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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尤身份考证

2018-10-21李国栋程海芸

关键词:基因

李国栋 程海芸

摘 要:蚩尤是“中华三祖”之一,但仅凭汉语文献却无法说清他的身份。本文通过稻作考古、铜器考古、环境考古、基因以及苗语口传资料的交叉互证,证明蚩尤的实名为“尤”,民族为“苗族”,生日是“4200-4000年前”,出生地是“山东西南部”,籍贯是“湖南澧阳平原城头山遗址”,职业是“九黎君”。

关键词:苗语口传文献;稻作考古;铜器考古;环境考古;基因

中图分类号:C9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8)01-0132-07

Abstract:As one of the three ancestors of the Chinese nation, Chi You, the identity of whom is hard to figure out with Chinese documents available. Through the mutual proof among archaeology of rice cultivation, bronzes, environment, genetic research,and oral materials of Miao nationality, its confirmed that Chi You, with the name “You”, was of Miao nationality, born in 4200-4000 A.D., in the southwest of Shangdong province. His birthplace is Toushan Site, Pingyuan City, Liyang, Hunan Province, and he worked as the Monarch of Jiuli.

Key words:oral materials of Miao nationality; archaeology of rice cultivation; archaeology of bronzes; archaeology of environment; genetic research

蚩尤是“中华三祖”之一,但其身份至今不甚明了。因此,本文拟在学术层面对其身份进行一次考证。换句话说,本文想给蚩尤正式申报一个户口,填写出他的“姓名”“民族”“生日”“出生地”“籍贯”和“职业”。

一、蚩尤实名及其族属

《史记·五帝本纪》曰:“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此外,还有许多汉语典籍记录了蚩尤,内容非常相似,都说蚩尤曾在山东、河北一带与黄帝打仗,涿鹿战败后被黄帝“禽杀”。由此判断,蚩尤虽为远古传说中之人物,但历史上确有其人。黄帝是公认的华夏族祖先,而蚩尤则被贵州、湖南、云南等地的苗族尊为始祖。

包括苗族在内,所有稻作民族远古都没有创造文字。两河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和黄河文明都创造了文字,但这四大古文明都不种植水稻,而是以粟作或者麦作为主要生计方式。虽然有些苗族学者主张苗族的文字是在迁徙途中丢失的,但从宏观的角度审视,这种意见是不正确的。笔者曾考察过玛雅文明,玛雅人也创造了文字,但他们种植玉米,不种植水稻。当然,没有文字并不等于说苗族的口传记录不可靠。相反,因为苗族的口传经典是直接面对祖神唱诵的,如果篡改就会遭到祖神的惩罚,所以它所传达的内容反而非常可靠。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比可以按照统治者意志篡改的文字记录更可靠。

苗语分为三大方言,笔者调查后得知,在苗语三大方言区,蚩尤并不叫“蚩尤”。

(1)苗语东部方言称“蚩尤”为“poub youl”,汉字作“剖尤”,意为“尤祖公”。

(2)苗语中部方言称“蚩尤”为“yel”(yul)或“ghet yel”。“ghet”意“祖公”,“yel”(yul)为人名,所以“ghet yel”也是“尤祖公”的意思。(3)苗语西部方言中是否有“蚩尤”这一称呼,不确定。有苗族学者认为[1],苗语西部方言称“蚩尤”为“zid yeuf”,汉字作“孜尤”或“之尤”。他们认为“孜”指父亲,“尤”指爷爷或男子汉,所以“孜尤”可以直译为“父爷”,“父爷”是个祖父联名。但是,“zid yeuf”中未见蚩尤本人的名字,不符合苗族的子父祖联名制,所以这个“zid yeuf”恐怕不是纯粹的苗语,苗语西部方言中原本应该没有“蚩尤”这一称呼。苗语西部方言中有“格蚩爷老”(Gid Chib Yeul Laol)这样的人名。《格耶爷老 格蚩爷老》唱道:

“过去的事现在还知道,知道格耶爷老当年住劳坞,劳坞距离笃纳伊莫十七里;

也知道格蚩爷老当年住劳錮,劳坞劳錮相距一百二十里。

格蚩爷老开始住在嘎荡氐伊塝大平原,那里有一条大河拐七道弯。”[2]81-88

有学者认为,引文中的“格蚩爷老”(Gid Chib Yeul Laol)就是蚩尤[2]11。但是,从苗语西部方言的发音和意义上判断,“Yeul”与苗语东部方言的“youl”和中部方言的“yel”相通,而“Laol”即“老祖公”,所以“爷老”(Yeul Laol)也是指蚩尤,意为“尤祖公”。“格蚩”(Gid Chib)置于“爷老”(Yeul Laol)之前,按照苗语子父祖联名制的顺序判断,“格蚩”(Gid Chib)应该是蚩尤的儿子或下属的名字。总而言之,“格蚩爷老”(Gid Chib Yeul Laol)不是指蚩尤本人,而是指蚩尤的儿子或部下。

另外,苗语西部方言中还有“蒙尤娄”(Hmongb Yeus Loul)这样的称呼。《苗族遷徙史歌·战争迁徙》唱道:

“黄水河流十二岔,是蒙博娄的地方。

浑水河流十二湾,是蒙尤娄的地盘。

蒙尤娄要怎么呼,蒙博娄要如何喊。

蒙博娄就叫博娄,蒙尤娄称为尤娄。”[3]

这段引文中的“蒙尤娄”(Hmongb Yeus Loul)才是指蚩尤。“Yeus”与苗语东部方言的“youl”和中部方言的“yel”相通,“Loul”即“老祖公”,而“Hmongb”则是西部苗族的自称。因此,“蒙尤娄”(Hmongb Yeus Loul)也是“苗族尤祖公”的意思。

综合苗语三大方言区的称呼判断,“蚩尤”肯定不是蚩尤的实名,“蚩”应该是敌对方强加给他的蔑称。他的实名叫“尤”,被本族人尊为“尤祖公”。其实,通过苗族口传资料的印证,我们不但确认了蚩尤的实名,同时也确认了蚩尤的族属,即苗族。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终于为蚩尤填写出了户口本中的“姓名”和“民族”。接下来,我们还要为他填写“生日”和“出生地”。

二、蚩尤的实际生存年代及出生地

从前文引用的苗族古歌《格耶爺老 格蚩爷老》来看,“格耶爷老”和“格蚩爷老”的敌对方叫“格炎敖孜劳”(Gid Yieb Vaos Zyul Laol)。“Vaos”的音值为“ao”,与汉字“夏”的上古音“ea” [4]121相通。西部苗族古歌《尼婆巴布与尼爷巴布》中也出现了“Vaos”(敖),被注释为“汉族”。严格地讲,苗族古歌中的“Vaos”指汉族的前身夏族,也就是说苗族认同汉族是在汉族尚被称为夏族的远古时代。

在西部苗族古歌《直米利地战火起》[2]67-80中,蚩尤的儿子或部下“格蚩爷老”(Gid Chib Yeul Laol)和“格娄爷老”(Gid Ndlwl Yeul Laol)曾与“沙蹈爵氐敖”(Shad Ndraos Job Dik Vaos)交战,而“沙蹈”(Shad Ndraos)这个音与《苗族迁徙史歌·战争迁徙》中提到的与“蒙尤娄”交战的“沙陡”(Shuad Ndrous)相通。苗语西部方言中的“Shuad”指“汉族”,但“Shuad”并非“汉”字的音译,因为“汉”字的上古音也发“han”,与“Shuad”相差甚远。同样使用苗语西部方言的老挝苗族称汉族为“Suav”,与“Shuad”“Shad”相通。至于“Suav”这个音,有学者认为是“西华”的音译,表示“西边的华夏人”

黄秀蓉:《“Hmoob”、“Mab”及“Suav”,美国苗族“Hmoob”人的自我认同与族群分野》,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会苗学研究专业委员会2016年学术年会论文集,第86-93页。

。不过,从音韵学角度讲,这一解释并没有说服力。根据《汉字古今音表(修订本)》[4]313的古音复原,“西”的上古音发“siei”,“华”的上古音发“hoa”,所以“Suav”不可能是“西华”的译音。远古时代的中原地区分布着许多华族部落,他们被统称为“诸华”,而“诸华”的“诸”上古音发“ia”,所以“Shuad”“Shad”和“Suav”在音韵学层面更像是“ia hoa”(诸华)的约音。因此,“沙蹈爵氐敖”(Shad Ndraos Job Dik Vaos)这个名称中所包含的“Shad”和“Vaos”就分别代表了“华族”和“夏族”,而这两个族称的同时出现则表明,华族和夏族已经结成华夏联盟了。

自《尚书》以来,华夏族的“华”与“夏”被释为同义。也就是说,汉族的前身既称“华”,也称“夏”,或称“诸华”或“诸夏”。但是,从苗语“Shuad”“Shad”“Suav”和“Vaos”来看,华夏族原本分为“华族”和“夏族”,直到与蚩尤争战时两者才联盟为“华夏”,即“沙蹈爵氐敖”(Shad Ndraos Job Dik Vaos)。因此,从蚩尤方面来说,他们有时与华族的“沙陡”争战,有时与夏族的“格炎敖孜劳”争战,有时又与“华夏”联盟的“沙蹈爵氐敖”争战,并最终败给了“华夏”联盟。

从这个背景思考,蚩尤的生存年代应该在4 000年以前,但也不会太早。因为当时夏王朝虽然尚未建立,但华族和夏族已经结成华夏联盟,离建立夏王朝只有一步之遥了。迄今为止,有许多文献都将蚩尤的生存年代定在距今5 000年至6 000年前,即使是贵州省最官方的文献《苗族文化大观》[5],也将其生存年代定为“5000年前”。但是,果真有那么早吗?

汉语文献和苗语口传资料都说蚩尤是最早制造铜制兵器的,所以我们可以从铜器考古的角度来判断蚩尤的生存年代。

(1)《世本·作篇》曰:“蚩尤作兵。”

(2)《管子·地数篇》曰:“蚩尤受庐山之金而作五兵。”

(3)《龙鱼河图》曰:蚩尤有“兄弟八十一人,并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行天下。”

在古代,“金”指“铜”,所以蚩尤集团肯定是冶炼铜矿来制作兵器的。铜矿冶炼技术传自西亚,所以中国西部出土的铜器比较早,可以追溯到5000年前,而东部则比较晚。山东省胶县三里河遗址出土了两段黄铜锥,年代距今4 400年至4 000年。如果以长木杆为柄,端部按上铜锥的话,那就是尖锐的兵器了。另外,栖霞市杨家圈遗址出土了一段铜条,诸城市呈子遗址和长岛北长山岛店子遗址出土了残铜片、日照市尧王城遗址还出土了铜渣。上述遗址皆属龙山文化时代,由此可知,山东半岛的铜矿冶炼最早可以追溯到4400年前,此后逐渐在山东半岛普及开来。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山东半岛制造铜器的蚩尤是不可能生活在5 000年至6 000年前的。在5 000年至6 000年前,西亚的青铜冶炼技术和甘肃的黄铜冶炼技术还没有传到山东半岛。

苗族古歌告诉我们,苗族稻作集团曾在黄河下游种植水稻,所以稻作遗址也可以帮助我们判断蚩尤的生存年代。山东半岛南部的尧王城遗址出土了4600年前的炭化稻,北部的杨家圈遗址出土了4500年前的稻作遗存。由此可知在4 600年至4 500年前,稻作文化已经传遍了山东半岛。日照市两城镇遗址的龙山文化早期地层出土了2粒粟;龙山文化中期前段地层出土了91粒粟、2粒黍、448粒稻和1粒麦;龙山文化中期后段地层出土了5粒粟、4粒黍、6粒稻和1粒麦。根据这一考古证据,凯利·克劳福德、赵志军、栾丰实等学者在《山东日照市两城镇遗址龙山文化植物遗存的初步分析》中提出了这样的结论:“通过对两城镇遗址浮选结果中稻和粟在数量和分布密度上的对比分析,我们认为,在当时的经济生活中稻可能比粟占有更重要的地位。明确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在这之前人们一直认为粟是华北绝大部分地区最主要的,也可能是唯一的农作物。”[6]91粒粟、2粒黍对、448粒稻这一数量比清楚地告诉我们,自龙山文化中期的4300年前起稻作成为山东半岛的主要生计方式。大汶口文化是粟作文化,而龙山文化则以稻作为主,粟作为辅。山东半岛生计方式的这一转变,说明4 400年至4 300年前曾有大量稻作移民迁入山东半岛,而这些稻作移民就是苗族稻作集团。苗族稻作集团后来在蚩尤的领导下,在山东半岛呈现出压倒粟作文化的优势,蚩尤也因此被封为“战神”,但最终还是败给了华夏联盟。至于其失败的原因,苗族古歌传唱的是“老天爷心眼坏了”“丢了龙心”,或“雷老五(雷公)偏袒黄赤二龙”。仅从神话学的角度考虑,我们很难理解这些话语,但如果将其与环境考古学结合起来,便能领悟到其中的真意。

根据日本著名环境考古学家安田喜宪的研究,4 200年至4 000年前,东亚气候出现了明显的寒冷化。安田喜宪研究团队曾对日本鸟取县几乎没有受到人为干扰的东乡池底部地层进行年缟分析,结果发现4 200年至4 000年前的年缟堆积物中硫磺总含量持续减少,这说明在此期间海平面不断下降,而海平面不断下降则意味着气候持续变冷[7]。根据安田喜宪研究团队的这一研究成果,我们可以断定山东半岛在4 200年至4 000年前也经历过相同的气候寒冷化过程,温暖湿润的山东半岛变得低温干旱,其结果直接导致苗族稻作集团失去了稻作优势,并最终败给了以粟作为基础,并能很好地适应低温干旱气候的华夏联盟。作为“战神”,即使蚩尤再能打仗,如果夏季低温少雨,并由此导致稻作连年减产甚至无收,他也不可能打赢。天气为什么會越来越冷、越来越干旱?对于无法理解气候寒冷化的苗民来说,只能认为是“丢了龙心”或“雷老五(雷公)偏袒黄赤二龙”。因此,蚩尤的失败并不能怨蚩尤,只能归结为“老天爷心眼坏了”。

以稻作为主要生计方式的苗族稻作集团进入山东半岛当在4 400年至4 300年前,而山东半岛铜器考古所给出的年代是4 400年至4 000年前,因气候寒冷化而导致蚩尤兵败的年代又是4 200年至4 000年前。如果将三者给出的年代交叉互证,我们则可以断定,蚩尤的实际生存年代应限定在4 200年至4 000年前。再加上龙山文化时期的汶上县蚩尤墓、巨野县蚩尤墓、阳谷县蚩尤陵都集中在山东西南部,所以笔者可以断定,蚩尤的出生地就在山东西南部。《苗族神话》[8]说,蚩尤诞生在黄河岸边的“阿吾十八寨”,而山东西南部确有黄河必经水道,其两岸则是连片的低湿地,非常适合原始湿地稻作。总而言之,蚩尤生在山东,长在山东,并最后埋葬在山东。黄帝擒杀蚩尤后,九黎稻作联邦崩溃,大批苗人撤出山东半岛,于是,华夏联盟便统一了黄河中下游,建立了夏王朝。

现在,我们又可以为蚩尤在户口本上填写出“生日”和“出生地”了。当然,“生日”还有些模糊,但由于夏王朝的建立时间至今尚未确定,所以现阶段只能说他生于4 200年至4 000年前。如果真的像“夏商周断代工程”所说,夏王朝建立于公元前2070前的话,那蚩尤的实际生存年代则可以进一步限定为4 200年至4 100年前。

三、蚩尤的籍贯

蚩尤实名“尤”,民族“苗族”,生日“4 200年至4 000年前”,出生地“山东西南部”。那么,他的“籍贯”是哪里呢?《山海经·大荒南经》曰:“有宋山者,有赤蛇,名曰育蛇。有木生于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谓枫木。”《山海经·大荒南经》所指的地域相当于长江以南,所以此处的“枫木”并不是北方常见的槭树科枫树(树叶多为五叉或七叉),而是长江以南丘陵地带常见的金缕梅科枫香树(树叶分为三叉)。苗族自古崇拜枫香树,所以“蚩尤所弃其桎梏”变成“枫木”这一记述就明确地显示出蚩尤的苗族族属。也许正因为如此,黄帝擒住蚩尤后才用枫香木做成木枷来桎梏他,以此来亵渎苗族神圣,羞辱苗族领袖。但是,蚩尤死后,桎梏他的木枷又都变成了枫香树,由此可知蚩尤的子孙仍然在长江以南繁衍生息。

湖南省的湘西苗族至今流传着一种祭祀仪式,叫“觉凳炯”(jox dongs njongt)。“觉凳炯”是祭祀苗族九个支系祖宗的仪式,其宗主就是蚩尤。另外,贵州省丹寨县的“扬颂”苗寨每年都过“祭尤节”,苗语称“nongx yul”。在祭祀蚩尤时,他们要杀一头水牛祭献给蚩尤,还要做九个大小不等的圆形糯米粑以表示九黎稻作联邦的九个稻作村寨,其中最大的糯米粑则表示“蚩尤寨”。这就证明,蚩尤的子孙至今仍然生活在湖南湘西和贵州东部。

说到枫香树,我们自然会联想到湖南澧阳平原的城头山遗址。澧阳平原远古为季节性洪泛湿地,非常适合原始湿地稻作。9 000年至4 200年前,这里曾是稻作文化中心,彭头山、宋家岗、八十垱、汤家岗、城头山等稻作遗址就是力证。城头山遗址是一座直径约300米的圆形古城,距今6 500年至4 200年,经历了汤家岗、大溪、屈家岭和石家河四个文化时代。有环濠和城墙,城墙始建于6 000年前。古城有东、北、南三个门,东门附近出土了附带灌溉设施的稻田(6 500年前)和祭坛(6 300年至5 800年前)。遗址内还出土了大量木材和炭片,经日本学者检测,发现80%以上是枫香木[9]。日本学者随后对遗址周边的植物孢粉进行检测,却发现枫香树孢粉的比例很低,不到10%。这就说明遗址周边并不存在枫香树自然林,遗址内出土的大量枫香木是由于遗址内的宗教祭祀需要而特意从远处搬运进来的。说到枫香木与祭祀,我们又会想起蚩尤所代表的苗族。直到今天,贵州黔东南月亮山地区的苗族村寨过“鼓藏节”时,还是需要上山砍伐大量的枫香树来制作祭祖猪笼和猪圈。由此反推,6 000年前,古苗人也可能在城头山古城内使用大量枫香木来进行大规模的秋季祭祖活动。

城头山遗址附近还有汤家岗遗址,距今7 000年至5 500年。根据《安乡汤家岗:新石器时代考古发掘报告(上)》附录的《汤家岗遗址古水稻综合研究》介绍[10],汤家岗遗址共出土了6粒大溪文化时代的炭化米和半粒炭化稻。对比较完整的4粒炭化米进行检测,得知其中3粒属于栽培稻,1粒属于野生稻,可知将野生稻驯化为栽培稻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水稻栽培即将走向规模化。汤家岗遗址6 600年至6 000年前的墓葬M41出土了三件白陶盘,其中第一件和第三件盘腹外侧都出现了蝴蝶纹样。特别是第三件的蝴蝶纹,蝴蝶双翅中还各含一个鸟头,笔者将其称为“蝴蝶鸟翅纹”,“蝴蝶鸟翅纹”使我们知晓汤家岗先民已有蝴蝶信仰和鸟信仰,这应该就是苗族创世神话中出现的“蝴蝶妈妈”和“鹡宇鸟”的文化源头。关于“鹡宇鸟”指何种鸟,苗学界的意见尚未统一。根据古环境、古气候、鸟类生活习性等多方面分析,笔者认为“鹡宇鸟”即亚热带湿地中常见的鹡鸰鸟,其叫声若“ji wi,ji wi”,所以苗语称为“jib wix”,汉字作“鹡宇”。

根据汤家岗遗址和城头山遗址的发现,我们可以断定苗族创世神话中的三大信仰——枫香树信仰、蝴蝶信仰和鹡宇鸟(鹡鸰鸟)信仰都出现在6 600年至6 000年前的澧阳平原,由此反推,可知6 600年前的古苗人原本分为蝴蝶氏族、鹡宇鸟(鹡鸰鸟)氏族和枫香树氏族,但到了6 000年前,枫香树氏族统合了蝴蝶氏族和鹡宇鸟(鹡鸰鸟)氏族,枫香树信仰成为了代表苗族的根本性信仰。从城头山遗址出土的稻田、祭坛与大量枫香木的紧密关系来看,枫香树信仰是以大规模稻作为背景,伴随着祭祖和祭祀稻种而产生的,所以我们可以说,苗族是以大规模稻作为基础,以枫香树信仰为核心,由古苗人中的枫香树氏族、蝴蝶氏族和鹡宇鸟(鹡鸰鸟)氏族凝聚而成的。

城头山遗址的祭坛附近出土了一具男性遗骨和两具女性遗骨,距今5 800年。男性遗骨脖颈上佩戴玉璜,可知他生前是城头山古城之王,旁边的两个女性应该是他的夫人。经复旦大学基因学专家李辉教授检测,男性遗骨的Y染色体基因谱系为03-F11,属于苗瑶系统。苗族古歌《谷穗歌》告诉我们,姜央有“仰”(niangx)和“妮”(nil)两个夫人,她们俩“撒谷在池塘”,在湿地里从事原始稻作,两个夫人的名字颇具深意。作为苗语,“niangx”意“年”,而“年”的本义为“谷物成熟一次”;“nil”的苗语本义为“阿妹”,但同时与“采摘”含义的“nik”相通。另外,贵州黄平一带的苗语也称鱼为“nil”,而在音韵学上,“鱼”含义的“nil”确实又与苗语中部方言“鱼”的标准音“nail”互为音转。上述佐证再次向我们证明,姜央的两个夫人确实生活在有鱼的湿地之中,而且她们的生活与采摘野生稻穗,将野生稻驯化为栽培稻以及一年一次的稻谷丰收密切相关。如果将此信息与城头山遗址出土的这三具遗骨结合起来考虑,我们不禁会产生遐想:5800年前的这个城头山古城之王,或许就是姜央。同时,他也应该是蚩尤的直系祖先。

四、稻作文化的北传

6 000年至5 000年前,从澧阳平原到江汉平原,以城头山古城为起点连续出现了十座稻作古城:城头山古城(澧县)、鸡叫城古城(澧县)、鸡鸣城古城(公安县)、陶家湖古城(公安县)、走马岭古城(石首市)、阴湘城古城(荆州市)、马家垸古城(荆门市)、石家河古城(天门县)、龙嘴古城(天门县)、门板湾古城(应城县)。这十座古城的出现意味着澧阳平原的苗族不断向东北方向迁徙,同时将水稻耕作技术传给周边的古越人,并与其组成了苗越联盟——“仡熊仡夷”(Ghaob xongb Ghaob yix)。按照苗语东部方言理解,“仡”(Ghaob)是词头,“熊”(xongb)是东部苗族自称,而“夷”(yix)则是“越”的变音。因此,“仡熊仡夷”的本义即“苗人越人”。

长江中游最大的石家河遗址群分为屈家岭时期和石家河时期,屈家岭中晚期至石家河早期的三房湾遗址和石板冲遗址都出土了起源于山东半岛的陶鬶残片。陶鬶最早见于大汶口文化,后为龙山文化发扬光大,由此可以证明,在苗族稻作集团进入山东半岛之前,长江中游的苗越联盟已经与山东半岛有交流了。

安徽省含山县有著名的凌家滩遗址,纬度与石家河遗址群大致相同,年代可以追溯到5 300年至5 000年前。凌家滩遗址墓葬M4中出土了一件玉版[11],玉版上刻画着圆形纹、八角十字纹、八芒纹、×字纹(见图1)。内圆内侧含有一个八角十字纹,然后以内圆为中心,内圆与外圆之间有一个八芒纹。两个圆形纹、一个八角十字纹和一个八芒纹共同组成太阳纹。外圆外侧另有一个×字纹,其中心被圆形太阳纹遮住,由此我们可以判断,圆形太阳纹是以×字纹为背景的(见图2)。

×字纹最早见于湖南澧阳平原彭头山遗址(8 600年至7 900年前)出土的石坠上,比汤家岗遗址白陶盘底部的×字纹早1 000多年。不过,彭头山遗址位于城头山遗址附近,而且也出土了稻作遗存,所以彭头山遗址、城头山遗址和汤家岗遗址应该属于同一个稻作文化区域,其纹样内涵也应该是相同或相通的。白陶盘底部是火的承受面,而在远古时代火与太阳相通,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字纹是最古老的火纹,而圆形纹与×字纹的组合就是最古老的太阳纹。八角十字纹最早见于汤家岗遗址第一期的白陶盘底部,可以追溯到7 000年至6 000年前;八芒太阳纹也属于汤家岗遗址同期纹样,是×字纹和十字纹的组合。在汤家岗遗址第一期的白陶盘底部甚至还出现了十二芒太阳纹和十六芒太阳纹。

综上所述,凌家滩遗址玉版上的所有太阳纹样其实都曾出现在汤家岗遗址的白陶盘底部,因此我们可以说,凌家滩文化具有鲜明的苗族文化特征。不过,出土这件玉版的墓葬M4的入口处放置了一件古越人崇拜的大玉鉞,重量达4.25公斤,由此亦可知6 000年前形成于湖南澧阳平原的苗越联盟“仡熊仡夷”,在5 300年至5 000年前已经扩张到了安徽巢湖一带。

安徽省北部的蒙城县有堪称“中国原始第一村”的尉迟寺遗址,该遗址可以追溯到5 000年前,属于山东大汶口文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该遗址出土了5 000年前的炭化粟、炭化稻和稻壳植硅体碎片,在红烧土中还发现了大量的稻壳和稻草痕迹。由此我们可以看出,5 000年前的稻作农耕已经传到了淮北平原的粟作区。如果再向东北方前进一步,就会进入微山湖、大野泽、东平湖等山东西南部的湿地地带。蒙城县商代称“北冡”,春秋战国时为古蒙国。但是,从尉迟寺遗址推断,5 000年前此处应该是“冡”(蒙)人的聚居地。现在,西部苗族仍自称“hmongb”,汉字作“冡”(蒙)。“北冡”的“北”则如贵州大学苗学专家刘锋教授所指出的,应该是苗语“山坡”的音译。东部方言称山坡为“bid”,中部方言称山坡为“bil”,西部方言称山坡为“bil”,而且当地也确实有一座“北蒙山”。按照苗语修饰语后置于中心词的语序理解,这座“北冡山”的真实含义就是“苗山”或“苗族的山坡”,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苗人在进入山东西南部的湿地以前,确实在安徽北部的尉迟寺遗址一带聚居过。

在凌家滩遗址和尉迟寺遗址之间还有两个稻作遗址,即安徽省定远县的侯家寨遗址和蚌阜市的双墩遗址。一般认为,这两个遗址代表了7 100年至5 000年前淮河中游的稻作文化,但如果将这两个遗址与凌家滩遗址和尉迟寺遗址结合起来考虑,我们可以看出它们已经构成了一条稻作北传的通道,凌家滩遗址内想继续北上的苗人“蒙”(hmongb)应该就是沿这条通道到达尉迟寺遗址一带的。另外,从“北冡”这个地名来看,北上到尉迟寺遗址一带的只有苗人,古越人似乎在凌家滩遗址一带便与长江下游的古越人融合,停止继续北上了。

五、蚩尤的职业

《史记集解·五帝本纪》引孔安国曰:“九黎君号蚩尤”。《国语·楚语下》注曰:“九黎,黎氏九人,蚩尤之徒”。另外,还有一些汉语文献记录了相似内容,如果再结合苗语“尤祖公”这一称呼,我们则可以断定,蚩尤的职业是九黎集团的君王。当然,也有学者认为九黎的“九”不指“九”,而与汉字“勹”“句”相通,虫蛇之意[12]。从湖南省湘西苗族的传统祭祀“觉凳炯”和贵州省丹寨县的苗族“祭尤节”都十分重视“九”这个数字来看,九黎的“九”确实是指数字“九”,而且苗语数字“九”的发音“jox”(东部方言)、“jex”(中部方言)、“juax”(西部方言)也确实与汉字“九”的发音相似。至于这个“黎”字,应是苗语音译。汉字“黎”的上古音发“liei”[4]120,而贵州省丹寨县一带的苗语则称“稻田”为“leix”(“x”不发音,仅表示苗语8声调中的第2声调),发音极其相似。苗语中部方言的标准音称稻田为“lix”,也与“liei”相近。苗语东部方言和西部方言分别称稻田为“las”和“lax”,也与“liei”相通。由此可知,“九黎”的本义应是“九块稻田”,原本指九个稻作村寨,后来逐渐演变为由九个稻作村寨组成的稻作联邦。当然,九个稻作村寨必然由九个寨老来领导,而他们共同拥戴的蚩尤,就是最大寨子的寨老,即汉语文献所说的“九黎君”。

龙山文化时代,在郓城县古羊里水边有一座黎丘城,传说与蚩尤有关。其地理位置正处于山东西南部的湿地边缘,是安徽尉迟寺遗址一带的“北冡”苗族进入山东西南部湿地后建立稻作村寨的绝佳之地。这座黎丘城的“黎”恐怕也是苗语稻田“leix”的汉字音译,同时,“黎丘城”这个名称也告诉我们,当时的苗人在河边湿地上种稻,在河边略高的山丘上建设村寨,村寨四周还围有城栅,俨如一座“丘城”。总而言之,黎丘城很可能是九黎稻作联邦进入山东半岛初期建立的几个稻作村寨之一,即“九黎”中比较早的“一黎”。

山东中部有一个市叫“莱芜”。一般认为“莱芜”是“来麰”的音转,“来”指小麦,“麰”指大麦。但笔者认为,“莱芜”的由来与麦作文化无关,而与麦作文化传入山东半岛之前的稻作文化紧密相连。商周时代,莱芜曾有“莱”和“牟”两个古国。《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下)》[13]告诉我们,“莱”作为古国名不仅读“莱”“郲”“逨”“斄”,也读“釐”和“厘”。根据《汉字古今音表(修订本)》[4]129的古音复原,“莱”和“郲”的上古音发“l”,“釐”的上古音发“li”,而“厘”是“釐”的俗字,与“釐”同音。从音变规律判断,“l”容易向“la”变化,而“li”由于“i”音的介入则容易向“li”变化。也就是说,“莱”既可以读“la”,也可以读“li”。至于为什么一个古国名会有两种读音,笔者认为是苗语所使然。因为这两个音在苗语里都是“稻田”的意思。莱国附近还有牟国。笔者踏访过莱芜市辛庄镇赵家泉村的牟国遗址,它位于台地之上,离牟汶河不远,远古时代周边应为大片低湿地,适合种植水稻。另外,从发音上看,牟国的“牟”(mu)与苗语中部方言的苗族自称“hmub”同音,而“hmub”又与“hmongb”互为音转。因此,我们可以按照苗语修饰语后置于中心词的语序,将莱芜地区的两个古国名“莱牟”释译为“苗族的稻田”。这片“苗族的稻田”应该也是九黎之中的“一黎”。

当然,长江下游的古越族也是将稻作文化传入山东半岛的主力之一。他们主要由沿海地带北上进入山东半岛,并在龙山文化中期与苗族九黎稻作联邦汇合。九黎稻作联邦的中心原本位于山东西南部的湿地地带,后逐渐扩展到山东中部。再往后,由于古越族的加入,其势力范围最终涵盖了山东东南部。不过,4200-4000年前气候突然变冷,九黎稻作联邦迅速衰退,蚩尤便诞生于这个时期。其欲挽狂澜于既倒,但最终仍未能避免败局。蚩尤所领导的九黎稻作联邦的崩溃宣告了稻作文化强势北传的终结,同时也开启了苗族古歌反复吟唱的苦难迁徙的历史。这段苦难迁徙的历史始于蚩尤的战败,所以今天湖南、贵州、云南、重庆、四川等地的苗族多以蚩尤为始祖。这就是蚩尤并非苗族起源时的始祖却被今天的苗族视为始祖的原因所在。

参考文献:

[1]王万荣.蚩尤名称考辨[M]//文山苗学研究(三).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3: 1-6.

[2]苗青.西部民间文学作品选[M]//中国苗族文学丛书.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

[3]杨亚东,杨华献.苗族迁徙史歌[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13:1-92.

[4]李珍華,周长楫.汉字古今音表(修订本)[Z].北京:中华书局,1999.

[5]贵州省民族事务委员会.苗族文化大观[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9:13.

[6]凯利·克劳福德.山东日照市两城镇遗址龙山文化植物遗存的初步分析[M]//栾丰实.两城镇遗址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 268-278.

[7]安田喜宪.稻作渔猎文明:从长江文明到弥生文化[M].东京:雄山阁,2009:126.

[8] 燕宝,张晓.贵州神话传说[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79.

[9]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澧县城头山:中日合作澧阳平原环境考古与有关综合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13.

[10]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安乡汤家岗:新石器时代考古发掘报告(上)[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502.

[11]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凌家滩文化研究[M](彩版二).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12] 汪海波.蚩尤考证[M].济南:齐鲁书社,2014:90-97.

[13] 戴均良.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下)[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2378.

(责任编辑:王勤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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