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审美到批判性审美
2018-10-16周雨寰
周雨寰
很多人认为《荷塘月色》是现代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佳作。《荷塘月色》写于1927年,诞生于白话文运动过后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朱自清先生诗意的语言和意境在那个时代的文坛无疑是一股清新的风,郁达夫先生说“他的散文贮满着那一种诗意”。可是在将近百年后的今天再来读这篇文章,我却发现美中不足,在一种诗意的境界之下,是通俗的比喻和直白的抒怀。所以我认为今天我们应用审美和批判性审美两种不同的视角来阅读和指导学生阅读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选入人教版(必修二)的教材,是高一学生必修的读本,其实从高一学生的视野来看,它还是具有一定的审美意义的。首先文中所写的荷塘月色的景确实美,月色下由“荷叶、荷花、荷香和流水”组成的如诗如画的荷塘,荷塘上倾泻下来的不能朗照的月光,都充满了一种朦胧而飘渺的审美意境。更何况朱自清先生还调动了多种手法,比如比喻、拟人、通感等来写荷塘写月色,不管是袅娜地开着或羞涩地打着朵的花,还是如同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缕缕清香,抑或是叶子底下脉脉的流水,都因为作者的用力描摹而充满了情意,对这样的一方深情款款的荷塘,又有谁能够说她不美?其次文中流露出的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哀愁的情感充满了迷人的色彩,正如文中所说“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这种不甚明朗的情感因为朦胧而格外具有吸引力,吸引我们一遍遍去探究其神秘面纱下的真实面目,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永恒的追问,所以这种情感便具有了永恒的魅力。再次作者在这篇散文中所体现的收放自如的情感,引导我们跟随作者从“颇不宁静”走向“宁静”走向“沉醉于美好的江南”又回到现实,这种曲折的情感路线也是一种迷人的风景,引导我们从朦胧宁静的荷塘走向自由美好的江南,从逼仄的现实走向宽阔的想象。懂得用审美的眼光来读这篇文章,有助于高一的学生走进斑斓的文字世界,去领悟汉语言文字的美妙与意蕴。对于初学散文写作的高一学生来说,无疑是一种不错的导向和示范。
但是如果我们从一种更高级的审美视野来看,这篇文章实在不能算是一篇上好的散文。首先它的用喻太过直白太过庸常,缺乏想象力。如“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明珠、星星的比喻着实平庸无趣,太俗滥,又不能准确地表达花的特点,开着的荷花和明珠和星星的相似点也不明显,更何况明珠和星星还有相似点,博喻的三个喻体应该是指向事物的不同特征。“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此句如若没有第二句“泻”字的补救,简直是平庸到了极点。张爱玲在其作品中也广泛采用“月亮”意象,比如《金锁记》中:“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眼泪,陈旧而模糊。”把月亮比作铜钱大的红黄的湿晕,又比喻为信笺上的“眼泪”,新颖而又准确,那红黄的三十年前模糊的月亮,是过去的月亮,是凄惶的月亮,是對人生的无限低徊,是对昨日的苦涩依恋。“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这句的比喻与前后文的基调实在不搭,在文中显得很突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这句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关系又很让人费解。《荷塘月色》中的这些比喻究其本质只是一个装饰而已,从形式上装饰了这篇文章。对比一下张爱玲的比喻,如“我是中国人,喜欢喧哗吵闹,中国的锣鼓是不问情由,劈头劈脑打下来的,再吵些我也能够忍受,但是交响乐的攻势是慢慢来的,需要不少的时间把大喇叭钢琴梵婀玲一一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来,此起彼应,这样有计划的阴谋我害怕”。张爱玲比喻的喻体有一种出人意料的新奇和生动,喻体选择的高下之分不言而喻。《荷塘月色》中只有“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一句算是一个惊喜,有一种清奇的韵味。可是如果和张爱玲的比喻比较起来,又实在失之单薄,失之细腻。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写道:“薇龙一夜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同样运用了通感这种特殊的比喻,张爱玲显然更细腻更到位,因为更细腻所以更生动更有层次感,更能产生阅读的共鸣。再如张爱玲的另外一段文字:“屋顶花园里常有孩子们溜冰,兴致高的时候,从早到晚在我们头上咕滋咕滋挫过来又挫过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熟睡的人在那里磨牙,听得我们一粒粒牙齿在牙龈里发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会掉下来。”张爱玲不愧是语言的大师,在这里把听到“孩子们在屋顶花园溜冰的声音”的感受比作“一粒粒牙齿在牙龈里发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会掉下来”,使听觉和味觉巧妙沟通,比喻之新鲜,描摹之生动,让人拍案叫绝。
其次,一篇好的散文一定不会直白地抒情,它的情绪应该是收敛的,是含而不露的,太直白的抒情一定会破坏文章的美感。《荷塘月色》的第三段出现了一整段直抒胸臆的文字:“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这段文字在整篇文章中纯属画蛇添足,这里想表达的所有情感在写景的文字里都可以实现。“一切景语皆情语”,有了景语,还要情语岂不多此一举?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这样写象牙红花:“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一望,他的车依旧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这段文字对象牙红花的描写,晦暗的底幕上幽异的硕大的红花,给人一种阴森诡异的感觉,这与整篇故事灰暗的氛围贴合到极致。这才是真正做到了“一切景语皆情语”,这才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正面示例。
再次,散文固然有“形散”的特点,但所有的材料都应该和中心有关联,也就是所说的“神聚”。一个作家毫无节制地把一些琐屑的事情都写入文章,枝枝蔓蔓,这样写就的文章一定不是好的散文,好的散文一定是外松内紧的。看《荷塘月色》的开头和结尾就给人一种琐屑而不知所以然的感觉,“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这些琐屑的事情和中心究竟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无论是风格还是基调都给人一种特别不搭的感觉,如同一个短发的现代女性一定要在头上别一根发簪,有一种很别扭的既视感。当我删掉这些琐屑的文字,再读《荷塘月色》,立刻感觉清新了许多。
当我们从审美走向批判性审美,站在更高的高处,以一种批判的审美眼光来教学《荷塘月色》的时候,学生不仅仅会收获一种超越年龄和阅历的审美,他们还会炼就一双慧眼,读懂《荷塘月色》,读懂散文,读懂世间真正美丽的文字。当学生在批判的基础上建构了一种基本的审美意识,具有了一定的审美修养,自然也就会产生个性化的审美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