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与路径:清水江文书整理研究的实践与反思
2018-10-21张应强
摘 要:清水江文书是随清代以来贵州“苗疆”区域开发过程中,在清水江流域中下游地区出现并遗存下来的汉文民间文献。随着清雍正年间开辟“新疆”,贵州东南部清水江流域经历了以木材种植采运贸易为核心的经济发展与社会演变,而清水江文书正是这一历史过程的生动写照和真实记录。作为散存于民间的珍贵历史文献资料,清水江文书不仅对分析和研究清代以来贵州“苗疆”区域文化变迁极具史料价值,而且对于思考和探索民间历史文献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也大有裨益。
关键词:清水江文书;清代;贵州“苗疆”;民间文献;区域社会
中图分类号:C95-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8)01-0036-06
Abstract:Qingshuijiang documents are the nonofficial Chinese documents discovered in the middle and lower reaches of Qingshuijiang River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Miao ̄boundary area from the Qing dynasty. Qingshuijiang river, located in the southeast of Guizhou province, went through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centered on the trade of wood planting and harvesting under the policies of Yongzheng Emperor to develop “new boundaries”, and Qingshuijiang documents recorded this process vividly. Precious nonofficial documents as they are, Qingshuijiang documents are not only significant for the analysis study on the regional cultural changes of “Miao ̄boundary”area in Guizhou, but also for the epistemology and methodology for thinking and research of nonofficial documents.
Key words:Qingshuijiang documents; Qing dynasty; “Miao ̄boundary”area in Guizhou; nonofficial documents; regional society
关于民间历史文献的收集整理研究方法的探讨,已经越来越成为相关学科领域高度关注的学术议题。诚如郑振满所指出的,“系统收集和整理、利用民间历史文献,深入揭示民间文化的传承机制,开展多学科结合的综合研究,对于推动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具有战略性意义。”[1]无论民间文献作为新史料对于新史学研究的重要意义,抑或基于民间文献系统与源流的探索来深刻认识区域社会及其演变[2],都凸显了民间历史文献研究的独有价值和广阔前景;以致跟进的青年学人进一步审视民间文献进入知识体系的历程,强调对民间历史文献的搜救、整理、解读方法加以系统化,真正走向郑振满所倡行的民间历史文献学[3]。可以说,也正是在此学术脉络中,我们开启了对贵州省清水江流域尤其是下游地区遗存的珍贵民间文书的收集整理研究工作,并就其中文书整理研究的方法与路径等相关问题展开积极探索。
一、清水江文书的“发现”与收集整理
“清水江文书”是我们对散存于清水江中下游地区的汉文民间历史文献的一个学术命名。今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大部是清雍正年间开辟“新疆”之后才纳入王朝的直接控制,整个区域的经济开发呈现出一个突出的特点,即以清水江流域尤其是其下游地区为中心、以木材种植和采运为主要特征。在这一区域经济发展与社会文化演变的历史过程中,围绕以杉树为主的各种林木的种植与采运,留下了大量以山场田土买卖、租佃、收益分成等契约文书为主、种类繁多且内容庞杂的民间文献。[4]因此,这一基于对整个清水江流域整体性及内在逻辑联系考虑的学术命名,亦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可和采用①。
尽管早在民国时期就有人提及或介绍黔东地区保留的木业相关文书[5],但具有学術史意义的“发现”,还是在20世纪50到60年代,相关政府机构编写的资料中开始收录这一地区的民间文书,特别是国家组织开展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过程中,研究人员直接在苗侗村寨收集整理了一定数量的契约文书。后来于1988年出版的《侗族社会历史调查》[6]就是较为引人注目的一种。可以说,这是清水江下游民间文书首次正式出版公诸于世。
正是踏着前辈学者的足迹,笔者于2000年10月至11月间在清水江下游地区的学术旅行中,接触到了这些早年民族学研究者收集及后来县档案部门在乡村收集到的少量山林契约及其他民间历史文献。这一学术“发现”,最终促成了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与锦屏县政府商议并确定合作开展民间契约及历史文献收集整理研究计划,并逐步发展形成一种学术机构与地方政府携手合作共同抢救整理研究地方珍贵历史文献的模式。随着清水江文书搜集整理工作的渐次推进,我们在锦屏县属八个乡镇的三十多个村寨收集到大量民间文书,包括清代以来的契约文书、族谱、诉讼词稿、山场清册(坐簿)、帐簿、官府文告、书信、宗教科仪书、唱本、誊抄碑文等等。其中,仅契约及与之相关的诉词、禀稿或信函等文书就超过万件。我们对这些文书也都进行了初步的编目存档和专业的修复、裱糊。此外,作为清水江文书重要组成部分的碑铭,在清水江两岸的侗乡苗寨中也有大量遗存,我们除尽可能地进行抄录和拍照外,又另列出专项工作目标,对数百通石碑进行了拓印。
这些早期开拓奠基性的收集整理工作,引起了相关政府部门和学术机构的高度重视和广泛兴趣,迅速推动了清水江文书的收集整理及出版。一方面,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与锦屏县政府合作开展民间文献收集的模式,以及初步确立的文书整理规范,起到了较好的示范作用。在清水江中下游地区,贵州大学与天柱县、贵州民族大学与三穗县、凯里学院与黎平县先后建立合作关系,展开相关县域内民间文书的收集整理工作。另一方面,锦屏县域内的清水江文书以“锦屏文书”名义成功通过评审,被列入“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亦直接推动了地方档案部门对这些民间文献的重视并积极展开收集归档工作。目前,清水江文书最为集中分布的锦屏、黎平、天柱、三穗、剑河等县档案馆收藏的民间文书已达18万件。
清水江文书的系统整理出版,始于贵州省民族研究所杨有赓与日本学者合作,在日本影印出版的《贵州苗族林业契约文书汇编(1736-1950)》,该汇编于2001-2003年依次出版了第一至第三卷,收录了锦屏县文斗、平鳌等村寨收集的民间文书853件。
参见唐力、杨有赓、武内房司(Takeuchi Fusaji)主编的《贵州苗族林业契约文书汇编》(第一至第三卷),东京外国语大学国立亚非语言文化研究所,2001—2003年。而由张应强、王宗勋主编,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和锦屏县林业契约及地方文献收集整理办公室合编的《清水江文书》,分别于2007年、2009年和2011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印出版了第一、二、三辑共33册,收入阶段性完成了整理编目的民间文书1万5千多件。
参见张应强、王宗勋主编的《清水江文书》第一、二、三辑,广西师大出版社,2007年1月、2009年6月、2011年8月。陈春声教授在序言中说:“《清水江文书》的出版,只是一项在学术史具有深远意义的长期工作的开始。除了越来越艰巨的地方文献和民间文书的收集和整理工作仍有待深入外,对这些珍贵历史文献的解读和研究,更是任重而道远。”[7]令人欣慰的是,锦屏县档案部门后续收集的文书尚有3万余件,也在计划整理编目影印出版。另一项成规模的整理出版工作,是由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张新民带领的研究团队完成的,由江苏人民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的《贵州清水江文书系列·天柱文书》第一辑共22册,收入清水江下游天柱县民间契约文书近7千件。[8]同样值得提及的是,黎平县档案馆已有61万件清水江文书入馆,其中58万件已完成整理编目工作,2017年底也由贵州民族出版社影印出版了《贵州清水江文书·黎平文书》第一辑22册,收录文书8千余件;[9]三穗县档案馆也有近2万件清水江文书入馆收藏。相信随着这些整理出版工作的渐次推进,清水江文书将成为清代以来贵州“苗疆”区域开发与社会文化演变等相关课题研究更为系统全面的宝贵资料来源。
此外,一些零散的资料整理出版工作也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着。比如,2004年和2005年罗洪洋收集整理的《贵州锦屏林契精选》和《贵州锦屏林契田契精选》,涉及约150件契约文书
参见谢晖、陈金钊主编的《民间法》第三卷和第四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3月、2005年2月。;2008年陈金全、杜万华主编的《贵州文头寨苗族契约法律文书汇编――姜元泽家藏契约文书》一书,收录文书664件[10];2011年潘志成、吴大华编著的《土地关系及其他事物文书》,收录契约文书157件[11]。而地方史志部门也以各种方式参与到清水江文书的收集整理工作中,如黎平县志办吴江選录的《侗族部份地区碑文选辑》,收录碑文66件
参见吴江选录、黎平县志办公室编《侗族部份地区碑文选辑》,内部刊印,1989年10月。;锦屏县志办王宗勋、杨秀廷整理出版的《锦屏林业碑文选辑》,收录碑文78件
参见王宗勋、杨秀廷点编,锦屏县地方志办公室编《锦屏林业碑文选辑》,内部刊印,2005年12月。。
伴随这些重要的资料整理出版的基础性工作,相关专题的研究也随之展开,越来越多不同学科的研究者围绕清水江文书申报研究课题和展开调查研究。2011年,“清水江文书整理与研究”列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课题,笔者领导的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团队成功申报获批,通过五年的研究工作,目前已顺利完成结项。据不完全统计,截至2016年,与清水江文书相关的研究课题立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1项、教育部课题5项。
二、清水江文书的独特性与收集整理的基本原则
作为苗乡侗寨的遗存至今的民间历史文献,清水江文书无论在形式的多样性还是内容的丰富性上,都呈现出其无可比拟的独有价值。如果说以刘伯山主编出版的六辑60册《徽州文书》,已经向我们呈现了中国民间历史文献比较突出的形式多样、时间跨度大、连续系统“归户性”强等基本特征[12];那么,与之相较而言,清水江文书还有其诸多独特之处。笔者曾就此进行过系统梳理,指出了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产生和遗存的汉文民间文书、区域开发进程对文书遗存及其系统性与完整性得以保持、与当地木材种植采运这一社会经济生活主线相一致的某种特有的时间周期与节律等等显著的独特性,以及由此引出的新课题。[4]
清初开辟贵州“苗疆”将这一区域纳入王朝政府的直接统治,这一历史进程成为该地区经济社会文化发展变迁的关键动因,也是我们考察和探索区域历史建构的重要背景。而遗存至今的清水江文书,无疑是这一社会文化过程的生动写照和真实记录。尤其是汉字书写的传入以及汉字书写背后包涵的一整套观念或制度,对有自己的语言而无文字传统的苗侗社会的影响,无疑也是巨大而深远的。如果考虑到直至晚近各自的民族语言仍是当地社会交际的主要工具这一历史与现实背景,那么清水江文书的产生与存留本身就已经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社会文化现象。何以连汉语都并不普及的侗乡苗寨,有如此多汉文文献在社会生活中通行并保存下来;这些汉字书写的文书在普通民众那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文书记载的内容与人们对文书的认知之间究竟怎么样建立联系;汉文字在日常生活中的广泛使用,对于无文字的苗侗社会而言具有怎样的特殊意义。诸如此类的问题,对于深入研究贵州“苗疆”区域社会文化变迁都具有其特殊的学术价值。
正是基于对清水江文书独特性的基本认识,我们在收集整理文书的过程中,逐渐摸索并確定了一些基本原则。首先,保持民间文书原貌,尊重民间归类收藏习惯。在实地调查和文书收集的过程中,我们接触到的民间文书多为经过分类、折叠扎包悉心收藏,而在后来进行分类收藏的过程中,对一些类型的每件文书的特定位置或标注了提示性文字甚或添加了清验时间等;在不同的乡民家中看到的文书,或许有不同的分类方式,甚或这些分类也看不出其中包含的一以贯之的标准或规律,但我们坚持在初步收集整理的过程中保持文书原状及原有分类,以保护被分为同类的所有文书可能的内在关系不被打乱。因为,我们可能不能立刻就弄明白乡民为什么要这样把看起来似乎不相干的文书归拢在一起,或许这只是我们对其中的内在关系尚不了解的缘故;又或许乡民只是按照他们个人的习惯很随意地将这些相关的、不相关的文件放在一起,其间的确不存在我们认为一定存在的某些关联性。因此,保持这种民间文书归类的原貌是收集整理清水江文书的首要原则。
其次,充分考虑清水江文书系统性完整、归户性强以及内在脉络清晰等突出特点,确定文书整理编目的基本原则。迄今为止在中国各地发现的民间历史文献,由于文献的内容及性质等存在明显的地区性差异,各自展开的收集整理工作并未形成一个统一的体例或范式。就清水江文书而言,其民间收藏方式几乎都以家庭和家族为单位,即某一家族或房族所共有的相关契字文约往往都集中由同一世代中的某个家庭保存,保持了非常清晰的“归户性”特征;即使分家析产,也多是对山场田产进行股份析分,拟定的阄书册籍
当地民间习俗,分家析产前预先将商议分配好的山场田土登记造册编号,再通过抓阄决定谁获得某册书所涉及部分的所有权。这样的册籍,俗称阄书。只是载明各阄所占山场田土详情,而所有相关契约文书则依旧由某一家户统一保存,这一惯习客观上保护了相关文书内在脉络的延续性。因此,在对清水江文书进行编目整理时,我们确定了提取事主、事由、时间三要素命名单件文书的统一规则,并在此基础上结合时间排序、原有分类、家庭家族及村寨归属等要素,对各类文书进行编目整理。
在已整理出版的《清水江文书》中,我们以村寨为单位,每个村寨给定一个顺序号;村寨之下根据不同家族或家庭分卷,即来自同一家族或家庭所收藏的文书编为一卷;而同一卷之下依照文书收藏者的原有分类,即分别列为若干帙;每一帙内的文件则依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因此,每一件文书的编号所包含的信息为:卷宗号—卷号—帙号—文件号,对应于村寨—家族—文书类别—文件。参见张应强、王宗勋主编《清水江文书》第三辑“编辑说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8月。我们也希望围绕清水江文书进行的这些编目整理原则的确定,在充分考虑了到区域性的历史和文化差异的同时,能够对民间文书收集整理的基本规范的系统化提供一种可参照的体例。
最后,坚持民间历史文献原地保存的原则。从本质上说,民间历史文献其生产和收藏既然都是“民间”,则保持和维护文献与民间原有的天然联系,就是开展收集整理研究工作的题中应有之意。是以在收集整理清水江文书的过程中,我们强调原件就地保留的原则,除了出于维护文书原有历史脉络、系统性和完整性的考虑,实则还有最大限度保证其可解读性的意涵。因为民间文书一旦离开了其原有土壤,离开了其原有文化传统与关系网络,很有可能就变得不可解读,望文生义的舛误或隔靴搔痒的缺憾将不可避免。相反,这些在特定时空条件和社会情境下产生的文献,只有回到一个“地方性知识”的脉络下,才是可以得到解释并被理解的有血有肉的材料;如何充分了解、把握和运用这些珍贵的民间历史文献,避免割裂各种文书与其特定地域文化和社会历史脉络的偏颇,既是当代研究者的使命所系,客观上也要求建立维护文书与其生产收藏地方人群关联性的机制,使作为重要资料的文书可留待后续研究者的永续研读与发覆。在这一点上,部分徽州文书在整理过程中需要通过深入细致的田野调查来“探寻归户文书的出自地”[13],正是文书与其民间土壤的原生关系被扰乱的结果。当然,在时代迅猛发展乡村疾速变迁的今天,去苛求民间文书依旧保存在乡民家中确已不合时宜,目前清水江文书分别收藏于相关各县市档案馆的方式,无疑是一种务实而可行的途径,可以说这既避免了这些散存于民间的文书损毁散失的各种可能性,也达致了我们强调的原地保存的目标,且便利了复制副本公藏研究,乃至进一步系统整理编目出版以更广泛服务于相关学术研究。
以上根据清水江文书的独特性所确立的一些收集整理的基本原则,既是实践中逐步摸索和总结的经验性认识,也是指导收集整理实践并进一步探索中国民间历史文献学理论方法重要基础。对于我们面对不同地区不同性质和种类的民间文书收集整理,关注和梳理文献本身的遗存及其产生过程,进而探索文献文本形式的地方性流变、文书的收藏及传承方式等等,相信都具有较高的启示意义和参考价值。尤其是从方兴未艾的民间历史文献学的学科本位来看,与其说对民间文书的收集整理是为了下一步的研究,毋宁说收集整理本身已然构成研究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三、清水江文书研究的方法论反思
如前所述,围绕清水江文书的收集整理与研究,无论是基础性的整理出版工作,还是相关研究课题的申请立项及渐次展开,各种业已触及和探讨的基本规则和重要问题,在深度和广度上都得到了实质性的拓展和推进。笔者也从清水江文书收集整理研究的经验出发,对中国民间文献学理论与方法面临的诸多课题,尤其是民间文书研究的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提出了一些不成熟的见解
参阅张应强:《文献与田野:“清水江文书”整理研究的方法论》,光明日报2015年10月15日,第16版;《民间文献与田野调查:“清水江文书”整理研究的问题与方法论》,《安徽史学》,2015年第6期,第19-22页。。
如果说我们在清水江文书收集整理过程中逐步确立的一些基本原则,已经在不同地区的清水江文书整理中发挥了某种示范效应,且这些原则的意涵及其重要性得到了普遍认可;那么,在围绕“清水江文书”的研究方面,各种尝试性的探索实则才刚刚起步,一如供职日本东京外国语大学的澳大利亚籍学者唐立(Christian Daniels)所指出的,经过系统整理影印出版的“清水江文书”已经提供给学界,但利用它们进行研究的学术成果与积累并不多,确实是令人遗憾的事情。[14]为此,进一步加强已显示出丰富多样性和学术积累意义的专题性研究的同时,有效开展多学科交叉渗透的综合研究势在必行;惟其如此,才能不断丰富清水江文书研究的学术成果,真正建立和发展起有我们自身特色的民间历史文献的解读方法和分析工具。
虽然我们已经充分认识到结合田野调查与文献解读的历史人类学路径,对于推进“清水江文书”研究的重要性;强调田野调查与文献解读有机结合,强调在田野调查过程中解读文献,认为只有结合田野调查,相关的文书材料才是可以理解的,也只有在田野过程中这些内涵丰富的民间文书才可能得到解读和予以解释;但是研究的实践中,要将这样的学术理念和方法论原则贯彻下去落实到位,确实还有很多的具体问题要面对要解决。
一方面,从微观层面上说,不同类型的民间文书中几乎都有需要区别对待和如何具体解读的问题。比如,清水江文书作为在苗侗等少数民族地区遗存下来的汉文民间文献,首先就会遇到完全不同的文化与相应的翻译问题。我们在文书整理过程中以及随即展开的文书的初步考释工作中,苗语侗语地名的汉字译写的复杂性多样性就是要突破的首要难题,无论是音译、意译,或是音意兼用,加之译写的随意性,以及书写习惯随时间或书写者个体喜好的演变等等,都从不同的程度上增加了释读的难度和误读的可能性。从既有的研究实践和经验来看,开展深入细致的田野工作可以说是唯一的路径。我们曾尝试对同一个村寨的文书进行系统的整理考释,包括对该苗寨的苗语地名的汉字译写,以及其他俗字、异写字等进行释读,同时配合组织研究团队对这个村寨进行密集而深入的实地访谈。这一研究计划实施的目标,是希望团队成员各自关注的问题都得以展开并达致一定深度的讨论,并进一步观察在所运用的材料、所参照的背景都大致相同的情况下,团队成员间各自结论或观点可以进行对比与互证的同时,是不是有些规律性的东西会凸显出来。与此同时,对于苗语或侗语地名的深入探究,尤其是这些地名的族属的甄别,还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特定历史时期的族群互动以及文化生态演变等重要信息。不仅如此,我们也在规划和组织对不同族群、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地域之间的清水江文书的考释和研究进行比较,以期在民间文献的解读方法及分析工具方面有新的发现。
另一方面,从宏观上看,如果把清水江文书反映的具体社会生活,与大的历史背景、区域的历史建构联系起来,那么,从非常具体而微的个案入手,围绕清水江文书的解读,就不仅可以助益我们对区域社会文化过程的认识和理解,而且还提供了理解和解释明清西南开发历史进程的新途径,乃至通过西南理解和解释中国历史的一把钥匙。即如赵世瑜在论及清水江文书研究的重大意义所指出的,利用它可以“重建西南乃至中国的历史叙述”。[15]清初开辟贵州“苗疆”之后,无论是设立“新疆六厅”作为王朝政府施政机构对整个区域社会治理的直接介入,抑或随之而来的在经济、社会、文化等领域渐次深入的全方位多层次影响,无疑都是在清水江文书的解读和研究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历史背景。从已有的研究实践看,我们通过系统收集整理和研究清水江文书,首先对清水江流域传统乡村社会生活的地域性特点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也特别注意到了文书解读在揭示民间文化传承机制和区域社会建构内在逻辑方面的重要价值。尤其是文书直接而生动地反映出来的贵州“苗疆”不同族群接触和文化交融的历史细节,使得其间地方文化创造过程及其中所折射出来的传统中国国家认同的发展脉络清晰可见,对于我们对区域社会文化变迁的探讨摆脱“宏大叙事”的窠臼、落地生根大有裨益。
为此,立足民间文献解读和实地田野工作的有机结合,重视特定文书产生具体情境所呈现不同行为主体的动机及后果的探寻,了知区域社会不同历史时期不同人群生活逻辑与制度创造,当是我们深化清水江文书研究带有方向感的学术目标。如果说结合田野与文献进行历史民族志书写,完成有意义的叙事,还只是研究中最基础性的工作;那么,同时展开的更具挑战性的工作,就是对区域社会的历史主体进行历史人类学的探索与解释。也即是说,我们的研究最后要落实到对“人”的追寻、理解和解释上。或许,民间文书为我们展示的是区域社会中甚至是有些支离破碎的图景,是特定时空中的普通人、平常事以及家庭和村落的日常生活,但具体的、活生生的、历史的“人”,正是清水江文书收集整理研究要去努力接近、了解、理解的根本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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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