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
2018-10-15白烨
白烨
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中,现实题材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些年来,无论是一些重要作家的长篇新作,还是一些重要奖项的获奖作品,现实题材都在其中占了很大比重。这对于文学作品的题材构成与文学创作的基本走势,都有着很大的影响。
在现实题材在文学创作中已不算薄弱的情况下,为何还要强调现实题材创作,尤其是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谈到文学创作时,特别指出“加强现实题材创作”。怎样理解这一要求的实际内涵,现实题材创作应该予以怎样的加强,以及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的关系等,这些问题可能是大家都在思考的。我就相关问题作了一点功课,准备谈谈四个方面的问题来和大家交流。
一、强调现实题材,意在凸显文艺和时代的关系。
谈到现实,通常我们会觉得所谓现实,就是当下的生活,这个感觉肯定是对的。但是要从理论批评上把它说清楚,还不是那么容易。所谓现实,用理论批评的术语来描述是指“当下实际存在的,正在进行中的事物的总和”。这个总和里就包含了自然现象、社会现象、精神现象,从美学上讲,指的就是人文现象。所以我们谈到现实的时候一般会讲到“三性”,即总和性、人文性,以及它的合规律性。合规律性怎么理解呢?也就是说现实它是历史发展的一个环节,今天看是现实,再往后看又变成了历史。它是整个社会合规律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阶段。
强调现实题材,有很多内涵与意义,我觉得这里边有近意义和远意义之区分。近意义就在于强调现实题材,意在书写当下生活,写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历史进程与社会变迁,以及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里讲的“四个讴歌”:讴歌党、讴歌祖国、讴歌人民、讴歌英雄。这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对改革开放四十年社会发展的变化和人们精神状态变化的反映与书写。改革开放以来的四十年,中国社会发生的巨大变化是震古烁今的,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在世界历史上也少有。这些巨大的变化,从文学的角度上看,我们的确反映得不够,哪怕是报告文学中,也很难看到全景式地反映改革开放四十年历史进程的作品。
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时候,大概是2008年前后,新华社内参部曾经到一些文学部门调研,让我们从大量长篇小说作品中挑出一些能够反映三十年改革开放历史进程的作品,我们几个人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来,能想到的改革题材长篇小说作品本来就不多,有的也多是一时一地的基层性的改革斗争的描写,场面与格局都比较局部。带有总体性历史背景和全景性生活描述的,能把这三十年都概括进来的作品,基本没有。后来想到了一部《大江东去》,比较而言,在反映改革开放历史进程上,这部作品具有一定的全景性。《大江东去》先在网上传播,后来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了实体书,这个作品的作者叫阿耐,是个女企业家,长期在企业中打拼,有很多经历与感触,然后就以她的经历为素材,感触为基础,写作了这部作品。这本书比较全面地反映了改革开放三十年当中私营企业的创办与兴起、国营企业的蜕变与重生,还包括我们的政府机构的更变与相关政策的调整,以及经济腾飞过程中产生的各种问题,各种矛盾,各种冲突。虽然作品存有着纪实性大于文学性的不足,但就直面改革的历史与现实而言,已属难能可贵。所以,这个作品虽然作者名不见经传,但却获得了中宣部举办的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
跟《大江东去》的作者阿耐比起来,我们的作家显然在反映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与社会变化中,不够积极,也不够投入。改革开放四十年,我们无论是从事业上看,还是从生活上看,都是受惠者,得益者。我们从这个时代走来,与这个时代休戚与共,荣辱与共,但确实从文学上反映不够,书写不够。应该说,我们对这个时代,对改革开放这三十年四十年,是有愧的。
所以,现在强调现實题材,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就是要写好改革开放四十年。这四十年的重要性,习近平在十九大报告里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中华民族迎来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对于这句话,我们可以做很多理解,毛泽东在中国历史上的作用,主要是领导我们站起来,自己当家做主;邓小平在中国历史上起的作用,主要是领导我们富起来,实现国富民安;那么谁领导我们强起来,实现中华民族的强国梦想?当然是习近平。通过“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三个概念,一下就把我们的领袖在历史进程中所起的重要历史作用说清楚了。它还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也就是我们之前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为我们强起来做铺垫。我们现在是一个需要强起来的时代,而改革开放四十年在其中的作用非常大,完成了富起来的过程,同时又奠定了强起来的基础。所以我们现在强调现实题材的题中应有之义,就是要大写特写改革开放四十年。
强调现实题材还有一层远意义。这远意义在于,通过强调现实题材,体现文学与时代,文学与社会的密切联系。文学整体上要跟时代同频共振,要保持一种密切的互动,当然要靠现实题材,历史题材起不到这样直接的作用。从文学要跟时代同频共振的这个要求上来看,我们文学创作做得还不是很够,小说创作尤其不够。从目前看,在这一方面起作用的主要是报告文学。报告文学这几年发展变化很大,已经超出了我们以前所理解的以写先进人物为主要内容,以通讯特写为主要方式的传统写法,现在已经变得很丰富,很厚重。这几年我参加的“五个一工程”奖的评选,在这个奖项的作品评选中,你会感觉长篇小说没有报告文学严正和厚重了,小说所关注的点都是比较局部的,或者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而报告文学则很厚重,很正大。但报告文学也有报告文学的问题,现在我们国家的发展,包括一些大工程、大项目的发展,其中科技因素非常多,也日见内在,如果你对有关新兴科技的知识与信息等没有深入地了解和准确地掌握的话,你要写好含有科技因素的报告文学是很困难的。因此,现在的报告文学作者,可能面临着一个从知识结构到表现手法,如何转型和如何提升的问题。
我们一定要有这样一个认识,文艺既置身于一定的时代,也属于一定时代,没有超越时代的文艺,它都是不同时期和不同时代的精神产物,带着人类历史阶段的特殊的烙印。先秦散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是与时代紧密联系的文学形式,都带有那个时代的特点,所以文学都是一定时代的,它是我们认识那个时代的一个文本。
我曾经在发表于《人民文学》上的一篇文章里,特别谈到文学和时代的关系,里面引用了很多俄罗斯作家关于文学与时代关系的论述,这些话对我们都非常有启发意义。高尔基曾经说过:“艺术家首先是自己时代的人,是自己时代悲喜剧的直接观看者与积极参与者。”布留索夫说:“如果可能那就走在时代的前面,如果不可能,那就同时代一起前进,但是绝对不要落在时代后面。”别林斯基也说过,“在构成真正诗人的许多必要条件中,当代性应居其一,诗人比任何人都更应该是时代的产儿。”
鲁迅曾经在批评第三种人的时候说到:“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
这些作家都高度看重文学和时代的关系,所以他们的作品带有那个时代特别鲜明的标记,成了我们认识那个时代的俄罗斯社会与民族的重要文学文本。
当代性实际上就是给我们自己找一个坐标,我们要认识到我们是属于当下这个时代的,而不是别的时代的。习近平指出:“反映时代精神是文艺创作的神圣使命。”这个要求,既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希望与寄托,也是文学自身的规律的反映与要求。
二、现实题材需要在强化中优化
加强现实题材文学创作,并不只是指在数量上的增多与繁多,而主要是指质量与品质优良与上乘,所以,现实题材创作的强化,一个非常重要的要素是优化。
第一,加强现实题材创作,需要数量更需要质量。
已有的现实题材的作品,实际上数量并不少,每年的现实题材的小说作品,数量都很多。无论是中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这几年一直在稳步前进,逐步上升。去年,我先后参加了《当代》杂志和《长篇小说选刊》举办的年度优秀作品评选,经过复评、终评,最终上榜的作品,现实题材都占了多数,但比较而言,给人的总体感觉是,作品数量相当不少,但艺术质量普遍不高。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曾就文艺创作方面的主要问题,做出了“两有两缺”的评说,也就是: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这不仅指出了当下文艺创作存在的问题,可能也指出了文艺创作长期以来都会存在的问题。对此我做了一个并不乐观的估计,这可能是文学创作中永恒的矛盾,永远的问题,是永远都不可能完全解决,因而永远都需要我们不断去解决的问题。
我们的不少现实题材的作品,让你看了以后很难有温暖感,光明感。这几年有很多作品都在写底层人生,写普通人的生活,写小人物的苦难等等。但多是对生活无着的展现,对人生无常的哀叹,虽然有时也让人物身上隐藏了一些光点,但总体的感觉是调子灰暗,情绪悲观,人生惨淡,无论是审视人性,还是状写人生,明显缺少温暖的东西,缺少正面的力量。总是看到这样一些作品,人们在感慨之余不禁会反问,我们的作家现在到底怎么了?我们的作家还有没有超越苦难,在生活中发现光明,在作品中书写温暖的能力?我们现在不缺苦难叙事,缺的是走出苦难的叙事。我们应该想一想,作为一个读者,他为什么要阅读作品,能从作品中得到什么?我觉得我们应该给读者一种力量,一种启迪,而不是让他看了之后满眼生灰,悲观失望。所以我觉得在现实题材创作中,我们最缺的是这种东西。
我们作家应该想到,你作为这个时代的人,要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你的作品要为这个时代说点什么,要告诉这个时代的读者点什么?对于这一点我们心里要有数。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在那儿摆着的,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无非是你认识不认识,承认不承认,自觉不自觉而已。如果你不自觉就是比较懵懂的,是一个时代的跟随者;如果你自觉,你就会变成时代的歌者。我们现在是站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节点和时代节点上。这个节点就是我们有着改变中国历史和世界面貌的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过渡和变化,所以我们的创作能干什么,要把它放在这个大环节里去思考。
我们现在要避免一说现实题材,就一切都好,一定都好。其实同为现实题材,还是有所区别的,有高下之别,优劣之别,雅俗之别。
第二,关键在于优化,在于写出精品。
从作家个人说,创作很忌讳平面推进,或者说是在原有基础上去不断重复。当然,作家要做到一作一风貌,每次都有进步,那也比较难。通常走一段会在一个平台上滞留一段时间,写出一堆差不多的东西;在某个点上突破后又往上走,然后又在一个平台上去重复一段时间。天津有个作家,十年间先后写了六部长篇。他问我读后的感觉。我说你这六部长篇都是在重复第一部长篇已经讲述过的故事。你的第一部长篇已经把你的故事,还有你的语言和叙事套路都展示给读者了,这种继续重复的作品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这六部作品先后花了他十多年的時间,可以说在这十多年间他没有什么进步。所以怎么才能使自己的创作更有效率和效益,这个问题是我们所有作家都需要思考的。现在很多作者在一开始写的时候,包括在构思作品,提炼题材的时候,就用心不够,投入不够,比较急促,比较毛躁,急于想把一个东西拿出来,急于想通过这个作品的发表刷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而没有想到这个作品能流传多远,流传多久。
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作家的写作,不能连篇累牍,不能数量过度。有些作家写得太多了,就会显现出其作品的参差不齐性,会让你觉得有些作品如果他没写过,可能会更好,而那些作品倒把他的平均水平拉下来了。
所以作家的写作一定要精心设计,不要只求数量。数量对于精神产品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一定要重质量,要力求写出精品。就写精品而言,在创作上来看是个更大的效率。比如路遥,他的作品不多,要出一部文集的话,《平凡的世界》三本,别的书加起来也就三本,六本就出齐了。但现在好多作家出的文集,动辄就是二三十卷,一箱子,令人连打开看的兴趣都没有,我觉得这样的作品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路遥写《平凡的世界》做了很大的投入,几乎把他全部的心血,甚至把命都搁进去了,才造就了这本书的特别与厚重。《平凡的世界》每年都在加印,这个书的印量在长篇里头是重印率最高、印数最多的一本,而且在大学生的借阅率里也是比较高的。原因就在于这是一本他把自己的心血和生命都投入进去了的一本书,这是别的作品不能比的。
还有陈忠实的《白鹿原》,我觉得也是一绝,陈忠实也就写了这么一部长篇。《白鹿原》本身的艺术质量、文化意蕴所达到的丰厚度,在当下的长篇小说中就比较少见,在陈忠实的作品序列里也绝无仅有。可以说,把陈忠实其他所有的作品加起来都比不上一部《白鹿原》,《白鹿原》跟陈忠实的其他作品很不像一个人写的,差距非常大。我曾经开玩笑说,别的作品是陈忠实写的,你就会怀疑《白鹿原》是不是他写的;你要说《白鹿原》是他写的,你就会怀疑其他那些书是不是他写的。总之就不像是一个人写的。似乎是写《白鹿原》的时候陈忠实魔鬼附身了,处于一种超常的癫狂状态;《白鹿原》写完句号一划魔鬼走了,从此他回归成一个凡人,再也写不出类似的作品来了。这当然是玩笑。但从整个情况来看,他之前的所有作品都是在为《白鹿原》做铺垫,做准备,才完成了《白鹿原》的最后一跃。
陈忠实的逝世所引起的社会反响,也给了我们很多启示。我从北京到西安参加他的遗体告别,看到的,见到的,都很受震撼,首先是数万人来殡仪馆为一个作家送行,就很出人意料。我们从陕西作协坐大巴到殡仪馆是早晨七点多,天刚蒙蒙亮。到了之后一看,殡仪馆已经人山人海。一问,有从河南来的,有从陕北来的,陕南来的,哪儿都有,有老人也有孩子。仪式开始的时候,本来是要做一个简短的致辞和领导讲话,可外头的群众都想进来看他最后一眼,我们在里头就听到外头“咣咣”地不断推门,如果不及时处置的话会发生危险。最后就临时决定,尽量简短仪式,领导讲话免了,把致辞缩短,领导们按照常规三鞠躬,其他人都围绕陈忠实的遗体匆匆走过,以便腾出时间让更多的人能进来看他最后一眼。我们参加完仪式出来之后,在外边看见人们不断地往前走。当时有个陕西作家就跟我说,一个人能活到这个份上,真是太难能可贵了。这也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对我的震撼很大。后来我坐高铁回北京,在路上我就想,我一定要把我的感受和思考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就以最强烈的感受为主要内容,写了个内参:《陈忠实逝世的社会反响及其几点思考》。其中包括三点意思:第一,作家要力求写出精品力作。一个作家并不在于你的作品写得多,有些作家著作等身,但有多少作品能流传得开?让大家记得住?而陈忠实一部作品,就让他永远活在这部作品中。第二,党和国家领导人给陈忠实送花圈,看起来是在祭奠逝者,但实际上又激励着生者,让更多的作家感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对文学的重视,对作家的关怀。第三,读者与好作品同在。我们经常会怀疑,我们现在的文学还有读者吗?读者还会看吗?读者在哪儿呢?众多读者自发送别陈忠实这件事,就告诉我们,读者还在那儿呢,读者没走,读者在那儿等着他们喜闻乐见的作品。我们的作品是不是写到他们心里,让他们爱看,这是关键。我在陈忠实告别仪式上就看到很多人拿着《白鹿原》的书举着,还有人拿着当年《当代》发《白鹿原》的那期杂志,还有人写着各种各样的挽联、挽诗……他们都是读者,不都是文学圈的。所以我觉得我们不要老是怀疑读者在不在,有没有。中国这么大,从来不乏读者。网络文学这么火,其实里面更大的一个因素是我们有庞大的读者群,这是任何国家没法比的。你写什么都有人看,人太多了。所以只要你作品写得好,肯定有人看。网络文学很多类型小说都有很多粉丝,我们这种艺术品质更高的写作,怎么可能会没有读者呢?无非是你写得好不好而已。所以从这点讲,我们要心中有数,关键是要把作品本身写好。
第三,从选材开始,在各个环节都要精益求精。
写作的精益求精,用心选材,精心构思是首要的一步。先要从构思开始,从酝酿到怀胎,把整个作品的每一个环节都做好。而且要有一种谦虚的姿态。
有时候看到有些作品吧,会觉得很遗憾。因为它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有问题,比如他这个题材本身选得就不光明,所以怎么写都很难出彩。所以选材与构思,一开始就很重要。而且作家在创作中保持一个虚心的姿态也很重要。我现在有一个很大的体会就是,我们有很多作者自我感觉良好,甚至还不是一般的良好,而是超好,他们对自己的自信已经到了自大的程度,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格局。
所以作家的姿态,也很重要。在写作中,包括写作之后,一定要有一个谦逊的态度。老认为自己是中国甚至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老认为自己的作品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作品,那怎么行呢?我觉得一个好的作者恰恰是虚怀若谷的,心里没底的,忐忑不安的,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态度。陈忠实写完《白鹿原》之后就忐忑不安,不断地拿去给人看,总想多听几个人对作品的阅读意见。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拿走稿子之后,他不好意思直接找编辑,就给我写信说,你从侧面问一下编辑是怎么看的?我就抽空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问问编辑的意见,然后再写信转告他。那种心态才应该是正常的心态。而我们现在很多作家,影响他们写作的格局和水平的,很大程度上就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了。一个人不能沒有自信,但自信里头有一个成分叫自省,一个人要有一个自省能力之后才会有一个正确的自信,才不会尺度把握不住而走向狂妄自大。
三、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
现实题材说的是一种题材类型,现实主义指的是一种写作方法,但因为面对和处理的同样都是现实,这便使他们之间有了无法割舍的种种联系。
第一,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的内在联系。关于现实主义,恩格斯有一段话,这段话被称之为是关于现实主义的一种经典表述,恩格斯说:“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段话可以把它概括为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现实主义要求细节的真实,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现实主义要求创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文学是人学,小说主要是写人的,好的小说一定是要塑造比较独特的鲜活的人物形象。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要求就更高了,就是要写出这个人物与环境的关系。比如我们要写改革开放四十年的人物的话,一定是这四十年里头凸显出来的,带有这四十年时代气质的人物。而我们现在写人物有时候不太注意人物跟时代的关系,以及在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时代特有的东西。这个年代跟别的年代有不同的东西,所以这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要求很高。这在习近平总书记的几次谈话中都提到了。现实题材讲究反映生活的真实,现实主义为此提供了最为有力的保证。因此,现实主义应该是现实题材写作中应有之义,也就是说,好的现实题材的写作应该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
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例如鲁迅笔下的阿Q,典型地反映了中国近代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一个青年农民的性格特征,他身上凝结了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很多东西,民族的很多东西。当然我们不一定都能写出阿Q这样的典型形象,但我们也应该力求塑造出我们自己笔下的典型人物形象。
第二,现实主义的原则性与开放性。现实主义的要义,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去反映生活,这是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而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去反映生活,有着多种多样的方式与方法。这就使现实主义本身,在原则性的基础上,又具有着相当的开放性,从现在看恐怕没有一个标准的现实主义。比如说十九世纪的欧美,俄罗斯作家作品,被认为是批判现实主义。后来苏联又出现了一些新的作家和作品,比如像爱伦堡的一些作品,帕尔捷斯纳克的一些作品,他们表现出了另外一种风格,有的人把它称之为“严谨现实主义”。后来又出现了拉丁美洲的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这样一些作家,他们的作品又被人认为是“魔幻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这些都表明现实主义本身,具有相当的开放性,可以带进各种艺术元素来反映现实。
从我们中国来看,现实主义从新文学时期的鲁迅、茅盾、巴金、老舍等人开始,我们的新文学传统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到了当下,现实主义几乎是我们当代文学的一个主流。我们经常会讲到“十七年”文学,
“十七年”就是指新中国成立到1966年,这“十七年”期间我们有两类题材比较热门,一个是农村题材,一个是红色题材。当代文学史上讲长篇小说时,有一个“三红一创”的概括,“三红一创”就指的是《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还有个概括叫“保青山林”,《保卫延安》《青春之歌》《山乡巨变》《林海雪原》,每一类里头既有革命题材,又有乡土题材。这些作品我们回过头去看都是典型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所以现实主义是发展的,没有固定模式,我们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造诣,自己的需要去创新和发展。
第三,关键是要有现实主义精神。现实主义精神是我们在作品中体现出的对人的一种高度关注,对人的生存状态、精神状态,以及命运的关注。因为关注人的现状,人的发展,所以会对环绕着这个人的环境的一些问题进行揭露或者批判,所以现实主义精神里一定包含着批判性、抗辩性。因此现实主义精神其实是一个更重要的东西,我们在写作中能不能真正做到富含显著现实主义是一回事,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要有一个理念,就是要把人民真的放在心中,人民是歷史的主角,是历史的创造者,我们在创作中要以人民作为主角,同时也要让人民看了以后喜欢,从中受到鼓舞,这是一个总的精神。
当然写的过程中什么是人民?我们写的都是具体的人,你可能写的是一个干部,一个职员,或者是一个小人物,其实都没关系,心里装着人民,把每一个小人物都当大人物对待,我觉得这点非常重要。我觉得严格意义上讲,文学作品中没有绝对的小人物。举个例子,陕西有个作家叫陈彦,他的长篇小说《装台》,出版之后评价很高,原因就是他在里头写了一群小人物。这些小人物是给舞台装置背景的,如灯光、布景、假山、造型等等。这群人很能吃苦,爬高登低,既是力气活但不懂艺术也不行。他写了这么一帮人,他把这帮人写得有意思在哪儿呢,写了他们力尽所能的相互温暖和帮助他人。这个作品里的主角,是小工头顺子,他先后跟三个女人好,但爱情在里头起的作用并不大,这三个女人都是没有着落,需要帮助的人。他悉心地爱护照顾每一个女人,让她们体面地生活。他自己过得已经很艰难了,但尽其所能领着一帮小兄弟干活装台,以便他们养家糊口。作品写出了小人物的难以言说的苦处,更写出了一个小人物的担当,小人物不光像萤火虫一样带着光亮照亮自己,同时也温暖别人。这个作品在怎么样写小人物和处理小人物方面,确实有他的新意。所以我认为作品中没有小人物,我们在写作的过程中要把每一个小人物都当大人物写,写出他的灵魂,写出他的神性,这样人物自然就栩栩如生。所以在文学作品中,精心对待每一个人物,充分尊重每一个人物,其实也是现实主义精神的一个方面。
文学理论家刘再复写过一本《文学主体论》,里面有一个观点对我们理解和对待文学人物很有启发。他说,当你把作品的人物写出来了,赋予他生命之后,就要把作品中的人物当生活中的人物对待,要遵从他的性格逻辑发展,不要任意揉捏,要把他当成一个活着的人去尊重,这点非常重要。
现实主义以及现实主义精神其实就是要真诚地面对生活,听从自己的内心的命令,直面现实大胆地书写,发出审视的,怀疑的,抗辩的,乃至是批判的声音,这样的作品才会有力度。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作家自己主体力量投射的一种反应和表现。作家自身的主体精神、丰富性也非常重要。如果作家自身的精神层面不丰厚,那作品的精神层面就会受到一定的限制。所以作家必须保证自己的主体精神是丰富的,饱满的,是有文化自信的,这样才能对生活有自己的发现,并在作品中坚持自己的声音。作家的思想内涵决定作品的精神蕴含,现实主义精神取决于作家的主体精神。
四、“经典”都是富含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品。
我觉得世界文学中的经典作品,比如俄罗斯、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美国,以及拉美等著名作家的作品,里面独特的人物形象、人物命运,都凝结了那个民族的性格特征,代表着那个国家的精神风貌,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比如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写了一个特殊时期的主人公格利高里,这个格利高里在红军和白军之间来回变换身份,这既是他个人生存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了当时的俄罗斯政治力量此消彼长的一种情形。格利高里个人的精神气质,也是俄罗斯人精神气质的一种浓缩。还有南斯拉夫获得诺奖的作家安德里奇的作品《德里纳河上的桥》,围绕一座桥的拆毁与重建,写了“一战”之后各种政治势力之间几十年之间发生的较量与斗争。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用特殊的艺术手法,写出了那个国家那段特殊时期的历史,以及置身其中的人们的命运转折。这些作品都是现实主义写法和现实主义精神比较充分的一些作品。
从我们国内的长篇创作来看,茅盾文学奖现在已经评了十届了,十届大概有五十多部获奖作品。回过头去看,给人们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一些现实题材写作并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一些作品。比如从第一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此后的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张平的《抉择》、贾平凹的《秦腔》、莫言的《蛙》、陈忠实的《白鹿原》、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金宇澄的《繁花》,以及格非的“江南三部曲”,都是现实主义元素比较充分的长篇力作。这些作品都是在现实题材方面写出了自己的发现,自己的思考,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物和独特的意蕴。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作品都是作者所写的那个时代、那段历史,以及国人的思想状态以及时代情绪的一种表达和反映。所以无论从外国来看还是从中国来看,好的作品都是富含现实主义精神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怎样在现实题材书写中做到反映自己所处的时代,并使作品在反映时代的时候又对某些时代的局限进行超越,从而富含现实主义精神。我觉得中国当代作家中有几位先行者,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经验与借鉴。
先举个赵树理的例子。赵树理在进入北京之后成了一名国家干部,当时他是我国第一任曲艺家协会的主席,创办并主编着通俗文艺刊物《说说唱唱》,北京的事儿都忙得不可开交,基本上没时间再回农村了。但是他心心念念还是在写作上。他想写作,为此他在北京工厂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自己根本融不进去,这段生活跟他长期以来所熟悉的农村生活完全是两回事。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要写还是要写农村。然后每年他就花半年时间回到晋东南农村去生活。深入生活的时候他不是像我们今天这样去走走看看,而是到那儿去任县委副书记,到合作社去参与实际工作,去解决各种问题。这种实际工作参加多了就会有很多感触,就能不断地写出新作品。其中比较典型的例子是他1958年前后往农村跑,知道农村的真实状况是什么,心里就对当时宣传的大跃进很不以为然,但他又不好说什么,所以他就写了《锻炼锻炼》《套不住的手》《实干家潘永福》等一系列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提倡一种“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实事求是的,但同時又是不合时宜的,所以有段时间他就被批评,说他是写“中间人物”的代表作家。但是今天我们回过头去看,恰恰是他深入生活,了解农村的生活,写出这样的生活之后才使他没有顺着当时的时势去说大话假话,而是写出了反映当时人们真实的状态,真实的情绪和真实的意愿的作品。
柳青写作《创业史》的经过,对今人也有很多启发。柳青当年也在北京担任《中国青年报》文艺部主任和副刊主编,但也一直惦记着写出新的作品。但是在北京没法写东西,于是他就辞去了北京的工作回到了陕西。回到陕西之后,陕西作协给了他一个长安县委副书记的职务。后来他到农村一看,这个副书记不能当,一当的话没法深入生活,所以副书记也不要了。一般农村人都有自己的宅基地,但他没有,他就只能暂住在村中间的一个破庙里。破庙正好人来人往,很多农民经常上那儿去聊天,谁家里有矛盾了,谁对谁有意见了,他由此了解到了大量的情况。所以习近平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中央出台什么政策,柳青就能站在农民角度上去想,猜测他们高兴不高兴,原因就在于他已经把思想感情转变了,变成了跟农民一体化,与农民一条心。正因为这样,柳青后来写出了《创业史》。今天很多人看了这部作品之后觉得写的是合作化运动,合作化运动已经成为过时的历史了,这个作品好像也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觉得不是,我认为柳青主要写的不是合作化运动,而是合作化运动之中的人,以及他们或者欢喜,或者怀疑,或者抵制的心理状态与种种变化。他所关注的、刻画的,是几千年里一直个体生存的中国农民,突然面临一个全新的、公有的、集体的体制之后,各个不同阶层的人心里所发生的一些变化,心理适应和磨合的过程。所以柳青自己不太赞成别人说他写的是合作化运动。今天我们再看《创业史》,里面包括梁山宝、梁三老汉,还有一些落后人物,实际上都有他们的一些特点,以及面对新事物之后的心理接受过程,所以这个作品从很大程度上既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深刻变化,又反映了日常生活的悄然变动,同时更多地写出了人们的心理层面和精神层面的撞击、触动、变化。所以这个作品流传下来了,也是因为他坚持了现实主义的写法,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就。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也是现实主义写法,他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处在于他是在一个大家都认为现实主义已经过时,都认为现实主义有很多问题的时候,坚持用这种手法来写作,结果这个作品流传下来了。当然这背后有很多原因可以分析,一个是他的写作路子可能更适合用这种方式去表现;还有一点我们必须要承认,就是从中国的文化管理层面到广大的普通读者,在文学阅读与欣赏的口味上,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同时我们中国文学传统的主流也是现实主义的。因为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现实主义作品就可能会获得更多的关注。我们认识到这些之后,心里就会有底气,现实主义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不要对它产生犹豫、怀疑。按照你自己的路子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坚定不移。有人问我,你能不能预设一下现实主义什么时候消亡?我当时想了一下说,我认为只要人还读文学作品,它就不会消亡,它是跟人的需要,跟读者的需要密切结合的,所以从这一点来讲,我们对现实主义要有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