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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隅世味杂录

2018-10-21徐醒

参花(下) 2018年3期
关键词:老太

城北近郊的一所职业学校,养着马路对面一群飧食摊贩。

三十多米的窄街汇集县城出镜率最高的人气美食。酸辣咸甜,应有尽有;各色各路,一应俱全。风晚夕落,男女老少齐张罗,母子搭档或夫妇协作。更甚者,全家出动赚票子,分工明确:掌勺的,传菜的,收碟子端碗的,吆喝迎送的,好不热闹。

西口第一家摊位是老王的“龙子羹”。一把大铜壶,一罐藕粉,一碗山楂粒,一碗葡萄干,一碗杏仁碎,一碗黑芝麻,出摊标配。铜壶一倾,粉浆入杯,配料一勺勺,一搅拌,佳品即成,酸酸甜甜的,只要五块钱一碗。很多人嫌贵,毕竟于他们而言,滋肤养人、润嗓滑肠的首选是那两元一碗麦粒熬就的白粥。老王,从不降价,也无半句诸如货真料足之类的解释。他在铜壶后坐着,也不吆喝,安静地更新着手机新闻。独子前年离婚,远赴非洲务工;王婶在家照看孙子孙女,很少和老王一起出摊。

第一家收摊的,总是老王。他叼着烟,身板挺直,左手拧车把,右手按厢栏,棕色旧球鞋抵着坑洼不平的碎石板缝。老王只和对面卖酱饼的赵大爷一人打招呼;赵大娘不怎么待见老王,嫌他“呆木怪”。

赵大爷六十多岁,身高八尺,资深“妻管严”,对矮胖的婆娘,他从未逆旨半句。

老头负责烙酱饼,面饼软硬适度,手掌一托一翻入电铛,一转一泼,油水均衡五分钟;扁竹杖一伸一挑一展,成品入案;大刀横竖划几道,干脆利落装入纸袋,插上竹签送贵客。老太负责摊煎菜饼,胡萝卜丝、韭菜碎、豆肠木耳丝、南瓜丝任你挑,饼皮焦脆湿软任你选。看似各有江山,实则各有所长。顾客提出面酱多抹两层,老头手力失控,老太面露不悦,口罩上的眼珠子怒成两个枪口,扫向老头;老太给顾客找零钱,脑力迟两挡,老头随口叮嘱半句,老太旋即嘟囔十六句,句句小飞刀。

一旁的宋老太常会起哄两句。她双手裹进围裙里,笑脸簇成一颗干核桃。她弓背短颈,一米五的身躯缩成一团,嵌入折叠小竹凳的布条里。宋老太卖的是卷菜饼,装备简单:提篮一件,纱布兜棉保暖盖子一顶,篮里是层层“水塔馍”——一种在蒸屉上层层蒸烙的圆薄饼;身前一张稍大的方凳,凳上三个不锈钢的小菜桶,分别盛放着土豆丝、辣椒炒鸡蛋、豆芽炒肉丝,腿上还塞着几包时兴的辣条。宋老太系着干净的湖蓝格子大围裙,听南道北,插科打诨,等着放学后蜂拥而至的回头客。饼,一元一张;素菜,五毛一份;荤菜,一元一份。所谓一份的量,即一筷子的最大夹量。回头客下次想吃什么,宋老太就莞尔应诺。

宋老太守寡二十多年,每月有两千多元的退休金。三个子女都在外地生活,皆有出息。“不缺钱的,受这个罪干吗?”对面的麻辣烫摊主李婶劝道。

“我呀,我乐意!”宋老太故作自嘲式的娇嗔引来笑声阵阵。

李婶,劳命女人一个。他丈夫中风腿瘸,脑子不太灵光,常酗酒;独子打架斗殴,辍学流窜加嫖赌,没个正业,二十七八岁尚未成家。

李婶家的麻辣烫,油好、菜鲜、芝麻多、价廉。李婶手法娴熟:菜入油汤,一晃一抖三两下,捞起蔬菜,抽出竹条,利剪一挥,芝麻一洒,甜酱一抹,辣椒孜然粉三两撮,最后烙馍一卷,袋子一缠。其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脆度刚好的土豆片,配上爽滑的茄条、花菜、海带结,你闭眼咬上一口,满满的酱汁喷溅出来,芝麻菜酱汁沾满嘴唇。

深秋天凉,李婶的丈夫也来帮着收钱。老两口对话不多,即使有交流的必要,李婶也很少正眼看丈夫,语气倒也是温柔的。只是与邻摊的曹凤嫂唠起家常时,偶尔提及家里的男人会捎上一句:“熊样,作!”

曹凤嫂专卖菜窝窝。芹菜、灰灰菜、马蜂菜、红芋叶切碎掺面,捏成窝窝,大锅蒸上一篮子,再带上蒜泥罐、香油瓶,便可以出摊了。曹凤嫂出摊真不是营生,算是一種消遣。曹凤嫂的丈夫跟随公公出外包小工,她厌烦家中那个笨拙的婆婆,但又吵不得,骂不得。眼不见为净,孩不管为闲,她蒸上一篮子菜窝窝,在这暮色中寻个畅快。

我闲时常去窄街溜达,闻奇观人,饥肠辘辘时,便叫上一碗张叔家的大葱炒饭。张叔家的大葱炒饭,油光光,香喷喷,比我爷爷炒得好,但是我却吃不习惯。爷爷年轻时为了养家曾在街边支摊卖过白菜汤。退休后,爷爷最爱弄蛋炒饭,花样繁多,只要是菜皆可掺拌。他总是拿捏不准咸淡,若太咸,便添饭,撑肚也要咽完,绝不浪费半粒粮食。爷爷也颇崇尚杂拌乱炖的不羁风格。某日,家中来客,是一对新婚夫妇,爷爷亲自下厨,把肉鸡、红萝卜、粉条炖成一锅黑底菜糊子。爷爷过世已十五年,我站在窄街的东口感受着人情世味,想他,想家。

从我读初一开始,老家南关车站口便有一位卖玻璃碗茶的老太。没人知晓她姓甚名谁,她操着闽南口音,神经兮兮地提及婆家姓爱新觉罗。她总是留着娘子军发型,穿着整洁发旧的老式“的确良”衬衫,脚踩着带横扣的黑绒面纳底鞋。她身体前倾,下巴仰起,双臂环抱压在大腿上。一张泛黄的方桌上,整齐地放着一排寸块玻璃盖着的碗茶。茶凉了,倒掉,重新沏上。偶尔有民工去光顾她的生意,毕竟矿泉水一两元一瓶,而她的茶水两毛一碗。后来,她那两平米的小店朽门紧闭。我思忖过她的落寞或不屑,神化过她的存在,比如某路神婆的清茶一碗,世间的俗人喝下便纯粹了似的!

窄街里穿梭的,自有俗世爱情中的男女。一对刚毕业的同居男女来此地叫上一碟牛柳小炒开开荤。“好吃吗?”“还是你的番茄挂面好吃!”挂面,便宜,充饥好物;番茄,不贵,酸甜入味。男孩说番茄挂面好吃,是真的。有女孩甘愿吃苦,与你一起奋斗,苦也是甜。偶尔两个人点一份鸭血粉丝汤或速食袋装冷面。租赁的两室民宅里,一张二手折叠方桌前,小板凳上的他,看着她,怎么看都美!

“能不能买两块肉?”

“嗯,给个理由!”

“发工资,犒劳一下!”

“半斤。我减肥!”

每座小城都有数条类似的小街,窄似通心肚肠,窄到你走一趟,看一眼,便有可能阅尽这世间百态。

你看,那巷口的老头,卖花生米的,裹着旧大衣,戴着脏毡帽。他端坐着,双手缩入袖口,身旁的破旧三轮车上系着三四个五彩的气球。他的花生米无论是椒盐味的还是原味的,皆是香气留唇;你轻指一搓,花生衣便飞了。

你问价。他笑眼挤成一片风干的枫叶。他找你钱,你说:“这皮夹子,好啊!”他先是不语,然后瘦瘪的脸颊上闪现几丝老板的神色。他年过古稀,视力退化,但从未收过假钞。

买卖做久了,老手艺或许终能换取一套体面的新寿衣。

有人说,他年轻时当过逃兵,中年时因偷窃蹲过大牢。

也许,如今的他早已断了生活的圈子,不看人来人往,不念风暖风凉,只是如此这般在人生中重复描画着单调的句号。人生平淡以终,谁又需要惊叹号呢!坟茔上若能放那么一粒花生米,于他而言,也许便是对生命最好的注解。无名无姓的,我却记住这样一位老先生,他蜷缩在小城一隅,笑出生活最里层的模样。

小城的白昼与黑夜,呈现着温度不一的世情百态。行人熙熙攘攘,来去匆匆,总有三两凡民在一角一隅,你看他,他看你,相顾无言。

去您的城隅小街走一走吧,世间人!

作者简介:徐醒,男,笔名缎绫纱,1986年出生于安徽砀山。徐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任职于徐州市丰县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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