled enforcement has significant differences from the popular western governance theories. The domestic previous studies mainly start with governance resource, tools, institution and mobilization capacity of the governing subjects, so they often ignore the complex characteristics of social problems and peoples psychological and social needs. With the help of the “demand-supply” analytical framework from economics, we think that the generation and growth process of social problems and the seriousness of social problems are non-equilibrium, which leads to the irregular accumulation of social risks. The normal management mode of state and government struggle to cope with it, while the crisis of social governance is growing day by day. Campaign-styled enforcement can be considered as an attempt of the Party and the government to initiatively respond to the needs of the mass and reach the equilibrium of social governance in the short term. However, in the long run,campaign-styled enforcement has its functional limits and must be lead to a scientific, standard and legal road.

Key words:Campaign-styled Governance, Social Problems, “Demand-Supply” Analysis, Non-equilibr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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