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造物(组诗)

王志国

在中华洞天，想到缓慢

流水很慢，石头的脚步

依旧跟不上永不疲倦的波涛

侧身让出的路，一半让时间经过

一半留给向上生长的梦想

光阴比流水焦急

追着白发人问来世

只有滴落的水滴，不疾不徐

从高处落下，又涌向低处

蓄积再次出发的力气

最沉默的是石头

被一滴水唤醒

用缓慢的生长，钙化出流水的真身

在这里，奇幻的景致

是对“洞天福地”这个词语最新的解释

那么多的石笋，犹如幼苗被水恩养

那么多的奇石异景，像暗处的花朵

一朵连着一朵，开在幽深的洞窟里

置身其间，恍若在做一个美好的梦

仙境般的宫廷里，每一个到来的人

都忘了自己，也曾是一位神仙

因误入人间太久

竟然忘了，放慢人生

奔忙的脚步

滴水造物

我们慢慢地往大地深处走去

时而埋首，时而躬行

耳畔有水声在暗处流淌

眼前有石头的心，悬在半空

不时有冰凉的水滴，落在我们的身上

——好凉呀！同行人的惊呼

像飞溅的浪花一朵朵

这是六月的江油

狭长的溶洞，把烈日灼心的热

挡在山的外面

幽深的溶洞里

滴水造物犹如神助

小水滴在石头上展示着时间的技艺

在大地的内部，柔弱的水

把钟乳石挂了起来，持久而缓慢

孤独是这里古老的修辞

是一块石头的心，从一滴水启程

用亿万年的光阴在洞天里修行

孤独，是水滴落下

石头站起身来

接住了一群陌生人的惊叹

与诗为邻

因为群星闪耀

历史用一个大唐王朝

给予了诗歌最闪耀的时刻

从江油出发，诗人李白曾喟叹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但他依旧不忘，把蜀中小镇

——青莲，作为自己的字号

写进传世的诗篇

从唐朝到今天

时间比李白更狂

追身而去，不回头

只把一部唐诗扔给后世

把一座空下来的院落

留在青莲镇

住清风，守明月

满目青山翠竹

仿佛诗歌的邻居

那么安静，又那么有情怀

洞藏

因为幽深

这里藏下了一座宫殿

因为曲折，这里的每一步都缓慢

不是沧海桑田转眼间

而是疼痛的伤口里藏着的另一个世界

已习惯了孤寂

脚步放慢

无关风月，风月不是这里的洞藏

洞藏的是烧酒，在这里藏起了烈焰

洞藏的是水滴，蒙恩化身成有灵气的石头

洞藏的是亿万年时光走不出一座洞穴

流水的脚步已经很轻了

收敛的汹涌依旧在暗处暴露了

洞藏的秘密

顺着流水的方向漂流进去吧

宫殿般的洞天里

有一声藏不住的惊叹

等你喊出……

在李白旧宅，突然有一个梦想

要有一处安静的小院

栽修竹以掩小径，植细柳轻扶微风

青石铺就的阶梯上，要有青苔

覆盖住旧时光

要有一双儿女，在院子里相互追逐

用永不停息的欢笑复述我的童年

要有葳蕤的草木环绕

要有一段安静的时光，为我慢下来

匝地的绿荫，是春天缓慢的脚步

青瓦白墙上翘的檐角，是我

因为幸福而微微踮起的脚尖

要有一位相互怜惜的爱人

伴我写诗赏月

把尘世的美好都经历一遍

偶尔也会红着脸，对我说：“夫君，春夜寒凉

且饮一杯，安歇了吧……”

溶洞漂流

一个波浪使身下的橡皮艇

颤栗不安。一个俯冲

让艇上人魂飞九天

一条溶洞里的漫长水系

一根大地腹心喷张的血脉

在三千五百米的跌宕起伏里

沒有哪一艘小艇

不是在浪尖峰谷里加速心跳

没有哪一个人不是在速度里疯狂热爱

那么快的流水，那么狂野的漂流

狂涛尚未推高小船，人心早已失重

在这里，没有什么人

能平复慌乱的心跳

没有人不想抢在激流之前

把一切都抢先爱完

漫游诺水河

诺水碧绿，一块温润的玉

环佩青山。而溶洞迂回

大地的深处，钟乳石姿态万千

从青山的腹腔里，孕育出无数梦幻的枝桠

听呀，幽深的地下河

水流潺潺，穿越千百万年

回答着，洞外一条河流

昼夜不息的问询

漫长的岁月里，诺水河似乎未曾改变

而深埋地宫的溶洞群愈发壮观

中峰洞、楼房洞、狮子洞……

仿佛一个个因惊讶而急剧扩展的嘴巴

在它们迂回幽长的甬道里

暗藏着梦幻华丽的宫廷

以及来自世界的声声惊叹

金川纪略

是一条大河奔流不息

是一个部落，从遥远的象雄走来

就再也没有离开

是一座神山

——嘉绒墨尔多，为一支族裔重新命名

是一句嘉绒藏语：促浸

在民间口耳相传

是一个女王，在河边

垒石而居，修筑王宫与寺院

借隋朝之一隅：偏安

用三百年的时光，把一丝弱水

书写成东女国最传奇的诗篇

是一位苯教大师

——良麦昔饶，在这里出生

并从此走向西藏，讲经弘法

是一缕烽火

灼伤了一个帝王的江山

是两场战争，蔓延了二十九年

一千座碉楼倒下，二十万孤魂还家

输也心酸，赢也说不尽悲欢

时间在伤口里培植新的一天

流水在浪花上流连

去来，皆是疼痛与迟缓

只有群山无言，历经磨难

依旧不忘在旧历里培土，新年里许愿

这古老的河谷山川，是谁？

手植梨树十万

春来梨花一片，秋去雪梨甘甜

从河谷里捧出一个崭新的雪域江南

……俱往矣

只有流水不息，时间不慢

大河两岸，梨花依旧白得耀眼

秋叶年年红得那么绚烂

一个祖国版图上的弹丸小县

它曾经是东女国，促浸、靖化、大金川……

而今，这里只是一个诗人的故乡

是他诗歌里扎人的麦芒

和一个异乡人心中不灭的图腾

金川——

是一只大鹏金翅鸟，振翅高飞

却始终把泪水一样清澈的河流

当作是一条长长的鞭子

飞得再高再远，依旧忍不住

转身：叫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