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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阳光

2018-10-24王小忠

草地 2018年5期
关键词:塔林佛学院草原

王小忠

1

我认为隆达不仅仅是印在纸上的吉祥图案,它在我心中应该是有生命的。因此,在六月的某天早晨,我将它们认真装在背包最上层,而且还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

这次为了去川西北那片草原,我可是准备了好几年。

这条路太远了。从离开那一刻算起,我们已经跑了6个多小时。由于天气不好,若尔盖大草原被雨雪弥漫着。车上人不多,大家都昏昏欲睡。尽管如此,我还是极力抵住疲惫,张大眼睛,怕错过不应错过的眼前风景。车窗不断被雾气笼罩,擦拭一下,茫茫的草原一片朦胧。看到这样的草原,我有点坐立不安。好几年前我就开始计划着,唯独忽略掉了天气情况。既然出来了,这次说啥也是不能反悔的。他们也和我一样吗?也是要去那个心灵中向往已久的天堂吗?于我而言,此行一程,除了那儿估计再不会有如此大的诱惑。既然如此,那么,我为什么还满怀质疑呢?

太阳透过厚重的云层,闪了一下身子,既而又钻进云层里。云层虽薄厚不一,但都向同一个地方奔跑。云集聚在哪儿,哪儿的草地就变得灰暗起来。当然了,灰暗也是沿着太阳的脚步缓慢移动。雨雪算是停了,这让人突然有了希望和信心,然而路面变得不平整起来了,前面有工程队施工。这条路早就该修了,我心里嘀咕着。我们的车子只能暂时停靠在路边,因为必须要等对面积压的车辆先通过,我们才能继续前行。刚刚才有的希望和信心又要被浇灭了。天突然黑了下来,一块一块的云向四处分散,一会儿整个天空就成一片巨大无形的灰色幕布。

不知走了多久,当我在车子的突然停顿下惊醒过来时,发现我已经到了瓦切。

瓦切是要停留的,瓦切这里不仅仅有草原,还有众多的塔林。据说1982年和1986年十世班禅大师先后两次来瓦切,向瓦切人民传经说法,诵经祈福。当地人民为了纪念大师,就在大师讲经的宝座上修建了塔林和108座大小不等的白塔。一千多平方米的经幡围绕着数百以上的经筒,让这片草原有了前所未有的肃穆和壮观。

但凡和景致有关的地方,似乎都和银子挂钩,普天之下毫无例外。瓦切塔林也似乎逃离不出这样的处境。买了门票,领取了经幡和哈达。瓦切的雨很明显要比若尔盖的雨大,塔林四处积水很深。献上经幡和哈达,转过一圈,我就出来了。门口多了几辆车,看样子都是前来旅游的。将塔林定位成景点,那么就不可避免的要求它要具备景点应有的属性,地方特产肯定是少不了的。所谓特产,不过是补骨壮阳的一些常见中草药而已。卖地方特产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见我出来,老远就喊,带点东西回去吧,这些都是好东西。不带了,这些对我没作用,我笑着回答她。带点嘛,来高原了,怎么好意思空手回去呢。我没有接话茬,却无意间说了一句,还穿棉鞋呀。没想到她反唇相讥,很不高兴地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下苦之人,能和你们比吗?下苦人穿得破烂,别笑话。谁不是下苦人呢?我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委屈,没有开口,也不想开口。

从塔林出来,又继续上路了。窗外依然是茫茫草原。我知道,这片草原和对面玛曲的采日玛草原只一河之隔。几年前,我曾徒步穿越那片草原,险些丢了性命。几年之后,当再次踏入这片草原时,曾发誓不进这片草原的那些话变成了戏言。其实我是离不开草原的,说不想进草原应该都是源于当初的害怕。看着遥远的天边,黄河闪动她的腰身,我也似乎发现了她永恒的秘密。这条路还很远,我不得不背起包,继续行走。接下来的路还有多长,我自己也不知道,也无从预料。一切都在眼前,那么,就继续走下去吧。

在距离红原还有四十多公里的地方。我看见了路牌,但怎么也撩不起沉重的眼皮来。等再次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在梭磨河大峡谷中穿行。两小时之后,终于到了马尔康。给文友晓梅打电话,是因为我们找不到一家合适的宾馆。晓梅恰巧在外学习,但她历经周折,总算帮我们联系到了住处,找到一家旅店。这家旅店是靠山而建,十分幽雅,也十分干净。靠山那边种着几棵核桃树,核桃还没有到成熟的季节,果子有些青涩,枝叶繁茂,鸟鸣声声,很适合休养生息。然而所有的一切都阻挡不住周身的疲惫,我倒下去就呼呼入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让人兴奋不已的是天总算放晴了。在马尔康大街上转了一圈,感觉有点饿了。都说到四川,一定要吃一顿火锅。美食街虽然很大,但我却没有找到一家中意的火锅店。在美食街出口遇到一年轻小伙,他说想吃好吃的火锅就去巴蜀崽。他正好也去那儿,可以带我过去。于是,就这样说说走走,不知不觉就到巴蜀崽门口了。到了门口,他说还要等朋友,让我们先进去。火锅很香,却很辣。吃完之后,走路都感觉有点恍惚,眼前也似乎满是金花。

这里吃火锅还送代金券的。我来回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带我们过来的那个年轻人。于是将代金券送于门口处的一对青年。他们接过代金券的同时,瞪大眼睛,神情中满带质疑。我笑着说,我是过路的,不会再来马尔康了,代金券于我而言就浪费了,所以就送给他们。

2

半夜里,我突然就醒来了。感觉房间里湿气有点重,还很闷热。此时的外面很寂静,只有窗外核桃树叶沙沙作响。我没有起来,也懒得去关窗户。心里想着接下来要去色达,担忧、兴奋、激动,所以睡不着了。从地图上看,馬尔康到色达的距离只五厘米。按理说,280多公里的路程,三个多小时应该能到。然而在高原上,时间与距离是永远无法成比例的。

放下地图,又看了一阵相关资料和介绍。无意间搜到一个叫仁增多杰的人,是一家叫金马祥瑞的宾馆老板。是的,这次住宿一定要提前联系,到色达之后万一没有住处,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按他所留的电话,我打通了。很快有人接电话,话语十分客气,并不因深更半夜骚扰而恼火。原本是抱着试探的心理打的电话,想不到人家如此有耐心,介绍色达的同时,还认真说了路途上应该注意的事项。我有点鄙视自己,总是拿小心眼衡量身边的一切,而错怪了大度之人的良善之心。

仁增多杰在电话里说他是辽宁人,在色达县城开宾馆已经有五六年了,还说他的一切都和色达五明佛学院有关,名字也是寺院里一位上师起的。同时也提到最近旅游的人很多,房子紧张之类的话。言下之意,就是房间要提前预定。我思考了一下,还是将订金转给了他。之后,心里又有了悔意,一个辽宁人,名字叫仁增多杰?开宾馆与寺院有关?总感觉哪个地方对接不起来。许多烦恼都是无端的猜测萌生出来的。我对自己说,睡吧,既然我是去色达五明佛学院的,就应该具备一颗放下的心。自我安慰的同时,我又发现,任何一件事情里,包含的何尝不是欺骗与自我欺骗呢。

为了赶路,我们错过了许多美景,一直到壤塘的分岔口,我才舒了一口气,美美地撒了一泡尿。

至此,我们才真正进入了国道317线最为凶险的地段。317线是川藏公路的北线,是很古老的一条川藏路,最初从成都起,到西藏那曲止,后来又延伸到西藏阿里地区噶尔县,全程两千多公里。说起川藏路,大家都会提起318线。而317线作为318线的支线,很多人都忽略不提,大概是317线过于凶险吧。川藏线上大多是货运车,过于凶险自然就不在选择范围之内。317线的路面还算很平整,就是太狭窄。一面是犬牙交错的岩壁,一面是奔腾汹涌的江河。公路似蛇,崎岖蜿蜒。偶有货车往来,一声长笛令人惊悸,一颗心总是悬着的。

夏季多雨,长期在高原生活的人们对此体会更深。还好,我们顺利通过了317线多处凶险路段。没有遇到落石,也没有遇到交通堵塞或车辆碰撞。到色达五明佛学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天晴了,这样的晴恐怕也是短暂的,因为大片云还在山顶奔跑,亮出来的天空格外深蓝。

去色达五明佛学院是多年前的心愿,期间行动过两次,一次从四川唐克返回,一次从青海达日返回。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可笑,都到半途了,却突然没了决心。又一想,一生都在行走,那么就不要在乎走到哪儿。实际上沿途的景色在我们眼底,从眼底跑过去的风景已经给我们带来了众多无可挽回的缺憾,执意在乎目的地,那不是无法自我原谅的借口吗?

色达在我心里就是梦境。也许是朋友拍来的照片,让我动了那颗骚动不安的心。也许是朋友的诉说,让我对那片土地有了皈依的想法。总之,色达就是我心里的天堂。在那里,你会遇到神灵,会遇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也会遇到另一个自己。在那里,所有的美好都会云集而来,所有的感叹都会空乏无力。这是典型的相由心生。实际上,在色达五明佛学院仅有的三个小时内,我已经完全颠覆了之前的所有想法。

3

僧舍窗台上摆放着几盆花,都是极为常见的太阳花,谈不上名贵。刚刚又下了一场太阳雨,地面湿滑,加之修建遗留的砖砾瓦块,十分难走。看不见流水,而水流的轰响却传入耳中。水道在地下,上面用石板盖着,未盖严的地方自由奔跑的流水清晰可见。据说生活在这里的僧尼们生活十分拮据,条件也十分艰苦,打水购物都要去很远的地方,但深入此地前来修行的人却成千上万。我是常人,自然不能理解他们的苦修,更无法深入其内。

云朵从东飘到西,西边的山坡就暗了下去,靠西边的一排排僧舍也暗了下去。而那些花并没有因为云朵的漂移而显出妩媚和娇弱。

雨又来了。对面的商店立刻挤满了人。和我交谈的是位年轻的觉姆(藏区称出家女子为觉姆,是一种尊称),她说话干净利索,将所售之货巧妙地用宗教语言作以阐释,得体的同时,又让人不得不心悦诚服。她是河北人,说到色达五明佛学院修行已经有十多年了。一切都不简单,一切又都如我所想那么简单。这里的素食饭馆,简单的住宿,乃至商店超市,我想都是由寺院会统一经营管理吧。而那些觉姆们在这里售货,为众人提供方便,算不算修行?和她交谈的过程中,她的言语之中充满了说教。除了她想说的之外,其他的再不肯透露半个字。最后我还是买了一顶自己极不喜欢的帽子,说不上是为什么。

窗台上那几盆花依然鲜艳,十分狭窄的巷道里走出来几个觉姆,她们边走边聊着电话,半遮脸庞,看起来悠闲自如。我拍了一张照片,其中一位觉姆走过来,毫不客气地让我立马删除。照片是删除了,而我的心里却产生了另一种想法。不是说修行之人,必将身躯视为外物吗?而她却对自我形象十分注重。如她所言,我是侵犯了她的肖像权。拿着相机肆无忌惮,是对别人不敬,对修行之人,实则有扰,我是罪有应得。等我回头一望,她们已经消失在另一个小巷里,诵经声隐约可闻。

太阳出来了,高原上的太阳射在皮肤上,并不会感到热,而是像针刺一般疼。整个喇荣沟立马明亮起来。重重群山环绕之中,整条沟里的僧舍,密密麻麻搭满了四面的山坡,不计其数的绛红色小木屋,延绵无数,一眼望不到头。佛学院的大经堂建筑规模虽都不大,但装饰辉煌而考究。僧侣来来往往,游客也来去匆匆,空气中充满生机和祥和。

是梦境,也是现实。在距离色达县城20多公里处的一条叫喇荣沟的山谷中,游人竟然多于僧侣,俨然是更像一座别致的城市。

是天堂,也是虚幻。佛学院在那条叫喇荣沟的山谷中,谁能保证再过几年会不会和其他旅游胜地一样,开始收门票,也有解说员。或者说,佛学院将成为桃源,你再也找不到进谷的路。

我笑了笑自己多余的想法,并且十分认真地拍了几张摆放在窗台上的花。

那些花朴素大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4

见到仁增多杰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虽然是辽宁人,但因久居高原,脸蛋上或多或少也是染了红晕的。金马祥瑞宾馆还不错,干净整洁,是典型的藏式风格的宾馆。

喝了一碗参鸡汤,感觉自己又精力十足了,可是我突然感觉肩膀生疼。同行的两位大哥黑天半夜陪我去找药店。色达县城的夜晚很静,除了那些昏黄的夜灯之外,你看不出这里是高原之上的一座县城。

药很贵。我有意和药店老板讨价还价。

这么贵?比我们那儿贵了几倍。我说。

他问我,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说,当然是坐车来的呀。

他又问,路好走吗?

十分难走。我说。

这不对了嘛,药也是坐车来的。他笑着说。

回到房间已经很迟了,躺在床上基本没有睡意。280多公里足足跑了七个半小时,想着天亮之后的返回,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同行的大哥说,接下来要去丹巴甲居藏寨,还有亚青寺院。我知道那条路更为遥远,仅过道孚县就要三四个小时,而且落石很多,一旦堵住,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谁也说不清。

我们用短信交换着意见,一会儿西,一会儿东,明明正在说着道路的尽头却突然议起色达的天葬来。天葬台我们没有去,死亡对虔诚的信徒来说,只是轮回的一部分。我也是信徒,但我却怕。尽管都说尘归尘土归土,而真让我目睹天葬,我就开始担心我的灵魂会不会就此遁入地狱了。

天刚刚亮开,两位大哥就来敲门。我生生将自己捂在被子下,没有回应。八点之后,才知道他俩昨晚未曾合眼,说有强烈的高原反应,头痛欲裂,神疲乏力,而且脸色惨白。他们半夜去找仁增多杰帮忙,没有打扰我。仁增多杰让他们打开窗户,还说,海拔四千多米,这点反应是正常的。无奈,两位大哥只能抱膝到天亮。

我们还是选择原路返回,过了壤塘界道路变得稍宽些,但却堵车了。晴朗的天空,阳光很猛。路边一树一树的花椒,青的饱满,红的张口,浓香扑鼻,十分诱人。我们下车偷摘了一点,匆忙中,手指被花椒树上的刺扎了许多小洞。炖鸡,做火锅,腌泡菜,说啥也是不能缺少花椒的。扎破手也值得。

路通了,我们在车上谈论昨晚说起的天葬,也谈论到丹巴和亚青,以及跑马溜溜的康定。奇怪的是,我始终无法全身心投入。心里明明认定是同路人,可大脑里不断跳出那些在佛学院修行的觉姆来。每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她们除了念经,还会做些什么?同在红尘之中,如何做到放下?又如何做到遗忘?

两位大哥的话题又回到佛学院,我却想起马尔康的火锅来。只是可惜,代金券已经送给别人了。刚离开马尔康,谁能想到会返回来呢?这种反复多像奔跑在路上的我,始终无法认定哪一条才是到达目的的路。这种反复,却也是一生难以预料的。无论如何,在前行的路上,有溫暖的阳光,也算是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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