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宋王微生平思想考辨三则
2018-10-21孙耀庆姜剑云
孙耀庆 姜剑云
摘 要:王微辞官或许有史传所言的素无宦情、疾病缠身的因素,但此二者并不是主要原因。王微辞官是在门阀世族衰落、琅琊王氏势力滑坡的历史大背景下,结合自身之性格特征,为保全家门、保全自己而做出的选择。王微并非如史传所言因为弟僧谦误诊,咎恨、哀痛而亡,他是因经年服用寒食散,中毒而亡。王微是以儒家思想为指导,他曾入仕为官,“酬对尊贵,不厌敬恭”,希望能光耀门楣,但当其认识到政治形势不利于自身、家族时,便承家门旧风,适时“止足”了。同时王微受家族文化传统的影响,思想中亦含有玄学因子,但严峻的政治现实决定了这种思想不可能占据主流,只能作为调剂品而存在。
关键词:王微;辞官原因;死因;思想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8)03-0138-08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8.03.020
王微(415—453年),字景玄,出生于显赫的琅琊王氏,博学多才,诗文、书画、数术,无不通晓。钟嵘《诗品》将其置之于中品,并盛赞其“风月”篇是“五言之警策者也”[1]5。萧统《文选》选其《杂诗》一首。王夫之《古诗评选》亦选之,并赞曰:“寄托宛至,而清亘有风度。”[2]216谢赫《古画品录》,将其画置于第四品,并谓其与史道硕“并师荀(勖)、卫(协),各体善能”[3]19。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录其《叙画》残篇,将其与宗炳并举,谓二人“意远迹高”[4]133。
目前,学界关于王微的研究,已取得一定进展,特别是近年来关于《叙画》的研究成果,颇为丰硕。但关于王微其人研究,还有一些存疑之处,主要集中在三个问题上,即王微为什么屡屡辞官?王微的死因是什么?王微怀有怎样的思想?下面,我对这三个问题来做一考辨。
一、王微辞官原因辨
王微出身官宦世家,祖辈、父辈皆居要职。祖王珣,历任辅国将军、吴国内史、尚书右仆射、吏部郎、尚书左仆射、征虏将军、太子詹事等官职,“孝武深杖之”[5]1756。伯王弘,历任尚书仆射、抚军将军、江州刺史、司徒、扬州刺史、太保等官职,其议每为皇帝依允。父王孺,官至光禄大夫。叔王昙首,“为上所亲委,任兼两宫”[6]1680。可见,王微祖辈、父辈均身居高官,位极人臣,深获恩遇,备受隆宠。王微呢?本传载:“年十六,州举秀才,衡阳王义季右军参军,并不就。起家司徒祭酒,转主簿,始兴王浚后军功曹记室参军,太子中舍人,始兴王友。父忧去官,服阕,除南平王铄右军咨议参军。微素无宦情,称疾不就。仍除中书侍郎,又拟南琅琊、义兴太守,并固辞。”[6]1664-1665纵观王微一生,只有一次入仕为官的经历,之后 “称疾不就”,“并固辞”。其出身仕宦之家,又屡为朝廷征辟,备受友人推举,为何屡屡辞官呢?
史传载,王微是“素无宦情,称疾不就”,之后李泽厚、徐复观、陈传席等人皆以此为是,然这是王微却官的真正原因吗?答曰:非也。若其确实“素无宦情”,为何还曾踏入仕途,任司徒祭酒、主簿,始兴王浚后军功曹记室参军,太子中舍人之职呢?若其确实病情严重,以祖辈、父辈之声望、地位,其向朝廷申请调换一清闲之职即可,为何一定“固辞不就”呢?显然这是王微的推脱之辞。那么王微辞官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刘氏出身布衣,起自军旅,手下将帅如檀道济、朱龄石、到彦之、沈庆之等亦多非世族出身,因此建宋以后,着力任用寒士,庶族、士族次门势力迅速崛起,门阀世族势力日渐衰落。田余庆云:“次等士族的势力业已转化为皇权,中枢和藩镇总是控制在皇室之手,门阀士族人物虽然还可能兴风浪于一时,形成政局的暂时反复,但是严格意义上的门阀政治是确定不移地一去不返了。”[7]326琅琊王氏如王弘、王华、王昙首等虽然仍在朝廷占有一席之地,但势力已大大削减,难以与统治者相抗衡,东晋“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早已不复存在。刘氏诸王斗争频繁,政局不稳,皇帝需借门阀世族之势力来巩固政权,故仍然擢用世族子弟。为避免某一世族势力借机发展壮大,其同时提拔不同家族之人才,令几个强大世族之间彼此制约,以实现利益的平衡。故琅琊王氏只是皇帝用以制衡其他世族势力及诸王势力的工具,在皇权控制下其并不能发展壮大。王氏子弟也已感受到了家族日益衰败的气息,面对难以逆转的政治形势,他们的愿望与能力,“已不再是拥有中枢实权,而是自保家门而已”[8]182。诚如赵翼《廿二史劄记》云:“次则如王弘、王昙首、褚渊、王俭等,与时推迁,为兴朝佐命,以自保其家世,虽市朝革易,而我之门第如故,以是为世家大族,迥异于庶性而已。”[9]254
政治形势波诡云谲,为保家门之荣耀,王氏子弟无不谨慎处之。王弘“明敏有思致,既已民望所宗,造次必存礼法”[6]1322,因恩遇甚隆而多次请求文帝降职。元嘉五年时,宋遇大旱,王弘引咎逊位,曰:“陛下忘其不腆,又重之以今任。正位槐鼎,统理神州,珥貂衣衮,总录朝端,内外要重,顿萃微躬,穷极宠贵,人臣莫比……伏念惶赧,五情飞散,虽曰厚颜,何以宁处……今履端惟始,朝庆礼毕,辄还私门,思愆家巷,庶微塞天谴,少弭谤讟。”[10]2531王弘虽深受隆遇,穷极宠贵,但却并不敢因此而造次,稍有过错,即请求退还家巷,以免遭人非议。王昙首、王华助文帝诛徐羡之,平谢晦,功勋卓著,文帝欲封王氏兄弟,适逢宴集,举酒劝之,因拊御床曰:“此坐非卿兄弟,無复今日。”[6]1679对于文帝加官进爵之美意,王昙首答曰:“近日之事,衅难将成,赖陛下英明速断,故罪人斯戮。臣等虽得仰凭天光,效其毫露,岂可因国之灾,以为身幸。”[6]1680王氏兄弟不仅不敢居功自傲,还将自身之功勋归于文帝。所谓“满招损,谦受益”,在家族地位日渐下降,世族子弟屡遭屠戮的境遇下,王氏子弟莫不以“止足”为贵,处处小心,步步谨慎,生怕因自身之过错,为家门带来灭顶之灾。
王微深受此影响,其《与从弟僧绰书》曰:“吾虽无人鉴,要是早知弟,每共宴语,前言何尝不以止足为贵。且持盈畏满,自是家门旧风,何为一旦落寞至此,当局苦迷,将不然邪!”[10]2538在其思想深处,秉承家门旧风,保全自身、维系王氏一族的地位是重于一切的。换句话说,若出仕为官可能会为自身及家族引来祸患,王微是宁可不做官的。《南史·王弘·王微传》载:“其从弟僧绰宣文帝旨使就职,因留之宿。微妙解天文,知当有大故,独与僧绰仰视,谓曰:‘此上不欺人,非智者其孰能免之。遂辞不就。寻有元凶之变。”[11]578王僧绰宣宋文帝之旨令王微就职,王微当晚夜观星象,谓有大凶之事发生,于是辞职不就。不久,元凶刘劭即弑父自立。这则材料虽略有传奇色彩,不足为信。但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王微其实对政局有着清醒的认识,倘若其应宋文帝之旨任吏部郎之职,作为文帝之亲旧,刘劭篡位,其必然难逃厄运。
另外,王微性格耿介,并不适合出仕为官。王微与其弟僧谦互为知己,自称:“平生意志,弟实知之。”[10]2539僧谦曾云:“兄为人矫介欲过,宜每中和。”[10]2539“矫介”,孤高耿介,常不与人类。《宋书·隐逸传·戴颙传》:“三吴将守及郡内衣冠,要其同游野泽,堪行便往,不为矫介,众论以此多之。”[6]2276与戴颙“不为矫介”的行事作风相反,王微是“常住门屋一间,寻书玩古,如此者十余年”[6]1670。王微对自己也有着清醒的认识,《与从弟僧绰书》曰:“衣冠胄胤,如吾者甚多,才能固不足道,唯不倾侧溢诈”,“作人不阿谀,无缘头发见白,稍学谄诈”[10]2538。《报何偃书》曰:“不好诣人,能忘荣以避权右,宜自密应对举止,因卷惭自保,不能勉其所短耳。”[10]2538“不倾侧溢诈”“不阿谀”“不好诣人”,这样的性格特征,与嵇康倒有几分相像,值得深思的是,嵇康是因此而走向生命悲剧的。王微文章曾提及王僧绰、江湛、何偃三人,来看一下此三人的性格特征。王僧绰,本传载:“年十三,太祖引见,下拜便流涕哽咽,上亦悲不自胜。”[6]1850江湛,本传载:“上大举北代,举朝为不可,唯湛赞成之。”[6]1849何偃,本传载:“尚之及偃善摄机宜,曲得时誉。”[6]1608与此三人相比,王微既不会投其所好,又不善摄机宜。官场是迎来送往、尔虞我诈的,王微“内怀耿介,峻节不可轻干”[6]1672,其若步入官场便如入虎穴,其深知于此,故刻意与刘宋政权相疏离,与官场保持距离,以保全自身、保全家族。
没有俸禄,王微的生活过得十分清苦。《与从弟僧绰书》曰:“家本贫馁,至于恶衣蔬食,设使盗跖居此,亦不能两展其足,妄意珍藏也。”[10]2538《报何偃书》曰:“家贫乏役,至于春秋令节,辄自将两三门生,入草采之。”[10]2538陶渊明曾因“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12]460,再入仕途,“见用为小邑”[12]460。王微家境贫穷到盗跖“亦不能两展其足”的地步,却未重入仕途,可见其却官的立场是十分坚定的。
因此,王微辞官或许有史传所言的素无宦情、疾病缠身的因素,但此二者绝不是主要原因。王微对政治形势、家族境遇以及自身有着清醒的认识,其辞官是在门阀世族衰落、琅琊王氏势力滑坡的历史大背景下,结合自身之性格特征,为保全家门、保全自己而做出的选择。
二、王微死因考
关于王微之死,史传言:“(王僧谦)遇疾,微躬自处治,而僧谦服药失度,遂卒。微深自咎恨,发病不复自治,哀痛僧谦不能已……僧谦卒后四旬而微终。”[6]1670-1672指明王微之死,既与自身疾病有关,也有其弟僧谦之死有关,但其说法较为笼统,下面我们来作一具体考述。
王微确是身患疾病,他在文章中多次提到自己的病痛。《报何偃书》曰:“至于生平好服上药,起年十二时病虚耳”,“而顷年婴疾,沉沦无已,区区之情,愒于生存,自恐难复,而先命猥加,魂气褰籞,常人不得作常自处疾苦,正亦卧思已熟,谓有记自论”,“吾本伫人,加疹意惛,一旦闻此,便惶怖矣。五六日来,复苦心痛,引喉状如胸中悉肿,甚自忧”[10]2538。《与江湛书曰》:“弟心病乱度,非但蹇躄而已”,“何为劫勒通家疾病人”[10]2538。《与从弟僧绰书》曰:“日日望弟来,属病终不起”,“疹疾日滋,纵恣益甚”,“吾亦自揆疾疹重侵,难复支振”,“半夕安寝,便以自度,血气盈虚,不复稍道,长以大散为和羹”,“疾废居然,且事一己”,“吾长扼不死,终误盛壮也”,“足不能行,自不得出户,头不耐风,故不可扶曳”[10]2537-2538,《以书告弟僧谦灵》曰:“吾长病”“吾羸病”[6]2539等等。
王微所患何病呢?据其所述,至少有三种。一是虚劳病。《诸病源候论·虚劳病》云:“虚劳之人,血气虚竭,阴阳不守,藏府俱衰,故内生寒冷。”[13]92“虚劳之人,精髓萎竭,血气虚弱,不能充盛肌肤,此故羸弱也”[13]94。王微所述 “起年十二时病虚”“血气盈虚,不复稍道”之症状与此相合。可见,王微天生身体羸弱。二是风病。《诸病源候论·风病》云:“其状令人懒惰,精神昏憒。若经久,亦令人四肢缓纵不随。入脏则喑哑;或脚痹弱,变成脚气。”[13]39王微所述“足不能行,自不得出户,头不耐风,故不可扶曳”之症状与此相合。王微身患此病,四肢怠惰。三是心病。《诸病源候论·解散病》云:“心疾而痛,或惊悸不得眠,或恍惚忘误,失性发狂。或黯黯欲眠,或憒憒喜嗔,或瘥或剧,乍寒乍热,或耳聋目暗。”[13]162王微所述 “吾本伫人,加疹意惛,一旦闻此,便惶怖矣。五六日来,复苦心痛,引喉状如胸中悉肿”之症状与此相合。
王微所食何药呢?“上药”“大散”,即寒食散(五石散)。关于此药之功用,《医心方》引秦承祖论云:“夫寒食之药,故实制作之英华,群方之领袖,虽未能腾云飞骨、练筋骨髓,至于辅生养寿,无所与让。然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散所以护命,亦所以绝命。其有浮薄偏任之士,墙面轻信之夫,苟见一候之宜,不复量其夷险,故祸成不测,毙不旋踵。斯药之精微,非中才之所究也。”[14]775又引释慧义论云:“五石散者,上药之流也。良可以延期养命,调和性理,岂直治病而已哉。将得其和,则养命瘳疾;御失其道,则夭性,可不慎哉。此是服者之过,非药石之咎也。”[14]777二人所论,指出寒食散利弊两面,利则益精补气、轻身延年,弊则祸成不测,毙不旋踵。
王微为何要服寒食散呢?事实上,六朝名士服寒食散者甚多,如何晏、裴秀、皇甫谧、王羲之、王献之、王昙首等等。服用原因,大致有二:一、与身体有关,用以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如何晏,其曰:“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开朗。”[15]87又如嵇含,其《寒食散赋》曰:“余晚有男儿,既生十朔,得吐下积日,羸困危殆,决意与寒食散,未至三旬,几于平复……伟斯药之入神,建殊功于今世。起孩孺于重困,还精爽于既继。”[10]1830何晏耽情声色,服散后神明开朗。嵇含之子生而羸困,服散后日渐平复。二、与政治形势有关,用以逃避现实争斗,全身远祸。如贺循,本传载:“及陈敏之乱,诈称诏书,以循为丹阳内史。循辞以脚疾,手不制笔,又服寒食散,露发袒身,示不可用。敏竟不敢逼。”[5]1825又如王戎,史传载:“河间王颙将诛齐王冏。檄书至,冏谓戎曰:‘卿其善为我筹之。戎曰:‘若以王就第,不失故爵。委权崇让,此求安之计也。冏谋臣葛旟怒曰:‘议者可斩。于是百官震悚,戎伪药发堕厕,得不及祸。”[5]1234陈敏作乱,逼迫贺循任丹阳史,贺循不愿,服寒食散,露发袒身,得以保全。王戎触怒司马囧,葛旟欲杀之,王戎诈称药发,堕入茅厕,得以避祸。王微服散,与上述所列原因基本相同。一是他所患虚劳之病,血气不足,多生寒冷;中风之病,四肢不协,精神昏聩。而寒食散药性酷热,服之“令人手足溫暖,骨髓充实,能消生冷,举措轻便,复耐寒暑”[16]398。故王微承当时之风尚,服用了寒食散。二是门阀世族衰落,琅琊王氏势力下滑,其希望能远离政治斗争,但统治者屡屡征辟,友人频频推荐,无奈,其只能服用寒食散,散发所产生的一系列症状,可成为其推却官职的合理借口。
然如释慧义、秦承祖所论,寒食散虽药效卓著,却不易控制,不仅服用时的步骤难以掌握运用,而且服用后的分解过程也十分艰难。《诸病源候论》引皇甫谧言曰:“服寒食散,二两为剂,分作三贴。清旦温醢酒服一贴,移日一丈,复服一贴,移日二丈,复服一贴。如此三贴尽,须臾,以寒水洗手足。……小病不能自劳者,必废失节度,慎勿服也。”[13]176“服药之后,宜烦劳,若羸着床不能行者,扶起行之。常当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极寒益善。若药未发者,不可浴,浴之则矜寒,使药噤不发,令人战掉,当更温酒饮食,起跳跃,舂磨出力,令温乃浴,解则止,勿过多也。又当数冷食,无昼夜也。一日可六七食,若失食饥,亦令人寒,但食则温矣”[13]177。等等。服用时要适量有度,按时进行。服用后要强行运动,着寒衣,吃寒食,不可浴,起跳跃等等,禁忌甚多,若稍有不甚,即猝发而亡。六朝名士因此而丧命者甚多,如裴秀,史传载:“服寒食散,当饮热酒而饮冷酒,泰始七年薨,年四十八。”[5]1040裴秀服散后,当饮热酒而饮冷酒,以致于亡。又如江斅,本传载:“隆昌元年,为侍中,领国子祭酒。郁林废,朝臣皆被召入宫,斅至云龙门,托药醉吐车中而去。”[17]759江斅在服寒食散后,饮酒过量,以致于亡,等等。
余嘉锡先生在《寒食散考》中将散发致病或死之原因,概括为三:一、服之过多以至于死也;二、不当服而妄服以致死也;三、服散之后,热毒沦于骨髓,成为终身痼疾也[18]205-207。王微本传所言“僧谦服药失度”,即是余嘉锡先生所说的第一种原因,“魏晋人深信寒食散可以治虚劳百病,不肯劝人焚绝其方,故不言五石之不可服,第曰此服药失节度云耳”[18]205。可见,“服药失度”不过是美化之词,王僧谦乃是因服寒食散过量而猝死。王微呢?其是余嘉锡先生所说的第三种原因。“盖服寒食散之后,有自然必发之病,消息之可愈,有因失节度而发之病,则或愈或不愈矣。然药性至热,鲜有不生他病者”[18]205。其十二岁开始服散,至王僧谦死,已达二十七年,即使降息得当,每每愈之,但热毒早已深入骨髓、渗进脏腑,演化为痼疾。皇甫谧言:“暴发不常,夭害年命。远者数十岁,近者五六岁。”[13]172而王微已达二十七年,死亡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可见史传所言的“咎恨”“哀痛”,也是美化之词,王僧谦之死不过只是一个催化剂,真正致王微于死地的是沉于其体内多年的寒食散。
因此,王微幼年患虚劳等病,身体羸弱,多生寒冷,故服寒食散。寒食散药性刚烈,有如鸦片,王微经年服用,中毒至深。后,其弟王僧谦死,又令其万念俱灰,难以自振,将息不当,最后毒发而亡。
三、王微思想辨
关于王微思想的讨论,学术界众说纷纭,归纳起来,代表性的观点约略有四种。
第一种观点,王微系隐逸思想。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持此说法,其以宋世祖诏书“微栖志贞深,文行惇洽,生自华宗,身安隐素,足以贲兹丘园,惇是薄俗”而推断出“他实系隐士型的性格”。且徐复观认为《报何偃书》中所言的“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吾真庸性人耳,自然志操不倍王、乐”是王微成为隐士型性格的思想背景[19]145。
第二种观点,王微思想中儒、道两家的影响都存在。陈传席《六朝画论研究》持此说法。其以王微年轻时做过官为据,认为王微怀有儒家思想,又以王微《与从弟僧绰书》中所言“奇士必龙居深藏,与蛙虾为伍,放勋其犹难之,林宗辈不足识也”,以及王微临死时“遗令薄葬,不设轜旐鼓挽之属”为据,认为王微“颇类庄子”[20]112。
第三种观点,王微在景仰玄学之外,也信佛。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持此说法,其以王微在《报何偃书》中所言“卿少陶玄风”等语为依据,认为王微“对正始玄风很为景仰”。又以王微为竺道生立传,与颜延之论书画为据,認为王微也信佛[21]498。
第四种观点,王微思想的主导方面是玄学的名教与自然同一论。倪志云、倪纯如《王微及其〈叙画〉研究的几个问题的探讨》持此观点,以“王微处在晋宋玄学盛行的时期”,“玄学兼综儒道”为据,认为“王微属于崇尚自然而不越名教的玄学之士”[22]100。
先来看第一种观点。关于王微是否怀有隐逸思想,其自有辩白。《报何偃书》:“吾实倦游医部,颇晓和药,尤信《本草》,欲其必行,是以躬亲,意在取精。世人便言希仙好异,矫慕不羁,不同家颇有骂之者。”[10] 2538王微十二岁时开始服寒食散,据《金匮要略》载,紫石寒食散方由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栝萎根、防风、桔梗、文蛤、鬼臼、太一余粮、干姜、附子、桂枝所构成[23]88。紫石英、白石英、太一余粮、钟乳、桔梗等均生于山谷[24]26,防风、干姜等生于川泽[24]74,文蛤等生于池泽[24]219。王微意欲取精,躬亲采药,多登山涉水,穿梭丛林。然其置身于山水之目的是采药治病,并非为孝武帝之“栖志贞深”“贲兹丘园”,故并不能以此认为其有隐逸思想。至于《报何偃书》中所言“卿少陶玄风”等语确实可以说明王微好尚玄风,但却不能成为其隐士型性格的思想背景。因为“好尚玄风”不是“隐士性格”的充分必要条件,换句话说,好尚玄风不意味着其具有隐士性格。如王衍、乐广、谢鲲、庾敳等皆好谈玄,然皆位居高官,不曾隐逸。故徐复观之说法,不敢苟同。
再来看第二种观点。王微确实怀有儒家思想,但若以其“年轻时曾做过官”作为依据,便略显单薄了。儒家虽有教人积极进取、兼济天下的思想,但并不意味着做过官就一定怀有儒家思想。又陈氏以“奇士”及“遗令”句为据,认为王微怀有道家思想,亦不妥。“奇士”一句中,“放勋”,指帝尧。“林宗”,指郭泰(东汉末名士)。《庄子》载,“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25]966,“尧以天下让善卷,善卷不受”[25]984,“尧以天下让石户之农,石户之农夫妻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返”[25]984,“尧以天下让北人无择,北人无择以为见辱,因自投清泠之渊”[25]984。此句之意是指许由、善卷、石户之农、无择等辈寄情深壑,与蛙虾为伍,是真正奇士,郭泰“雅俗无所失”,与这些奇士相差甚远,其目的是在表白自己并非是以隐逸为高的奇士。因此,陈氏将此句解读为王微以奇士自居,误矣。至于“遗令薄葬”,只能说明王微为人低调,不喜张扬,亦不能作为其“亦类庄子”的依据,况且庄子“以天地为棺葬,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琛玑,万物为赍送”,并未有“薄葬”之礼。因此陈传席之说法,难以服人。
再来看第三种观点。王微确实好尚玄风,然其所尚玄风恐怕并非是李泽厚、刘纲纪所言的“正始玄风”。《中国美学史》在引用“自然志操不倍王、乐”后,为“王、乐”注以“戎、广”[21]498王微言何偃少陶玄风,自是正始中人,指明何偃所吸收的乃是以何晏、王弼为代表的曹魏正始玄学。而言自己“自然志操不倍王、乐”中的“王、乐”是指王戎、乐广吗?非也。查之史书,王戎与乐广确有交集,即王戎任荆州刺史时曾举荐乐广为秀才,后乐广又代王戎为尚书令,但这是官场上的交集,与玄学无任何关系。而与乐广在玄学上有关联的人是王衍,《晋书·乐广传》:“(乐)广与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言风流者,谓王、乐为称首焉。”[5]1244《晋书·王衍传》:“(王衍)希心玄远。”[5]1238《晋书·乐广传》:“王衍自言:‘与人语甚简至,及见(乐)广,便觉己之烦。”[5]1243因此,《报何偃书》中的“王、乐”实是指王衍、乐广,王微所崇尚的是以此二人为代表的西晋玄学。王微之所以将何晏、王弼为代表的曹魏正始玄学与以王衍、乐广为代表的西晋玄学并举,是因为王衍、乐广以何晏、王弼之学为本。《晋书·王衍传》:“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衍甚重之。”[5]1236何晏、王弼之学为源,王衍、乐广之学为流,何偃学何、王,自己学王、乐,旨在颂扬对方,贬低自己,这是王微的谦虚说法。另外,李澤厚、刘纲纪以王微为竺道生立传,与颜延之论书画为据,认为王微也信佛,也不妥。《高僧传》确有“王微以(竺道)生比郭林宗,乃为之立传,旌其遗德”[26]257之语,然此言只能说明王微敬仰竺道生,将其比作名士郭泰,为其立传,并不足以证明王微也信佛。颜延之例亦同。李泽厚、刘纲纪之说法,难以为证。
再来看第四种观点。此说法有合理之处,王微思想中确实有玄学因子,且未越名教。然以“王微处在晋宋玄学盛行的时期”为据,有待商榷。王微生于晋义熙十一年(415年)。永初元年(420年),刘宋建国,王微五岁。元嘉七年(430年),王微十六岁,辟州秀才,开始参与社会政治,此时玄风已经淡化。据罗宗强先生考察,刘宋一朝,史书明确记载谈玄的人只有何偃、袁彖寥寥几位。而且就《宋书·礼志》看,何偃更精于《礼记》等儒家典籍,因此何偃谈玄,只是个人爱好,并非是生活之主要内容。罗宗强先生云:“宋、齐两朝,思想领域中玄学思想已不占主要地位,玄风在士人生活情趣、生活方式中影响亦已淡化,儒学、玄学、佛学都并存着。在士人阶层中,儒学、史学、玄学、文学并无高下之风。思想领域从两晋的以玄为主,又回到多元并存的现实中来。”[8]179因此,王微的主要社会活动是在刘宋时进行的,而此时玄学已经式微,倪志云言“王微处在晋宋玄学盛行的时期”,误矣。
我认为王微以儒家思想为主导,同时也怀有一定的玄学思想。
翻阅史书,我们发现刘氏建宋后世族子弟的心态与司马氏欲以晋代魏时正始名士的心态略有相像,即他们都感到惶恐。正始末,司马氏欲以篡权,大肆屠杀名士如夏侯玄、毋丘俭、诸葛诞、嵇康等,时“天下名士去其半”,得以存活的也焦虑不安,如阮籍,其虽出任了司马氏授予的官职,但仍担心被杀,“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长叹“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痛苦无比。刘氏出身布衣,建宋以后,着力提拔寒士。一些世族子弟屡遭屠戮,如谢晦因参与皇子废立招致宋文帝忌恨而被杀,谢综因参与刘义康之篡位而被杀,谢灵运被冠以谋反罪名被杀,等等。相比之下,一些起于军旅的寒门弟子转受隆遇,如刘穆之,“权重当时,朝野辐辏,其不至者唯混、方明、郗僧施、蔡廓四人而已,穆之甚恨。及混等诛后,方明、廓来往造穆之,穆之大悦”[11]535。谢方明的行为与正始名士向秀入洛并无二致,反映了高门世族在走向衰落时的张皇无措。其实,王微之思想深受此种政治现实的影响。
在王微现存的几篇文章里,我们发现几乎每篇都在表白。其表白些什么呢?一、自身愚懦,不堪重用。《与江湛书》:“常谓生遭太公,将即华士之戮;幸遇管叔,必蒙僻儒之养。光武以冯衍才浮其实,故弃而不齿。诸葛孔明云:‘来敏乱群,过于孔文举。况无古人之才概,敢干周、汉之常刑。彼二三英贤,足为晓治与否?”[10]2537自言无政治才干,不足为用。二、自己实为俗人,并无隐逸之志。《与从弟僧绰书》:“江不过强吹拂吾,云是岩穴人。岩穴人情所高,吾得当此,则鸡鹜变作凤皇,何为干饰廉隅,秩秩见于面目,所惜者大耳。”“夫奇士必龙居深藏,与蛙虾为伍,放勋其犹难之,林宗辈不足识也。似不肯眷眷奉笺记,雕琢献文章,居家近市廛,亲戚满城府,吾犹自知袁阳源辈当平此不?”[10]2538自言本无栖隐之志,更不能与龙居深藏的奇士为伍。三、自己非为求名,博人赞誉。《与江湛书》:“今有此书,非敢叨拟中散,诚不能顾影负心,纯盗虚声,所以绵络累纸,本不营尚书虎爪板也。”[10]2537自言却官之事,并非效仿嵇康,亦无欺世盗名之意。
为何要做如此表白?因为害怕、惶恐。他担心自己的行为被时人、统治者所误解,以为自己故作清高,不为流俗之事,或有意与当权政治发生对抗。他想要向他人呈现出一种庸人的形象,令别人认为他既非能人贤者,也非隐逸高士,既无求权之野心,亦无求名之欲望,以令自己处于安全的境地。其实,《与从弟僧绰书》中的两句话,最能见王微之思想。“吾虽无人鉴,要是早知弟,每共宴语,前言何尝不以止足为贵。且持盈畏满,自是家门旧风”,“疾废居然,且事一己,上不足败俗伤化,下不至毁辱家门,泊尔尸居,无方待化”[10]2537。祖辈、父辈以“止足”为贵、适时而退的思想于王微影响至深,他甚至满足于自身病怏怏的状态,因为朝廷不会让病人来做官,世俗不会因其病而诋毁家门,这既能使其摆脱朝廷征辟,又能保全家门之声誉,一举两得。
可见王微是以儒家思想为指导,他严肃地对待现实,认真地分析当时的政治形势,明确家族以及自身在这种社会现实的处境。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政治形势不利于己的情况下,独善其身是明智的选择。
王微思想中确实也含有玄学因子,但却并非如倪志所云是因为“王微处在晋宋玄学盛行的时期”。事实上,王微思想中的玄学成分来源于家学传统与家学渊源。刘宋玄风虽然淡化,但琅琊王氏作为世族文化、精英文化的代表,有着非常深厚的玄学积淀,而且这种积淀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其子弟。诚如罗宗强先生所言:“两晋玄风,深深地融入士文化里,成为士人人生追求、生活情趣、生活方式的不可分割的部分。作为士阶层的文化生活传统,它有自己的承继性,在生活里遗存着。”[8]175-176琅琊王氏家族好尚玄风者甚多,如王导,“迈达冲虚,玄鉴劭邈”[5]1753;王洽,“清裁贵令”[5]1756;王劭,“有风操”[5]1759;王荟,“恬虚守靖,不竞荣利”[5]1759;王胡之,“少有风尚,才器率举,有秀悟之称”[15]579;王羲之,“清鉴贵要”“风骨清举”[15]565;王献之,“高迈不羁,风流为一时之冠”[5]2105等等,不胜枚举。受家族玄学传统影响的王微向往自然,“兼山水之爱,一往迹求”[10]2538,淡漠功利,“不好诣人,能忘荣以避权右”[10]2538。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玄学思想只是作为调剂品在影响着他的生活方式,并未占据主流。
因此,笔者认为王微以儒家思想为指导,曾入仕为官,“酬对尊贵,不厌敬恭”,希望能光耀门楣,但当其认识到政治形势不利于自身、家族时,便承家族之门风,适时“止足”了。同时作为世家大族的子弟,其受家族文化传统的影响,思想中亦含有玄学因子,但严峻的政治现实决定了这种思想不可能占据主流,只能作为调剂品而存在。
[参 考 文 献]
[1]陈延杰.诗品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2]王夫之.古詩评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谢赫.古画品录[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
[4]张彦远.历代名画记[M].俞剑华,注释.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
[5]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7]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8]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6.
[9]王树民.廿二史劄记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0]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
[11]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2]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3]南京中医学院.诸病源候论校释[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0.
[14]丹波康赖.医心方[M].沈阳: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96.
[15]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 北京:中华书局,1983.
[16]孙思邈.千金方[M]. 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8.
[17]萧子显.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18]余嘉锡.余嘉锡文史论集[M].长沙:岳麓书社,1997.
[19]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20]陈传席.六朝画论研究[M].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
[21]李泽厚,陈纲纪.中国美学史[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22]倪志云,倪纯如.王微及其《叙画》研究的几个问题探论[J].中国美术研究,2016(1):96-106
[23]张仲景.金匮要略[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
[24]顾观光.神农本草经[M].杨鹏举,校注.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
[25]郭庆藩.庄子集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
[26]释慧皎.高僧传[M].汤用彤,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2.
【责任编辑 侯翠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