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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狗相依

2018-10-19杨天河

回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姊姊驻地牧民

杨天河

霍斯章这里有碧绿的田野,有茂盛的庄稼,有膘肥体壮的牛羊,还有善良淳厚的牧民和湛蓝的天空。

这里在木垒县城以北,沿着开阔平坦的柏油路前行十三公里后,再向东走一公里,就是可爱浑厚的霍斯章村庄了。村庄里闪烁着老牧民健壯且挺拔的身影,绽放着哈萨克族少女青春明媚的笑容,洋溢着牧民朋友们热情和豪爽的气息。还有难忘的美好插曲——小狗的故事。

就在驻村后的次日一早,我一开门,就见两只小狗跑到我面前,眼睛突噜突噜地望着我。我感到有些突然,又不敢用手去摸,就做出友好的姿态,用脚在两只狗的脖子间抚摩一番。而两只小狗也很友好地卧下,让我抚慰,其中一只还四脚朝天任我把玩,它们和我一样,以尽管陌生却友善的态度承接我对它们的亲昵举动。

霍斯章村规划得很有条理,东西宽约半公里,南北长约一公里,有五条横道,五条纵道,全是政府出资修的柏油路面。五条纵道的最两边和五条横道的最两边算是村子的外环。绕外环一周后,在西外环的中间,就是我们的驻地了。

每天从宿舍出来,打开双扇玻璃门,那两只小狗在听到门开的声音后就匍匐到了我面前。它们都是母狗,个头不高,毛色泛黄,大的胖些,小的瘦些。大的毛色重,嘴头又扎着长而密的胡须,就像海狮的嘴头一样,毛茸茸的有些滑稽可爱;而小的那只毛色较浅,头略扁,嘴头干净。一看就不是同一个妈妈生的,但事实上它们是亲姊妹。

一位老人说,这两只小狗是由同一只母狗所生,因为老母狗常常夜晚外出和不同的公狗交配,所以一个肚子里就怀上了不同基因的孩子。我听后哈哈大笑。这两只小狗是由前面工作队一个兄弟留下的,因为它们懂事、可爱、友善,我们把它们区分为大姊姊和小姊姊。从此,几乎每天清晨,一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两个姊姊就会扑上来,我会用脚在两个姊姊脖子上抚摩一下,尤其那个小姊姊,每次都会仰面朝天躺下,极通人情地接受我给予的爱抚。逗它们玩过后,我便带着两个姊姊绕外环一周回到工作队驻地。而那个抚摩姊姊脖子的亲热动作,也成为我和它们之间交往的经典动作。

刚开始驻村时,霍斯章仍是春寒料峭。我几乎每天清晨带着两个姊姊,确切地说是它们主动跟着我绕外环的。这时,村庄的每条柏油路上还覆盖着皑皑白雪,牧民们仍在安睡,只有个别农户家升起了小股的炊烟。

通常,我开门后,两个姊姊一听到声音,就不约而同地从驻地拐角的窝儿奔到我面前,然后闻闻我腿上和脚上的气味,我照例回报给它们亲切的举动。然后,她们撒着欢子跑得不见了踪影。于是我甩欢了步子,沿着西外环向南散步。而这时,这两个姊姊又总是忽隐忽现地陪伴在我的身旁。听前期工作队的人说,春节那几天,可能只有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了,它们始终以工作队驻地为依托,拐角处就是它们的家。我在想,它们平常一定很着急,它们是怎样孤独而又辛苦地熬过了没有主人的日子啊!而对于我来说,初进霍斯章村,也感到有些陌生和着急,当我最早起来时,淳朴的牧家人仍在梦乡,是两个姊姊陪伴着我。

这天,在我还没有经过驻地的一个交叉横道时,突然听得近处传来“汪汪汪”剧烈的叫声。再往前走时,两个姊姊就像被驱赶着一样,狼狈逃回。我再往横道的那边望去,只见那里站着一只大黑狗,嘴里正叼着一块骨头,边嚼边示威地望着我们这边。这时,令人激动的一幕发生了。两个姊姊一看到主人来了,马上掉转回头,疯也似的向那只大黑狗奔去,边跑边大声威风地叫着。大黑狗一看,只好扔下骨头落荒而逃。随后,大姊姊嘴里叼着骨头,小姊姊随在大的旁边,得胜而归。我猛然间想起了“狗仗人势”这句话。眼下我对这个成语有了新的理解。如果都很强势,自然不需要借势了,之所以要仗势,因为它们太弱了。看到两个家伙凯旋,我赞美地摸了一下它们的头,两个姊姊高兴地跑向两排房子边的雪地里。我在路上走,她们尽管在榆树和雪地中间,在雪和垃圾中间搜寻和倒腾,两个姊姊时而抬头看看我是否走远,时而用余光捕捉我。它们的伙食是不错的,但它们还是喜欢搞点野味,爱抓些死鸟烂雀。我不喜欢它们这样,于是做出生气的样子大声叫它们,两个姊姊听话地飞跑着追上我,照例与我亲近一番,然后摇着尾巴随我走一阵。走着走着,大姊姊似乎不见了,小姊姊望望我,随后撒欢了脚丫子找大姊姊去了。我沿着外环走到了南头,这里遍地雪野。我有点内急,回头望望五六十米外最边的牧民家,走过一片高粱地蹲了下来。大自然如此朴实而又接地气,大概谁都会在身上紧促时喜欢在野外待一会。这时,我抬头一望,只见小姊姊警惕地望着四周,我也瞅了一下四周,的确没人,要不可有些臊人。我起身后,来到小姊姊旁边,亲切地抚摸了它一把。看见我又走在了通往东去的外环上,小姊姊又疯跑着找大姊姊去了。正在这时,突然又传来一阵狗吠。在外环要拐向北的东外环拐角处,只见一只大黑狗正在和两只黄狗娃咬仗,我一看正是大姊姊和小姊姊,它们已经落败而归了。那只大黑狗恐怕就是刚才和两个姊姊抢骨头的那只,这会儿大概是要报仇逞威吧。两个姊姊一看我来了,迅速回头,狂吠着去迎战那只大黑狗,结局当然可想而知了。随后,我仍带着两个姊姊沿着东外环向北走。两个家伙一直兴高采烈,时而追随在我左右,时而冲向野外,也许又去找什么死鸟烂雀。我想这样是很不好的,要操心中毒,于是我又大喊几声。但它们就是不出来。我只好一个人继续向前快速散步,时而还四处搜寻一下,但还是不见它们出来。我有些着急地向前走着,偶尔,能遇见几个牧民,他们提着塑料桶到有奶牛的人家去打奶,他们很友好地同我打招呼。当我快步向前时,突然,身边猛地一蹿,只见两个姊姊出现在我面前。这时的我既高兴又激动,做出亲昵它们的样子。我望着长着毛茸茸胡须的大姊姊,脸糊得好脏,残雪和碎屑挂在嘴头上,我嘿嘿地笑了,这长得像海狮的家伙圆咕隆咚的显得可爱,我禁不住抚摸了一阵它的脖子。尕家伙一见,做出仰面要躺倒的样子,我赶紧用手去摸它的脖子,它乖巧地躺下,我就使劲地爱抚它一下。两个小家伙让我搓弄尽兴了,撒着欢子又向前跑了。跑出好远,都不约而同地站下,回头望望我。我快步向前跑去,两个小姊姊一见,也轮欢了向前跑去。

老人说,那个大姊姊肚子圆乎乎的,应该是怀上了小崽。我这才想起,怪不得有时跟我跑在路上,小姊姊总是机灵乖巧,跑起来健步如飞,而大的却略显迟钝,而当小姊姊紧跟着我跑时,总是回头望望,大姊姊是不是跟上来了。

在初进霍斯章村的日子里,两个姊姊陪伴了我许多,它们就是我的好伙伴,而我也意识到,其实我也是它们的伙伴。我難以想象,如果我和两个姊姊分开了,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情况。我和它们之间虽言语不通,却用情感交流着,互相陪伴和享受着对方带来的欢乐。

眼下,我就单等着大姊姊生小崽了。生下了小崽,大姊姊和小姊姊的生活就更有生命的光彩了。

大姊姊终于坐月子了,成果丰硕,共产下六只小崽。这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大家谁有空或好奇了就爬在狗窝前端详一阵。小狗崽三男三女,长得都很匀称,而且六只的毛色和长相都比较接近。小崽们生下来几天,毛色和身材就变得很敦实,胖乎乎得很可爱。我在想,大姊姊本身就矮,长得并不大,怎么就在肚子里盛下了这六只小崽子呢!

大姊姊生下小狗崽的这些天,我们的生活既欢快又充实,余暇时几乎都盼着这些小狗崽快快长大。我尤其喜欢看大姊姊奶小崽子的样子。有天中午,我爬在窝前看小崽崽,却不见大姊姊,我有些纳闷,一回头,大姊姊却悄无声息地站在我后面,它是不是奶小崽崽累了,想偷奸耍滑。这样不行。我做出手势,嘴里轻轻叫着,让它进去奶小崽。大姊姊一定是听懂了,似乎有些不情愿,但却顺从地进了窝。小崽们无法睁开眼睛,大概是靠呼吸、气味和感觉在找妈妈。大姊姊进去后,把脊背对着我,侧身躺下了,小崽子们都凭着气味围了上来。麦草窝儿有点窄小,它似乎躺得不太舒展,就使劲儿把身子往展里伸了伸,以便小崽子们都能吃上奶。我早已观察到大姊姊是双排乳房,八只乳头喂养六只小崽子绰绰有余。但还是不行。胖乎乎的小崽子们密密麻麻地挤成了一堆,上面的几只边轻微地吖吖着,边吃力地挪着身子,压在下面的小崽子在奋力寻找奶头,但恐怕并没有吃到,而底下几只大概已经吮吸上了奶子,有了轻微吸奶的声音。我不敢惊动大姊姊,静静地看着,而大姊姊会偶尔侧一下头,眼睛睁开望我一下,大概觉得很欣慰。我看着真不忍离去,但不想让大姊姊分心,就离开窝儿到院子一头和一位牧民抽根烟。但当我离开后不久,大姊姊也出来了,有些疲惫的样子。缓缓吧,我想,它奶这么多子女,当然会累的。于是,我继续和牧民聊着天。等我两根烟抽过,猛然醒悟过来,大姊姊呢?我赶快又跑到窝里,一看,只见大姊姊卧在窝里,但这次卧的姿势却截然相反。大姊姊这次面向我,这样,它刚才喂奶时,双排奶子底下的那排,就翻到了上面。我感动地望着辛苦的大姊姊,只觉眼圈有些湿润。也可能大姊姊觉着压着了下面的小崽子了,它把身子又向上翻了一下,腿也往展伸了伸,这样能确保小崽子们各取所需。当大姊姊把这一动作进行过后,小崽子们都开始尽情舒畅地吮吸着。

蓦地,我一回头,看见小姊姊站在身后。它望望我,又望望窝里。它一定是在等待着它的大姊姊出来,一起去打闹。这些日子来,两个姊姊在一起的时光明显少了好多,小姊姊必定知道大姊姊做了母亲任务繁重了,它只好自己四处游荡,而更多的是看见我们工作队的人后就跟了过来。我不知道小姊姊晚上是如何睡觉的,我猜想当大姊姊护着小狗娃安睡时,它一定是依偎在大姊姊的身旁,小姊姊的孤独是显而易见的。

这些天来,因为大姊姊奶小家伙,我不想再在村子的外环路上散步了,外环路太长,走完得三公里,我于是开始从驻地一直向西去,直接走到与驻地垂直的通往乌孜别克乡的路上,来回也就一公里多,大姊姊跟着不至于太累。

后来,我在开门后,两个姊姊听到声音照例迅速地跑到我的脚下,我把右脚抬起,小姊姊便马上把它的左脚向上举起,轻轻放在我的脚面上摩擦几下,然后它又仰面朝天躺下,让我用脚面抚摸它的肚子,重复着多少天来很经典的动作。然后,两个姊姊便高兴地跑开了。我现在想来,为什么大姊姊当时没有像小姊姊那样翻过身来让我擦摩,原来它当时就怀了小崽不方便,而这些也就成了灵巧的小姊姊的专用动作。随后,当我走在驻地通往乌孜别克乡的小路时,两个姊姊便随上我,尽情地在路上玩耍。最开心的莫过于它们冲到路边去,在泛起绿色的田野中打闹的情景。我在路上走着,它们似跑得不见踪影,实则在田野上奔跑戏耍。它们或者跑着追黄老鼠,或者又在寻找什么野味,广阔的原野就是它们的乐园,它们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它们打闹尽兴时,会突然停住,站在地埂上向路这边望一下,看主人在不在,随后又开始了打闹。然后,我煞有介事地大叫几声,两个家伙马上飞也似的向路上跑来,跑到我的身边。我真担心,原野上有凸出的玉米根和扎出的野刺,它们的脚丫可不要受了伤。当它们跑到我身边时,我马上伸出了脚,然后小姊姊就举起了它的左脚,和我亲热一番,当然我也不会忽视大姊姊,仍然亲热地摸一把它长着满嘴胡须的脑袋。然后,两个姊姊又叫着跑开了。这时,小姊姊就会调皮地追上大姊姊,把它的头摁住,使劲地折腾它,而它姐姐也很大度地支着互相逗乐。我想,小姊姊一定是嫌大姊姊给它的时间太少了,只要有空闲,小姊姊就不会放过和大姊姊打闹的机会。

但是,有那么几次,我也一个人散步。有次我在生火后,两个姊姊还在门外望着我。可出门后,两个姊姊就不见了。我只好一个人走在通向乌孜别克乡的小径。当我迎着朝阳折回时,远远望去,一百米开外有两个哈萨克族巴郎向我走来,大概是到路口等车,有一个是卡斯然的儿子。我再细看,两个巴郎后面跟着两个姊姊,大概是对卡斯然的儿子和他的同伴比较陌生吧,两个姊姊不敢超过他们。我大声叫着,两个姊姊这才快速地迎着我跑来,跑到半路,还回头示威似的向着两个巴郎“汪汪”了几声,然后依偎在我的脚下。看到这一幕,卡斯然的儿子和他的同伴“嘿嘿嘿”地笑了。因为这个场景,我回驻地后特意为自己和两个姊姊写了一首打油诗:早起来生火,姊姊依偎我。拐过村落口,牧村仍安卧。回望来路口,东方朝阳迫。迎面见巴郎,姊姊来迎我。

结果有一天,不幸降临了。中午我正躺在床上小憩,突然听得外面的吵声。我出来后,同事对我说,“大姊姊死了!”我心头猛地一揪。同事对我说,大姊姊误吃了老鼠药,被毒死了。我问怎么回事?他说,他中午听到一阵乱叫声,出来一看,大姊姊正在痛苦地乱叫乱蹦,他知道这是大姊姊不行了,因为他家的狗就是吃了毒药这样死的。我相信了他说的话,但我不相信大姊姊是吃了老鼠药死的。我现在太恨大姊姊悔不听我言,偏爱吃些死鸟烂雀,我坚信一定是它吃了那些不该吃的霉变食物才中毒的。同事说,大姊姊临死时,小姊姊一直舔着姐姐的嘴巴,还用爪子使劲踢着姐姐,希望它能醒过来。同事害怕小姊姊被传染,就赶紧隔开了她。大姊姊就死在驻地东边的篮球场上,我到时,小姊姊仍然凄凉地望着躺在篮球架下的大姊姊。我们在场边的绿茵地上挖了坑,挖好后,我对队长说,来吧,你先填第一锨土。我回头望望小姊姊,小姊姊远远地望着我们填土,表情忧伤黯淡,我感到它是那样地悲伤可怜。

为了养活大姊姊的孩子,我到驻地前面一户牧民家天天买牛奶,每天一公斤。我们大家细心地给大姊姊的小宝宝们喂着奶,希望这些小家伙能快快成长。当我们给小崽子们喂奶时,小姊姊站在我们身后,默默不语,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光泽,愣怔且无奈地望着我们。我不知道在没有大姊姊的日子里,它的日子该怎么过,晚上它在窝里,在黑暗中看着它那些小外甥们,该怎样入睡?

后来几天里,当我推开大门时,小姊姊依旧依偎在那里,它在等着我。我望着它,只见它的眼光有些呆滞,眼角分明有一点泪痕。我抬起脚尖,小姊姊也抬起它的左脚。它轻轻地用它的脚在我的脚面上划动着,然后缓缓躺下,照样弯起前爪,任我抚慰。但是,它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快,动作和表情也迟缓和麻木了好多。我仍然在面向通往乌孜别克乡的公路上散步,小姊姊无言地跟着我,我也无言地走着。我们就这样相互无语。我不想用过去叫狗的声音那样叫它了,因为我的伤感不在它之下。

有时,村里会来几个孩子,趴在狗窝旁,逗小狗崽们玩儿。

晚上,篮球场的彩色灯光忽明忽暗。我闲来无聊,拿起手机,像小年轻们一样,翻看微信。这时,我感觉身边有响动,低头一看,小姊姊正站在我的身旁,凝神端详着填埋她姊姊的地方。当我望着它时,它转头望了我一会儿,又默默地低下头去,然后,它从篮球场上走向它和姊姊曾经的窝儿,神情很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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