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的城市
2018-10-19冶生福
冶生福
一
清晨父亲还是走了,他去遥远的甘肃给人守金场,等到春天到来,土层解冻,他们就可以开挖金子。父亲捎来了话,说让我和哥哥给田里拉好粪,求人把地种了。
马车被父亲赶到了金场,家里只剩下一头毛驴,瘦毛驴也欺负我俩,一看到我俩,不肯拉车,饲料加棍棒才让它勉勉强强地拉上了车。
这些日子,我和哥哥得把家门口高高的牛粪堆运到地里去。虽然春天已到高原,可经过一个冬天的积累,寒冷已深深锁住牛粪堆,我俩可着劲儿挥起的十字镐只能从粪堆上刮下来一点点表皮。
我的手心起了泡,脚掌心跟着疼了起来,我厌恶拉粪。
从早上到晚上,我不停地看天空,飘来的一两朵云彩都会让我欣喜若狂,我盼望着下春雪,下一场厚厚的大雪,把牛粪堆盖得严严的,把大地盖得严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躲避几天,可以提着小火炉出去玩。
用破铁茶杯做小火炉,过程很简单,在铁茶杯半腰上画一条横线,用铁钉沿着横线钻一圈眼,把铁丝小心地穿过这些眼,做成密密的网,在网下面钻一个取灰口,再用铁丝给小火炉做一个长把手,冬天的小火炉就做成了。
小火炉的燃料很好找,我们这里满地都是羊粪蛋、牛粪,随便放几块干粪,塞把黄草,引燃,拼上吃奶的力气把小火炉抡圆了挥几圈,在呜呜声中,风就傻乎乎地钻进小火炉,把小火炉里的火吹得旺旺的。
可我再怎么看天,那些云彩也不愿停下匆匆的脚步,有些云彩看到我故意放慢脚步,可是我一抬头,它们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我怎么盼都盼不到春雪到来。
我只得乖乖地跟着哥哥去拉粪,哥哥力气大,他用十字镐使劲刨,十字镐在牛粪堆上发出实实在在的声音,一上午时间,他就刨出一大堆来,我俩再往驴车上装。
其实往地里拉粪是最无聊的事,我家的地都在山上,上地的路都是上坡,拉了粪不能坐,遇到陡坡,还得在驴车后面使劲推,推得我们浑身是汗。
莲的母亲也常叫莲帮我们,莲的父亲和我父亲一块儿去了金场。那天早晨父亲走时,给我俩反复交代事情,就是帮莲家劳动的事,我俩遵守诺言,经常帮莲家拉点牛粪什么的。
莲的母亲过意不去,我们干活时,就让莲过来,莲力气小,我们只让她在旁边看着,跟我们说说话,而她却不愿站着,总是拿把铁锨在旁边帮我们。
我家的田地在高高的山坡上,从家到田地,毛驴要休息上好几次,我们还得拼命推车,每当我使劲儿推驴车时,我就想着怎样逃脱这个苦差事。可是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那高高的粪堆就在那儿,我是没有任何选择的。
二
驴车走到上坡路时,哥哥总喜欢唱这首花儿:
大雪下给了整三天,
雪花儿飘给了九天。
哭下的眼泪拿桶担,
尕驴儿驮给了九天。
说实话,我是听不懂花儿,可是哥哥不知从哪儿学会的,歌词里面有眼泪的字眼,哥哥那高亢的花儿调令把这首花儿唱得欢天喜地,一辆驴车,一座大土山,一条斜土路,一个昏黄的太阳,这情景经常在我梦中出现。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土山,那绵延的土山能把一个孩子的眼睛遮挡干净,我和莲跟在驴车后,突然哥哥停了下来,使劲拽停驴车,我和莲紧张地看着哥哥,这儿没有冰,路也很平,哥哥干嘛要停下呢?
哥哥一脸激动,大声地说:“听!你们听!”
我努力地竖起耳朵,可是我耳边只有风声,那挟带着黄沙的黄风打在不同的东西上,发出不同的声音,打在柳条上发出哨子样尖细的声音,打在耳朵上是呼呼的风箱声,打在碎纸片上是哗啦啦的流水声,打在人家玻璃上是沙沙的磨刀声。
莲憋住了气听,她和我一样,只听到风声,风声里还夹杂着一两声野狗的叫声。
我说:“什么都听不见!”莲也摇了摇头。
哥哥说:“两个笨蛋!再听,仔细点,用心听,是不是有汽车喇叭声!”
莲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莲在城里有一个亲戚,她去过城里,她给我讲过城市,说各种各样的汽车有各种各样的喇叭声。
看着莲的脸,我静下心来,可是耳边的风声却不停地给我说悄悄话,终于有那么一刻,我听到了一声汽车喇叭,但随后又听不见了。
哥哥痴迷地听着,带着黄沙的风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哥哥的表情,他一脸欣喜,大声喊道:“听,那是汽车喇叭!知道不,在这些群山的后面有一座城市,那里有汽车,有饼干,还有铺砖的地面。你们好好上学,考出去,考到那个城市里去!”
有饼干,当然好,可是我怎么也听不到喇叭声,可莲的反应却是淡淡的,我知道,她见过城市,也就不以为奇了。
哥哥的花儿调高了起来,连驴也跟着哥哥吼了几声,我说:“你唱得真好听,驴都跟着你叫了!”
哥哥咧着嘴笑了笑,却没听出我的讥讽,唱得更高兴了,惹得我和莲哈哈大笑。
哥哥喜欢书,拉粪时还带着一本书,念呀念的。自然,哥哥的成绩总是在班里第一。
三
家里的碧桃花终于飘落,我家的地也在叔叔们的帮忙下种完了。天空里,村庄里,家里,鼻子里,甚至脑门儿里都飘着一股湿潤的味道,那就是大地开耕后散发的香味,经过一个冬天,大地终于醒了,它伸了第一个懒腰,惊醒了它所孕育的一切,它们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展示着它们的存在。
我们三人放学回家,来不及喝茶,提着风筝往村头跑,迎面的风呼呼向我们打来,打得莲的头发散在风中,打得风筝的尾巴呼啦啦直响,但我们心里是欢喜的,风越大越好,这样我们的瓦片风筝就能高高地升上天空。
我迎着风双手平举风筝,哥哥在那头握着线轴,拉着线,莲跟在哥哥身后,哥哥把风筝平稳地放到空中,转身把线轴交给莲,莲紧握着线,仰着头看天上的风筝。
其实比起现在街头卖的风筝,我们自己做的风筝并不好看,因为找的塑料不干净,从下面看上去,像是一摊孩子撒的尿,再经过天长日久的太阳烤晒,那尿渍深深地渗进了塑料里,我和哥哥拼命地洗了好多次,但也未能洗干净。
风筝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悠闲地轻轻舞动,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都仰头看着天空,我们的风筝飞得最高。
突然,我们的风筝线断了,莲紧张地用线轴收线,拼命地举着断了的线跟着跑,似乎跟着跑,那风筝就能飞回来。我和哥哥也跟着风筝往前跑,风一阵紧似一阵,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风筝在空中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莲一脸哭相,她不敢看我们,好像这线就是她弄断的,我和哥哥紧劝慢劝,她还是哇哇地哭了。
我们三个人坐在风中,任旷野的风呼呼地掠过我们的耳边,莲的哭声在风中长一声短一声,我们的眼窝灌满眼泪,以致后来有人对我们三人在风中哭泣的情景记忆犹新,多少年过去了有人还在说这事。
哥哥说要给莲做一个最好的风筝,我说我给莲搓一根最结实的麻绳,莲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都说盲人看不见心静,可母亲这两天坐立不安,炖奶茶要么忘了盐,要么忘了茶,她痛苦紧闭的双眼总喜欢看窗外,似乎在冥冥之中看到了些什么。
这天我们正上《小马过河》这一课,正当小马在河边犹豫不决的时候,隔壁马哥来到教室门口向老师招手,老师出去后进了教室,让我们三人收拾书包回家。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和哥哥拉着莲,一路小跑,跑到家门口,只见我们两家门口围了很多人,大家乱成一团,莲母亲的哭声撕天扯地向我们扑来,中间还夹杂着我母亲一两声哭泣。
有人接过了我们的书包,还有人把莲拉到一边,爱怜地摸着她的头。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我终于知道两天前的风筝线断得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甘肃淘金场里的冻土消融了,淘金人往地下钻洞淘金,深深的洞里架着长长的梯子,初春的余寒给长长的梯子蒙了一层薄薄的冰,我的父亲和莲的父亲踩着梯子往下走,走到半腰梯子断了,两人掉进深深的洞里,等人们把他们拉上来时,莲的父亲已经去了,我父亲摔断了脊椎,大腿上没有感觉,使劲掐都没用。
那天全村人都给莲的父亲送葬,莲的父亲被白布裹了停放在担架上,莲头上包了一块白孝布,坐在担架旁边,她不停地揭开白布又小心地盖上,似乎她的父亲随时会醒过来,看着莲孤单的身躯,我和哥哥也坐在担架旁边。
我们这里的习惯是抬亡人到坟墓的速度越快越好,大家都认为亡人奔土如奔金。
要是平常,只要有亡人,我们小孩们都非常高兴,因为在坟上我们还能拿到从来没有见过的水果糖,吃完水果糖,那些五色斑斓的糖果纸被我们小心地夹在书中。一有机会大家拿出来比,看谁的多,谁的漂亮,最后往往免不了一场争吵。可今天我高兴不起来,我、哥哥、莲被人群裹挟着,跟在担架后匆匆往前走,我们眼前只有人们匆匆赶路的腿。
那些小伙伴们都坐在坟前等待着大人的糖果,看着孩子们无序的坐法,我和哥哥觉得有义务让他们坐得整整齐齐的,还是有两个人不听话,为座位吵了起来,我怒火中烧,扑到他们跟前,扬起拳头,想教训他们,因为今天莲的父亲去世了,我为他们的争吵感到羞耻,可是我的拳头被人拉住了,我一转身,是满脸泪水的莲。
那两个小孩再也不吵了,安静地坐下来。
初春的寒风吹拂着坟园里的荒草,偌大的坟园安静下来,莲父亲的担架淹没在野草中,我们大家都淹没在野草中,风在野草尖上来回奔跑着。
这一个月,我们两家都在沉默中承受着,大家小心翼翼,仿佛谁一个不经意的叹息就会吹散整个家,一滴无声无息的眼泪就会淹没全家。
亡人走远了,可是活人就得受着,在炕上躺了一段时间,父亲开始烦躁起来,母亲总是不停地劝父亲。母亲摸着父亲没有知觉的腿,空洞的眼睛里顿时溢满眼泪。父亲看着母亲的样子,便用手一下一下地掐起大腿来,父亲说这样就能掐活神经,其实是父亲盼望着有疼痛的感觉,可疼痛离他越来越远,他的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和哥哥吓得脸色都变了。
开学了,我们三个不想上学了,但父亲总是轰我们去上学。
我和哥哥还是去了学校,第一天莲的座位空空的,第二天莲的座位还是空空的,看着空空的座位,我的心也空落落的,只觉得上学的乐趣全被这两天的事偷得干干净净,我再也回不到快乐的从前了。
周末對我们而言无所谓了。
莲的座位还是空空的,放学之后,哥哥叫上莲,我跟在后面,我们去爬山,我们沿着山坡上的那条斜土路往上走,转眼之间,斜土路下的村庄变了颜色,那立在村中央的篮球架孤独地立在麦场上,仿佛一夜间被人抽去了神经,似乎只要轻轻一推,或是篮球一拍,就会丁零当啷地散落在地上。
哥哥唱起了花儿,这次没有歌词,他用“哎”字起了头。
整首花儿只有一个哎字,这个哎字回环往复,一会儿高到天上,吼到高处时哥哥的声音像在刀尖上,他的肺似乎要破裂在这高音上,一会儿又低到水面,那苍凉的歌声深埋在他的胸腔里。
平时大人们不让唱的花儿,此时却让三个孩子活过了好几世。想着父亲,想着莲的经历,我明白,我们的好日子不会再来了,我开始哭泣失去的美好日子,哥哥和莲也都已泪流满面。
哥哥站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掉了我俩的眼泪。哥哥指着远山说:“听,有没有汽车声!”看着我俩没有声音,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哥哥生气了。
我从来没见到哥哥发这么大的火,他走过来,使劲摇着我的肩膀,把我的头摇来晃去,我的头就像秋天的苹果快要被摇下来了,我盼望着哥哥把我的头摇下来,这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多么自在的一种状态呀!
哥哥指着远方的山:“听,你好好听,今天你听不到汽车的声音,你就不是我的弟弟!”泪水弥漫在哥哥的脸上,我从来没见过哥哥如此悲伤。
我用心听起来,果然能听到一两声汽车的喇叭声。我说:“我听见了!”
哥哥说:“你替我去看远方的汽车,这是我和你的约定,也是和莲的约定!”
远处的山逶迤在绵绵不绝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层又一层淡淡的痕迹,天似乎就在我们的哭声里一下子黑了。
四
当哥哥把决定告诉给父亲,父亲气得拍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大腿,那响亮的声音震得我们心儿发颤,父亲眼睛通红,他看到他的未来又多了一层黑暗,他想借这拍打声改变哥哥的决定,看到哥哥决绝的神色,父亲挣扎着爬起来,来打哥哥,可是哥哥依然站在炕沿边。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在房子里回旋。长这么大,父亲还从没有打过我们!哥哥依然站在父亲前面:“阿大(父亲),你腿脚不利索,阿妈眼睛看不见,我就不上学了,我照顾这个家,让弟弟上学,将来好好读书,读到城里去,把你们接到城里去!我也可以照顾莲的家。”
父亲的头吧嗒一声无力地垂下来,他脖子上的骨节似乎一个接一个地掉落,我听到了那些骨节掉在地上发钝的声音,砸得我眼泪横流。母亲摸着哥哥的头,长长地叹息着。我说:“哥哥的成绩比我好,让哥哥上学,我留在家里!”
哥哥说:“你忘了我俩的约定吗?”
我没有出声。
第二天哥哥醒得很早,我听见他吧嗒吧嗒地去了草房,又听见他在厨房里忙活,一会儿又去了牛圈,哥哥给牛拌料,这活平常也是哥哥的,可是今天我觉得一切都那么与众不同,母亲摸索着炉子上的茶壶,摸了半天却摸不到,父亲的大腿又红了。
我冲出房门去帮哥哥,哥哥不让我帮,催促着让我准备书包去上学。哥哥忙完家里的事,又去莲家里帮忙,莲的家不远,往东走十几步就能看见莲家的大门。
莲在城里有亲戚,所以她家的大门也与其他人家不一样,有个像模像样的木头门,别人家里不过是在土墙上挖一个半圆形的洞,再随便用柳树枝编一个篱笆当作门,这样谁家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从外面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莲父亲去世后,莲的母亲病了,莲到我家时她还没有吃早饭,母亲炖好了奶茶,香喷喷的奶茶味道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我和莲低着头,快快地吃了半块馍,背上书包,临出门我又不由自主地喊哥哥一块儿走,可是哥哥躲起来了。他死活不吭声,我知道他这会儿躲在草房里,用草塞住他的嘴,哥哥不想看到我们去上学的样子,也不想让我们看到他不能去学校的痛苦,从草房里看着我和莲背着书包远去的背影。
五
说实话,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也是我最害怕的季节。一到秋天,大地脱去它的盛装,田地一下变得空旷起来,你可以在这空旷的田地里撒开腿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你再怎么跑,永远也跑不出这层层的山。我和哥哥总会在秋天的山上,望着远方,想着遥远的城市。
秋天也是我害怕的季节,父亲瘫痪在炕上,母亲失明,田里的麦子就是我和哥哥的,好在还有堂姐,还有我的亲戚们,他们在收割完自家的庄稼后,总是悄悄钻进我家的地,帮我们收麦子。
9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大地,大地一个劲儿地往上冒热气,有些地方光秃秃的,少了植物的遮挡,温度便一点一点地升起来,原本有点潮湿的泥土晒干了,晒裂了,翻卷起来像刀子般扬着它的利刃。干活的人们在麦田里一次次直起身子,望着烈日,舔着干巴巴的嘴唇,在风中稍稍吹吹凉风,擦擦汗,又弯下腰挥着镰刀收割麦子。
哥哥的身影淹没在麦浪里,他瘦弱的身子在麦浪里一起一伏,他拔一把麦子,在脚上使劲摔打,麦根上的泥土四散开来。哥哥随手一拧就打了个漂亮的麦系子。镰刀在风中唰唰地响着,哥哥手中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麦系子上,踩住麦捆,抓紧麦系子,一拽一拧,一个结结实实的麦捆子在哥哥身下出现。
哥哥想把麦捆子立起来,可是他瘦弱的身体却无法让麦捆子稳稳地立在地上,我过去帮他才勉强让麦捆子直立在地里。
突然我家的麦地边有人惊叫了一声,我直直看过去,发现母亲提着馍馍和暖瓶摔倒在地边上。我飞一样地跑过去,原来母亲不放心我哥俩收割麦子,提着中午饭让莲带到了我家地边,不小心摔倒在地边上。
哥哥又生气又心疼,不停地抱怨着母亲,母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笑着,母亲摸索着杯子,摸索着暖瓶,给哥哥倒了一大杯茶,哥哥把杯子放到我手里,又起身割麦子去了,母亲听着唰唰的割麦声,朝着太阳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我分明在母亲的眼窝里看到好几个细碎晶莹的太阳。
我悄悄放下手中的杯子,走到旁边,摘了一朵花,我把花儿插在母亲的头发上,母亲朝我笑了。我相信母亲一定能看见她头上的花朵的颜色。
坐了一會儿,母亲担心父亲就让莲送她下山回家,莲领着母亲走在麦地边,母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地头。
我拿起镰刀,走向密密的麦田,一镰刀下去,麦茬高高低低,一些散乱的麦穗掉在地上。
哥哥看着我高高低低的麦茬子,狠狠瞪了我一眼,看着我盯着麦田委屈的样子,哥哥又直起身子,仔细地听着远方,他听得那么入迷,那么投入,他脸上的表情真让我感觉他听到了那个来自遥远城市的声音。
哥哥朝我挥挥手:“听,用心去听!”
我胆怯地低下了头,我耳边只有大雁嘎啦嘎啦的叫声,野鸡在麦地里惊慌地扑棱棱乱飞的声音,还有麦子被风摇来摇去沙沙的声音。
“听,仔细听!”哥哥又一次朝我大声吼道。
我的眼泪下来了,我知道哥哥听见了什么,我知道他想让我听什么,还是那个遥远的城市梦。是的,这么多年哥哥把这个梦让给了我。而我感觉我一天天地远离着这个梦,一天天地听不到远方的那个声音了。
我不想骗哥哥,我真的听不到了,是的,那个梦离我太遥远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听不到了。
看到我悄悄地躲在麦子中,哥哥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他疯了似的拔了一把麦子,拼命地打在我身上,那些泥土在我身上迸散开来。有的钻进我的口袋,打在我的玻璃球和青李子上,有的打进我的口里,把牙碜的咯吱乱响,我又不敢动,站在麦子中,摇得像一根麦子。
哥哥说:“你不要跟着我割麦,今天你得听远方的声音,听到为止,听不到了你就给我站着!”
我似乎看到又一个父亲在哥哥的身体里复活了,在烈日下。我在9月的麦田里突然看到了我的所作所为,我偷李子,我做坏事,我逃课,我看电影,而我再也听不到那次我和哥哥一块听到的城市的声音。我汗如雨下,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麦田迷失方向的小鸡,四处都是麦子,四周都是沙沙的响声,四周都是围捕我的镰刀。
我想大喊,我想大哭,可是被这密密的厚实的麦子一层一层地埋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似乎看到一阵风正掠过城市的衣服,我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汽车喇叭声,这个声音竟然是我和哥哥一块儿听過的声音。
我连忙喊:“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汽车喇叭声!”
哥哥说:“我一直都能听得见这个声音,就你听不见!”
我真想钻进这麦子里再也不出来。
太阳下山了,我和哥哥回家,我把所有的镰刀工具一股脑儿地背在身上,哥哥也没有谦让,走到半路,看到我背得横七竖八不像样子又背到了自己身上。
夜里,哥哥被自己浑身的疼痛弄醒了一次又一次,我也没有睡意,月亮照在炕头上,炕头上放着我的书包,明天是星期天,我还要陪着哥哥去割麦,我要带着书包去割麦。
六
整个村庄静悄悄的,静得似乎都能听到白雪融化的声音。哥哥在前面铲着雪,我,莲,马小萍跟在后面,渐渐地我们身后的孩子们多了起来,排着一溜长长的队伍走在雪道上。
哥哥的速度慢了下来,我把书包交给莲,我替哥哥铲雪,哥哥不让,哥哥说:“这是一条能听见城市声音的道路!”
这么大的雪,哥哥还是没忘记城市的声音!
我说道:“现在我每天都能听见!”
哥哥点点头:“这才是我的弟弟!我每天听到的声音不一样!”
其实在这里,不光是哥哥,包括堂姐,包括村里的每个人,他们都在渴望听见城市的声音。城市有那么好吗?
我从哥哥手里接过木锨,我在前面铲雪,哥哥在后面扶着莲,大雪盖住了一切,一条铲出来的土路在我们面前慢慢延伸,向学校一点一点地靠近。
路终于触摸到校门了,我们打开了教室门,冷风向我们袭来,我们不由地哆嗦起来,教室还是那个教室,窗户上只有两三片玻璃是完整的,冷风随时从破洞中灌进来,我们只好东找一片塑料西找一片塑料钉在窗户上,不同的塑料透进不同的光,教室在雪色里显得斑斑驳驳的。
教室里没有炉子,为了取暖,我们在两排课桌的中间砌了一个长长的火槽,平时放点细煤末子,笼上火,火槽里的青烟慢慢升起来,整个教室罩在云山雾海中,这蓝色的煤烟熏得我们一天到晚晕晕乎乎的,也有人不小心摔进火槽烧伤了。
火槽还有一个好处,我们可以随时把带的生洋芋扔到煤火里,用灰埋起来,等到洋芋香味在教室里飘散开时,便再也没心听老师讲课,我们忍不住边偷着看火槽边咽口水,惹得老师也使劲往火槽里看。
可现在教室里一点煤都没有了,我们用完了这一学期的煤,火槽里只有厚厚的白灰,一些同学不甘心,把手放到灰堆上,似乎那灰还有余热。
看着大家冻得发抖,哥哥说:“我们挤热窝吧!”
大家一阵欢呼。
很快墙角腾出来了,可是没有人先站在墙角里,因为大家知道,站在墙角里的第一个人挤得最厉害,身体不好会被挤坏。
看着没人去,哥哥默默地走向墙角。
我先跑了几步,朝哥哥挤过去,接着又有人挤过来,孩子们的重量一点又一点地传过来,在人群中有时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不断的推挤中,身体慢慢热了起来。
大家越玩越开心,有些人从远处像风一样跑过来,牛一样撞上去,把里面的人挤得嗷嗷直叫,我们身上的冷气慢慢地褪了。
这时候谁挤得越厉害,谁就是英雄,老师站到了讲台上,大家还在疯狂地挤,老师的教鞭不停地敲着课桌,此时我们身上热乎乎的,跑到自己的座位上读起书来。
哥哥还站在墙角,似乎被人遗忘了,听到老师敲击课桌的声音他也不由自主地朝自己的座位走去,他忘了自己已不是学生,哥哥原先的座位上坐着红脸蛋,红脸蛋看到哥哥过来,站了起来。
看着红脸蛋站起来,哥哥才醒悟过来,脸一下子红了,他定定地站在教室中央,那个悲伤的表情在教室里永远定格。
老师微笑了,让哥哥和红脸蛋挤在一起,可是哥哥朝老师笑了笑,朝教室外走去,他悲伤瘦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教室的大门外,最后变成雪地里的一个黑点。老师看着哥哥远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哥哥又来了,他背着一背篼干牛粪,静静地等在教室外,背篼抵在墙上,隔着窗户听老师讲,下课了,他才悄悄走进教室,把干牛粪倒进火槽里,用干草燃起,使劲吹气,只吹得他脸色发青,灰尘满面,一会儿时间,干牛粪燃烧起来,教室里慢慢地热了起来,孩子们吸鼻涕声小了下来。
此后,哥哥一有空就给我们教室拾牛粪,煨火,这个冬天,我们手上的冻疮少了许多,我们一有时间也跟着哥哥拾牛粪,看着堆在学校后墙脚的牛粪,哥哥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