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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丞相三辨

2018-10-16黄邵震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8年9期
关键词:元军宋史文天祥

黄邵震

《〈指南录〉后序》是文天祥诗集《指南录》的序文,写于德祐二年(1276年)夏五。按序文所说,这一年,文天祥出使元营,后被扣往大都,他在京口乘隙逃脱,历经波折,终得南归。《指南录》所辑录的即是这一时期的诗作,诗集的名字取“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句意,表达了文天祥强烈的南返之意。

诵读此文,几多慷慨,自然会深深被文丞相的“磁针之心”所震撼。但细读之下,还是会对其文其人产生一些疑问。从京口逃脱的文天祥为什么先选择往北走呢?文天祥“生以有为”的抉择,有没有矫饰的成分呢?他矢志不渝的“忠心”是不是愚忠呢?回答这些问题,需要我们下一番认真仔细的功夫。

辨一:逃归路线的南与北

读《后序》我们不难发现,文天祥出使元营被扣,随后被元军从临安(杭州)城外押往大都(北京),在京口(镇江),文天祥得到机会逃跑,他渡江到了真州(仪征),后因为维扬帅李庭芝“下逐客之令”,文天祥只得“出没于长淮间”,最后走水路出海到了永嘉(温州)。也就是说,在镇江出逃之后,文天祥并没有立即南归,而是先北渡长江到了仪征,最后才由水路南返。

那么,“不指南方不肯休”的文天祥为什么在获得自由之初却选择往北走呢?

首先是客观原因,即当时江苏南部已经被元军占领,文天祥不可能走陆路返回。根据《宋史》记载,德祐初年“大元兵已发金陵入常州”,到了德祐二年正月十八,元军已进驻距临安仅三十里的皋亭山。也就是说,元军是从南京渡江,占据苏南,一路进军到浙江杭州的。在《指南录》卷二中,有《过无锡》和《过常州》等诗,而文天祥在《后序》中指明,卷二收录的是他被元军从临安城外押往镇江这一路的诗作。也就是说,元军押送文天祥等人去大都,是取道无锡、常州的。在无锡,文天祥被关押在四周都是水的“黄埠墩”上,写下“夜读程婴存赵事,一回惆怅一沾巾”这样的诗句来明志。在《过常州》中,他写有“山河千里在,烟火一家无”的句子,可见元军不仅占领了常州,甚至还有大肆的屠戮。由此亦可证明,当时的苏南地区已是沦陷区。而江北扬州一带,还有“東阃”,即淮东制置使李庭芝在,真州、扬州等城池也还在宋军手中。所以,文天祥无法直接从陆路南归,最好的选择理应是北渡长江。

当然,还有主观原因,即文天祥想联合淮东、淮西两位制置使举兵。当时的淮东制置使是李庭芝,淮西制置使是夏贵,两个制置使辖制着皖、苏两地的大部分宋军。由于元军的围困,他们与临安、他们彼此之间联络出现问题,各种消息难辨真假,“东西二阃”对战局难以清晰把控。文天祥认为自己这一路所掌握的信息,有助于两位制置使洞悉全局,制定战略战策。所以,文天祥在《后序》中说“以北虚实具告东西二阃,约以联兵大举”,还说“中兴机会,庶几在此”。南宋淮东路首府在扬州,与镇江一江之隔,文天祥的首选自然是扬州。在奔扬的途中,他首先到了真州(仪征),见到李庭芝的属下,真州守将苗再成。据《宋史》记载,苗再成见到文天祥“喜且泣”,并说“两淮兵足以兴复”,这和文天祥的想法很契合,所以文天祥“即以书遗二制置,遣使四出约结”。可惜后来有谣言说文天祥是元军派来说降的,当时局势波谲云诡,派出议和的几波大臣不是逃走就是投降,守在扬州城内的李庭芝无法辨别真伪,采取了“宁信其有”的态度,命苗再成杀文天祥,苗不忍,放了文。这才有了文天祥后面的逃亡。

李庭芝和苗再成都是矢志抗元的英雄,最后都英勇不屈而死,夏贵却不战而尽以淮西之地降元。《宋史》说“二阃小隙,不能合从”,恐怕横亘在李夏二人之间的,不是“小隙”,而是“大义”。所以,即便李庭芝相信文天祥,文天祥所谓的“连兵大举”“中兴机会”,恐怕也不会实现。

辨二:生以有为的诚与矫

在《后序》的下半部分,文天祥用22个死写了17次“非人世所堪”的险恶经历。其后,他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幸生也何为?九死一生地活下来,是为了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不仅他自己需要一个答案,当世的人甚至后世的我们,都想要听听他的回答。文天祥说,他活着是为了“从王于师”“血九庙之耻”,是想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就是说,他选择的,不是胆小怕死的“贪生”,也不是保全名节的“轻死”,他“求生”是要“将以有为也”。

那么,文天祥“生以有为”的抉择,是发自赤诚之心还是仅作矫饰之姿呢?

这个问题,很难从《后序》本身找到自证来回答。孟子有言:“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要做出评判,就需要我们去考查文天祥一生的行迹,知人论世,看他在说此话之前是否早有此志,看他在说此话之后是否终能践行,而不能仅凭此时此地的“幸生”来武断。

考察《宋史·文天祥传》,我们发现他少年时期,即立志效法先贤。文天祥“为童子时,见学宫所祠乡先生欧阳修、杨邦乂、胡铨像,皆谥‘忠,即欣然慕之”。从此,文天祥就立志要成为和先贤一样的“忠臣”。他说“没不俎豆其间,非夫也”,死后不置身于那些受后人祭祀的忠臣之间,就不算大丈夫。

青年时期,文天祥状元及第,写的是一篇“忠肝义胆”的文章。按《宋史》,二十岁,文天祥以“法天不息”为殿试策论,一挥而就,宋理宗“亲拔为第一”,考官王应麟称赞他的文章“忠肝如铁石”。

而立之后的壮年,文天祥更是刚正不阿、忠心如初。入仕后,他屡次因为直言被贬。三十七岁,他因为讽刺权臣贾似道被弹劾。德祐初年,元军入侵,朝廷“诏天下勤王”,文天祥“捧诏涕泣”,组织了万余人军队,并“尽以家赀为军费”。

其实,选择“南归”本身已经是一种“忠心”的表现。因为在当时,有更多的人选择了离开或投降。按《宋史》,“未几,宋降,宜中、世杰皆去”,按《后序》“吕师孟构恶”“贾余庆谄媚”。以当时的情形,南归是更大的风险,是不“利”的,能南归就是因为有超越“利”的“忠”。

文天祥南归后已是中年,忠义之心更炽。他于景炎三年被俘,至厓山,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名句。元将张弘范劝他投降,他回答说“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于是被遣送至京师。囚京师期间,文天祥写下《正气歌》,有言曰“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至元十九年,元世祖召见文天祥问“汝何愿”,文天祥回答“愿赐之一死足矣”,随后从容赴死,“谓吏卒曰:‘吾事毕矣。南乡拜而死”,死时,文天祥四十七岁。

毋庸置疑,贯穿文天祥生命始终的,即是一个“忠”字。从立“忠”志,到写“忠”文,再到行“忠”事,最后尽“忠”心,文天祥一生的行为足以证明他“生以有为”的一片赤诚。他既不“贪生”,也不“轻死”。他所追求的“生”,是“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的“生”;他所期待的“死”,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死”。

辨三:耿耿忠心的愚与义

德祐二年(1276年)五月,5岁的宋恭宗被俘。7岁的益王被立为端宗,改元“景炎”。此时,文天祥已南归,拜右丞相。后来,端宗在逃亡途中惊病交加而亡。6岁的卫王赵昺继位,改元“祥兴”(1278年)。当年十二月,文天祥被俘。祥兴二年(1279年),陆秀夫厓山海战兵败,背着帝昺赴海而死,南宋彻底灭亡。四年后,文天祥南面就义。我们注意到,一方面,南宋末期即位的都是“孩子皇帝”,南宋大势已去,苟延残喘;而另一方面,元世祖忽必烈却是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元朝方兴未艾,大有可为。

那么,文天祥这种至死不渝的忠心,到底是“愚忠”还是“忠义”呢?

文天祥的生卒年是1236年至1283年,而南宋开始抗元到被元灭亡的时间是1235年至1279年。可以说,文天祥的一生和南宋的抗元始终纠结在一起。他的矢志抗元,由于“忠君”,更源自“爱国”。据《宋史》,宋恭宗被俘后,文天祥“闻益王未立,乃上表劝进”,拥立7岁的益王继位。《指南录·文信国公纪年录》中记载,元丞相孛罗就曾责难文天祥“弃嗣君,别立二王,如何是忠君”,文天祥答道:“德祐吾君也,不幸而失国。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君,为宗庙社稷计,所以为忠臣也。”我们不难看出,尽管在古代忠君与爱国是无法截然分开的,但在文天祥心中,“国”(社稷)确实是超过“君”的。这就已经不能简单地说是“愚忠”了。

进一步说,文天祥的“忠”不仅不“愚”,还包含着“智勇”。《宋史》载,德祐初年,文天祥奉诏勤王之时,他的朋友曾极力劝阻,说他“以乌合万余赴之,是何异驱群羊而搏猛虎”。文天祥是这样回答的,他说:“吾亦知其然也。第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在天下群豪无人应诏勤王之时,文天祥敢于为天下先,“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大勇”。文天祥自己的理由是:“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如此则社稷犹可保也”。他希望能以忠义感召天下,能凭忠义立谋济功。他比别人多看一层,多想一层,这是“大智”。正是这份“大智大勇”,给了文天祥巨大的支撑力量,也区别出他与那些“愚忠”之人的巨大不同,真正突显了他“忠义之心”的内涵。

元丞相脱脱主持修撰《宋史》,在《文天祥传》的最后这样议论:“宋至德祐亡矣,文天祥往来兵间,初欲以口舌存之,事既无成,奉两孱王崎岖岭海,以图兴复,兵败身执。我世祖皇帝以天地有容之量,既壮其节,又惜其才,留之数年,如虎兕在柙,百计驯之,终不可得。观其从容伏质,就死如归,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可不谓之‘仁哉。”元人明白文天祥追求的不是“成败利钝”,而是“信大义于天下”,他们用儒家最高理想的“仁”来评价他。读罢这样的评语,我们可以说,文天祥一生抗元,但他的敌人恰恰是最了解他,最尊敬他的。事实上,儒家的“仁义”理想正是文天祥内心真正的信仰,是他“忠”的本质。毫无疑问,在当时社会历史条件下,这是“士人”所能体现出的最高思想境界;不仅如此,文天祥对自己信仰的执着和践行,更为后世树立了一个可以仰止的高标。

文天祥死后数日,他的妻子欧阳氏收尸,在他的衣带中发现藏有赞文,文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文丞相的一生,生而有为,死得其所,真正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庶几无愧”了。

行文至此,我们不禁想问:如果把像文丞相一样的人从中国的历史中抽去,那么,整个中华民族可还有脊骨?

参考文献:

[1]脱脱,等.宋史(卷四一八)[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邓碧青.文天祥诗文选译(修订版)[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3]文天祥.指南录[M].吴海发,校注.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3.

[4]龚肇兰.《指南录后序》教学琐谈[J].中学语文教学,1980(05).

[5]傅毓鈐.疾风知劲草——读《指南录后序》[J].语文教学通讯,198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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