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的赣西
2018-10-18漆宇勤
漆宇勤
1
重阳过后,村子里又开了一个“场子”。师傅是湖南来的,收15岁以下的孩子,教授时间为两个月。村里的发叔已经去试过水深水浅,发现这个师傅擅长棍棒,剑法也兼顾。孩子们去提升一下基础的话,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这个赣西湘东的小村落,民间的豪侠之风长盛不衰。可能由于地处赣湘两省交界之处的缘故,整个赣西萍乡,无论是挨着湖南深受楚湘文化浸染的上栗,还是各地工人汇聚、在井上井下以力量为尊的安源,尚武之风都无比强烈。这里的人们似乎从来都是不畏生死、重侠好义,学武练拳的人比比皆是,很多农村孩子从六七岁开始就在屋后树林里挂个沙袋,每天早起对着沙袋拳打脚踢熬练筋骨锻炼力气。乡村里也经常会有武艺高超的“打师”来授徒,短期教授几套拳法棍棒就算结业。这种短训无需太多学费,学徒们稍微交点钱,然后輪流着安排师傅的一日三餐就行。这种临时到村子里设点教学武艺的短训班,被村民们称为“场子”。在村民的口中,授徒与收徒是不一样的,短期设场教授某几个套路的师傅对学员只是临时的授艺,并不能等同于正经拜师学艺的收徒。要真正练出好功夫,还得拜个长期的师傅。据说,发叔、庆叔、三爷爷等一大批长辈都是有正经根脚的高手,有着自己的师承并始终在保持人情来往,有着从小到大一直未曾放下的功夫。
此前我已经在房子门前的两棵大树间打了两年沙袋。对于进村临时设场授徒的外地“武林高手”,兴趣并不很大。因为我好几次见过这些“高手”被村子里的叔伯辈一条板凳推倒在地,形象顿时轰然坍塌。奇怪的是这种被推倒在地的切磋往往只发生在几个月的授徒结束、师傅离开这个山村之时。进村设“场子”之初就遭遇狼狈切磋的情况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或许,苦惯了的村民对于异乡讨生活的“打师”有着一种不愿言说的默契。
小孩子嘛,谁不曾有过一个侠客的梦想?尤其是武侠小说进入我们的生活之后,总是一边幻想着村子里就隐居着众多武艺高强的大侠,一边又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有那么大的力气和本事,专门锄强扶弱。至于练武过程中的艰辛痛苦,最好都能如小说里那样一笔带过或干脆语焉不详、一夜功成。
这时已经是1990年了,村子里的习武之风比过去弱了许多。要是再往前一段时间,村子里几乎每个男人多多少少都学过几个套路、会一点拳法技巧。在赣西的俗语里,“上栗人个个都有打”几乎是耳熟能详得到公认的。这里的“打”,自然是泛指“武艺”了。在赣西萍乡,无论是民间传说还是官方的文史资料里,武林高手的故事从来都不缺乏。老一辈的人甚至张口就能说出一长串名震赣西的高手之名。这些习武者之间也相互切磋,有的是在秋冬时节借舞狮的形式摆擂台炫武技,有的干脆就直接登门摆明了前来切磋交流。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武林”里,每个不起眼的人都可能是个隐藏的高手。村子里曾有个带有几十个徒弟的高手,有一次接待某个登门请教的陌生客人,一拱手就被当着众徒弟的面打翻在地。此后每次接待客人前,这个高手必定事先戴好指虎,全副武装,生怕一不小心就在见面时着了道。这个故事被同村的其他习武者以调侃的语气反复讲给我听,以此告诫后来者不要小看天下任何人。
除了这种立足武林的告诫,师傅们还在不断地强调习武者必须吃苦耐劳、必须保持善良之心、绝不恃强凌弱等等。或许是因为师傅们的反复告诫提点,村子里的孩子们在习武之后,精神面貌似乎还真有些变化,最少,生活更有规律,处世坚持原则,遇事维护正义之类的表现,在村民身上随时可见。他们,坚持了一个武者在这天地间应有的尊严与骄傲。
关于赣西尚武之风的形成,似乎已经没有谁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的缘故。边界地带常见的争执纠葛估计会是村民们渴望习武强身的一个原因,长期以来楚文化的彪悍之风影响估计会是另外一个原因。而我猜想,练武打熬身体、锻炼体力,也有利于大家更好地干活谋生。我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村子里依旧有几个地方是时常有豺狼出没的,犼狗坡、虎拦坡之类的地名就在身边不远处;而雨夜里野猪到住宅的窗户外朝着墙壁拱几下似乎也并不少见。在这样的环境下,学几招武艺防身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但我总觉得,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2
大约从明朝嘉靖年间开始,原居住在与赣南地区相邻的闽、粤客家人由于生计所迫或是躲避倭寇乱战,开始逐渐向赣西山地丘陵地带迁徒,到现在萍乡、宜春等一些地广人稀的山区从事种植劳作。他们抵达迁移地落脚生活以后,只能在山谷山坡间用杉皮、茅草依山搭棚而居,因此而被称为“棚民”。
棚民初来赣西,一般是选择在农作物播种季节抵达,待秋收过后,多数人就会收拾物品回原籍过年,具有一定的流民性质。但是,热情的萍乡人们给了这些流民以温暖。翻阅资料,类似“入萍,初住茅棚,每岁腊闭户回闽,春来器皿不失……”之类的记载,在现存的诸多族谱上都可以见到。慢慢地,爱上赣西风土的棚民先后率妇挈子、扶老携幼前来定居。随之而来的,土客居民之间的矛盾也日渐凸显。棚民吃苦耐劳,“男妇并耕高岗峭壁,视土所宜,漆、麻、姜、芋之利日益饶滋”,甚至他们种植的苎麻收获时达到“剥麻如山召估客,一金坐致十石黍”的程度。外来的客人富了,作为土著的人们自然心理有些不平衡。于是土著地主缙绅纷纷向他们伸手,赁租、征税等不断加重。这种情况下,双方的争斗自然也随着利害冲突而不断增加。
我们可以想象,被迫跋山涉水从遥远的闽粤赣南外出来到赣西谋生的棚民,艰苦创业的过程中天然地具备开拓、勤奋、俭朴的精神。同时,为了在陌生的山区护身、保家,尚武、团结、互助的精神他们自然也不会缺乏。
而作为土著的村民,在争斗中为了自身的利益,也不得不掌握更多的斗争技巧。于是,双方便都不约而同走上了同一条道路:尚武好勇。
但这些还不是全部。更大的冲突来自棚民与土著乡绅经济文化的对立。棚民定居下来之后,自然也有自己的基本社会需求。但在当时的户籍管理制度局限之下,一方面土著士绅反复主张棚民是“蚕食袁州”“席卷谋产”“隐患可虑”,因而“宁愿荒山,不能失业”,要把棚民撵走;另一方面地方政府也并不怎么友好,各种加重盘剥棚民的政策不断出台,整个社会出现种种限制、排挤棚民的举动。
我看清代的志书,上面说:“萍乡旧有棚童,但系另额取进”。客籍“棚童”不能与本地学童一体看待,要“另额”录取,这“另额”当然是有限制的。学童如此,其他社会经济事务可想而知。
尚武的棚民面对这严重的土客矛盾能忍吗?当然不能。于是,“棚民起义”终于被激起。明末清初,棚民首领在赣西湘赣交界地区此起彼伏地先后高举起棚民起义的旗帜,断断续续持续了四十多年。
这其中,起义的兵士与镇压起义的士兵,自然都是农民出身為主。要在战争中活下去,过人的武力值无疑是其中重要的因素。而反过来,经过战场上血与火的煎熬之后,这批人的勇气、狠气和战斗技巧又都有了提升,尚武的精神在赣西大地上再一次得到普遍认同。
尽管此后在经历了几次土客籍械斗之后,朝廷的安抚政策终于让棚民逐渐成了赣西的常住民,土客籍渐渐融为了一体。但这种尚武的精神,却已经深入到了所有人的骨子里,无论是客家棚民的子孙还是赣西土著居民的子孙,一代一代将尚武的传统给传了下来。
3
研究文史的朋友告诉我,可能正因为赣西地区的尚武精神,历史上发生过的多次著名起义都与萍乡有关。很奇怪,这么一个无论从面积还是人口来看都并不具有什么独特之处的赣西湘东地区,竟然与多次政权的更迭有着直接关联。有论者甚至认为,有三次政权的更迭,武力斗争起源都在萍乡。
1927年,秋收时节,两千多名工人农民跟随队伍,毅然决然地在赣西萍乡走上了起义的道路。这次起义,作为毛泽东在八七会议提出“枪杆子里出政权”著名论断之后的第一次武装斗争实践,作为第一次由共产党领导并直接打出了工农革命军旗号的军事斗争,对于此后征程中实现武装割据乃至新中国建立的意义自不必说。
在秋收起义这场血与火的考验里,冲杀到最后,赣西的工人和农民最终只剩下少量的幸存者成功走上了井冈山。但这一路上,这些赣西汉子的血性、勇猛已经深深地打动了领导者的心。
于是,1928年,毛泽东专门写信请中共湖南省委到萍乡组织大批安源工人到井冈山去当兵。
于是,此后红军多次招兵都想到了萍乡。其中仅在1930年的夏秋两季,红军几支主力部队就三次来到萍乡,补充了数千名兵员:5月中旬,黄公略、陈毅率部在萍乡招收了一千余名红军战士;6月下旬,彭德怀、滕代远率部在萍乡招收了1500多名红军战士;9月中旬,毛泽东、朱德率部在萍乡招收了1000多名红军战士。
现在我们往回走一些,往时间的深处走回111年。1906年12月,孙中山和他的同盟会第一次直接领导和发动的武装斗争——萍浏醴起义,就在赣西萍乡的上栗发端。这场号称“革命军”的大规模会党起义,是同盟会成立后组织的第一次大规模武装斗争,为后来推翻满清朝廷进行了武力尝试,被史学家称为“辛亥革命的预演”。那冲霄的斗志和反抗意志,今天回望还让人心旌动摇……
说得更远一些,现在我们往时间的深处走回679年。1338年,我们可以看到赣西的弥勒教徒彭莹玉奔走在萍乡浏阳等地倡导起义、推翻元朝的身影。这一次起义影响深远,就如同是炸响的第一个鞭炮,很快爆竹声就烽火燎原般被引燃,农民起义在中原大地到处起伏。不少史学家认为,正是弥勒教徒在赣西组织的这次大规模农民起义,牵制了元军的力量,为朱元璋的起义部队赢得了生存的空间,也为元朝的灭亡和明朝的建立打下了最早最直接的根基。
对于这种历史的地域巧合,我们只能从“人”的方面去找原因。或许我们只能这样去解读:因为赣西地区兼有吴楚之风,自古就是民风彪悍、豪侠尚义、崇文也尚武,见惯了血与痛的赣西农民,已经不再害怕血与痛。他们朝着光明的方向、幸福的方向、梦想的方向,以勇猛尚武的精神,不屈不挠、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