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文本的诗化及审美
2018-10-18王可田
王可田
诗作为精神元素,语言的本源性特征,并不局限于诗歌文本。也就是说,在情调、氛围、意象、抒情等诸多诗歌构成要素之外,并不排除叙事性话语产生“有意味的形式”,传递出特有的诗意或诗性。一种被称作“诗性叙事”的方式,体现的正是诗与小说的联姻,叙事学和诗学的结盟。当然,叙事性文本是否呈现这种特征,关键在于创作者的设计、规划,以及对诗的认知程度和转化能力。
我们知道,很多作家的写作生涯均由诗歌开启。是诗歌带给他们良好的语感,把控叙述节奏和结构文本的能力,并持续影响他们的小说创作。而在另一些作家那里,始终坚持多文体并举,诗歌融会其他文体的现象也就更为鲜明。在此,我们择选刘全德、马召平和丁小龙三位中青年作家的小说样本进行简析,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一方面为了扩大诗歌考察的范围,将观照对象由诗歌文本延伸至叙事文本;另一方面缘于三位作家都写诗,兼具诗人身份,他们小说的诗意成分或诗化程度相对较高,甚至通过对诗意、诗性的强化,增添叙事文本的艺术表现力和审美价值。
在这里,有必要先对诗意和诗性这两个概念简要说明。诗意,无疑是诗歌最直观的标识,提供了一种可靠的辨识尺度;而诗性,则是诗歌在本质意义上的提取。事实上,诗意、诗性作为一种说法,经常出离诗歌范畴,被用来广泛指称文学艺术作品呈现的诗化特征。
魔法师的药水
刘全德的《人马座纪事》是部奇书,在我的阅读经验外天马行空地展开。起初,我将它当普通的长篇小说来看,几页下来,对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的期待,完全被神秘、奇幻的另类叙事所填充。通读过后,才确信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而是一部面目奇异的创新性文本。多文体的跨界和联姻,童话与神话的交混,诗与史的融合,家族叙事、时空建构等等,为这本书赋予了新鲜而独特的魅力,也带来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
诗性语言的魔力让人沉迷。相对于熟悉的日常,奇幻、魔幻的场景和情节对人有新鲜刺激,却较难持久。好在本书的语言和段落非常简洁,叙述速度和场景转换也较为迅速。于是阅读慢下来,也得以梳理故事脉络、人物(动植物)关系和文本的深层寓意。
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对艺术童话极为推崇,认为童话本质上是一种解放自然的最高综合,是诗的法则,也认为童话具有预言的表现。本书的《神话卷》在我看来,就是一部暗黑风格的童话,或童话诗。乌鸦、蛇、仙鹤、魔鬼、巫师、国王、王子,各种角色纷纷登场,展开错综复杂的关系。交叠的时间,移位的空间,充满灵性或魔法的人和动植物之间的纠葛、幻变,令人瞠目结舌。其中涉及语言乃至万物的创生,圣经文本与中国远古神话的创造性改写,历史、文明、权力、家族、复仇等主题,隐约可见《百年孤独》的影子。《传说卷》是写实与魔幻的杂糅,空间也从上界的天马座转移到下界的地球,地理上的中原特征、佛文化元素和依稀的民国风貌,承载着故事的延续。在这卷中,诗性和童话特征有所减弱,但诡异之风又有新的表现。
《人马座纪事》无疑是一部幻想型的叙事文本,以诗化和魔化的方式构筑了一个深邃、多维的灵异时空。透过文本,作者逼人的才气、奇诡的想象及创造力都显露无遗。他就像一个配置神秘药水的魔法师,掌握着令事物变形、幻化,并发生奇妙关联的剂量和浓度。他并不刻意摹写、构造现实,然而在童话思维的推动下,一个真正的艺术世界建立起来,人的精神在其中自由穿行,历史与现实得到映现和折射。
生活滋味和诗意的调配
马召平最早写诗,以诗人身份为圈内朋友所熟知。他的诗朴素真诚,致力于乡土经验和日常生活的诗意转化,其平民情怀和底层视角让人记忆犹新。就在诗歌蓬勃生长,有望更大提升的间隙,他却将写作的重心转移到散文上。他自觉的文体革新意识,将小说叙事中的“虚构”引入散文领域。当然,对于散文叙事的虚构化,会有不同的见解甚或意见,但毋庸讳言,是散文创作带给马召平更多的文学声誉。然而,正当众人对他的散文抱以持续高涨的热情和期待之际,他又不声不响地拿出一个个小说文本。作为诗人的马召平,他屡次实施的文体转换让人始料不及,但其中原委肯定来自他的内心。或者说,是表达欲求和不同文体之间对接、协调的结果。其实,这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不同的文体在彰显不可替代性的同时,也会自行设定局限性。写作者往往根据自身喜好或表达对象的特点,进行适合自己的恰切的形式选择。
小说集《冷暖交织》,包含十个中短篇,呈现马召平写作的又一次华丽转身。文体样貌在改变,贯穿其中的却是不变的朴素和真诚。这显然是一种珍贵品质,有赖于创作者的身体在场和精神投入。如果说他的散文融入了部分小说元素,有虚构成分,那么他的小说则存在淡化情节、虚化人物、散化结构等特点,呈现出一定的散文化倾向。小说是叙事艺术,人物和故事是核心要素,戏剧性冲突强化了叙述的力度,凸显小说的文体特征。当然,这种模式并非一成不变,现代小说对传统叙事模式进行了全方位地革新,甚至颠覆,极大地拓展了叙事艺术的可能性。散文化的小說实践在中国也由来已久,文学史上有很多成功的例子。在弱化戏剧性之后,带来的是贴近生活原貌的真实感,以及融合主观意绪的诗意或诗性。
在小说中,马召平并不刻意进行诗意的嫁接或移植,他尊重生活的基本面貌和状态,以及人物内心的真切感受。借助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他说出自己的认知:“热和冷是一种生命的感受……热是生命虚无奔放的气息,而狂热之后的冷是麻木的。”缘于触觉的热和冷,产生于味觉的苦辣酸甜,这些作用于身体的各种感触,以躯体化修辞的方式,传递出强烈的内心体验。同时,马召平在营造生存、爱情、理想、婚姻的冷热境遇和百般滋味的同时,作为诗人的他,诗意、诗性的带入显得自然而然。文本中具有诗意的部分,更多体现在比喻修辞和环境描写上。这样的例子非常多,可以说贯穿他所有的篇章和段落。比如,《喜欢冬天的贾三》:“他们整个晚上都在亲密地私语,口含着花瓣和雨水”,“窗外那些落了叶子的树苗赤溜溜地摇摆着,像蚯蚓一样扭扭捏捏升上寂寥的天空”;《大风天》:“他们像两条挣扎着回到水里的鱼儿一样,尽情地折腾着身体”;《想起老韩》:“老韩的琴声像一块乌云,在细雨中左右缭绕起起伏伏”,等等。像以下这样的话语方式也传递着特别的诗意:
亲爱的贾三,睡在一场大雪中的贾三,他能听到的只有雪花的声音。整条街道的黑暗和寂静都被雪花吞没了。
——《喜欢冬天的贾三》
夏小辉的父母说完就走了,那是一个落叶缤纷的日子。夏小辉的父母帮着他买了灶具,清洗和整理了他所有的衣服。夏小辉的父母走了。那是一个落叶缤纷的日子。
——《艺术青年夏小辉》
这样的诗意来自特别的语感,语气和语调,以及循环往复的诗歌调式。关切的话语犹如温存的雪花,轻轻覆盖因醉酒死在夜晚街道上的贾三;夏小辉、夏小辉的父母、落叶缤纷,这些词句的重复,带来绵延的惆怅情绪。尤为特别的是,《明亮的夏天》中:“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有点像深冬时节的形状,模糊浑圆。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样的太阳不是大家想象的红彤彤的太阳”,这段话在稍作调整后(将“天上”改为“殡仪馆上空”),重复了三次,每次都处于人物命运转折的不同情境。这种对自然物象的描写,很好地衬托或暗示出主人公的心境。大段、长篇幅文字传递诗意的情况也有不少,像《明亮的夏天》和《冷暖交织》这两篇开头的数段文字。《艺术青年夏小辉》和《想起老韩》写作时间较早,算是马召平最初的小说实践。正是得益于诗歌、散文提供的艺术滋养,他一开始就站在较高的起点上。小说中富有韵味的叙述节奏、人物命运的跌宕、淡淡的抒情气息,整体上呈现了散文化叙事的诗性特征。总体来说,在诗意、诗情的渲染上,马召平是节制的,有很好的控制力。作为服务于叙事的辅助手段,不宜发生喧宾夺主的现象。
针对马召平的小说,还有很多东西可供讨论,像语言特征、结构方式、穿插技巧、叙述视角(包括动物视角)等。但限于本篇文章的诗化选题,不便在此展开。其实,他小说最可贵的品质,就是前面提到的朴素和真诚。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在于真实展现了社会牢笼中小人物的内心挣扎,以及人生的冷热际遇、生活的百般滋味。小说集首篇为《饥饿的厨子》,这里的饥饿既是身体的,也有心理的,让人想起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当然,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表达。在写作上,我们不妨这样说:马召平也是一个厨子,他精心调配着诗意、诗性和生活的滋味。
存在的揭示与剖析
丁小龙小说集《世界之夜》,有三个中篇,《空心人》《世界之夜》和《押沙龙之歌》。单从题目看,就不乏隐喻性和宗教意味。同时,这些文本还呈现出与其他文本的互文性关系。《空心人》的题记,援引自艾略特的同名诗作:在死亡的梦幻国土,让我也穿上如此审慎精心的伪装。显然,丁小龙的引用和呈现之间是有密切关联的。他展现的是二十世纪的中国社会,确切地说,是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底层人和边缘人的生存状态。这样一种题材,在很多小说家那里,难免成为“烦恼人生”式的温情书写,甚至励志型小说样本。然而时代在变,西方社会早就面临的现代性困境,也在当下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凸显出来。
《空心人》的主人公叫吴明,在缺乏爱的家庭成长,自卑而倔强。他本有一个光明前景,却因强奸罪入狱。由于酷爱文学和哲学,即使在监禁状态也能找到精神自由。出狱后,他沦入底层社会,荒唐不羁的生活将他更深地掏空。但他从未停止思考,在罪与罚、肉体之欢和精神之爱、理想和现实、存在与虚无之间辗转,无所适从。在接管了浮士德书店之后,身心才稍有安顿。“空心人”,来自他的自我认定,更是对社会大众存在状态的判断。这个人物,内心阴郁冷漠,自我鞭挞和强烈的反省意识并存。这是一个在现代社会苦苦寻找自我和灵魂的地下室人、局外人、畸零人,行走边缘的刀锋,淌下斑斑血迹。这篇小说的诗性,很大程度来自主人公意识中涌现的哲学式思悟,这些思悟经由阅读和人生经验不断沉淀,占据很大篇幅,也构成文本的深层意蕴。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诗的求真本能和哲学的透彻通达结为一体,为日常叙事的实现提供了必要的景深。
小说《世界之夜》,以海德格尔的名言作引子。“世界之夜”这个论断,来自海氏所阐述的荷尔德林的诗歌,中国当代诗人海子、骆一禾显然从中受到启示。“世界之夜”,是对诸神隐退后荒芜图景的喻称,其中还有更多“暗物质”漂浮。当人的趋暗本性遭逢时代的贫困,这夜便成一道深渊。小说的主人公曾是诗人,对文学、艺术、哲学以及生存和生命本身都有深刻见解,他不缺少洞察力,也不乏生存技能和爱欲,但仍无以避免地沦为“失败者”。尤其面对死亡威胁之时。小说呈现主人公的人生历程,同时也进行家族叙事,但家庭成员无一例外地趋向毁灭。这时,迈入老境的主人公早已丧失爱的能力,等待黑夜的召唤,“成为黑夜本身”。
在此,我们有所知悉,丁小龙的“世界之夜”,很大程度上是贫乏时代下的“死亡之夜”,生和死都不能消除的虚无之境。然而,绝望的主题并未消弭希望。“我”的身上有舅舅和哥哥的影子,“我”是他们生命的另一种延续;外婆钟爱的《圣经·启示录》,也有新天新地的承诺。尤其小说的整体性倒叙,最终开启了“午夜之子”的诞生。于是,漫无涯际的死亡暗夜,被一束光照亮。这种倒叙模式制造的“重生”,当然是一种假象。这假象却寄托了人类的永恒欲求:挣脱时间锁链,让消逝的事物复活,生命永驻。而这只在文本空间中得以实现,倒叙也就不限于技法,更带着作者内心的驱动:逆时间而行,向回忆讨要存在。这篇小说的结构颇见匠心,意识流手法带来时空的交错绵延,哲思和宗教元素大量涌入,体现出典型的诗性叙事倾向。此外,主人公对诗歌的大量言说和论断,也增添了文本的魅力。
《押沙龙之歌》充满童真、童趣,而童真童趣天然地与诗结缘。当然,小说也不乏辛酸乃至残忍的叙述,但都出自儿童眼中的成人世界。其中具有童话意味的,像《风与独角兽》《蓝风筝》《树之梦》等片段;沉痛的部分,如《没有名字的人》《遥远的星辰》《死》等。开篇的《创世纪》,缘于“外婆”的讲述,神话的庄重宏大,在这里被儿童的漫不经心回应。而这符合小主人公的心理,以及儿童视角叙事的真实性。“亚当”,是他为自己领养的小狗取的名字,他和玩伴采薇吃苹果,吃剩下的就喂给亚当。“送采薇回家的路上,趁着没人注意,我偷偷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她转过头,笑了。”完全儿童化的叙事,与《圣经》故事产生了奇妙的关联。《押沙龙》这部分也是如此。这个典故出自《圣經·旧约》,与亲情的爱恨有关,与勇敢、正义以及悖逆有关。这同样来自“外婆”的讲述。“我最喜欢这段故事了”,“我喜欢押沙龙”,“以后,叫我押沙龙,不要叫我孟晨龙了”,小主人公的天真跃然纸上。当他为自己重新命名之后,才觉得镜子中的人是自己。
因此,这篇《押沙龙之歌》,也就是自我之歌,对自我身份的发现和确认。另外,像《上学记》《受难记》《出孟庄记》,都以变构的形式与《圣经》产生某种关联。可以说,这篇小说是神话、童话以及成人现实的叠合,只不过神话故事出于借用目的,不具有真正的宗教意味。这也反映了丁小龙小说创作的一种倾向:在貌似的神话模式下,讲述中国当下的故事,自我的成长及内心诉求。
通过赏析,我们从以上三位作家的小说中,捕捉到不同程度的诗化特征,并领略了其中的诗意之美、诗性之美。此外,像刘全德的跨文体实验,马召平的日常叙事,丁小龙对哲学、宗教的融合等,也给人极为鲜明的印象。正是缘于他们包括诗歌在内的多文体实践,才赋予叙事文本特别的魅力。的确,抒情与叙事并不冲突,诗和小说之间也不存在必然的鸿沟。进一步说,诗与哲学和宗教具有天生的血缘关系,当彼此融通,则会构造出开阔纵深的文本空间。三位作家的叙事,兼容诗歌、哲学和宗教的情况各不相同,但都在各自认定的层面和方向上努力进取,并拿出了富有说服力的文本。当然,就叙事文本而言,诗歌、哲学和宗教元素仅是附加成分,或其中的有机组成,并不能作为主体。
责任编辑:张天煜 高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