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立而破:顾颉刚治古史的取向
2018-10-24徐雪云
徐雪云
摘 要:顾颉刚因编撰《古史辨》而一举成名,其“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说对如何研究古史提出了新的方法。顾颉刚治古史的目的是“建设”,方法是“破坏”,其治史渊源、治史目的、研究方法以及史家责任等方面都反映了他治古史的这一取向。
关键词:顾颉刚;古史研究;建设;破坏
中图分类号:K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8)08-0176-02
顾颉刚(1893-1980年),中国现代学术的奠基人之一,领导了中国现代学术史上颇具影响力的“古史辨”运动,为后世研究古史拓宽了方向。他因勇敢疑古辨伪而成为“古史辨派”的主导人物。究其治古史的取向,可用“为立而破”做概括,大致可从以下四方面窥见一二。
一、传统与新知
顾颉刚的治史渊源既有古人启迪也有近人引导。
让顾颉刚心里埋下了疑古种子的人是崔述。《崔东壁先生遗书》是崔述一生的治史结晶,他认为只有经书记载的内容才能相信,其他诸子百家的传说和神话都不可相信,承袭了司马迁“考而后信”的原则。由此,崔东壁的书启发了顾颉刚‘传、‘记不可信。之后在点校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时,顾颉刚又被姚的精神所震荡。该书颠覆了他以为已经熟识的关于汉、魏、六朝時代的书籍、政治和学术情况的知识脉络。顾心中又多生了些困惑——既然古书该疑,那经书还能确信吗?另外一个对顾颉刚疑古学说具有重大震慑的人物是郑樵。他在《古史辨》第一册中曾经这样写道:郑樵胆子大,敢于批判前人;因为他的大胆,启发了我对《诗经》的怀疑,于是,我要走出齐、鲁、韩、毛、郑五家的传统思维模式,自己来寻找《诗》的真谛。可见,顾颉刚因郑樵的启发而增添了疑《诗经》的勇气。
到北京大学以后,胡适成为顾颉刚疑古道路上的引路人。胡适曾这样自述:大概我的古史观是目前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待到金石学、考古学发展上了科学合理道路之后,用考古掘出的实物资料,逐步地拉开东周之前的古史。[1]顾颉刚接受了这个观点,并据此得出“东周以上无史”的结论,于是以禹为切入点,把有记录的信史自东周讲起。胡适在《实验主义》一文中强调治史须秉持“历史态度”,即探究历史形成的原因、发生的经过、演变至今的结局,但凡一事物,总是找出它的前因后果。顾颉刚沿用了这种方式,他此前对于逻辑学原理和方法就有过一些认识,接触到胡适的这种治学方法后,更加敬佩,促使他对于这一科学方法的理解和运用,从多角度多学科的方向来研究某一个时代古史观的形成。民国十一年(1922年)春,胡适举荐顾颉刚编撰《中学本国史教科书》,整理《诗》《书》《论语》的古史传说[2]。正是这次经历,他偶然发现古史产生的序次和排列的形式与古书出现顺序相反,层累地造成。随着疑古之风形成潮势,顾颉刚被置于人前,自是他努力颇多的结果,也免不了众人的拾柴致力,钱玄同便是其中之一。
钱玄同提出斟辨“伪事”,甚于斟辨“伪书”的明确观点,疑古之风进而得以吹进史学的范畴。从顾颉刚与钱玄同往来的书信看,“疑古”二字在民国十年(1921年)一月是他先向顾提出来的,并公开倡导要敢于疑古,治古史不可存考信于六艺之见,并在民国十四年(1925年)八月改废钱姓而以疑古玄同定名。
关于顾颉刚治古史的学术渊源,他本人有清晰且全面的叙述:我的学术工作,开始于郑樵和姚、崔两人。崔东壁使他明白,“传”“记”不可尽信;姚际恒则启迪他,除“传”“记”不可信外,“经”也不可尽信;郑樵教会他,做学问当融会贯通,进而激发了他对《诗经》的疑虑。所以顾颉刚的胆量越来越大,敢于打倒“经”和“传”“记”中的一切偶像,他编撰《古史辨》的主导思想,从远的来说是始于郑、姚、崔三人的学说,由近的来看则是受了胡适、钱玄同二人的启迪和帮助[3]。
二、破坏与建设
顾颉刚主张在古史研究过程中,应当先破坏而后建设。在破坏与建设的考量中,他明确表态:“破坏”和“建设”是统一而非对立的。“破坏”的最终目的就是“建设”,但因学术范围之广,个人能力受限,只能致力于一面,于是选择了“破坏”,揭露伪史的局部真相,引导后来者去领会真史。使得金针度人,以期绣出更美的鸳鸯。
研治史学所依据的基础是史料,从史料而得历史,这就对史料的真实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浩繁的史料须先慎审辨伪,若是跳过这一步骤,不加择辨就运用,即使有所著述,一深究内容,便是纸糊的窗户,自然就丢掉了该有的价值。顾颉刚说:“我而今的研究仅只是在破坏伪古史的层面用力而已,我很乐意向这一方向做些功课。促使破坏以后得有新建设,同时也可以用建设的材料做破坏的工具”[4]50-51。破坏与建设本是一体两面,二者相辅相成,破坏是为了建设,建设离不开破坏。以现有的资料和技术辨明伪史,扫除建设真史道路上的绊脚石,在此基础上继续考究古史提出问题,不断循环往复,推翻伪史,获得真史。
学人皆知,建设比破坏要紧,顾颉刚又岂不知建设真史的事比击倒伪史重要,但他更加明白学问之海如此浩瀚,个人之力极其有限,因而不能一人包揽所有学术作业。对于学术渊博的清醒认识促使顾颉刚在破坏伪史的小径上踽踽前行。
对于部分学者提出不破坏而建设,顾颉刚明确反驳道:想要不破坏而得建设,这话固然好听,但可惜只是一种空想。古史辨派的一个核心观点——移置历史,即在“破”上古的同时,“立”在移置的历史之中。例如,古史辨派并非仅只单一地考定一书一文的成形时期是否和传统学问所判定的一致,而是进一步考究和反映成书年代的历史记忆,真正践行着“我先把世上的东西当成许多零散的质料,再用了这些散碎的科学方式付诸种种零散的材料上,就欢喜归类、对照、尝试、追求在果。更勇于作总括、立设想、汇集证明假设的论据而得出了新的主张”[4]96。由此看来,没有破坏厘清真伪为先,建设真古史恐怕只能沦为空谈。
探寻顾颉刚破坏古史之由,我们发现如下三点:其一,抛砖引玉,引起重视。有学者研究发现,《古史辨》汇集个人信札发表,是顾颉刚有意为之,这样带来的直接后果是,他们发现的问题成为世间公有的问题,众人致力解决。从而实现揭露伪经和伪古史的局部真相,再引后来者去领会真经和真古史的目的。其二,学海浩瀚,时间、才能有限。学问深似海,个人渺如粟,虽有壮志雄心,想要容纳百川,但终究敌不过时间赋予的生命长度。在如此有限的期限内,顾颉刚只能“局限”在一个小区域里做深切的作业,只待有一天,再有几个人出来接受这些结论且综合,便可以查缺补漏,把后来的学人们带入一条通途。加之顾颉刚认为自己的专业素质根底弱,考古学的知识也很匮乏,他清醒地意识到,古史研究不仅限于文献资料的互证,还需要考古学取得的实物资料来补充,但受限于自身素养,难以实现两全。其三,术有专攻,分而治之。顾颉刚在《古史辨》第四册写道:自己虽主要致力破坏伪史,但古史范畴太大,不能以自己所知的综括全部,自己须和他人分工作业。并指出:处在当今时期,钻研学术除了分工以外再无他法,分工的职业无高低之别。寻常人若能早日有此学术分工合作的认识并付诸实践,那专业领域的人士便可更加专注一事有所收获。
三、辨伪以求真
顾颉刚治古史自始贯穿的方法就是辨伪,与考古学家辨,与先贤同侪辨,由辨伪而论证问题,明晰问题。
顾颉刚曾经说:“我的工作,在消极方面说,是希望替考古学家做扫除的工作,使他们的新系统不致受旧系统的纠缠”[5],但他同时也申明:“像三皇五帝这类问题在考古学上也是无法证明的”[6]5。大家既然不能在考古学上获得确认的根据,也不能在考古学上获得否定的根据,那么,想要借助考古成果来证实古史的人该怎么做呢?难道可以永远“存而不论”吗?但是在书籍里,我们若专心考究,则其迹象更为明朗。
可见顾颉刚考辨古史的主要方法就是以文献证文献,他不否认考古学在这个过程中所能发挥的作用,但明确表述了考古学方法在研究中的不足,因而更加肯定自己的研究方法,现实中他也较少涉及对考古史料的运用,也许这是他“避短”的一种做法吧,诚如他自谦:“学问的根柢打得太差,考古学的素养太缺乏”[4]5。这也是他日后为人所诟病之处。文献史籍终究是由人所著,难以完全真确客观,加之年代久远,能留存的更是寥寥,这无疑也增加了文献互证研究的难度。
从《古史辨》的编撰看,多是以众人就古史问题中的某一分歧点而展开的讨论或文章所汇。如由《辨伪丛刊》而申明古史考辨的目的和古史观的相关讨论,顾颉刚作《论<辨伪丛刊>分编分集书》,四月后又作《论伪史及<辨伪丛刊>书》,就此问题钱玄同两月后成《论今古文经学及<辨伪丛刊>书》,顾再以《答编录<辨伪丛刊>书》复,胡适亦作《<辨伪丛刊>体例书》。又如,顾颉刚于1923年2月作《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同年5月13日刘■藜致书顾颉刚发问《读顾颉刚君<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的疑问》,同月钱复顾《答顾颉刚先生书》,6月胡堇人作《读顾颉刚先生论古史书以后》,大约半月后顾复书《答刘胡两先生书》及《讨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刘于翌年8月复《讨论古史再质顾先生》。《古史辨》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通过“辩”,把问题置于台面,引发关注,经各抒己见而汇成一时代的见解,以期寻得一合理解释,从而辨明古史的真伪,由“辩”得“辨”。
如上所述,顾颉刚考辨古史的方法大致为:提出问题,讨论问题,深入问题。这是始终立足于在客观上真实认识古史及依据各时局来释说各自古史。需要注意的是,在顾与他人的讨论之后并非仅简单的论辩汇编,而是真实反映了古史讨论过程中关于某一问题的各家所言,详尽显示出个人与他人考辨古史的观点和见解,是一个不断推进的动态发展过程。
对顾颉刚持批评态度的学者们认为顾的做法“疑古太过”,方法失当。对此,我们并不否认,但需要申明的是他的初衷从未动摇,最终是要实现求真。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说:“很多人以耳代目,认定顾先生一生的工作纯是辨伪,其实先生除了辨伪之外还有求真的一面,而且辨伪正是为了求真。”[7]顾颉刚探索通过致用实现求真的治史路径,并且他认为研究历史须注重证据,重证据须探寻缘由,最终目的在止于至真。胡适也强调:“我们整理国故,只是要还他一个本来面目。”[8]122可见,他们一致认为研究古史最终是为获得真实的古史,实现重建古史的目的。但同时他们也承认,此种“真相”和“原本面貌”不易得知,难得认同。
四、理性与责任
常有学者将古史辨派、《古史辨》抬到一个较高的位置,但顾颉刚本人对此则有着较客观地认识,“我希望大家知道《古史辨》只是一部材料书”[9]3,这不仅是他对《古史辨》的定位,更是一位學者在做学问时表现出的谦逊谨慎与本真质朴,同时也是他研究古史的基调。顾颉刚深知:任何一种的学问,对于个人,都太大了。一个人只能做学问的某一部分,所以在古史研究中,他选择了破坏,这是应了学术发展的要求,也是个人理性的驱使,破坏与建设只是学术发展的分工侧重不同,绝没有优劣之分。正是如此,他认为疑古派不能自成一派,并始终坚持“破坏”是为了“建设”,疑古与释古分属“建设”的不同阶段而已,疑的是古史中杂有的伪史,释的是古史中的真史,最终是为实现存真。顾颉刚充分认识到自己的研究目的与社会的发展动向一致,所以坚信通过“辨伪”的途径,剔除古史记载中的污垢,重求真,寓致用于求真,从而为建设真古史铲清障碍。
顾颉刚一直以试图在中国古史研究中掀起一股改革的浪潮为己任,充分显示出对学术研究的自信,汇集一个时代的见解,把握一个时代的脉络,不囹囿于先前的框架模式,勇于开拓新的研究方向,并且鼓励后来学者也当如此,从而在根本上形成一种新的学术氛围,促进学术进步。同样,作为学者应当敢为人先,绝不能受偶像因素牵绊而妨碍了自己的求真初衷,如此,学术便可得到充分发挥。
顾颉刚生活的年代,外有帝国主义的觊觎,内有封建主义的压迫,中国社会面临风云骤变。对外顾颉刚无力回天,但对内他毅然提笔宣称:“我的《古史辨》工作则是对于封建主义的彻底破坏”[4]28。关于学术与时势的分析,顾颉刚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在现今这种局势里,《古史辨》的问世势必被学界所讥讽,但他认为如果无法更正旧理论,就难以建设新国家,他成书的主旨在于使古书仅为古书,古人仅为古人。不以时势左右自己的初心,任凭外在环境如何变幻,身为史家,为真史发言的本心不曾有丝毫动摇,史家之责任感由此得以完美诠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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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田露.顾颉刚和傅斯年的档案文献鉴辨思想的比较研究[J].兰台世界,2013(S3)
[3]葛兴苗.顾颉刚“古史层累说”探析[D].保定:河北大学,2014.
[4]顾颉刚.古史辨:第1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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