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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其仁: 不能屈从命运

2018-10-18

华声 2018年9期
关键词:周其仁城乡之间体制

1978年的高考在7月的盛夏举行。当年610万考生中,有40万人成为佼佼者,迎来自己命运的拐点。周其仁便是其中一员。周其仁出生于大都市上海,1968年,他来到地处黑龙江虎林县的生产建设兵团850农场。

恢复高考使他从完达山里的猎人成为中国人民大学的一名学生。那一年,中国正式拉开改革开放的大幕。40年来,他幸运地成为一位近距离的观察者、研究者和见证者。他现为北京大学经济学教授,著有《城乡中国》《改革的逻辑》等书。以下是他的讲述——

“最理想的工作是开拖拉机”

我下乡是1968年8月,那时候城乡之间互相流动还是很大的一件事情。 因为当时的经济发展水平和社会体制,跟今天是截然不同的。

当时的体制是,城里人和农村人是完全两种不同的人。因为城里是国家包下来,有工作、有退休金,日常供应也有保障,农村是没有这套体制的,就靠农民自己。所以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方式,除了极个别的农村,绝大多数农村的生活比城里贫穷得多。

要不是重新恢复高考,我是不可能回来的。当时去了农村都是要扎根的,要一辈子待在那儿。当时,上海去了好多人,开始的时候还要报名,因为当时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虽然叫国营农场,但是已经改成军队体制。在那个年代,军队有很高威望,属于“解放军序列”,所以还要挑一挑,选一选。我们学校第一批就12个同学去,像我家成分不算好,录取的时候排在最后一个,是勉强挤进去的。但是越往后,城里是“一片红”,除了很少的独生子女,还有父母或者本人身体不好的,其他统统都要下乡。

知识青年去国营农场比去一般人民公社要好。首先我们是工资制,每月发薪水,跟国营工厂是一样的,只不过工资水平低一点。另外,因为是国家投入,所以去了以后生活条件比一般人民公社要好很多。准确地讲我是去当农业工人,去了以后最理想的工作是开拖拉机,但是没轮上,我就被分到山里打猎去了。

“大部分中小城市基本没有城乡之间的壁垒”

历史上,我们国家是有迁徙自由的,人可以跑来跑去,出去闖荡,进城打工。但是后来“大跃进”以及相继发生的饥荒,城市粮食不够供应,因为人们的户口一旦转到城里,国家就要负责供应粮食。仅1958年到1960年左右,约有2000万人转入城里,粮食供应不了,政府就决定把这些人再迁回农村去。从此城乡这个门就关上了,再也不能自由流动了。

所以基本上在上世纪60年代初以后,城乡之间体制的壁垒就很高了。那时候农村的人,要不就考上大学成为技术干部,进入城市体制,要不就当兵,而且要当“四个口袋”的军官,才可能进城,其他要跳出农门,可是不容易。

这种状态从1961年一直持续到大概1981年、1982年左右。改革开放以后,农村粮食产量上来了,国家就发现很多劳动力用不着在那么小块地里待着了。但开始的时候仍希望他们不要进城,因为城里也没地方待,没有工作机会,住房也不够。我们搞了几十年计划经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城里人的住房都非常狭窄,再加上你没有粮食、没有工作、没有社会保障这套东西。但允许农民搞农业以外的工业、副业、商业活动,所以开始的一个时期政策倾向叫作“离土不离乡,就地富起来”,于是就有一些地方办了乡镇企业。

再往后发展,城市改革开始了,工业活动、商业活动多了起来。对农民来说,哪里收入高一点,他就愿意到哪里去。因为乡镇和城市生产率有差别,工资就有差别。所以“人往高处走”,大家发现城里收入好,就想去试试。

上世纪60年代以后直到今天,我们的宪法没有把迁移自由权写进去。事实上,这项权利在慢慢发育。最早是1983年中共中央一个文件写的一句话,叫“允许农民自带口粮进城镇务工经商”。后来等到粮食问题基本解决了,在城里挣的钱可以买到粮食,这个门就开始打开了。虽然国营企业招农民工并不多,但是城市建设需要很多农民,搞建筑、生活服务,从事苦脏累和危险的工作。再后来开始大量办民营企业,民营企业可以招农民工。到高峰的时候,好几亿人到城镇来。

现在除了北上广深这几个超大城市,大部分中小城市基本没有城乡之间的壁垒了。

我不相信社会阶层已经固化

近年有一种所谓的阶层固化论。我不大相信所谓中国社会阶层已经固化。我们当年下乡时,我哪里敢想上大学、回城市、当教授啊?尤其今天的中国,又是开放又是技术进步,变化超出预想,怎么可能固化?

多少厉害的农民早就冲进城镇,或在农村上了台阶。举个我认识的人的例子,这个人叫周克成,是云南农村出来的,先到广州打工,后来他开始看报摊上的报纸,有一些专栏吸引了他,觉得很有意思。然后就跑到北京,在北大附近一边打工,一边听课,听完好几个老师的课,自己也动手写作,几年后应聘到网络媒体当上了编辑,现在一个经济学会里做专业性工作。我们北大的保安中,很多人都是一边站岗,一边业余听课,然后抓住机会就冲破固化。当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但是只要努力,总还是有机会,这个机会从历史的尺度看比过去多了。

当然,前提是一定要在基本教育上持续投入。上世纪80年代我初到温州调查的时候,还没有义务教育法,很多厂子的工人是青少年,工作是做纽扣、穿珠子。我问为什么干这个?回答是比在家放牛强。好多贫穷的家庭觉得小孩干点活,捡点柴火也比读书强。今天再看,至少九年义务教育制在全国是普及了。我们大学对口扶贫单位在云南弥渡县,这两年我去看过几次,村里孩子一律住宿上学,一礼拜回家一次。我不是说现在已经够了,还应该继续投入。

现在社会其实提供了比过去更多的机会,经济在增长,每天会增加出很多新机会来。当然,永远做不到一步登天,马上都变成马云也不可能。城里人也没有都变成马云啊。但是总的来说,机会比过去多了。只要坚持努力的人,明天都会比今天过得好一点。要有一个好风气,就是不能屈从命运,更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

如果没有当年恢复高考,我就在黑龙江一直打猎打下去了;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一个人生于斯就基本绑在一个地方了。我是初中毕业,没上过高中,后来有高考机会,自己再把高中的课拿来学习,等于是自学的。要不是考上大学,我可能就永远没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从这一点上,对于我们这代人而言,不是抽象的道理让我们感谢改革开放,而是我们自己的命运就要感谢改革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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