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岁月的针
2018-10-19马瑞翎
马瑞翎
嫁 衣
一位母亲穿着传统的蓝色土布便装,走上山腰斜坡,身后跟着她那十三岁的女儿妮九秀。母女俩头顶上都绾着结实的发髻,熠熠生辉的银簪子旁,一朵红山茶花在黑发的映衬下十分夺目。她们耳听虫鸣,弯腰审视棉花长势。斜坡上的棉田像一块缤纷的花布,背景是蓝色天空。棉花真是一种十分漂亮的庄稼,颜色十分丰富——叶子是青绿色,棉桃是豆绿色,花朵则会按着阳光的变化呈现出白色、粉红色、淡紫色或者深红色。半透明的花冠上布满细致的脉络,仿佛蜻蜓的薄翼。
母亲在说着一些关于棉花的种植经验。女儿点着头,细长的、优雅的脖颈在蓝色土布衣领中显得非常白皙。她们开始返身归家。微风吹动高大的皂角树,沙沙的摩挲声和虫鸣听起来令人愉快。紧挨皂角树的小径两边,桑树散发出甜蜜的气息。跳过一道水沟,途经丛丛蓼蓝。她们同蓼蓝可不是邂逅,而是一种有着长远计划的看望。蓼蓝正在开花,花穗绽放出淡红色的花朵,紫红色的茎不软也不算硬,密簇的叶子椭圆而尖长。有几枝变老了的枝丫上结着黑色的籽实。
嘿,她们来回行走的这座山,在局外人看来是一座只长杂草和杂木的无名之地,除了种点适宜的庄稼,没有其他用场。然而,且听我慢慢道来:大山不会无来由地生出这些植物。每一种植物都肩负着某种使命。它们像人一样充当着自己的角色,从事着自己的工作。它们相互间看似没有什么关系,然而实际上大有关系。它们都将各自为妮九秀的嫁衣贡献自己的力量。记住:在這片永不会扩张也不会缩小和损坏的土地上,一切都自有道理,自成体统。
妮九秀和妈妈回到自家院子。在风和日丽中,刚刚割下来的家麻的气味令人沉醉,墙角那一篮子桑叶的甜味也是挥之不去。从今天起,妮九秀就不必背着竹篮去先前路过的地方采摘桑叶。因为看样子蚕宝宝已经吃够,已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打算生产了。刚才出门前,母亲已经吩咐女儿把蚕捉到干燥的油菜梗子上,同时母亲亲手将一部分蚕捉到一块平铺的、宽阔的板子上。此刻,这两处的蚕都在摆动着脑袋,吐出细丝。油菜梗上的蚕将作茧自缚,届时母亲会在沸水里煮茧,把丝抽出来绕在木架子上,形成一绺一绺的丝线,而后用大自然中所得到的一些植物来染色,做成五彩的绣线。而那些平板上的蚕,它们吐的丝并不会缚住自己,而是均匀地铺满木板,形成一层纸一样的织物,这时母亲会指导女儿,持着小刀,小心地把蚕锦取下来,染成鲜艳夺目的红色或黄色,剪成太阳花的图案,贴在一根腰带上,一针一针地绲边、缀牢。“听着,这就是‘贴补绣。”母亲将这样告诉女儿。啊,可以想象,那是多么喜人的场景啊!如今,女儿垂下纯洁的眼帘,仔细端详木板上这些正在工作的蚕。正好,蚕不多不少。因此,她可以料到这张未来的蚕锦将不厚不薄。
母亲和女儿离开蚕,走向收割不久的麻。她们坐在小凳子上,用小刀把麻皮和麻丝分开。由此得到了上好的麻纤维。接下来的几天,母女俩将完成一个搓捻麻线的工作:撩起裙摆,露出大腿,用手掌来回搓送。届时那些成型的麻线将会像面条一样,在沸水里历练,而后它们还将经受反复捶打、漂洗的考验,最终晒干,涂上蜂蜡,正式成为纳鞋底用的麻线。要知道,鞋子也是嫁衣的一部分。
今后,小姑娘要做的事情还真多!制作全套嫁衣是一项大工程。前边提到的所有植物都在为帮助她完成这项工程而繁荣。高大的皂角树已经为她长出了新一轮的豆荚。棉桃即将绽开,吐出团团白絮。她将在母亲的指导下收棉花、剥棉籽、弹松、搓段、纺线、浣洗浆晾、上架织布……事实上,待到她真的织出足够数量的平纹布,已经是次年年初。
母亲收割了一些蓼蓝。它们怎样看也与“蓝色”没有关系。然而它的叶子里却含有尿蓝母。这是一种天然的蓝色素,被浸泡几天后就会分解出。掺入石灰水,使之氧化以后就变成靛蓝。
妮九秀安静地站在一边,注视着朴素的大缸。缸里盛满了过滤后的草木灰水。母亲把靛蓝和米酒缓慢倒入,搅拌着。纯正的蓝水已经制成,不过还得静静地搁置一些日子。
十天后,女儿将织好的布拿出来,递给她的妈妈。母亲将布放进染缸。整个动作轻柔而又吉祥,充满了仪式感。过不了多久,从她家门口经过的人就会看见,屋檐下的竹竿上晾满了一块块蓝布。
这只是普通的蓝布。这么说是因为她们还可以将蓝布变得更漂亮些——设法使之发亮。发亮的方法至少有三种:往布上涂动物血;往布上刷蛋清;把布浸泡在水牛皮的煮液中。无论使用哪一种办法,最后都必须用木杵使劲捶打布匹,它才会持久地焕发出金属般的光泽。文章写到这儿,我不禁想起另一种更奇怪的、江浙一带特有的使布匹发亮的方法:掏出阴沟底的黑色淤泥浸渍新的丝绸布料,使其产生一种逼人的、金属般的观感。
亮布到手。此时我们仿佛已经忘了从棉花到亮布究竟历时多久。实际上,一年已经过去。
在一个早晨,院子里的树木发出轻微的婆娑声。光滑闪亮的叶子散发出新鲜的香气。十四岁的妮九秀走向树下的小木凳,端坐其上,开始在一块条状的、被皂角液浆过的亮布上绣蝴蝶。她所使用的绣线,事前也在皂角液里浸过。早在七八岁她就已经在妈妈的督促下学会了刺绣,成功地制作完成过头帕、腰带、挂包和荷包。现在她有足够的技艺来完成所有条状和片状的部件,最终拼接在裁剪好的衣服上,形成一件完美的绣衣。她坐得那么端正,表情那么专注,仿佛心中安坐着一个神。她就这样绣了一整天。难道她还要让月亮从她的绣花针上升起不成?此时,在苗寨的社会上,万事万物都心知肚明:她已经在全心全意地做着出嫁的物质准备和心理准备。
农历三月十三,妮九秀的妈妈用长扫帚将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内,糯米已经用植物的汁液浸泡完毕,黑色、绿色、黄色和红色各自成堆,盛在簸箕中,准备上甑蒸制。妮九秀的父亲坐在院中的小木凳上,拾掇着一件捞鱼用的漏斗状用具。几个小孩兴高采烈地从她家门外跑过,过节的氛围使他们兴奋,其实他们至少得等到妮九秀这样的年纪,才算是过上了这个“姊妹节”。说穿了,“姊妹节”实际上是一个动用全社会力量敦促青年男女找对象,并为其恋爱提供方便的节日。
第二天(农历三月十四),太阳越升越高。妮九秀出门了。挎着精美的挂包,包内放有一包彩色糯米饭以及两个熟鸭蛋。手里拿着那只漏斗形鱼篓。
她来到稻田。这些田地本来是私家的,但在今天这个特殊日子俨然变成了公共的。所有十四岁以上的未婚姑娘都有权来这里捕鱼捞虾。其他女孩子已经先到了。稻田里十分喧闹。妮九秀脱掉鞋子,加入了她们的捕捞。阳光明媚,姑娘们的脸因为炽热和兴奋而变得通红。她们今天捉到的鱼虾,以及从家里带来的各种食物,都是用来烹制“姊妹宴”的。烹制地点选在寨子里一户没有男孩子的人家。说穿了,她们今晚将凑份子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同时邀请一些属于宗支之内、血亲之外的同辈男青年前来共享。
傍晚,受邀前来的男孩们兴致勃勃,尚未进门,就传来他们的谈笑声。姑娘们热情欢迎他们的到来。吃饭过程中,大家打闹嬉戏,姑娘们都表现得很机敏。而且因为受到风俗(传统)庇佑的缘故,她们戏弄起小伙子来理所当然。接下来的节目——男女青年们走向寨子边沿的一片青草地,谈笑和唱歌。那地方真是恰到好处:正好处于长辈们的视野之内,环境相对独立和自由,他们唱的唱、谈的谈,可热闹了。直到夜深的时候,大家才在月亮的照明下各自回家。
妮九秀结束这一聚会回到家中。她的父母正坐在煤油灯旁闲谈。他们认真地看了女儿一眼,没有问她任何话。仿佛对女儿今天的状况心知肚明。是的,妮九秀作为新加入“待嫁姑娘”行列之人,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角色。在今天的整个聚会过程中她都显得拘束和僵硬。目前,她的容颜、身段和笑容都尚未能够绽放,她夹在一群正在开放的花朵之中,没有一个小伙子注意到她。这没什么。因为她才十四岁。她只是一个见习生。等到了明年的今天,情况一定会发生变化。
到了明年的今天,情况果真发生了变化。她与一位小伙子以唱的形式相谈甚欢。交流了三个晚上以后,双方都十分满意。于是,节日结束离开之前,这个小伙开口向妮九秀讨要“姊妹饭”。这下子,妮九秀妈妈亲手蒸制的彩色糯米饭派上用场了。妮九秀郑重地向意中人赠饭,并在饭中暗藏了一封由植物写成的信——一小撮松针。她的意思是说:“亲,请送我绣花针或者线吧。”
此次“游方”回来后,她的心有点儿乱。坐在凳子上准备理绣花线的时候,她老是想站起来。但是后来她定下心把簸箕里最乱的那绺线理好了。她重新获得平静的原因是,母亲为防止她偏离轨道对她进行了一番教诲。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二人从此你来我往,在传统习俗的庇佑下,得体地恋爱情景。男孩子从不敢胆大妄为。他只是在劳动的过程中用表情和眼神来向她传情达意。女孩子则在抓紧时间绣花——这已经足够说明她的态度了。
到了第三个“姊妹节”,妮九秀已经十六岁了,她在赠予他的彩饭中,藏了香椿树的嫩芽。哎呀,恭喜小伙子!你快回家准备定亲事宜吧!
妮九秀忙起来了。在前面的三年,她已经绣好了嫁衣的所有部件,她已经把暗藏的情愫、涌动的思绪都绣成了蝴蝶、凤凰、鱼和花草,现在已经到了将一切完美组装成型的时候了。这件嫁衣充满了缤纷华丽感和喜感。看来苗族人真是恨不得把世间所有漂亮的东西都弄到身上去。妮九秀的父亲非要把全部财产都挂到女儿身上不可。这位爹爹倾其所有,将钞票换成银子,请银匠打造嫁妆:两只巨大的银角,足有三十公分高,镂刻着二龙戏珠图案;由众多花朵重叠而成的银帽子足有铁锅那样大;银簪、银梳子、银针、银耳环、银耳柱、银项圈、银镯子、银压领、银锁、银脚链……完全可以开个银饰铺子。男方家真是赚大了,不但获得了一个善于织布绣花的美人儿,还得到了一个银饰铺子。看来,女方家庭简直是在亏本输送高规格的贤妻良母。当然,别的家庭也是这样做的。妮九秀的妈妈就是别人家亏本培养、输送出来的贤妻良母。
一切准备就绪。妮九秀遵照传统,不再同准新郎见面。男方家将结婚用品放于各个竹簸箕中,用扁擔挑起,张扬地送到女方家,在堂屋内摆了一地。其中有件礼物是一个糯米粑粑,用二十五斤糯米做成,大得惊人,寓意婚后将吃不完用不尽。妮九秀成天躲在闺房里,进行一个“哭”的仪式。她得根据不同的来客,以哭泣的形式、以既定的唱词来表达她的忐忑和感激之情。其实她的内心也许早已乐开了花。
远处传来炮仗声。迎亲队伍已经到来。女方家族的人在村口伸出竹竿,准备拦路对歌。姑娘们刮下锅灰,准备到时候将新郎着着实实地涂抹、戏弄一番。妮九秀包裹在繁复华丽的服饰里边,低着头,接受一整套传统仪式的洗礼。而后她在一群亲戚的簇拥下,隆重地、光彩四射地走出了娘家大门。从此她将走上同她妈妈一模一样的人生。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
在我个人看来,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人生啊:一个女孩子,把她对未来的憧憬,把全部的情感绣出来。出嫁的时候,就把她的憧憬和情感穿在身上。那传统而又陈旧的老婚姻,具备可靠的温暖和安定,在前方等着她。
很多年过去了。妮九秀的银饰传给了子孙。绣鞋早已在她们的山路上磨损、消耗,最后回归泥土,成为那片土地上的蓼蓝、麻树、桑树或者皂角树的肥料。妮九秀本人也回归仁慈的大地。这件嫁衣因为只在重大场合才小心翼翼地穿,因此完美如初。历经岁月,它的色彩更加和谐美丽了。终于有一天,它的继承者由于拮据,将这件传家宝出卖。它在各类人手中流转,听凭俗人摆布,直到2015年流入顾氏之手,被妥善珍藏,只展示给那些有文化观感的人看。在这世间,懂它的人将会更多。
百褶裙
在1880年的一天,有位名叫巫晚的苗族女人(属于“锦鸡苗”支系)在门前草地上铺开竹席,把一幅土布铺在竹席上。这块布当然诞生于她的织布机,而且她亲手在水牛皮的煮液中反复浸过。此时她赤脚蹲在竹席上,神情专注,用双手为布料打褶。上千道皱褶,每一道都蕴含精神和意义。要在每一道褶子上折出韵味来,需要积累几十年的技巧,对褶子的深度、长短、松紧、整体平衡都需有着精妙的把握。因此苗寨的那些刺绣能手们,可不一定能像巫晚这样成为优秀的折裙师。现在,巫晚将整个裙子的皱褶用棉线串起来,固定好,在其上喷洒白芨汁水,将它悬挂于竹竿顶端晾干。一朵盛开的菌子般的百褶裙诞生了。穿它的时候,将它绕腰部一圈半,用彩色腰带捆扎起来,整条裙子的流向和重量会立刻呈现。那是一种非常特别的质感和美。它的作者巫晚将它视作珍宝。她生活中的珍宝比较少。因为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不过,那也是一个人文精神极其丰富的时代。
为了给众多媳妇、姑娘们提供观摩的机会,巫晚穿着这条百褶裙去做客、在节庆歌舞场上亮相。人们总是发出啧啧的赞叹,仔细打量,用手去搓捻。这条裙子很快就远近闻名,它在苗族的社会上真是发挥了足够大的作用。
巫晚制作这条百褶裙的那块草坪后边,是一座被烟熏了几十年的吊脚楼。梯子是一根斜置的树干,其上用刀砍出一些脚窝。梯子顶端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的小脸明净、饱满、娇嫩且清新。她持着绣花针,在一小块布上认真地绣着。
“仰晚”,她的妈妈巫晚说,“来,让我瞧瞧你的针脚。哎哟,你绣的是什么?我好像并没有教过你绣螃蟹呀。你从哪里找来的纸样子?”
“我没有纸样子。”仰晚说,“我只是按着那天我在河边看到的螃蟹的样子绣。”
巫晚高兴得无法形容,把自己的针线包和所有的纸样拿出来,放在一个竹簸箕里,允许仰晚随便使用。结果,母亲巫晚在过去三十多年中绣过的纹样图案,小仰晚才花了一年就全学会了。
“很简单的一朵花,她绣出来就有一种特别的味儿。”人们这样说,“这个姑娘长大以后,一定会像她妈妈一样是个好手!”
这个姑娘长大以后,除了下田劳动、绣花之外,做的最重大的事情就是谈恋爱。有一天她的恋人对她说:三天后的晚上我来偷你,我打口哨为暗号。这个姑娘可高兴了,偷偷地把衣服收拾成一个包袱。三天后的夜晚,口哨声在吊脚楼下响起。仰晚推开窗子,朝外边看了一会儿,把包袱扔了下去,正打中恋人的脑袋。仰晚悄悄溜了出去。这一切,她的父母早就心知肚明,她家的狗也早把他们的行动看在眼里。但是大家都假装不知道。等到了第二天,有人会来报信的。巫晚夫妇将假装大吃一惊,派人去接回自己的女儿。而后才是请客吃饭、来往聘礼,正式把女儿嫁出去。
在一个晴朗的黄道吉日,巫晚再次在家门口草地上铺开竹席,将她的百褶裙铺开,接上新的布料,由原来的一丈二尺宽度增加到数丈,并且把裙边由原来的两层增加到四层。而后,她郑重地将女儿绣的一些绣片缝在了裙边上。
众人目睹了她将几丈宽的、黑白蓝相间的布料折成细密的皱褶,而后喷上白芨汁。作品的再创作当然是很成功的。因为仰晚的刺绣手艺与母亲不相上下。这条增加了新内容的旧裙子,布料的经纬及各个皱褶的力量交错,仿佛生命般活着。穿在身上以后,一切都呈现出一种鲜活的状态。巫晚希望它永远充满活力地同穿它的人一起活跃在山水之间。
仰晚出嫁的那天夜里,巫晚突然吩咐女儿把这件传家宝裙子带上。女儿一下子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事实上,仰晚嫁给了一位比她本人还要小四岁的普通人,开始她生儿育女的媳妇生涯以后,的確将母亲的愿望实现到了极致。她身穿这件嫁妆裙子,成了锦鸡苗社会上的明星,成为所有土著女性注目的焦点。让我们想象一下那个绝美画面:身穿这条著名的百褶裙,身背婴孩,肩挑一担棕粑,袅袅婷婷,穿行在明晃晃的梯田。女人们扔下手中的秧苗,围上来赞赏。当她走完长长的山路,回到娘家时,天色已晚。大山和寨中建筑已经抽象为剪影。她自己也成了一个优美的剪影。平时,在夫家寨子里,她除了负责讲述母亲制作这条裙子的故事,还担负着传经授道的责任。她有时会像她的母亲一样,在草地上对公众进行折裙示范。
1919年,仰晚的母亲、百褶裙的原作者巫晚死于年老。1950年,仰晚也即将终结生命。仰晚希望儿媳妇们能够像自己当年一样把百褶裙发扬光大,而后再传给孙媳妇。她以为,围绕这条百褶裙发生的生活故事,将同从前差不离儿。问题是,她身后的锦鸡苗寨子已经不可遏止地进行着思想的变革。后来,秩序又渐渐正常起来。此后每当生活变得好一些,妇女们就往服装上加一些东西,累积到最后,锦鸡苗妇女的服饰变得十分具有分量。倘若将整套行头都搬出来的话,简直可以摆满一地:长达几丈的绑腿;多达十八层的前后围腰;由十根绣花飘带连缀而成的后裙;银帽子,银箍,银梳子,银胸兜,护腕状的银镯子……老天爷!外族人简直会被这些行头给弄糊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连顾氏那样的民族服饰收藏家,也对这些行头束手无策,不得不把歌舞团的服装管理员请来切磋它们的穿法。如此说来,土著妇女真是聪明能干,能够轻松驾驭那许多令我们眼花缭乱的装备。
的确,土著妇女很舍得在装扮上花时间。一位锦鸡苗妇人可以拿一个时辰来梳头,在头顶绾一个高耸的、弯月形的、颇具盛唐遗风的大发髻。而后她会花三十分钟来打绑腿,将长达几丈的布条子从脚踝一直裹到两股。理论上说,她们打这样严密的绑腿是为了在遍布荆棘虫蛇的丛林中所向披靡。
那么,为什么她们又要在利落的绑腿之外,加上烦琐无比的裙装呢?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她们的裙装。如今的百褶裙与巫晚、仰晚时代的百褶裙比,皱褶依旧,但长度和颜色被明显地“从简”了。从前是黑白蓝相间,裙边绣满花纹,现在是单一的黑色,长度被减到仅有十厘米。著名的“短裙苗”变成了神秘的“超短裙苗”。一条超短裙可以绕腰部一圈半,而后用带子捆扎起来。一般来说,妇女们会同时往腰部绑三条超短百褶裙,以表富足。据说有位富婆曾一次性在腰上绑了三十条超短百褶裙。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她步履蹒跚的样子。当她在三十条超短裙武装起来的腰部,围上绚丽的、多达十八层的前围腰和同样绚丽厚重的后围腰,十根绣花飘带组成的后裙被撑得在身后翘起;上半身布满银饰,银帽上横搁一道银架子,无比隆重地出场的时候,真是足以把外族人惊呆。
让我们绕到这位盛装的锦鸡苗妇人身后去,欣赏她那沉重的、却有着无法言说的迷人气质的背影,会突然觉得,她那被三十条超短百褶裙撑起来的、高高翘起的飘带,多么像锦鸡的尾巴;而她那银帽上横搁着的银架子上,也分明站着一排银制的锦鸡。现在我们应该明白这个族群为何自称“锦鸡苗”了。故事里说他们的一位先祖猎到一只锦鸡,在拾掇烹制之时,他顺手将锦鸡的嗉囊丢弃在泥土中。次年嗉囊中的小米生根发芽,长出了饱满的穗子。这个族群就此惊喜地获得了小米种子。此后的漫漫岁月中,小米成了他们最重要的粮食。他们对锦鸡产生了感激之情,于是他们的妇女就通过着装来表达对锦鸡的热爱之情。
百褶裙被改良成如今这模样儿,不知巫晚、仰晚她们在天堂中会怎样看。作为苗寨曾经服装潮流的领导者,她们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巫晚和仰晚遗留下的那件旧百褶裙,并没有在任何一次节庆或者做客活动中被儿媳妇们穿出来。它似乎成了一件令儿媳们心情沉重的东西。看到它不免会想到自己作为媳妇的宿命:终归会像这条裙子一样变老,变成一种既不能扔掉又毫无价值的负担。孙媳妇们就更不打算穿这种老掉牙的旧裙子了。孙媳辈的女子们以外出打工的方式,走出了丛林,走出了传统,走向她们所向往和认同的“新生活”。很多东西都被她们扔在脑后。现在她们只愿意穿那些时髦的化纤衣服,以为那才是美。
1990年,两位法国人被向导带到锦鸡苗寨子。土著们对法国人的长相感到惊奇。大家所不知道的是,这两人来自盖布朗利博物馆。那是一个关注多种文明的博物馆,其使命是让公众了解非西方世界的艺术与文明。大家只知道这两人是前来购买旧衣服的。仰晚的老百褶裙已经退出江湖几十年,仰晚家的媳妇们也将这条裙子忘却了几十年,突然间,她们同时想起了它。
“不能将它卖掉吧?老奶奶在阴间该不高兴了。”一位孙媳妇说。
“那么压在箱子底下慢慢地烂掉,老奶奶在阴间就高兴了?”另一位孙媳妇说。
“对呀,没用的东西,卖掉最好。今后要是用得着的话,咱们再做一条就是了。”又一位孙媳妇说。
于是她们把老百褶裙賣给了法国人。她们直到今天还高高兴兴地认为,有朝一日她们还可以“再做一条”。而且她们还认为,新的会比旧的好。
二位盖布朗利专家本来对自己此行能找到什么毫无把握。但他们马上发现,要获得经典的万世之作并不难。他们几乎在每一个高山苗寨都有惊喜的遇见。尤其是这条巫晚时代的百褶裙。它那均匀的皱褶肌理仍然十分灵动挺括。精致的刺绣纹样已经褪去鲜艳的色彩,与布料融为一体,泛着一种神秘的亚光。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它仍然是一件具有典范性的、非常完美的作品。看来,一个多世纪的虫子、潮气都没能把它怎么样。这完全是白芨汁的功劳。
几年过后,一位贵州人因公务去往法国。凡是到达这个国家的人都喜欢去埃菲尔铁塔留影,表示自己到过这个国家了。在埃菲尔铁塔旁塞纳河畔有个巨大的花园,建筑十分漂亮,玻璃外墙上爬满了绿色植物。其实这就是盖布朗利博物馆。是展示人类世界文化杰出作品的场所。它收藏有来自四大洲的三十万件藏品。常年展出的大约有三万五千件左右,其中八千多件是由众多专家耗费十年时间从世界各地购买而来的,其他的来自卢浮宫和人类博物馆。这是一个能够找回人类失落脚印的地方。贵州人在博物馆内满怀震惊地遇见了那条老百褶裙。这之前,在它沉寂下来的几十年,它同别的老物件一样,在不同的人心目中有着不同的名称:一件破烂、一宗遗产、一个商机。几乎没有人会去寻找那些隐藏在它们背后的秘密、精神和技术。等到漫长的岁月过后,我们在今天才大吃一惊地明白:原来被我们随意处置的一些旧东西是如此珍贵和有价值。
亲爱的老裙子!如今它在盖布朗利找到了它世界性的位置,陈列在它旁边的是一些来自卢浮宫和人类博物馆的珍藏。成千上万的、执各种文化观念的人观摩了它的魅力。与别的那些默默朽坏的老物件相比,这条裙子实在是太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