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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阿比

2018-10-18李渝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阿比

李渝

自古以来,人类就生活在理性和神性的二元势力中。我们就说华夏历史上两者高度发展的春秋战国时代吧,这时候的人常是一边拜访孔子、荀子、管子等,听取做人处事的道理、学习律法规正行为,一边又探访神兽、星宿等,以解决前者处理不了的更麻烦的问题。

这类例子举不胜举,譬如魏襄王一回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来不知如何解读而闷闷不乐。这事拿去询问国师公孙樊只会招来一顿训谏,魏王就夜深人静易冠更衣,悄悄只带了一个贴身亲信,前去了森林。

啊,原来以治国手段为诸国敬畏的襄王退朝后,大家都以为他去了后宫消闲时,其实仍在一个蔽静的所在,思考除了国事以外还有生命的种种不可思议的问题。而他最信任的咨询者,不是博学的国师,不是擅论的智囊团或是喋喋的朝臣们,却是深居密林幽壑的青龙呢。这么一说,想必让你记起华夏方圆的那一端,情况十分类似的英国亚瑟王的故事了,据说亚瑟为了统一不列颠群岛,也是经常半夜前去深谷探访巨龙的。而三国孔明的例子则更进一步说明人神二性不须外求,就存在于我们自身呢。孔明先生以神力召来江上大雾和冬天不吹的东风,因而改变了历史的走向,那是连最理性的历史学家们都不能不承认的。

第九号提案之所以脱颖而出,在于其他设计都以不规则形式、耸动性线条、奇峭结构,有意强调高科技时代的繁华任性多变时,它使用石和沙砖为材料,完整缓和的形式、简拙的趣味,更能应对自然博物馆与环境协调的公开招标条件。不过你可别高兴地以为这是“与土地接近”、“没有土地就没有艺术”等主张取得了胜利。评审团之所以圈选它,主要原因是它用黄秃秃的、没人要的本地石灰岩为建材,造价低廉,估计不该有其他应标案子显然伪报低价,一旦施工就有不断追加经费的危险。此外还有另一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博物馆预定地偏离城市发展中心,交通不便,是块长期无人争夺的野地,无论上边竖立起什么,永远都不会引起足够的注意而对建筑师的扬名有什么好处的。

得标者是谁?姓名揭晓,雅比雷红鸟——红鸟,这是印第安人的姓氏哪,大家都很意外,想不到集美学与科学之大成,且须经过昂贵学院训练的菁英建筑学科,竟然印第安人也能涉入且具备竞争力了。更令成员皆是男性的评审团吃惊的是,這位“红鸟”竟是个女人!

诸位先生们若能多念一遍这姓名,其实就不会少见多怪了。雅比雷,在印第安语中正是“巧妙的艺术家”。也就是说,雅比雷红鸟女士打从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优秀的建筑师的。

雅比雷红鸟,不,让我们称她为雅比雷或者她的族人们称她的阿比吧。阿比的身世,追究起来倒是满有趣的。她的父母亲是今天聚集在北美印第安特区的原住民凯炎族,祖父的祖父来自俄罗斯,而祖母的祖母则是我们华北蒙古同胞呢。阿比的背景再一次实证了冰河前后时期,美洲和亚洲北部大陆连接,而印第安民族祖先来自亚洲的人类学说法。

无论如何,既然公开揭标,不能收回成命,政府官员们、都市发展商们、专家们,只好由血统偏杂的阿比来负责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建造了。

以阿比为代表,从贫穷原住民人家的女儿,一路奋斗成为菁英建筑师的动人故事无须赘言,现在让我们把关注放在她的作业上吧。

得标让阿比高兴了一天,第二天早上起来,对着镜子她就收拢心思,跟镜中人说,阿比阿比,你现在站在和别人同一条起跑线上,要拿出真本事了。是的,一旦来到专业的正式竞赛场,所有受到优惠的种族、性别、地区、阶层、历史、发展、环境等等考虑,都该放去一边,从保护伞下站出来,非得拼一拼建筑学上的扎实真本领不可的。世界美学范畴无一项不由西欧决定标准,包括建筑在内,是令我们不快的事实。无奈他们训练严谨、成品精良,除了在这些方面比得过他们,是无法获得发言权的。

就像一位苦练身手多年的武士终于等到了上场,长期孜孜于学业的阿比获得这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也卯足精神准备一搏。

她明白大家口口声声建筑归建筑、作品论作品,实际上无时无处不被注意的是她的背景身份。被当作个人的同时,她也会被当作群体的象征,在专业竞技之外,还背负着多重政治性文化性责任。别人顺利完工便是成功,她却出不得半点差池。别人优秀便可,她却得卓越。她是多么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被视为“建筑师”,而不是“印第安女性建筑师”哪。

面对着多重压力,阿比的工作态度比谁都谨慎勤勉。她到建材厂查看每一条木材的硬度、每一块石头的密度,烧窑厂挑拣每一块砖的厚薄和砖色。一大早就跟在水泥滚筒车旁,防止商人偷偷加水稀释水泥。任何时候你看见工人在鹰架上,你就能看见戴了护帽的阿比也在鹰架上。事必躬亲、锱铢必较二词在阿比身上,再不能找到更好的解释了。

然而世事难料,一切进行都在掌握中,偏在关键上出了问题。

是这样的,自古以来,为了满足人类对超升的向往,殿堂式建筑必求厅堂屋顶越空挑高,以便制造阔绰的空间,上扬的视觉,使心志随之昂奋跃升。在使用自然材料的古代,这是一项工程学上的挑战。哥德式建筑之享有盛名,就是因为它不但克服且还能利用原料的坚硬顽强,以高耸的肋架、拱顶、扶壁,修长的飞翼、悬棂,不断使建筑产生上扬又上扬的动势,荣耀地达成了任务。

当代建筑使用钢板、钢筋、混凝土、玻璃等可塑性强,随时能顺应人意的人造建材,不要说高屋顶,要怎么飞檐走壁都不难。现在阿比使用砖与石,两种材料在地面像盒子一样往上堆容易,用来越空挑接什么,遇到的麻烦就简直不下于十二世纪哥德时期了。

阿比设计出螺旋式升级法,用精密的数字计算出砖石向上叠高时,层与层之间可容许的细微误差,层层连续延进、相互依搭,渐次凌空而升,形成无梁覆斗式拱形结构。

我们这种外行人简单地来了解它,应该是和用同一根绒线编织帽子的道理差不多吧。

原理是有根据的、步骤是可行的,各种计算已无法更精准。然而如果世界顶级建筑师贝聿铭先生的波士顿汉考克大楼,可以因一阵风吹来,窗玻璃就纷纷掉落在数千尺下的人行道上,阿比在建造拱顶时遇到坍陷的问题,也就不难给予谅解了。

她回到工作室,把蓝图再摊开,从大处到细节,尺尺寸寸分分,纵横向位置、内外缘轴线、体型立面组合设计、基本模数数列、模板尺度协调、单双层排架结构等等,一一重新审检量算,务必要探究出问题来。

她把桌椅都推开,腾出整个地板,和团队重新做模型,测探各种可能产生的失误。大家都走了的深夜,我们还看见一个身影活动在工作室内,灯开到了天亮。

白天是形状和数据塞满脑子,夜晚工程进来了梦里。她看见自己匍匐在一条凌空的窄梯上,摇摇晃晃,底下就是深渊。她颤巍巍踏出步子,突然梯上的绳索和夹板都不见了。

她梦见砖石压在身上,怎么也无法从下边挣脱出来;她梦见被一头轧磨着钢齿的巨兽追逼;她拼命跑、拼命跑,惊醒过来,摸索到床头小几上的杯子,靠杯里的凉水,把自己昏沉的意识凉醒。

她开始半夜醒来,不能再睡回去,只好起身在卧室里蹀踱。她开始不能入睡,听见秒针一格一格在钟里走,睁眼望着天花板。直到灰白的面积渐渐映出了朦胧的天光,她就索性把自己从床上拉起来,投入一天的工作。

每天早晨睁开眼,一种惶然的感觉像阴谋一样跟着苏醒。从怀疑作业,她开始怀疑起自己,担忧着自己的训练是否实在、能力和经验是否足够。像绞绳一样,思路愈绞愈紧,以至于认同问题、历史责任问题、文化意识问题、艺术与社会与政治问题,甚至生命意义问题,这些问了也白问的问题全体翻新,都涌上了脑际。

她开始畏惧工程,早上本来总是抖擞而起的,现在不想起床,起了床不想去工地。去了工地,不想走近那一重重、一堆堆等待上场的石块、砖头、木材、铁条等。她绕开半起的墙垣,害怕爬上天梯一样的鹰架。她不得不挺起腰杆提醒自己,跟自己说,阿比阿比,这不是在探寻自我,是在盖房子;这不是胡思乱想,是现实,而现实是可以用理性来对付的。

但是如果问题解决不了,如果不得不修改原定方案,如果严重到要整顿蓝图,如果被迫放弃工程,如果被别人替换取代——她躺在床上,盯着摇晃着夜影的天花板,问题一个接一个,魅影一样逼上前来、纠缠过来。

她开始三餐不定时,吃的是随手的简速食物,不记得吃、不想去吃。这时候,经常在婚外关系中的丈夫取得了进一步發展条件,也就不必提了。

一天在工地走着,突然一阵冷索昏晕,两肩僵硬,脚下几乎踏不出步子,她扶着铁架先镇定一下自己,然后快速走进办公室,不希望落在人眼里。已有媒体意识到施工出问题,在注意她了。

尽管内外同时交煎,你可别小看了阿比,她是不会去找那些荒谬程度不下于我们却自以为是的心理医生们的。身为英雄的蒙古和印第安民族的后裔,阿比的血液里深深储藏着对付灾难的能力。天花板又是看到天亮的一个清晨,她神志清醒,告诉自己:行动的时候到了。

她在公务以外别人不注意的时间,着手另一件工事,地点在河溪上游的沙岩地带。

选择了一块东向的垂石,在这四季晴朗、本属于印第安人的乡园,只须用附近的树枝、树叶、泥土等搭出护墙和入口,遵循基本知识加工一下已够牢固的地基,不需要什么特技,就可筑出一间避风雨的一流临时住宿了。

现在每到星期五,在昼夜交会,一周下来的内外感受超过负荷,人疲惫不堪的时候,她就会带着睡袋、绳索、小折刀、火柴、饼干和饮水,新摘的一把百里香和一把鼠尾草,开车出城,过溪流,来到这里。

天生习惯野生的她要在岩穴驻留一夜,举行一场只有她一人参与的典仪。

她把芳草挂在面东的出口。和我们龙居东方不同,印第安人的东方属鹰,掌明察深识,是她寻求的。

先燃起营火,煨烧石头,同时烧水。把热石搬进棚穴内的空地中间,堆成一小堆,跪在地上,用勺把沸水一勺勺舀在石上。

滚烫的石头遇水嘶嘶叫起来,冒出滚滚的白烟,弥漫了封闭的空间。棚里很快就闷热得让人窒息,汗流如水洗了。

从午夜到黎明,在这万物休憩的时辰,她重复地、持续地集柴、燃火、烧水、煨石;运石、挑水、舀水、浇石,筋疲力竭。

在狭小的空间里,热烟幻化出人的脸庞、飞禽走兽的形状。她的感觉渐渐恍惚,在意识和无意识间漂浮,没有边际依附,坠入深渊又返回现实。有时候烟变成一大片白色的光,闪得她睁不开眼,神志麻木,失去存在。她也会在极度的疲倦和完全的松弛中睡着了,就会梦见自己进出着地狱。

白烟充满窝棚以后,迅速溢向出口,携带已候在那儿的百里香和鼠尾草的气息,飞奔遥远的东方,像告急的烽火。

依靠外在环境加之于身体的剧烈,她强迫那些逼胁她的思想、念头、感受等撤退,尝试制衡不断膨胀而难以驾驭的内在。每周她都要这样锻炼自己一次,试着更生一次,以便应付下一周的作业。

用枝叶、泥巴等简单搭出的东向的洞门直通神话,一路直达鹰之乡。

一夜她听见鼓声隐约地击打,似近又似远,她先是以为警卫发觉,前来取缔驱赶了。不,不对,她告诉自己,那么响起的应该是警号而不是鼓声。然后她怀疑是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就要远比前者严重了。她镇定住自己,仔细地再听,到底是确定了那不仅是鼓声,而且就在营棚外的某处。啊,原来族人得知她一个人在这里苦撑,远近击鼓给她打气呢。

漫漫长夜,鼓声节奏有序、和平稳定。她听见空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展开你的翅膀,展开你的翅膀。

鼓声击着击着,总能持续击到黎明,而烟雾已经稳定地飞行在路上。

洞口照进第一道日光,把她的眼睛照成透明。堆石冷却了,室内变得清凉和清新,门口的两簇芳草忠诚地陪伴着,幽幽地更香了。

她开始在早晨到来时觉得瞌睡,就把鞋脱去,蜷进耐心的爱人一样等在一旁的柔软的睡袋里,让纯棉的衬里温暖地裹住身体。正午的阳光烤热了窝棚,她才醒过来。

有时候她不急着回城里,就走去溪边,看浅金色的溪水在岩石之间烁烁地流着。原来偏黄的石灰岩遇水蚀成沙,沉淀在溪床上,阳光下的溪流就一波波地折闪出了这种漂亮的水色。背脊晶亮的小鱼在漩涡间穿梭,看见她过来,嗖地甩尾钻进了石缝中。

她沿溪向前走,走到多是松树的树林。如果鹿比她先到,她就悄悄放慢脚步,躲藏在树干背后,看它们屈颈饮水。一种身子是宝蓝色的蜻蜓这时会飞向它们的头颈有意打扰,它们并不在意,保持了优雅的饮水姿势,只不过偶然扇抖一下耳尖。

有一天,她带来一些咖啡豆和一个约是一杯水分量的小壶。她把豆子倾在一个岩石的凹槽里,从余火中挑拣出几块温热的石头,逐个试着手力,选了一块扁椭圆形的。

在长裤上摩擦干净了石面,紧握在掌心,只露出比较圆滑的一端。石头压顶,咖啡豆在凹槽里不听话地蹦跳起来,到后来还是乖乖地都变成了粉,释放出令人感到饥肠辘辘的香味。

壶水滚了,她提醒自己,悬烤的铁器周身都会滚烫,用衬衫下摆包着壶柄拿下来。新磨好的咖啡都倒进滚水壶里,盖紧盖子,让它在壶里自己酝酿,沉淀。

一天她带了早饭的食材,在溪边点燃一堆新火,放入石头,把生蛋小心地坐落在石头之间。从背包外边的口袋找出瑞士小刀,将火腿削成薄片,摊在面积大一点的石块上。

肉片接触烫石发出嚓一声响,她很快把它揭起来,翻个面。就这么一下子,周边一细圈的肥肉就炙出了半焦的油花。

过夜面包用树枝挑着再烤一下,就会重新松脆,芝麻外皮也可以带一点焦。用手把面包掰开,起司和刚煎好的火腿一起夹入冒着白烟的面包心里,起司遇热即化。

噗的一声,烤蛋爆裂了,蛋壳的炙香加入了沉淀好了的咖啡香。

用这么多的时间来准备一餐早饭,这么一道一道慢慢地享用,还是没有做过的事呢。

她留了一些面包带在外衣的口袋里,走去溪边。亮背鱼到现在还没建立友谊,一见人来,照旧甩尾就逃。她跪在岸边,从口袋里拿出面包,用手分成一块块,在指间捏碎了,撒去水面。一只小鱼从石缝后再探出头,迟疑着,很快浮上水面,啄了一块又窜回水里。她一声不响耐心地等,一簇小鱼出来了,试探性地停驻在水流中,游姿整齐谨慎。确定没有威胁以后,仰头游过来,然后就你推我挤了。水面上响起喈喈的啄食声,冒起了大大小小的泡泡。

把面包也留在松树林里,藏在树干后边。总是两只花纹一样的一前一后悠闲地踱来。其实它们早就看见了她,用晶亮的黑眼睛友善地打量,反像是告诉她别介意似的。

沿着溪水走,她注意水经过大小、形状、组合不同的石块所产生的流态和流速,和糙黄的石灰岩长期沉淀在水中,由水浣滤出的洁净质面和细致颜色。

她发现古老的地理每每机缘来到,就能变化出多重的构造和组织,多样的纹路、肌理、质地、色谱。这些都让她再考虑、再衡量、再想象。她的脚步缓慢下来,心情平稳下来。

溪河的源头在哪里呢?她揣度,既然流得这样潺湲畅快,想必是知道自己的方向的。

有时她继续再往前走,走过起伏的草丘、开着红色和紫色羽扇豆花的斜坡,走上一块可以眺望的高地,隔着颤动的空气,看见远近山巅在各种灰蓝色中起伏着有致的形态。雁飞过头上长声鸣叫,愈使天空显得辽阔。

有时她也会穿过草原走去小学,坐在矮坡上看周末操场里孩童们踢球。奔跑的小腿扬起的漫天尘土,在空中给阳光一照,也会像溪沙那样转变成透亮的浅金色。

她看得入迷了,身子轻盈起来,人从草坡上飘浮起来,顺着风向,迎向操场那一片浅浅深深的光芒。她听见空中回响着低沉的声音:展开你的翅膀、展开你的翅膀。她伸展开两臂像翅膀,瞳仁转成鹰似的透明,凌空飞扬在灿烂又温和的金光里。

自然博物馆如期竣工了,营建部首长、文化局官员、都市发展商、基金会董事、收藏捐赠人、专家学者们、助理助手们,坐着观光大巴开到了场地。鱼贯下车以后,大家拿着传统笔记本、电脑笔记本,戴着眼镜,握着量尺,正面侧面上下里外,摸摸这、敲敲那,不时沙沙记写答答击打。一阵工夫以后,没有找出什么差池,至少一时看不出。既然工期没有怠延,经费也在控制中,一切都很好,没有问题。大家礼貌地发表一些意见以后,都同意核准验收。只是在不明说之下,似乎人人都觉得有件事倒是颇为遗憾。

建筑艺术往往要张扬人类控御空间的能力,尤其是展览馆、纪念馆、礼堂之类的,莫不讲究外形的雄伟、壮健、奇美,例如迪拜的旋转塔、西班牙的爱跋塔、纽约的毕克曼大厦、古根汉毕保分馆等等举不胜举。使用當地石灰岩叠砌而成的眼前这一博物馆,外表上却甚不起眼,几个低低的半圆凑成的形状,怎么看也看不出应有的气势,反倒像是委曲退缩似的。不过这是个人风格问题,见仁见智,不必追究。遗憾间,大家都为一个同行显然不具竞争力而心情愉快。审查结束后,全体又鱼贯上车。有人推荐一家本地颇闻名的有机野菜美食餐厅,乘此难得一来的机会,提议不妨去那儿品尝一番,再回城里也不迟。大伙都欣然同意。

正式开馆需要准备时间,究竟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定。大家都很忙,日程排满更要紧的事务。博物馆初建成时,官方发布了消息,媒体追踪了一两天,之后也就被人半忘在记忆中。春去夏来,它之不会成为蚊子馆,不过是因为本地天气干燥,不生蚊子的缘故。

一夜一场龙卷风突然进袭,当局不及防备,遭到了巨大损失,一般民房给卷得东倒西歪不用说,钢筋大楼也不是被刮去了顶就是给削去了面。谢赫大师建造的堂皇的商业大厦八〇八居然也跟汉考克大楼一样窗玻璃一块块掉落到数百尺下的人行道上,幸好也一样发生在夜里,没有造成伤亡。

城市受到重创,第二天天亮市民从废墟中走出,放眼家园满目疮痍,又沉痛又忧愁,这时,突然惊奇地发现自然博物馆安然耸立在远方,分毫未受到损伤。

交加的风雨像飞舞的魔手,一夜之间抚摸去了石灰岩的偏黄,展露出藏在底下的晶莹的珍珠色,衬托在开阔的土石环境中,既能以天成的原色融合在大自然之间,又能在近色中皴搓出精致的复调。横砌的平行线条本就工整修长,如今层层绵延、叠叠而升,洁净美丽得只有朝露洗过的羽毛、纺架上新织出的缂丝才能比拟。半圆形的穹顶高低起伏之间,也由风静雨霁的柔软阳光照出了如歌的韵律,是的,现在全座建筑焕发着晶莹又安宁的光辉,简直就是在诵咏吟唱一样。灾难后的人心到底是感到了些许安慰了。

风雨中唯它不动摇不溃散,过后更以蜕变的容貌再现,城市恢复正常以后大家不得不回来再评估。专家们研究结果咸认为原来它设计稳健、材料坚固、结构绵密、施工精良,终于给予了赞美。一向认为希腊罗马风格才属建筑艺术正统的戴卫石先生坚持这是模仿文艺复兴的成果,在地派人士立即提出从建材到设计一脉彰显的本土精神严加驳斥。不过这些都是内行专家们在讲学问,外行人看着它舒服又干净,只觉得唯有据说是世界第一美的印度泰姬陵才能比拟。而那种润滋淳简的模样,华夏的我们则是不由得想起了瓷艺中的极品,带珠光的宋代定窑白瓷了。这么一说,难道是建筑师的亚细亚隐性传承元素,毕竟是起了作用吗?

当局深觉这是发展文创的好机会,召开高峰会议,以招揽能见度和商机。官员们、大师们高坐鲜花摆布的台前,传阅分量等身的文件,发表面面俱到的演说和后知后觉的高论。风云际会的热闹,和在建筑学工程学美学哲学人类学政治学社会学文化论前后殖民学等等上的贡献就不必说的了。

阿比谦虚地接受恭维,终于等到了下一个合同不至于失业,让她松了口气。大家热闹得了不得的时候,只有她心里明白暗自高兴,遥远的东方之鹰到底是给她叫醒,前来营救了她。

我们想起了文前提到的,人神二元在生活中的作用。就像魏襄、亚瑟等人获得神龙的辅导,成为不朽的明君贤王,苍鹰也协助阿比完成了骄傲的杰作,受到了敬爱。就此人们不再称她为印第安女性建筑师雅比雷红鸟,只昵称她为“建筑师阿比”。

(选自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九重葛与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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