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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道上的歌

2018-10-19代林

回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驼队回族骆驼

代林

拉骆驼,搞驼运,做生意,是旧时代内蒙古西部特别是呼(呼和浩特)、包(包头)二市回族商旅生涯中一个具有代表性并形成一定规模的行业。那时,从绥远省(内蒙古西部)经蒙古国、俄罗斯,到甘、宁、青、新的道路上,随时能看到一列列驼队,多者上百峰骆驼,少则几十峰甚至几峰骆驼,行进在沙漠、戈壁之中。在交通不便的年代里,这些驼队对促进商品流通,活跃绥远及西北地区的经济,加强中俄之间的联系,起到了较大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为开辟连接欧亚大陆的茶叶之路,做出了重要的历史贡献。但驼运是一项十分艰辛的工作,驼工生活的艰苦狀况,常人难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的回族驼工中,便产生了一种借以抒情吟唱的娱乐形式,即自编自唱的一种歌谣,它属于民间文学的范畴。过去有人称其为“驼道上的歌”或“驼歌”,笔者以为将其定为“驼调”更为确切。因其流传范围有限,加之某些历史原因,近一个世纪以来,几乎没有人对其进行过专门的辑录和整理研究,更谈不上重视了。现笔者首次提出这一命题,并对其进行初步考索与探讨。

什么是驼调?它是清末和民国初年,流行于内蒙古西部呼、包二市回族驼队的一种民歌,是以当地回族驼工为主,汉族、蒙古族驼工参与,共同创作的口头民间文学形式之一。其声调铿锵悦耳,深沉凄苦。旋律以陕北信天游为主,有时夹杂内蒙古西部地区的爬山调。以即兴编创,口耳相传为主。内容多为叙事、抒情,以倾诉居多,通常为独唱或合唱形式。旧时只在驼道上即广袤的沙漠与空旷的戈壁上吟唱,流传范围较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驼运业的消歇,驼调基本失传。驼调是驼工心声和情感的自然流露,它是内蒙古西部地区回族人民的社会历史、时代生活和野外劳作的真实记录,是驼工生活的一面镜子。同时,它也是驼工集体智慧的结晶。驼调产生于哪个年代,无资料稽考。但它与大盛魁等旅蒙商的兴衰相始终,恐怕是不争的事实。众所周知,清末民初,是内蒙古西部地区回族人民驼运业最兴盛的时期,由此推断,将其产生年代在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太大偏差。

在了解驼调前,我们有必要先认识驼工的艰苦生活,这对我们更好地把握驼调的内容,会有一定帮助。因为“真诗只在民间”(李开先《市井艳词序》),文学艺术从来就是与人的命运、精神相联系。《绥远通志稿》卷六十九有如此的叙述:“至与西北省外交通,则视内地情势大异。中经大漠,流沙塞途,气候寒冷,非独人烟稀少,水草亦多恶劣。沿途所经各站,且多不毛之地。牛马当之,势难远行,遑论负重,故西北商运大道,皆驼路也。以驼能耐饥渴而利行沙也,俗谓之旱船。凡行驼路,以饮料定站口之标准。遇水草缺乏,站程必大,或隔一站,或二三站,始达有水草处,名曰干站。将入干站,则用长形水桶,预储饮水以行。亦不能多携,仅敷人用而已。或站有一井,水量无多,聊以济人饥渴,驼只不能偏饮,则各啖盐少许,救其困渴,以度此干站。而其精力固无伤也,数日弗饮弗食,仍能负重以行,绝非他畜所可比拟,誉为旱船,意在此乎。行驼路者,每至一站,驼夫扎帐幕既定,拾薪汲水,各司其事,坎地为龛,出釜作炊。其宿也,大帮备有帐篷,或竟露天而眠。驼只则分班轮牧,昼息夜行,日以为常,即有村庄,概不投止,往返行程,皆须数月始达。每当冬令,路远天寒,夜宿幕中,坚冰或在身底,大雪或没卧驼,堕指裂肤,殆为常事。俗谓其生活为铺冰盖雪之营业,亦纪实也。”从上述记载可见驼运及驼工生活艰难之一斑。

驼队以骆驼为单位,一般十八九峰驼为一链,几链组成一顶“房子”。“房子”又分大、中、小三种,所属骆驼的数量不等。无论何种编制的“房子”,都有一套经多年摸索出的涉及衣、食、住、行的操作程序及方法。内蒙古西部凡是一定规模的回族驼队,一般都是每年秋天即农历七八月份从呼、包出发,约走七八十天到达新疆或周边地区。经过休整,到腊月或第二年正月从新疆或其他地区返回,约农历三四月份回到呼、包。每日的行走时间多在下午五点左右,到夜间十二点前后,后半夜和第二天的大半个白天,驼工们均在休息中。当然,像只有几峰骆驼的买卖人,时间相对随便,行程也可长可短。驼队中的驼工,从上路行进开始,便组成一个集体,大家在其中按规定生活、劳动、行进。驼工的生活艰险且枯燥,不管在行进中还是休息时,他们面对的都是不毛之沙漠、戈壁,百无聊赖。为了打发时间,发泄胸中的块垒,在驼道上,驼工们便自编歌曲,缘情赋声,或低声自吟,或引吭高歌。这种歌,曲调质朴,一般以一个大家较为熟知的曲调,编上歌词,唱时无大的跌宕起伏。这完全是一种由未经专业音乐训练的驼工们自编自唱的歌,保持纯粹原生态味道。在创作歌词时,由一个驼工发起,大家你一言,我一句,七拼八凑联缀起一首歌。在歌唱的过程中,逐步加以修正、补充、完善,使其音韵谐合,通畅上口。逐渐由一个驼队传向其他驼队,约定俗成,妙然契合,很快便传唱开来。驼调,也为回族的民间文学宝库留下了一份珍贵的遗产。对人文地理学感兴趣的读者,也会从中认出,当年的驼客穿越内蒙古、新疆两地之间一路经过的那些地名。

下面,笔者把有识者采录的具有抢救意义的两首驼调转录下来,其中曹万富口述、尹世华整理的《拉骆驼路程歌》,曾发表于《呼和浩特回族史料》(第二集,1990年出版),钱义整理的《叹十声》为第一次刊发。

拉骆驼路程歌

自幼儿长大在归绥地面,

上有老下有小度日如年。

天遭旱地遭荒黎民受难,

无奈何我拉驼要去远边;

叫媳妇昼夜里缝补衣衫,

起程时带毛袜又套铁鞋。

奔西夏兴庆府算第一站,

尽都是窑檐子女人卖饭。

到兰州城里四下观看,

黄河岸紧靠着白塔宝山。

下一站来到了凉州城前,

进南门出北门十里方圆。

饮骆驼啃干粮再往前行,

甘州城是个清水大街。

走盐池过新沟日落西山,

黄土地好凄凉不见人烟。

进肃州过城门里面是平川,

买路票准备好明天过关。

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

谁知道哪天哪日把家还?

往前瞅,戈壁滩,

往后瞭,鬼门关;

无人烟,无田苗,全是沙原,

沿途中见白骨叫人心寒。

路难行口发干我咬紧牙关,

走得我头晕眼花双腿发酸。

进安西过玉门黄沙地面,

听人说古至今常有战乱;

一月里刮大风二十九天,

有一日不刮风还是阴天。

拉骆驼过南山真夠凶险,

不小心插脱脚小命玩完。

南山口过大坝来到巴里坤城前,

肚里空天气寒不可久站;

冻得我牙磨牙浑身打战,

紧赶路来到木垒河边。

进奇台喂骆驼稍微歇缓,

古城里兵正在操练;

拉骆驼走远边提心吊胆,

说不定哪一天又要征战。

过三台走阜康每日一站,

进省会红庙子我身已瘫软;

卸货驮取驼屉没歇几天,

“坐庄员”又把皮毛堆满。

进新疆返归绥整整一年,

受饥寒吃尽苦古今稀罕。

铁算盘一结账没挣几个钱,

还是东家富我家穷谁来公断!

叹十声

拉骆驼起五更苦不过第一声,

撇父母和妻子给人家拉长绳,

走一趟新疆省就得几个月,

一路平安不出事来回一年整,

咿呀唉。

拉骆驼起五更苦不过第二声,

一起程出家门全家都揪心,

遇官兵来缠扰那是平常事,

遇土匪抢东西有时把命送,

咿呀唉。

拉骆驼起五更苦不过第三声,

大坝口扣驮子砸坏一个人,

遇上那好掌柜就给把伤看,

遇上一个鸡毛鬼他说你不操心,

咿呀唉。

拉骆驼起五更苦不过第四声,

铺冰雪睡草地有谁来关心,

一小篓牛肉酱能吃几个月,

吃炒米和炒面上顿接下顿,

咿呀唉。

拉骆驼起五更苦不过第五声,

整日里走长路腰酸腿又痛,

到住地搭帐篷拾柴拣起粪,

轮到你放骆驼休息也不能,

咿呀唉。

拉骆驼起五更苦不过第六声,

半夜起吃早饭准备又起程,

卷铺盖逮骆驼赶快搭驮子,

如果你手脚慢水也喝不成,

咿呀唉。

拉骆驼起五更苦不过第七声,

走长绳配搭档盼望遇好人,

遇上个好搭档起落能照顾,

遇上一个老显头个人逞英雄,

咿呀唉。

拉骆驼起五更苦不过第八声,

连三旱、连四旱水草无一根,

给骆驼啖盐巴准备渡难关,

人吃水骆驼驮洗漱也不能,

咿呀唉。

拉骆驼起五更苦不过第九声,

怕刮风怕下雨又怕拉大程,

遇上个好掌柜就叫把店住,

遇上一个鸡毛鬼还叫你往前行,

咿呀唉。

拉骆驼起五更苦不过第十声,

放起场返家乡掌柜的给骑乘,

可怜的拉驼工苦了自己两条腿,

歇个脚挣点钱回家渡光景,

咿呀唉。

历经千辛万苦的驼工,在倾吐着他们的艰难生活,在表达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因此驼调不饰雕琢,悲哭欢歌,长啸行吟,令人荡气回肠。

驼调每句字数不等,杂陈而出,形式活泼。多行或四五行一段(组),句式可长可短,有机融为一体。它虽为驼工脱口而出,但都是他们言情达意且经过反复修改、完善才形成的文字,所以其价值是不可低估的。驼调在驼队行进中歌唱,多为清唱;在驼队休息时歌唱,有时还有乐器伴奏。个别爱红火的驼工在起程时就预备好了家什,一般有二胡、“四块瓦”(实际是四块竹板,一手拿两块)、“甩子”(碰铃,又名碰钟,铜制,形似钟而小,以两铃相碰发音,有时也用单签击奏。属中国打击乐器)等。“民间文艺的外表和内容,大致是很素朴的或比较素朴的。情节的简略,形式的单纯,修辞的质朴,这在一般民间文艺作品中,都是容易看出的。”驼调就是驼工心灵的抒唱,至于价值不价值、流传不流传,他们是不会在乎的。

在欣赏以上两首驼调时,我们不难看出,它们有自己的特点:语言朴实无华,有合乎口语的节律,都是巧妙的心灵倾诉;词曲不矫揉造作,有着直率大胆的情感表达。在抒情的同时,也揭示了特定的时代背景与民族精神;在情感宣叙中几乎不用形容词,却有高度的概括力和艺术表现力;语言贴近驼工特有的生活和所处的境遇,曲调的旋律比较单纯迂缓,有一唱三叹的抒情艺术特点,有旷野中娱乐的顺口明快的特色,是无雕饰的原生态之声。

“爬山调”里有这样的歌词:“卸下个驮子铺下个绳,拉骆驼的好比夜游神”、“沙蓬抛蛋树叶叶飞,立逼下个哥哥走草地”、“拉骆驼拉了几十年,挣下一脚踢不倒的几个钱”,这是述说驼工的艰难困苦;“长脖颈骆驼细毛绳绳拉,也不知道哥哥游刮在哪”、“山野草地里有大沙窝,又怕哥哥渴来又怕哥哥饿”、“山野草地里长黄芨,青蓝雾罩瞭不见你”,这是描写故乡女人的牵肠挂肚。驼调实属“基层文化”,有消遣性质,但它所具有的文化价值是不可小觑的。

文化有多种属性,文化就是对生活的提炼,就是对生活的真实写照,而这一属性应是它的生命。说到底,民间文化是人类文化的根基,是后人的一笔宝贵财富,其传续文化的价值是不能否认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随着历史的变迁,驼调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但它在当时所发挥出的特有功能与其在回族民间文学中显现出的价值是值得继续挖掘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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