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吟咏书院诗
2018-10-24张文利
张文利
[摘要]北宋初文人吟咏华林书院诗,是对朝廷通过旌表华林书院恢复重建孝悌友爱的儒家伦理道德秩序意图的宣扬呼应。这些吟咏诗作,在宋代的家族、书院、政治和文学研究诸方面都有重要价值。南宋吟咏武夷精舍诗,是理学宗师朱熹和理学同道对武夷精舍的吟颂宣传。两宋书院诗都展示了书院的基本面貌和功能,也呈现出各自的时代性特征。关注点和吟咏者身份的不同,亦带来两宋书院诗的差异。
[关键词]宋代;华林书院;武夷精舍;诗歌吟咏
众所周知,宋代是书院教育的发展兴盛时期,书院也因此进入宋代诗人的视野。宋代咏写书院的诗歌中,有两组诗作比较突出,这就是北宋初吟咏华林书院的诗和南宋吟咏武夷精舍的诗。通过对这两组诗歌的分析比较,可以看出宋代文人吟咏书院诗歌的潜转暗换和内在成因。
一北宋吟咏华林书院诗
华林书院,位于江西洪州奉新,原名华林书堂,是一所著名的家族型书院,其前身胡氏家塾大约由胡珰创建于南唐前期。胡珰三传至宋初,其后代人口数百,累世聚居。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年),朝廷因其“一门守义,四世不析,乃降诏命旌其里闾,声闻于天,风化于下。”胡珰曾孙胡仲尧,在原有家塾的基础上,“乃即别墅华林山阳玄秀峰下构书堂焉,筑室百区,聚书五千卷,子弟及远方之士,从学者数千人,岁时讨论,讲习无绝。”自是,华林书院蔚为规模。太宗淳化五年(994年),胡仲尧之弟胡仲容赴阙庆贺寿宁节,受到太宗召见,赏赐丰厚。胡仲容拜见朝贤,盛言华林书院,求赐诗作。于是,“自旧相、司空而下,作者三十有几人,诠次绾纪,烂然成编。”这就是《题义门胡氏华林书院》组诗。组诗成编后,王禹偁受邀为序。
在《题义门胡氏华林书院》组诗后,北宋又有一些文人陆续吟咏华林书院。笔者据《全宋诗》和《全宋诗订补》统计,包括《题义门胡氏华林书院》组诗在内,北宋初期共有54位文人的58首诗以华林书院为题材而作,而整个北宋时期,以书院为题材的诗作,共有71位文人的86首作品。华林书院在北宋题咏书院诗作中所占比例之高,可见一斑。
题咏华林书院诗作的集中出现,并非偶然事件,而是有着独特的政治背景和文化意义。这些诗作本身,又给我们了解北宋初期的社会、政治、文化和文学形态,提供了一个鲜活的样本。
(一)题咏诗的家族研究意义
王禹偁作序的组诗题日《题义门胡氏华林书院》。“义门”之谓,正是胡氏受到朝廷旌表的原因。所谓“义门”,是我国古代的一种家族形态,其特点是在一个家族内部,若干世的直系、旁系家族成员长期同居共财,从而构成人数众多、规模庞大的家族存在形式。“义门”家族形态的出现,以宗法制度为基础,以家族成员的孝悌友爱为链条。故历代史书中,“义门”家族的重要人物,往往人列传中的“孝友”“孝义”传。
奉新胡氏家族,就是这样一个累世同居的义门大家族。胡氏家族的重要人物胡仲尧和胡仲容昆仲因此入《宋史》“孝义”列传。《宋史·胡仲尧传》中有关胡氏家族的资料有限,从题咏义门胡氏华林书院诗作中,我们对胡氏家族可以有更为深入的了解。胡氏家族孝友传家,因义门而受到朝廷的旌表。因为朝廷的表彰,胡氏家族声名益隆:“孝义声华辉北阙,门闾显赫耀南方。”胡氏义门亦以诗书传家,注重对子弟的教育,其家族子弟读书勤勉,且多有科场扬名者——胡仲尧弟胡克顺,端拱二年(989年)进士;胡仲容子胡用之及从子胡用庄、用舟,“并进士及第”。家族声誉因此而愈加彰显:“家声传得缃缣事,后裔扬名道更光。”
封建时代的文人,视读书、科举、仕进为主要出路。胡氏家族重视子弟教育,华林书院的设立为家族子弟提供了良好的读书条件,胡门子弟或读书治学、或科举仕进,多有建树。但是另一方面,家族子弟读书仕进,步入仕途,游宦各地,也带来家族成员的流散和离析。胡仲尧的兄弟子侄,大都有在外为官的经历,他们的后辈子嗣也颇多游宦在外者,如胡克顺的曾孙胡直孺,南宋高宗时,官至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兼侍读,长期居家临安,其子孙因此留居临安。宋代以后,胡氏子孙有迁至湖南、湖北、云南等地者,多与仕宦有关。胡氏义门因读书孝义兴家,也因读书仕进而造成家族成员的散居和分离,最终导致义门的名存而实亡。
(二)题咏诗的政治意义
胡氏家族因“义门”而得朝廷旌表,故宋初文人的题咏诗几乎篇篇着笔于“义”“孝”诸字眼。如:“孝义冠乡间”;“举族为人俱孝弟,深幽何草不兰荪。”;“一家常义居”;“科名新伯仲,孝行旧光辉”等等。通过这些文人的吟咏,胡氏家族的“孝义”更加天下闻名。
为什么赵宋统治者如此大张旗鼓地旌表义门胡氏?这需要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来看。北宋政权是在唐末五代的战乱之后建立的,面对的是百废待兴的局面。连年的战火动荡,不仅给国家经济带来极大破坏,而且导致社会失序、伦常崩坏。欧阳修尝感叹道:“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于此之时,能以孝弟自修于一乡而风行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跡不著,而无可纪次。”鉴于此,宋廷君臣自然在社会秩序和道德伦理的建设问题上颇为用心。标举“义门”正是出于当时的现实需求,而宋初义门家族所体现出的对道德伦理的尊奉恪循亦确乎堪为世范。如陈竞家族,“十三世同居,长幼七百口,不畜仆妾,上下姻睦,人无问言。每食,必群坐广堂,未成人者别为一席。有犬百余,亦置一槽共食。一犬不至,群犬亦皆不食。……乡里率化,争讼稀少”。这样的孝友传家的义门大族及其模范作用,自然是统治者要大力褒扬提倡的。
朝廷出于维护统治秩序的考虑大力张扬“义门”,而统治者的良苦用心显然为当时文人心领神会,并在文学创作上予以积极呼应。在题咏华林书院的诗作中,诸作者就朝廷旌表胡氏义门的举动大加颂扬。如:“因知孝治垂风化,青史留名道允光。”“宗族有光传孝弟,乡闾无讼化淳和。”“吾君孝理风天下,谁识讴歌缀乐章。”“诏旌门第殊恩沛,教被乡闾益讼藏。”在这些诗句里,“孝治”“孝理”是被称许的关键词,“乡间无讼”“教被乡间”是旌表义门以化成天下的政治教化目的。“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儒家的经典圣训,被宋廷统治者奉为圭臬而贯彻执行,其以孝义维护王权统治的意图非常明显。“仍闻旌表门闾后,朝士褒称过百篇。”,借助文人对华林书院的吟咏,朝廷孝治天下的方略得到积极广泛的宣传。
(三)题咏诗的书院学意义
宋初题咏华林书院的诗篇,使题咏诗的吟咏对象——华林书院,受到诗人们的高度关注。从书院学的角度对题咏诗进行分析,能够揭示出宋初书院的生存状态以及题咏诗的书院学意义。
书院作为读书教育机构,总是和书籍联系在一起,藏书是书院必具的功能之一,读书是书院学子的主业。题咏诗多次提及华林书院的图书典籍。如:“书斋高启集群英”、“好事家藏万卷书”、“万卷诗书惟曲槛,四方宾客到儒家。”华林书院藏书丰富、群英荟集,是探究学问、增进修养的好去处。华林书院的学子们所业以儒家典籍为主:“山林总是神仙隐,礼乐爰修周孔书。”“生徒似东鲁,书籍胜西斋。俎豆儒风盛,埙篪乐韵谐。”学子们读书非常刻苦:“论文探致极,寻古袭遗芳。沉意诗书苑,游心翰墨场。海鹏潜羽翼,露豹郁文章。”“怡神虚室白,讲学夜灯青。篇籍巾箱满,弦歌里巷聽。”在这个好学的风气下,华林书院的学子们学业有成、声名赫赫者很多,正如牧浞所云:“江上胜地文章盛,岁岁人看出谷莺。”
书院出现初期,在书院建设方面就很注意环境的选择。白鹿洞书院位于景色秀美的庐山山麓,岳麓书院位于长沙岳麓山下,都是环境优雅、景致清嘉、读书养性的好地方。这个选址传统在书院建设中一直得到很好的继承。华林书院也不例外。徐铉《洪州华山胡氏书堂记》云:“又以为学者常存神闲旷之地,游目清虚之境,然后粹和内充,道德来应,于是列植松竹,间以葩华,涌泉清池,环流于其间,虚亭菌合,鼎峙于其上,处者无敦,游者忘归,兰亭石室不能加也。”由此可知,胡仲尧在修建华林书院时,很注意书院环境的建设。山林泉石、花草树木等这些滋养耳目,怡悦情性的书院外部环境,受到文人们的关注和好评。题咏诗对华林书院环境的描写在在可见。“高隐仙山下,依山携草堂。”“南纪仙乡景最佳,林泉幽致有儒家。……遥思竹阁凭虚槛,下瞰章江浸晓霞。”“烟霞缥缈锁仙乡,万卷诗书一草堂。……千寻瀑布侵肌冷,四季闲花扑鼻香。胜事人间无敌处,王公诗版砌虹梁。”通过这些诗句,我们得以窥见华林书院幽雅宜人的环境。文人们读书、游息其间,自会得涵育滋养的山水之助。
胡门子弟就读华林书院,学业有成,因此吸引了众多文士来此读书。“客舍远连虚席密,县衙斜引阙门长。就中好是华林墅,别种梧桐养凤凰。”“纷纷游客豫章回,俱道华林就学来。”随着众多学子源源不断地前来就学,华林书院由一个最初只是家族书堂的场所,逐渐演变成了地方性教育机构,教化子弟,惠泽乡里。而且,书院的名气越来越大。“清名传异域,丽句出中堂。”这里的“异域”一词值得关注,能否理解为华林书院的名气传到了赵宋以外尚俟来考,但至少可以证明华林书院声名流播之广泛。
(四)题咏诗的文学意义
从文学的角度看题咏诗,恰好印证了一个文学史现象,即宋初诗坛的唱和风气。宋初诗坛唐风笼罩,宋初三体均师法唐人唐诗,虽然学习模仿的具体对象各异,却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互相唱和的风气十分兴盛。君臣之间、臣僚之间、文人之间的吟咏唱酬非常普遍。在这种氛围下,出现众多的题咏华林书院的诗作亦在情理之中,何况更有胡仲容的有意促成。王禹偁《诸朝贤寄题洪州义门胡氏华林书斋序》云:“今岁寿宁节,胡氏子有献华封之祝者,上益嘉之,制授试秘书省校书郎,面赐袍笏,劳而遣焉,且颁御书以光私第。由是有位于朝、有名于时者,校书皆刺谒之。且盛言其别业有华林山斋,聚书万卷,大设厨廪,以延生徒,树石林泉,豫章之甲也。愿得诗什,夸大其事。自旧相、司空而下,作者三十有几人,诠次绾纪,烂然成编,再拜授予,恳请为序。”这里的“胡氏子”就是指胡仲容,他奉家兄胡仲尧之命,赴阙庆贺寿宁节,得到朝廷赏赐,擢封秘书省校书郎。胡仲容一一拜访那些有权势、有威望、有文名者,向他们大力宣扬华林书院,希望得到题咏,以更加张扬华林书院。由于有朝廷的旌表在先,文人们很乐意为这件美事锦上添花,纷纷和咏,形成题咏组诗。这可以表明两点:一是文人们对朝廷旌表之举的认同和颂扬,二则体现了宋初的唱和诗风。“诗句满朝皆诵咏,君王旌孝表门闾。”“门闾旌表芝泥贵,科篇联翩桂籍香。帝里词人多景慕,谩题诗句满修篁。”宋初题咏华林书院诗对后世咏写书院诗词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关于这一点,笔者另有专文讨论,此不赘及。
二
南宋吟咏武夷精舍诗
武夷精舍是朱熹在福建武夷山九曲溪之五曲北岸的隐屏峰下创建的书院。书院建成伊始,建宁知府韩元吉为作《武夷精舍记》以记其事。嗣后,书院随着历史的沧桑变幻几兴几废。清修《武夷山志》记述其在宋代的几次兴废道:“武夷精舍,又名文公祠,隐屏峰下。宋淳熙十年,朱文公卜筑于此,堂寮亭馆详见诗序。后公之季子侍郎在冢、孙郎中鉴葺其旧而广之,号‘紫阳书院。部使者潘友文、彭方拨公田以赡学者。淳祐四年,邑令陈樵子益大其规模。景定二年,邑令林天瑞增建古心堂,设山长教生徒。咸淳四年,命有司大为营建。”文中提到的“诗序”,指武夷精舍建成后朱熹所作的《武夷精舍杂咏》的诗序。
(一)朱熹的《武夷精合杂咏》
武夷精舍建成后,朱熹怀着喜悦的心情,作有《武夷精舍杂咏》组诗,共计十二首。组诗之前有长篇的写实性诗序,详细交代了武夷精舍的建筑布局、规模设置、亭馆楼台的命名缘由等丰富信息,是我们了解武夷精舍具体情况的第一手重要资料,故而《武夷山志》云“堂寮亭馆详见诗序”。时过境迁,当年的武夷精舍早已荡然无存,化为漫漫历史中的一粒微尘。但借助朱熹的这篇诗序,我们则能够穿越历史时空,尽可能地还原精舍的原貌。
朱熹的《武夷精舍杂咏》分别描写了精舍、仁智堂、隐求斋、止宿寮、石门坞、观善斋、寒栖馆、晚对亭、铁笛亭、钓矶、茶灶、渔艇共十二处武夷精舍的处所。这十二首诗中,有六首纯然摹物的,如《精舍》:“琴书四十年,几作山中客。一日茅栋成,居然我泉石。”记述精舍的修筑,笔墨平实,只做客观书写。另外六首在摹物同时则含有一定的寓意,如《隐求斋》:“晨窗林影问,夜枕山泉响。隐去复何求,无言道心长。”诗就“隐”字申发,有隐然求道之意趣。《观善斋》:“负笈何方来,今朝此同席。日用无馀功,相看俱努力。”诗以直白语言,表达于日用之问努力向善的说教。
总体来看,朱子的这组诗作语言平实,对精舍建筑做客观描摹,纪实性很强。但其中也有文学性方面可堪称道者。《铁笛亭》云:“何人轰铁笛,喷薄两崖问。千载留馀响,犹疑笙鹤来。”此诗和《茶灶》一样,通过想象之笔,赋予所写之物以美好的故事传说,把静态的客观存在写得富含生机和意趣。《渔艇》首两句云“出载长烟重,归装片月轻”,想象丰富,画面雅致,颇具空灵之美。
(二)杨万里、丘崈、陆游、袁枢等唱和朱熹《武夷精合杂咏》的诗
朱熹《武夷精舍杂咏》组诗一出,得到当时文人的热情呼应,或唱和其组诗,或吟咏记其雅趣,其中杨万里、丘崈、陆游、袁枢等人的唱和之作较为突出。
杨万里唱和朱熹的诗作为《寄题朱元晦武夷精舍十二咏》,也是由十二首小诗构成的组诗,与朱熹诗作所咏之物完全相同,吟咏顺序一一对应,且体式上都是五言四句的律绝或古绝。杨万里的组诗整体上文学性比朱熹原作胜出,也是诸多唱和朱熹诗作中艺术审美性最强的。他的诗有的富含机趣,如《仁智堂》:“学子可怜生,远来参老子。仁智若为谈,指似秋山水。”化用《论语》中“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语,有理学家的意趣。有的直白说教,如《观善斋》:“观棋不作秋,观斳不作石。要知丽泽功,祗个是消息。”引入《周易》的“丽泽”之卦辞讲观善之义。有的看似平实,细绎则似有意味,如《渔艇》:“精舍何曾远,祗在九曲北。渔艇若不来,弱水万里隔。”表面看似描写渔艇渡济的实用功能,但又似乎包含有佛禅教化度人的津梁之意。除这三首外,杨万里组诗中的其馀九首,均富含诗情画意,是文学色彩明显的诗人之诗。为了便于说明,我们将其与朱熹的同题之作比较而论。来看下面三组诗:
朱熹《止宿寮》:故人肯相寻,共寄一茅宇。山水为留行,无劳具鸡黍。
杨万里《止宿寮》:一老说谈话,诸君未要眠。开窗放山月,把酒奏溪泉。
朱熹《石门坞》:朝开云气拥,暮掩薜萝深。自笑晨门者,那知孔氏心。
杨万里《石门坞》:乱石堆成玉,双峰便是门。莫将尘底脚,踏浣坞中云。
朱熹《茶灶》: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
杨万里《茶灶》:茶灶本笠泽,飞来摘茶国。堕在武夷山,溪心化为石。
第一组《止宿寮》,杨万里之作显然比朱熹之作更具诗情画意,尤其“开窗放山月,把酒奏溪泉”两句,比朱熹的“山水为留行”的直白叙写要有气势有诗情得多。第二组《石门坞》,两首诗的前两句不相上下,后两句,朱熹走了理学家说理一路,杨万里则走了文学家想象丰富的路子。第三组《茶灶》,两首诗都运用想象之笔,艺术性都很高,但杨万里“飞来”之句的想象更为奇特生动。总体来看,杨万里的诗作还是要比朱熹之作更富有审美情趣。
丘密唱和朱熹《武夷精舍杂咏》的组诗为《和朱子武夷杂咏十首》。与朱熹原作比,缺少对止宿寮、石门坞两处的吟咏。丘作为步朱熹原韵之作,与朱子原作两两相形,各有所擅,其中《隐求堂》《寒栖馆》《铁笛亭》三首,丘作比朱作更有意境。试看一例。朱熹《隐求斋》云:“晨窗林影开,夜枕山泉响。隐去复何求,无言道心长。”丘密《隐求堂》云:“抱膝小窗深,读书空谷响。一笑有会心,纷纷自雄长。”朱作直言隐求之意,丘作婉写隐求之境。而《茶灶》《渔艇》二首,则朱作似更胜一筹。如朱熹《渔艇》云:“出载長烟重,归装片云轻。千岩猿鹤友,愁绝棹歌声。”丘崈《渔艇》云:“世路风波恶,扁舟去住轻。中流发清唱,千古有遗声。”朱熹之作显然更为含蓄委婉,意境优美。而《钓矶》一题,丘作似有与朱作相互应答之意。朱熹《钓矶》云:“削成苍石棱,倒影寒潭碧。永日静垂竿,兹心竟谁识。”丘崈《钓矶》云:“清溪转回环,石矶俯深碧。公来坐忘归,此意白云识。”丘作的后两句,与朱作的后两句构成了一问一答的呼应,从形式到内容均体现了“唱和”之意。丘密有《丘文定集》,已佚。《全宋诗》录其诗共十三首,其中就有《和朱子武夷杂咏十首》组诗。丘密的这组诗歌得以流传后世,或许与它为唱和朱子之作有关。
诗人陆游也有唱和朱熹《武夷精舍杂咏》的诗作,诗题为《寄题朱元晦武夷精舍五首》。诗作皆为七言绝句,不仅体式与朱熹之作不同,而且这五首诗的内容也不是对精舍各组成部分的描写,而是别有意味。组诗第一首叙写朱熹结庐武夷山五曲之隐屏峰下,乃是为了读书著述,而不是为了像道家那样采摘灵芝追求长生不老。第二首赞许朱熹在武夷精舍的著述思考,使自身会有蝉蜕般的提升,普通人如果读了朱子的书,也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肯定朱熹的武夷著述和教化之功。第三首和第四首谓天下苍生处于忧患,而朱子却在武夷山过着身闲心静、与世无关的日子,对他的与世相忘表示担忧,劝勉他应当关心民瘼,关心天下大事。第五首写武夷精舍清幽闲淡的环境与生活。陆游组诗表达的内容是丰富复杂的,既有对朱熹武夷读书著述的肯定乃至羡慕,也有对其远离时事,耽于清谈的微词和不满。此一点,与陆游的事功精神和抗金斗志当互为表里。遥想当年,但不知讲求义理、涵养心性的理学家朱熹读到这些诗句的感受如何呢?
朱熹的理学同道袁枢也有唱和组诗《武夷精舍十咏》,体式为五律和五古,与朱熹原作相比,少了石门坞和止宿寮两首,其馀则与朱熹之作所咏之物相同。袁枢之作有体现理学家身份的一面,如“坐观天地心,讵忘仁智虑”(《仁智堂》)、“古人不难到,功用在力行”(《观善斋》)等诗句,就颇具理学意味。因为体式用的是五律和五古,故描写上比朱熹原作要具体细致。如其《茶灶》诗云:“摘茗蜕仙岩,汲水潜虬穴。旋然石上灶,轻泛瓯中雪。清风已生腋,芳味犹在舌。何时棹孤舟,来此分馀啜。”诗作思路同朱熹、杨万里一样,都是发挥想象之笔,但袁枢的八句明显比朱熹和杨万里的四句描写更具体丰富,依次写了摘茶、汲水、煎茶、饮茶的过程,还表达了希望能够常来的愿望。
以上分析了朱熹的《武夷精舍杂咏》组诗和杨万里、丘崈、陆游、袁枢等人的唱和之作。朱熹之作乃是精舍建成后的作品,配合其诗序,主要是为了向世人介绍武夷精舍,故以平实的笔墨,对精舍的布局及各个组成部分做了交代。杨万里的和作更具文学审美特质,才气飞扬。丘密之作与原作相较,各有胜擅,不相上下。陆游则在唱酬之中体现出理性的思考。袁枢之作具体细致,内涵更丰富。通过朱熹的描摹和诸人的唱和诗作,武夷精舍迅速扬名天下,前来求学的生徒络绎不绝。此后,一批理学家相继在武夷山九曲溪畔创建书院,读书讲学,如刘焓的云庄山房、蔡沈的南山书院、蔡杭的九峰书院、熊禾的洪源书堂等。朱熹一些重要的理学著作大都完成于武夷精舍,武夷山因此成为当时传播理学思想的重要场所。湖湘学派的张栻曾感叹说:“当今道在武夷”,后世也因此把武夷山称作“道南理窟”。
三两宋吟咏书院诗的比较
北宋华林书院由于受到朝廷旌表和胡仲容的主动求诗,吟咏诗篇形成了颇具规模的组诗,作者数量和诗歌数量在北宋吟咏书院诗中占据绝对优势,足以作为北宋书院诗的代表。武夷精舍则由于创建者朱熹的缘故,在南宋也受到很大关注,吟咏诗篇甚多,也颇能体现出南宋书院诗的特色。故这里以吟咏这两所书院的诗歌作为代表,对两宋书院诗略作比较。
首先,两宋书院诗都展示了书院的基本面貌和功能。书院作为一种教育机构,在两宋得到长足发展,北宋和南宋分别都有所谓四大书院的说法,足以证明宋代书院发展之兴盛。两宋吟咏书院的诗作,以诗歌的形式揭示了书院的基本特征。两宋书院诗都描绘了书院清幽雅静的环境。前文关于华林书院已引用了较多的诗句来说明,这里再举一首南宋的作品。朱熹《次公济精舍韵》诗云:“一室空山里,纤尘迥莫侵。若非同臭味,谁肯远过临。健策凌丹壑,清诗动玉琴。溪边一回首,平地足崎嵌。诗中的精舍,修建在深幽的空山里,远离尘俗,只有声气相投的人才会相聚在这里,吟哦弹琴,乐在其中。环境的幽雅清净,显然有利于书院中人的读书覃思,修身养性,作为修筑书院的选址传统一直被保留下来。书院作为读书之所和藏书之地的功能,在两宋书院诗中更是被反复提及。洪咨夔《何山书堂》诗云:“日高裹饭看何山,山缺东南水绕关。松桧不摇风自度,读书声在白云间。”职是之故,书院诗成为宋代书院研究的重要资料之一。
其次,两宋书院诗的创作具有明顯的时代性特征。综观两宋书院诗,北宋的书院诗多注重强调书院的教育功能,突出其教化作用,吟咏华林书院诗更是对义门、孝悌等道德伦常大肆宣扬。这种倾向性,与北宋前期朝廷希望通过恢复重建儒家道统来巩固统治的策略密切相关,也与北宋的三次兴学运动——庆历兴学、熙宁兴学、崇宁兴学对教育的倡导有关。尽管三次兴学运动主要体现为对各级官办学校的推进,然而客观上也促进了书院的大力发展。北宋书院诗的创作,正是对赵宋重视倡导教育的积极鼓吹。而南宋书院诗中则注入了明显的理学色彩。经过宋初三先生、北宋五子等的努力,北宋理学逐渐发展兴盛,南渡以后,濂洛学术得到强化,至朱熹,程朱理学风行天下,追随学习者甚众。许多书院的山长往往就是著名的理学家,书院中的教学,逐渐以程朱学说为主体,书院的理学色彩越来越显著,书院诗的理学意味也越来越明显。“况逢道义友,眷眷不余弃。至理互相发,俗氛安能滓。”“早从洙泗传心学,晚闢包山教子书。”书院与理学在南宋的关联越来越密不可分。
再次,关注点和吟咏者身份的不同,也带来两宋书院诗的差异。如前所述,宋初朝廷对义门胡氏华林书院的旌表,是出于恢复重建孝悌友爱的儒家伦理道德秩序的需要,当时文人咏写华林书院的诗篇,是对朝廷此意图的宣传呼应,因此,华林书院虽为家族型的书院,但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有被御用、被政治化、被舆论化的倾向。另外,从这些诗篇的作者来看,基本是朝廷官员,胡仲容向他们主动求诗,本来就有明显的借助官僚的知名度来提升甚至“炒作”华林书院的意图。这些官僚的生活和思想与书院很少有交集,他们是作为局外的政府官员来看待华林书院,因而对书院的咏写也基本是外围的,强调书院振兴家族、弘扬道统的意义和价值。即便是对书院读书藏书之类的内容有关注,也是因为这些方面是书院显而易见的功能以及诗作者喜好读书的文人天性罢了。而对书院环境的关注与描写,更与文人墨客喜好山林的雅趣相投和。从这个意义上说,北宋初咏写华林书院组诗,庶几可以看作是“外行”眼中的书院书写。
南宋咏写武夷精舍诗作却与此不同。无论是武夷精舍诗篇的原作者朱熹,还是唱和者杨万里、丘密、陆游、袁枢、韩元吉、辛弃疾诸人,都与书院联系密切。他们或者是书院的创建者,或者常常出入书院,流连忘返,都有在书院中或长或短的切身生活的经历,对书院的创建意图、办学宗旨、教育目标、教学内容、教学过程等有着深刻了解和体认。可以说,他们本身即是书院中人,是书院的内行。具有这样身份的作者咏写武夷精舍,其笔下的书院形象自然值得仔细玩味,也自会与北宋初咏写华林书院的诗作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和风格。
综上,北宋吟咏华林书院诗强调书院作为教育机构的价值和意义,南宋吟咏武夷精舍诗重在介绍书院本身并突出书院的理学意味。两组诗歌,构成宋代书院诗的两种基本内容模式,彰显出各自不同的意义,也为后世的书院诗书写确立了基本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