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街人家
2018-10-18柯秀贤
柯秀贤
初为人父的卢亮又搞幺蛾子了!
那天,王大发请客。王大发嘛,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生意做大发了。生意做大发的人都喜欢结交四五路人,三教九流。
用潘飞和赖东升的话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王大发就是一扫大街的,也不知从哪里扫来这些人。当然,这是好哥们亲切而又心疼的褒奖。而卢亮把他俩人对王大发的评价拔高一级:人人知道泉州第一炮,现在更有泉州第一扫把。那些清洁工扫的是尘土、落叶、垃圾,王大扫把却能扫出亮闪闪的银子来,谁能?这群从小拉尿和泥巴玩到大的发小,哪个能?
酒席订在北门街的人来丰餐馆918包厢。啧啧,一听就知道这店名不同凡响。王大发照例让卢亮三人提前到场,安排点菜接待事宜。点完菜,三人在包厢里,抽烟,侃大山,打嘴鼓。
潘飞说:“也不知道都请了哪路神仙。”
“管他的,他钻石王老五有钱,咱有肚皮,有吃便好!”赖东升眉毛一挑,吐了一口好看的烟圈。
“是啊,是啊,哈。”
“你俩有意思吗?”卢亮不同意。
“那你说说,怎样才有意思?”
卢亮许久未放光的两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了两圈,说:“有了!”
赖东升和潘飞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们太了解卢亮了,别看他当了爹,骨子里的东西还是改不了的,说雅一点,是江山易移本性难改,说俗一点,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这小子平常十天半月不折腾点出格的事来,便浑身不自在。虽说这一年来消停了许多,可机会一到,坏水又上来了。卢亮把他的想法说出来,赖东升两个顿时大笑起来,连连摆手说,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没有我卢亮办不到的事!打赌?”
“打赌!”他们两个的回答几乎是异口同声。
“赌什么?”卢亮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赢了你说了算,怎么样都可以,你要输了就当着客人的面学小狗爬,如何?”
“没问题!”
卢亮咚咚咚跑到楼下百姓超市,上来时手里多了十件简便雨衣,然后他把雨衣依次搭在包厢里每张靠背椅上,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和潘飞出去,留下赖东升。赖东升把雨衣穿在身上,一边抽烟一边看报纸。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人,小个子,黑皮肤,缩手缩脚的。做建筑行业的赖东升用余光睃了一眼,心底就有数了——这个准是工地上的施工员,差不离。赖东升头也没抬,继续看他的报纸。“施工员”小心地挨着坐下,再看旁边的人,咦?他怎么穿了雨衣?外面并没有下雨啊!
这时,潘飞进来,满脸堆笑:“请问是王总的宴席吗?”赖东升点点头,嗯了一声,眼睛仍然盯着报纸。
潘飞依着“施工员”坐下,窸窸窣窣,拿起雨衣就穿,嘴里还嘀咕:“王总说了,穿雨衣有大惊喜,咱就穿呗。”他扭身,好奇地问,“你也是王总请来的吗?你怎么不穿啊?”
“施工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牢记经理的话,无论如何也要傍上王总这条大咖。尽管心里纳闷,但见他二人穿了,“施工员”也只好把雨衣披在身上。
第三来的是个戴眼镜的,胳肢窝里夹着公文包,一看就是有文化的,说不好还是教授之类的。他一进来,脸上的表情咯噔一下,咋回事?走错包厢了?他轻轻退了出去,不久又进来,嘴里还嘀咕:“没错啊,人来丰918。”他狐疑地看着其他三个人,又看看搭在椅背上的雨衣。早听人说这个王总是个奇人,奇人做奇事。唉,大热天,让我们穿雨衣,这不耍猴子吗!可是不穿会怎样?领导还指望着他能说动王大发捐资建教学楼呢!“教授”叹了叹气,放下公文包,穿上了雨衣。
进来的第四个是个大汉,一身肉,脖子上挂着草绳粗的金项链。他使劲地瞪大了眼珠子,嘴巴呈一个大大的“O”字型,压低了声音问戴眼镜的:“靠!神马情况?精神病院?”
戴眼镜的先恼怒起来:“你才精神病!”
音量一提高,每个人都听到了,都虎虎地对着他。
“王总搞什么飞机嘛!”大汉很不情愿地坐下,并不穿雨衣,可是又心虚得很,想了想,还是穿了安心些,毕竟是王总请的宴席,王总是谁?就是手里有着多得做不完的外贸订单,是他小小服装厂的大财神他的衣食父母,不按老总的意思办事,后果是很严重的,不可因小失大,哎,穿个雨衣算个毬,大丈夫能屈能伸!
卢亮是第五个进来。他一看包厢里穿雨衣的四人,心里一乐,差点笑出声来。他坐在了赖东升的旁边,也不多话,拿起雨衣就穿。
接下来的第六个、第七个、第八,脸上虽略有迟疑,但稍纵即逝,很自觉很自然地都穿上了雨衣……
“雨衣事件”让赖东升笑得肠子打结。潘飞只要一想起来,还喷饭不已。卢亮被王大发狠狠地训了一顿,说幸好请来的那些人都是有求于他的,要是反过来,他王大发就成了王大亏了。不过训完之后,王大发还是拍拍卢亮的肩膀说:“这等荒唐事,也就只有你这个小蔡六能做得出來!”
家住东街的卢亮打小有个别称——“小蔡六”。蔡六是谁?以尖刻著名的蔡六舍,只要是个“泉州狼”(狼,闽南语“人”的谐音),你就肯定知道这个不知生于何年卒于何日的古早人,一生衣食无忧,以捉弄人取乐,喜欢游戏人生,完全无厘头,甚至把恶作剧都做到自家儿媳妇的腚上了。巧的是,古早人蔡六舍,也住东街。
发小王大发始终不会忘记“小蔡六”十岁那年做的一桩糗事。那时候卢亮家开小店,店名就叫“亮亮杂货店”,小时候卢亮有个习惯,放学归来,喜欢拿出些许硬币放在玻璃桌上把玩。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天气特别好。怎么来形容“特别好”这三个字呢?就是不管你是何种地位何种身份的人,说白了,就是总统也好,乞丐也罢,你走在温度舒适的阳光大街上,心头莫明地生出一种随时都能捡到钱的感觉。这钱不在于多少,它有时代表着一种爽朗的心情,按泉州人的话说,是个好彩头,有了好彩头,好事会接二连三地来。果然,你在东街的“亮亮杂货店”门口就捡到了金灿灿的一枚,接着又有另外一个人捡到了,这些人脸上没啥表情,其实心里乐着呢!
一会儿之后,卢亮咧了咧嘴,你看他嘴角都歪到耳根边去了。他先用502胶水把一枚一枚“长城币”粘叠起来,一连粘了五枚,趁人不注意,再把那五枚硬币牢牢粘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他自己则伏在门后的玻璃桌上,假装做作业,眼睛却越过书本盯着门口,足像一个钓鱼翁。
不久,他的视线里先后出现一只手一只脚。手刚伸出去,说时迟那时快,脚也踩上去了,脚比手慢了那么一秒,手要抽回来,不想脚下力重了。手这边“哇啦哇啦”叫起来,头也不抬,顺势拿肩膀往对方的腰一撞,脚向后趔趄两步,“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随即一阵“我苦啊,我苦啊”杀猪般的嚎叫声响起来。事件头头尾尾不超过一分半钟,门口马上围来了人。细看,跌坐在地上的是卢亮的远房老伯公,快七十了,另一个就是愣头青王大发。此刻,他满脸憋得通红,双手紧握拳头,胸脯向前挺得高高,活像一只战斗鸡。
人们不清楚这一老一少是怎么打起来的,但见王大发怒瞪着,眼珠子快从眼眶里跳出来,任人们怎么问他,他就是一言不发,只管牛一样喘着粗气,铁塔般杵在那里,而老伯公也只顾“我苦啊,我苦啊”地叫,半天起不来。人们知道坏事了,手忙脚乱把老伯公送到医院,结果,老人家的坐骨坐裂了。
这是卢亮没有料到的,当时他还觉得有趣极了,特别是老伯公那几声“我苦啊我苦啊”的哀叫,既好笑又古怪,像一个老瓮被砸破。平时老伯公那么威严那么德高望重的一个人,怎么会弯腰去捡硬币,又发出那般怪异的声音呢?卢亮几乎忘了他那五枚硬币——直到他父亲发现了。他父亲拿锤子去敲台阶上的硬币,差点也把卢亮锤扁。
那一次家境本就不好的王大发家赔了老伯公一大笔医疗费,王大发被他老爹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老王每一提这事,卢亮还摊了摊手,十分委屈地说:“这不关我事啊!”满脸无辜的样子。
几年以后,卢亮娶了杨秀枝,同样也觉得很无辜。
那时,卢亮还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虽说个子只有一米六八,但能说会道,幽默风趣,常引得一群女孩子屁颠屁颠地跟着。杨秀枝就是在那个时候冒出来的,那会儿,在中山公园僻静处,杨秀枝踮起脚尖,揪着卢亮的耳朵,用高高的胸脯顶着他的身体,又嗲又凶地对他说:“你要娶了我,就不许勾搭别的女的!”卢亮浑身酥麻酥麻,满脑子都是杨秀枝的丰乳和肥臀。杨秀枝又嗲了一声:“你答不答应?”嗲一声顶一下,把卢亮整得热血沸腾。卢亮想起以前读过的小说《受戒》里一段描写:“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做老婆,你要不要?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卢亮读这小说是在初二,读到这句,身体有种异样的冲动,如果将来有哪个女人这么问他,他肯定娶了她,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那时卢亮的眼睛也鼓得大大的,血差点就从鼻孔奔涌而出。后来卢亮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把杨秀枝扳倒的,自己也搞不清楚,昏头昏脑的,像漂浮在半空的云——没多久,卢亮糊里糊涂地就由童男子变成了杨秀枝的男人了。
实际上,卢亮娶了杨秀枝并不亏。一来,杨秀枝长得不难看,皮肤又细又白,像面粉,就是整体圆了点。二来,她家住花巷,离东街也近,十来分钟的路程,家里又是开服装店的,算起来还真是门当户对,嫁到卢亮这边,那简直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可是卢亮觉得憋屈,觉得哪里不对。他想说给王大发听,可一张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能有什么憋屈,能有什么不对?”王大发连连责问,他那做大生意的脑壳就是对卢亮的憋屈捉摸不透,“知足吧,送货上门还丰乳肥臀,看着就是一片沃野啊!”
“你小子别饱汉不知饿汉饥啊!”王大发说这话时,连续咽了好几口口水,语音都变调了。
杨秀枝确实很能干,把杂货店打理得有模有样,每个柜台每件商品都擦得干干净净的。她还根据店铺的有利位置,进了许多新奇的玩具和各种学习用品。“亮亮”杂货店离学校近,多进些学习用品亏不了。后来又进了礼品水果,因为离医院也近,看病人的总要“带个手”买点水果什么的。在杨秀枝的经营下,店里的生意一时兴旺起来,况且,杨秀枝又怀上了孩子,就像王大发说的,这是块沃土,一撒种子,就能收成。
卢亮憋屈什么呢?杨秀枝不就是嗓门大了点嘛,做事的动静响了点嘛。自从卢亮爸过世后,卢妈妈心脏就一直不大好,怕声响,卢亮家总是很安静。杨秀枝过门后,勤快是勤快,但是——太闹了。扫个地板洗个碗,叮叮当当,乞乞切切,弄得卢妈妈终日锁着个眉头。
还不止这一样……
哎,这叫卢亮怎么说得出口?杨秀枝简直就是一块天生的优良导电体,只要一挨上卢亮的身,就不可遏制地来电,筛糠一样,还“嚎嚎”叫。那次床上,卢亮拍着杨秀枝白花花的屁股,让她别那么使劲地喊,隔壁还住着老娘呢。杨秀枝可不管,嗲声娇气地说:“哪能把得住?再说了咱妈不也盼着早点抱孙子嘛,也让她知道知道咱们很努力呢。”杨秀枝还沉浸在刚才的柔情爱意里,不觉语气轻浮了些。卢亮一听,马上瞪眼:“让你别叫那么大声,你不知道我妈很早守寡了啊!”秀枝也恼了:“她守寡怪我啊!怎么,嫌我不好啊!我为你们家做得还不够啊,还不到半年,你就嫌弃我了……”说着说着,秀枝居然脑子发热,胡搅蛮缠起来,卢亮猝不及防,怕吵着老娘,急忙伸手捂住秀枝的嘴巴,不想秀枝反张嘴狠狠地就咬上他的手背。卢亮一下子跳了起来,下意识甩了她一巴掌。这下可好了,秀枝呼天抢地,拉了房门就往外跑。
卢亮妈早在房门口了,想拦住秀枝,被秀枝一推,跌倒了,秀枝也不管,径直跑出去。卢亮傻眼了,本来是做着一件幸福的事,却闹成了一锅粥——“好好囝柄弄甲臭头”(闽南语:好事被搞砸了)。卢亮把老娘扶起来,老人家嘆了叹气,让他去追媳妇。
杨秀枝也不管街上乌漆嘛黑三更半夜的,一路跑一路哭,没想到卢亮会甩她耳刮子,她那么好强的一个人,怎么咽得下!当初她看上的不只是卢亮的外表,还吃准了卢亮。别看卢亮会耍嘴皮子,其实没多少自信。卢亮小学还没毕业,他父亲出车祸意外过世了,卢妈妈就守着他没有再嫁。没父亲的孩子内心是很自卑的,只是卢亮不轻易露出来。杨秀枝凭借着娘家有点家底,觉得自己能吼得住卢亮,也能震得住婆婆,不然她杨秀枝当年也是“三人要四人没份五人还得排队”的黄花大闺女。不说别的,好姐妹的哥哥多少次对她私底下暗示明着处也暗示,她愣是看不上矮矬的王大发,虽然那个时候的王大发已经开着个大服装厂,早已是万元户的万元户了,她杨秀枝就不稀罕,连店里进服装也不向他进,她就偏偏中意卢亮,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委身嫁给了卢亮。没想到卢亮竟然不懂屎尿不知好歹,敢打她,想到她嫁过来不到半年,为卢家起早摸黑,忙里忙外,她容易嘛!就为屁点大的一句话,他打人!不一会儿就到花巷娘家门口,一抬头看到熟悉的围墙上影影绰绰晃着的炮仗花,她才突然想起,自己顾着发狠,身上只穿着睡衣,脚上趿着拖鞋,披头散发的,怎么见父母?回去?不成,太便宜卢亮了!
杨秀枝咬咬牙,失魂落魄般地出现在二老面前,着实把他们给吓坏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秀枝妈急得把独生女儿搂在怀里“阿囡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秀枝爸脸色铁青,跺着脚:“说,发生了什么事,他要是敢把你怎样,我,我饶不了他!”到底娘家才是坚实的后盾啊,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经二老一催化,心头一热,撒娇的成分就多了些,她哭得更厉害了。秀枝爸问她卢亮为什么甩她巴掌,秀枝回答不上来,她能说是卢亮嫌她叫床叫太响吗?说不出来只能嘤嘤地哭。果然秀枝爸不依不饶:“总之,他动手打人就不对,明天一早找他算账去!”
卢亮心急火燎赶到老丈人家门口,怎么敲门怎么求饶都不开,里面传话说秀枝没来过,让他去别处找。卢亮分明听到屋内秀枝的哭声,没办法,只好坐靠在大门边,懊恼到天亮。
虽说闽南四季如春,眼下临近四月天,晚上还是湿冷的,老话说“清明谷雨,寒死虎母”。就那一宿,卢亮着凉了,发高烧,他完全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家的,躺在床上总感觉身子骨轻飘飘的,当然这飘和以前那飘不一样。后来烧退了,他激灵一下就清醒了,越想越是憋屈,什么破事嘛!这叫什么破事嘛!他第一次见到杨秀枝的情景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闪现——那是王大发二十一岁生日宴会上,卢亮认识了王大发妹妹的姐妹伴——杨秀枝,当时杨秀枝烫了个菜花头,穿着大喇叭裤,白而嫩的皮肤,大圆脸,大眼睛,紧绷的衣服里面尽是燃烧的火,这个丰满惹眼的时髦姑娘,不知怎么的就对上了卢亮。杨秀枝当着所有客人的面问:“我跟你约会,你敢去吗?”“怎么不敢,男子汉大丈夫还怕约会……笑话!”后来,卢亮果真赴了约,再后来,娶了杨秀枝——突然卢亮就明白了,卢亮明白了之后,从床上蹦了起来!
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他卢亮是被结婚的,被结婚!一切看起来像是杨秀枝在给他下套,连床上做那事也是,每次都是杨秀枝先撩他,他才……这叫什么事,想他卢亮平时都是作弄别人给别人设局的,这下倒好,反了过来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卢亮顿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被耍弄的耻辱!
可是卢亮明白得太晚了,杨秀枝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杨秀枝怀孕后,大功臣似的,整天吆三喝四的,一会儿支使卢亮买杨梅,这边杨梅还没吃完,一会儿又叫卢妈妈到钟楼下买“菜头酸”(闽南语,即腌制的白萝卜);一会儿要吃侯阿婆肉粽,一会儿要吃润饼菜。肉粽还算简单,买来热一热就能吃。这润饼菜可得自己动手,吃是好吃,做起来特别麻烦:要上好的三层肉切小条,半煸半炸,把米粉炒起来,红萝卜抽丝,豆干切片,煎得两面金黄,海蛎也得煎,必须是浔埔蛎,煎海蛎的地瓜粉必须得是惠安本地的,荷兰豆不能太熟,要炒海苔,把炒熟的花生去膜,用玻璃瓶在簸箕上碾末,再拌上白砂糖,配上芫荽……润饼皮还非得西街亚佛的不可。做这些事,卢亮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就是心疼老娘,大热的天,让她来回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顿润饼菜下来通常累得老娘腰酸背痛腿抽筋,看着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的杨秀枝,卢亮心里对她的怨恨又多了一分。
杨秀枝那么爱吃酸的,可把卢妈妈乐坏了,“酸儿辣女”嘛,卢妈妈认定儿媳妇肚子里的是男孩,也乐得被杨秀枝支使过来支使过去,她全当是宝贝金孙在差使她这个当奶奶的呢。可卢亮却不那么想,他希望杨秀枝生个女儿,倒不是因为喜欢女孩,他是怕秀枝生了儿子后更加耀武扬威,骑在他头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他卢亮可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自从想明白之后,卢亮对杨秀枝越来越没兴趣,一没兴趣,卢亮就懒得跟她吵,没以前那么贫嘴,好像一下子成熟了。王大发笑他:“果然有当爹的架势哈!”
杨秀枝因为怀孕,脾气温顺了不少,只要卢亮小心赔好,她也不为难。卢妈妈看着儿子儿媳懂事了,稳重了,马上又有孙子了,怎不叫她心花怒放呢!她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给儿媳妇买这买那,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她都舍得,俗话说“补胎巧好补月内”。卢妈妈还在阳台上养了一窝鸡崽,又托亲戚从三明老家买了五斤野生红菇和二十斤糯米酒。忙完了这些,老太太居然戴起老花镜,一针一线缝起婴儿衣,她亲自到布店扯了纯棉布,既做衣裳又做尿布。杨秀枝偏偏很不以为然,说婆婆是闲得无聊,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穿自己缝的衣服,谁还用尿布,谁还洗尿布,闲得撑着。
由于卢妈妈照顾得好,秀枝的肚子像充了气,见风就长,秀枝本来就有点胖,现在更是熊腰虎背,体型完全走了样,逐渐笨拙起来,去医院例行检查时,医生警告她,别吃得太好,胎儿太大了不好生。秀枝哪里肯听得进去。
卢亮呢,跟局外人似的,人人知道他快当爹,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不是味,他的郁郁寡欢一再被人误读为成熟。人们会赞叹说,看,娶某(某:闽南语,老婆)了到底是不一样了,变规矩了。
不管卢亮乐不乐意,杨秀枝的产期到了。这段时间卢妈妈天天守在祖宗面前,烧香,磕头,拜杯,祈求金孙头壳硬,母子平安。她甚至还准备了一串大鞭炮,只等金孙呱呱落地。
这一天,杨秀枝进了产房。卢妈妈在产房门口紧张得直哆嗦,卢亮又心疼又好气:“妈,您别这样,我可不想得了女儿失了娘,那我可就亏了。”“呸!怎么是女儿,是儿子,金孙子!”
产房里面,杨秀枝疼痛难熬,一会儿杀猪般嚎叫,一会儿破口大骂,把卢亮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果然胎儿头太大了,出不来,急得医生们汗流浃背,最后决定做剖腹手术。当医生拿着责任书让卢亮在上面签字时,他既不担心也不兴奋,一点都没感觉,他甚至心生不满——谁来为他的婚姻负责签字,难道他的婚姻不也需要来一场手术吗?突然他脑子冒出一个念头,要是……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怎么会那样想!
女儿抱抱就这样从杨秀枝肚皮里抱出来的。一听说是女孩,卢妈妈的心早凉了半截,卢亮想:正合我意。杨秀枝暗自伤感,原本以为是个太子呢,这下可好!瞧婆婆那脸色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只有卢亮看起来心情不错,杨秀枝稍微宽心了些。
出院回家那天,卢亮把老娘事先准备好的那一大串鞭炮拿出来在门口噼哩啪啦点了,害得街坊邻里都以为他生了个带把的,纷纷前来庆贺,结果一看,大家啼笑皆非,盧亮却哈哈哈乐了起来,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但卢亮一直不喜欢女儿,怎么看都不顺眼,她长得太像杨秀枝了,她根本就是杨秀枝强加给他的一个物件,卢亮怀里抱着女儿,内心却是冷漠得很。
“雨衣事件”就是女儿出生不久后整出来的,那个时候也是卢亮最苦闷的时候,他经常在半夜里莫明其妙地惊醒,冒虚汗,总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躲在暗处,随时伸出来压迫他一下,让他喘不过气来,让他有力无处使,精神近乎崩溃。卢亮想过借酒浇愁,可一想到为他守寡的老娘,又于心不忍。就这样煎熬着,他太需要减压,需要泄愤,需要来点刺激需要搞点事。王大发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请客正好促成了他的好事。事后,卢亮像如愿以偿地解了恨,报了仇似的。当时,饭桌上那些人身上的雨衣,在他的眼里俨然是一只只特制的避孕套,而被避孕套套着的人都长着同样的面孔,这面孔便是杨秀枝的面孔,卢亮竟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而人们只当他劣性难改,无可救药,哪里知道这是卢亮结婚后百般滋味体悟出来的结果。
有时候人活得太明白真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卢亮一直不明白,他应该会无知无畏地幸福着,像生活在东街的一代又一代的普通人家一样。可卢亮总觉得他智商高,不是一般人。自从那次心理幻觉产生后,杨秀枝一近他,他就会条件反射地起一阵鸡皮疙瘩,总怀疑杨秀枝又在给他下套,好从他那里再得一个半个儿子来控制他操作他。卢亮一想到这些,就软绵绵,就举不起来,但他并不气急败坏,气急败坏的是杨秀枝。“这骚女人!”卢亮心里终于骂了一句,很是幸灾乐祸,好像阳萎的是别人。
时间过得贼快,女儿卢抱抱上幼儿园了;转眼,女儿卢抱抱上小学了。女儿一年年长大,杨秀枝脸色一年年晦暗,严重内分泌失调,卢亮的病也一直没好。其实卢亮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没病,而且好得很。有时他特想找个人倾诉,比如王大发。从小到大,几个发小里,他跟王大发走得近。王大发不爱读书,卢亮呢,爱恶作剧,他俩简直就是:驼背的对上大肚的,一个榫,一个卯。他们不像潘飞和赖东升念完高中又考大学,上完初中两人就一起辍学,卢亮接替卢妈妈看店,王大发到石狮学做生意。也许王大发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凭着卢亮借给他的千把块钱,硬是把一个小小服装加工厂折腾成一个服装上市大公司。不过说来也奇怪,王大发生意做得挺大的,身边也不缺漂亮女人,可就是不结婚。某天,王大发来找卢亮泡茶,盯着柜台前收银的杨秀枝,压低声音问卢亮:“兄弟,怎么搞的,看起来弟妹很缺滋润啊,最近没施肥吗?”“施过头了,抽干了!”“看你印堂发亮,两眼有神,不像啊!”
卢亮便不言语,王大发看出端倪来,当晚,他在人来丰开了个包间,请卢亮一个人喝酒。卢亮也不推辞,三四两二锅头倒进肚子里,脸憋得跟抹了猪血似的,突然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墩,双手抱住脑袋号啕大哭,心中多年的苦水一泻而出。王大发既同情又嫉妒,有点幸灾乐祸还有点暗暗窃喜,复杂得很,蹙着眉头,像当年穿雨衣事件之后那样拍拍卢亮的肩膀,顶认真地说:“唉,事态确实有点严重了。”
王大发沉思了片刻,说:“咱俩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彼此知根知底,也亏得你当年解囊相助才有我大发的今天,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倒想帮你一把,看看能不能扭转事态。”
就这样,卢亮替王大发管理在清蒙的一个小分厂。起初杨秀枝强烈反对,她认为卢亮没那个能力,根本不懂经营管理。他这一走,把家和店都扔给她,要是以前没孩子还能应付得过来,现在更需要人手了。其实卢亮知道杨秀枝还藏着另一个理由,只是她没说出来。卢亮哪里管那么多,以他深刻的体悟,用一句流行的革命标语来概括就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赞成;凡是敌人赞成的,我们就要反对。卢亮哪里肯听得进杨秀枝的话?现在的杨秀枝可不就是他的敌人嘛!他卷了个小铺盖,欢天喜地地去了清蒙。开始是一个星期回一次,后来半个月,再后来一两个月回一趟,回来也不理杨秀枝,理了也没用,他不是不行吗?尽管杨秀枝还照样给他买药。
一天早上厂里突然停电,卢亮本不想回家,只是心里惦记着老娘,就乘公交回来。其实清蒙离市区并不远,一二十分钟的路程,由于上车前来不及大号,一回家就直奔洗手间,完事之后,低头一看,那家伙竟然挺着。以前他在洗手间时,总记得把马桶冲得哗啦啦响,以掩盖他自慰时的呻吟,那天太急了,来不及关门,也忘了冲马桶,他哼哼唧唧的,她老娘只知道儿子又便秘了,卢亮小时候常便秘,上一趟厕所老哼唧。可杨秀枝不知道,她觉得不对头,推门进来了。当时卢亮脸颊潮红,坐在马桶上,那东西在他运动着的手里直愣愣的,正冲她喷射。杨秀枝一见,脸色瞬间煞白。
俗话说“人哪衰,吐个唾沫毒死鸡”(闽南语,意为祸不单行),当天下午厂里突然又来电,也不知是哪条电线短路,车间着火了,如果有人在场的话,也不会出大事。问题是车间里没有一个工人,难得停一次电,工人们回家的回家,逛街的逛街,任由大火把整個车间里那些半成品服装都烧了,等发现时,已蔓延到隔壁的仓库……
卢亮的脸都灰了,比被大火烧完的厂子还灰。但王大发显得十分的大度,还不停地宽慰他说:“没出人命就好,没出人命就好!”
而杨秀枝这边,她也不闹了,这女人终于明白了当年母亲苦苦告诫她的那句话——“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可靠,说她将来有一天会吃亏。她也终于明白了,卢亮这么多年的病是装的,难怪看了那么多医生都没效果,他宁愿浪费子弹,也不给她,除了浪费给空气,还浪费给谁,鬼知道!又想起前阵子他跟王大发鬼鬼祟祟,一副偷鸡摸狗的样子,这个王大发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嫁给卢亮这么多年还不死心,还隔三差五地找借口来她家,也只有卢亮这个蒜瓣脑壳,光会耍嘴皮子,没看出他这个兄弟的“好”来,保不准又被他怂恿一起去干坏事——那次她得到消息,在一家KTV的包厢里当场就捉到了大腿上坐着小姐的王大发卢亮一干人,更何况前段时间两人又时常厮混在一起。也不是她杨秀枝要在卢亮的紧要关头落井下石,从他卷铺盖住到厂里,根本就是像躲瘟神在躲避她,再这样下去,跟他过还有意思吗?她杨秀枝可是个剥了皮都会跳三跳的主儿,何必把自己作贱到那地步呢?
两个明白人很利索地一起到民政局把婚离了,对他们来说,这场婚姻就是一个梦,或者说就是一个屁,现在梦醒了屁放完了,该结束了,各自该干嘛干嘛去,就这么简单。杨秀枝也不要女儿了,任卢抱抱怎么哭,她一把甩开:“哭什么,姥姥家那么近,随时都可以去!”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是杨秀枝狠心不要女儿,她有她的想法,自己要不好过了,他卢亮也别想有好日子,把女儿留下来折腾他。对卢亮的离婚,卢妈妈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不住地叹息。
很多年以后,卢亮还是孤家寡人——卢妈妈前两年过世了,女儿卢抱抱也结了婚。又过了两年,东街改造,原来的老房子老店面被拆迁了,赔了卢亮三套房子,本来都就地安置,但他全卖了,人们以为他或多或少会把钱留一点给女儿,卢抱抱却向众人喊冤,她一分钱没见着,不仅钱没见着,卢亮也不见了,只收到他的信息,说要到莆田广化寺去。卢抱抱跑了一趟,在那里确实见到了父亲,但之后再去,寺里的师父说卢亮在她上次来后第二天就离开了,只留下一部手机……
至于杨秀枝,离婚后不久就嫁给了王大发,王大发竟改掉了之前的一些陋习,两口子过得顺风顺水。某日,杨秀枝路过中山公园,远远地看到一个白发老头正在榕树下和人下棋,模样很像卢亮,等她走近了,人却不见了。
夜晚,她和王大发在床上做功课,正起劲时,突然想起下午的蹊跷事,便说给他听,没想到王大发“啊!”一声怪叫,翻下身来,他的腰像被针扎了一下,钻心地痛。后来去看了好几家医院,一直没找出病根,从此他的老腰再也没有挺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