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声音
2018-10-18马静
马静
凌晨,初有声响,顶着暮夜的沉厚,挑破静谧的幛蔽。像株饱蕾,在夜的呼吸间蓦地绽开。早行的人相遇霜露尚未隐退的闪亮,发出奇异的啧啧声,随即被迎面一股寒流封冻。缩短的脖子陷在肩胛上,依赖体内储蓄一夜的暖,驱赶凛冽。麻黑的树干间,最后一片叶也脱离母体,与地面的撞击声,惊起灰褐的雀儿,簌簌地扑棱翅膀。两排路灯昏黄,听见灯丝与电流吱吱绞缠,拼杀后的顽强,拧出一倾凝如华缎的光彩。不远处的扫街声占尽风头,一下,两下,三下,变得不可数,收拢料峭中曲蜷的陈垢,连心头蹿出旺盛的小杂草,也被这踏实的节奏修剪盘齐。
有蹬三轮的小贩,故意把重心移到高高撅起的臀部,动用轻巧的力量开启乐此不疲的一天。他身后冒着早点的蒸蒸热气,像披件暖和的大氅,又落有祖母腕上一轮老银镯的光亮,成了大氅细碎的点缀。小贩还算均匀的气息被脚下哐当哐当的车链条声吞没,这锈迹斑斑的家当发出悲悯的陈述,枯燥,苍老,无休无止,又仿佛担心突然迸出一声尴尬的断裂,惊魂般打断流畅,如抛锚的船没了生息。小贩一路在与它的互动中得到滋养。几声豫剧唱白,字正腔圆,包裹着清寒,淋着新鲜。延伸的音序在将明未明或是将暮未暮中抛掷,如车痕扭动的蛇迹,深深浅浅,没有尽头。风鼓动腮帮子吹灭最后一盏路灯,东方晦暗的云霞被一道玫红的抛物线分割,如同沸腾的溶液被抛溅上去,光亮的白昼被泄露,所有缓慢的、急切的、柔弱的、生硬的、冷却的、温暖的万物在金阳下开始躁动。
祖母在身体坍塌之前,颠着三指宽的小脚,颤颤地杵立街头,听每日晨声。时光如箭穿透晨夕旦暮,精细地刻出满脸堆叠的皱褶,如蛛网层层,覆盖她灰白的记忆,阻断她晦涩的眸光,留一双聪灵的耳,去聆听。这些层次分明的清响,在堕入更大的喧嚣和混沌之前,如青瓦红墙吐出的一缕炊烟,唤醒耕作的犁铧,唤醒洗衣裳的棒槌,唤醒割茅草的弯镰,唤醒欢快的风箱,唤醒祖母对家乡的惦念。她安于宁静,安于这神清气爽的声音,以及游浮于和乡村音效相仿的所有細节。那哐当哐当的链条声,有了适宜的停顿,“大娘,来份热乎的胡辣汤?”那律动平缓的扫街声,也有了适宜的停顿,“恁早,大娘你不冷吗?”这一男一女的声音是挂在屋檐下融动的冰凌,“叭”落地后溅起的干冽与清脆,足让那风,那叶,那雀也有了停顿。祖母的祥善被嘴角深刻的括号圈牢,随这具瘦弱而执着的躯体,竖立每日晨声。
祖母从未走出生养她的小村庄。那里的草木、砖瓦、水土对她而言都是无限的生命状态,能蜕化出平静的美,而感受到那美,使它变成一种向往,变得越来越丰富,是自己的一种福气。祖母把生养的村庄当作信仰供奉,甚至能对自己的行为做出指导或反省。她用繁盛的痴心抵御父亲的孝心,其实是自己对自己的诚实,实现对自己的完成,拒绝抛负村庄,去城里违心地生活。直到她的双腿已经不能承受身体的重量,她的胸口像鼓风机咕噜咕噜地喘息,她沉重的生命开始揪扯父亲的心脏。
父亲接祖母时,已过麦忙。麦秸垛垛像饱胀的粮仓,交出颗粒丰实。麦场上散发出母性的气息,招来布谷鸟几声留恋的孤鸣,以低头、弯腰和收割的节奏。那把卷入盛大农事的镰刀,也隐去锐利,带着影绰的光亮,带着残留的麦香和小叔的余温,安静地悬在土黄的墙壁上。生活的泥沙俱下,形成激荡磅礴的力,把豫东平原的农村重新陷入荒拓的黑洞。洞穴里,老人,孩子,女人捂紧男人们留下的温度,甚至毛发,让亲情、亲子、亲热徘徊不散,让留守成为声嘶力竭的召唤。而他们是被吸附的尘埃,凭风,飘向城市的任何罅隙。
祖母家三间瓦房,规矩黯淡,耳房偏安,粗饭饱食。一圈院墙短促,混浊竖立。屋前有塘,塘边植柳,柳浪拂堤。夏日,有荷香耐着性子,攀越矮墙款步入堂。轻易惊动院墙根的老羊,它嚼动的嘴角下挂着粘稠的汁水,长长地晃动,咩咩叫着。祖母挪着碎步靠近,抚摩着老羊的头,咩咩叫着,小叔四岁的儿子缠绕祖母膝前,也咩咩叫着。老羊伸出舌头舔她粗糙的手,舔堂弟两挂清水鼻涕,舌头和手在清气里发出粗糙的声音,还有堂弟咯咯的笑。
耳旁房做了灶房。一块青石板灶台,蒙尽尘烟,熏得油光,却掩不了自然的清凉,无心之人自是不能察觉。灶台上有大小两口锅,乌黑的大地锅,铁质沉厚,晦暗处藏有岁月的消蚀。厚重的木质锅盖,圆钝却严丝合缝,生活的冰冷在一把薪柴、一锅沸水中严合地捂暖,煨热。灶壁是黏土和石灰掺和夯实而成,平滑坚固。灶膛阔口四方,星火燎炬,直通烟囱,柴烟不跑出膛口,不呛人,便知是良工巧匠所为。灶台左侧是一架风箱,实木原色,圆柱手柄油润光亮,已被祖母打磨出细腻的纹理,呱嗒呱嗒的节奏是各家灶房每日最平和的吟唱,是饥肠辘辘者紧锣密鼓的催促。这是祖母用一生来经营的主场。她轻轻闭上灶房房门,拍打着两袖灰尘,把一身柴火味,油烟味,箪食味,豆羹味卸下。父亲递上一件偏襟盘扣的确良上衣:“娘,穿上,咱该走了。”祖母的手指笨拙地在几粒盘扣上来回打滑,她的眼揉进了瓦垄的黛青,她的嘴角向下,像倒挂的月钩。
祖母依旧坐在院中的木墩上,将盛满发酵黄豆的簸箕置于腿面,长满绿毛、白毛、菌点的黄豆晒成干裂的迹象。祖母摊开手掌揉搓,莹莹的绿,惨淡的白,飞落在变形曲蜷的手指间。阳光下细弱的纷乱,流动着不解和玄妙:富人一本账,穷人一盆酱,平常一罐酱豆,香泽可口,竟历经如此不堪与丑卑。祖母把黄豆簸净,欢快的豆哗啦啦地弹跳,她鼓起腮帮子吹走浮絮,还不断地喊:“蛋儿,你弄啥嘞?”“蛋蛋,来奶这儿。”声音低沉,像一股泉水埋在废弃的井里。堂弟只挂件粗布坎肩,光着腚,两条滚圆的腿间夹紧一个田螺壳。他像毛线团,抛出去又扯过来,再抛出去。村舍宁静。地气腾腾地上抽,炊烟就袅袅地上扬。这生于天地的简笔,寥寥成一纸曲谱,能平淡唱吟与布衣蔬菜的晨光之美。
院门未启,突然就点起一挂鞭炮的声响:“俺的大嫂呀,早该去城里享福啦!”来人面峭,如露出石头嶙峋的河床,腰杆挺如钢尺,腿杆细如圆规,倒是脚板阔大,打在地上,噗哒噗哒。长父亲三岁,却甚显面老,我唤“三奶奶”。她手中的棕榈扇摇得呼呼响,碎花的棉绸上衣颤动着,贴紧肉皮,显现出干瘪乳房的轮廓。三奶奶拉了一条板凳,贴紧祖母坐下,躬起的脊背,像面牛皮鼓,能敲出铮铮的响。她的言语是扯不断的菟丝子,有顺势的巧机,能就着短短的矮坡蔓延,攀爬。溅出的飞沫像蚊虫,绕在祖母的头顶、脸颊、耳边嗡嗡不绝。身体里有旺烧的柴火,我听见她端起茶缸子喝水时,柴火哧哧哧熄灭的声音,那股蒸腾把嘴巴烤炙干裂,嘴角都聚着细小的白沫。祖母慈祥,面如一块被雨水冲刷多年的瓦,细致沉静,只温顺地附和:“哦,哦。”“中,中。”再无多言。
听父亲讲,几年前,三爷用一丈白布裹着送回了村。那白不新鲜,像三奶布满黄渍的眼白,还洇染了一坨坨的殷红。那红,也不鲜艳,像败落一地的桃花,辗碾成泥。只一块薄薄的麻布,隔了生死,隔了阴阳。没人敢揭开。这注定的命数下,轻易滑落出干枯如藤条的手臂,掌纹里长满污垢,指甲缝里长满污垢,连凝固的血管里也长满污垢,灰渍的垢。这一切足让人惊悚。他和村里的壮劳力们,一头扎进城市中的马达,鸣叫,声乐,讥笑,谩骂拥砌而成的噪浪后,再也没浮出水面。三奶的脸像践踏在脚底的白菜叶,眼袋肿胀得高出眼球,清亮的泪婉蜒着从眼尾溢出。她的声音,被巨大的悲痛挤压在喉管里,破裂,不能成形,只能用手比划,她机械的肢体在凝滞的空气中奋力划拉,像溺水的人在挣扎。身背后用破布条包裹的婴儿,在强烈的摇晃中酣睡。村里的女人抹着眼泪,表现出巨大的悲情,用心把一句话嚼烂:“一个女人,拉扯三小孩,日子可咋弄呀?”三奶奶仿佛成了一粒大藥丸,嚼着她,能舒缓每人心中的荒凉和哀怨,嚼着她,所有的痛都能被麻醉。而时光有足够能力削弱苦乐的持续和绵延,苦难的日子如清水流,终不再值得咀嚼。
心疼面呈菜色的孩子们,三奶奶经常背着五斤黄豆,步行十几里路换回一兜鸡架。自家的鸡舍不得吃,母鸡屁股下创造源源不断的价值,能拯救一个年馑。后来,卖家不收豆必得现钱,一元一个。三奶奶从破草席下抠出平展的五元钱,方方正正地叠好,用手绢包好,装进贴身衣兜,顶着北风买了两个回来。冬天,上冻的鸡架挂在屋檐下,惹得馋猫眈视,它狂躁地扒着墙壁,抓出一道道白印痕,喵喵哀嚎。“这么主贵的东西,轮得上你?”三奶奶挥着柴火赶走了猫,然后把鸡架放在地锅里炖。三孩儿就趴在锅台,舔着嘴巴,吸着鼻子,看奶白的汤柱起起落落地翻滚,眼珠也翻出了眼眶。
村庄的夜声纯净,春有花开,夏有蛙鸣,秋有蝉嘶,冬有落雪。如此简明。三奶奶在这简静的夜里啃起了骨头。
一灯如豆下,三奶奶细细端详这架骨头,惨白,光净而突峭。就联想到了三爷,那枯毁的灵魂,囚困在潮湿冰冷的泥土里,变成一堆腐朽的白骨,也许正被爬满的蛀蚁噬咬!“你可得劲了,啥心不操。”她把叹息声摁进幽闭的肚腹,那不干不净地塞满黄莲、荆棘的肚腹,鼓胀胀地能敲出呐喊。“人啊,总要滚回自己的老窝。”她吁口气,开始迅速捕捉残留的肉香,不腻而滑,还有孩儿们的香涎。“这保准是只肥壮的芦花老母鸡,不然炖出的汤,能飘出一层黄亮的油?一元一个,一锅浓汤,也怪值!”她冷笑着,牙齿的釉面折射出一道白光,凄凉地划破夜幕。再用力撕咬那个筋,用牙尖嗑骨缝里的肉,用舌头吸白白的髓,嘎吱嘎吱嚼烂嚼碎。她的牙床马力十足,带动凹陷的太阳穴,一鼓一鼓,像蛙鸣叫时的声囊。那咀嚼声脆如折戟,凄如呐喊,冲开破屋朽窗,混迹花开,蛙鸣,蝉嘶,落雪,刻意表现得突兀、尴尬和格格不入,让简明愈简明,沉厚愈沉厚。她拍拍手,吐出一堆黑渣子,心头松快一截,肚腹就干净一点。她吐出一堆黑渣子,孩儿长高一截,苦难就缩短一点。她吐出一堆黑渣子,担子卸下一截,腰板就坚硬一点。村人常说:“吃啥补啥。”三奶奶好啃骨头,身子骨自然挺拔,坚朗。没有人担心她会倒下,会累垮,会哀怨不休。
三奶奶本姓“吉”,得了个“吉骨头”的诨号。若哪家孩儿吵闹不止,一句“再不听话,就把你扔给吉骨头”的吓唬,果然奏效!
祖母平静地迎来了自己身体的垮塌,清晨,再不见她瘦弱的身影。她看上去,像一只吹得大大的气球,突然放了气后的干瘪,皱皱地扁着。盖着厚厚的被子,像沉厚泥土的覆盖,寂静得没有呼吸。父亲给她擦洗身子时一遍遍叫:“娘啊,娘,还认得我吗?”祖母抬起浑厚的眼皮,有一缕暗淡的光起跳着,融进世界的锋芒,开始变得轻灵明媚。她翕动着塌陷的嘴,破旧的喉管里咕咕起伏,仿佛有一涌清泉,在此时集结,在此时完成最后的清醒。一些坚定的字符从废墟中芽冒,那力量撞击耳膜,又折回聚集在嗓子眼,像冲破一道闸门,终于如泄洪般发声:“送我回家!”
这世界最后的光亮和声音永远关闭在祖母的眼睑里,黑暗再无知觉,而这世界仅囿于生养她的村庄。这村庄有着单调的色彩和纯正的声音。而这色彩和声音从平静中出发,从祖母的心脏出发,不徐不疾,不折不蔓,从未抵达。祖母的葬礼简单干净,哀曲低诉,怕扰了一生清净的她。一垄新鲜的土馒头,立在沉睡的田地里,用不了多久,绿油油的麦苗会淹没她。只是那年,我已远嫁,没赶回去,听,故乡的悲鸣。
2015年的清明,第一次立于祖母的坟茔,缘于陈旧,并没带给自己悲伤。坟头依旧泥土瓷实,依旧茅草苍翠。一望麦苗油绿,簇拥成浪,风过如舞者,哗哗哗,那绿,像稀释的液体,在薄暝的大气里,在麦苗高昂的头顶上,飘散流荡。旁边老树上有几只斑鸠,隐匿着,“咕咕咕”吹起了埙,古老而神秘,踩着时空而来,又踩着时空而去。地头上,一个挎着竹篮挖野菜的妇女,满足一颗肥硕的荠荠菜,失声尖叫:“我嘞乖乖,恁大一棵……”我磕头,烧纸,掏出虔诚和思念,身体可以跪拜成一团,像母体静静的胎儿,听自己有规律节奏的呼吸心跳,还有汩汩血脉,像是被河岸包围的潺潺溪水声。也可以肃立,像一位孕妇,用听到的轻微的胎动敲击心脏,脸面就呈现久违的祥瑞。我诧异自己耳朵瞬间的聪灵,如祖母在城里居住时,于每日清晨从繁闹中剥离出那心动的声音,是如何划过耳畔,划过皮肤,划过灵魂,质地轻柔而纯净。故乡久远的声音,牵扯着她或者我,从人群中出游,从躁乱中出游,走向山,走向林,走向久违的自己。
第二天,我见到了三奶奶,她苍老如朽。听婶子说,她守寡十几年后也嫁了人家,一个砖瓦匠。她的三个孩子,最小的溺水已身亡,是祖母门前的那池塘,在荷香越墙、柳浪拂堤的季节。另两个孩子都已成家,在城市生活。三奶奶待人温和,话却不多了,思绪会随时断片。我带来一只母鸡给她炖上。她叉着腿,坐着板凳,弓起的脊背要断裂,只低着头,扒拉着菜,大大的洋瓷碗扣住整张脸,我听见吧唧嘴的声音,急切的。“咋不跟孩子们一起生活?”她抽出脸,大肆地嚼动嘴巴,调动满脸褶皱,鼻尖挂着油花,“城里太吵,俺八百年都不去!”一碗菜吃完,光净地剩下几根骨头,她摇着碗,骨头干拉地划着碗壁。“如今日子好过了吧?”她盯紧骨头,眼光闪亮,像立起无数根银针,每根都能划破皮肉,流出血液。“中,政策好,有补助,还扶贫……”她嘟噜嘴,像挂着油瓶,摇晃着碗,骨头干拉拉地叫唤,随即亮利的光和轻微的叹息像烟头一样被掐灭。她老去的牙齿已无以为继。那曾经的苦难寄生在白净的骨头上,发出惊魂动魄的声音,这声音,只有三奶奶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