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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

2018-10-15陈然

四川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村里人读书母亲

陈然

麦光储梦见父亲对他说,书间冷,他要回到土里去。

父亲的手像一根枯树枝似的伸了出来,快戳到了他的脸。他一惊。

在老家干农活的时候,他有过这样的经历,一不小心,树杈或庄稼就会扫到脸上。每当这时,他都庆幸自己戴了眼镜,不然,可能会伤到眼睛。然而也正因为戴了眼镜,他不免受到村里人的嘲笑。

父亲的话也奇怪。什么叫回到土里去,难道父亲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么。不过土里的确是温暖的,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地里挖红薯,把红薯身上的土块掰下,再放进谷箩里。刚从土里爬出来的红薯,身子很暖和。

父亲已经在书架上待了十五年。父亲蹲在那个角落里,像活着时一样沉默寡言。十五年前,麦光储带着父亲的骨灰盒,从鄱阳湖边的县城,来到了他读过两年师范的长江边的一个地级市。他在师范专科学校进修了两年音乐,并最终在这个城市待了下来。

父亲在书丛中,应该是满意的。父亲没别的爱好,不抽烟,不喝酒,只喜欢读书。哪怕在那些年,父亲也总是公开地跟他说,书是好东西,一读书,人就神清气爽,看吧,书会翻身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村里人听了都暗暗发笑,仿佛为了拉开与父亲的距离,他既抽烟也喝酒,只是书他也实在戒不掉。不读书跟死人无异。所以他读完一本书就好像吃了一包老鼠药,走在日光下老担心药性发作。如果父亲不读书,或许他不会背井离乡,不过也没什么不好。从很早开始,他渴望的就是背井离乡。父亲从书中来,现在又回到书中去,这叫死得其所。父亲在书架上慢吞吞地移动着,先是在一眼可以望得见的地方,后来大概想安静,不被人打扰,索性躲到书后面去了。有一次,一个刚调来的新同事来借书,抽出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看到了后面那个黑乎乎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他说,是家父。

那是本比砖头还厚的《幻灭》。只听咚地一声,书掉在地板上,真如同幻灭了一般。同事几乎是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他不禁在心里哈哈大笑,说,爹,你是不是不想把书借给别人啊,没想到你死了这么多年,还这么有威力。

以前,父亲在村子里,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不怒自威的。哪怕被踩在别人脚下,他们也不敢真正用力。

麦光储在教书和弹琴吹箫之余,最大的乐趣就是整理书柜。每整理一遍,仿佛重新排了一下作家们的座次。不一定每本都要读,也没那么多时间去读,但抚摸是很有必要的。他喜欢一遍遍地摸着书脊,或抽出来打开闻闻里面的香味。他的工作用书从来不上书架。那些教辅之类也配叫书么,只能叫作资料。还有,现在新书的味道也很不好闻,每买来新书,他要故意把它们扔在不起眼的地方,等它们发黄变旧,看着舒服。就像某些水果,买来要放一段时间才会有果香。他把《幻灭》插回原处。他仿佛看到父亲笑了一下。可能再没有同事来向他借书了。他也不喜欢别人来借书。借其他的东西不要紧,但书被别人借去,就像老婆被人拐跑了,即使逃了回来也已经衣衫不整。学校里没几个人是真正爱书的。

麦光储失恋后,他的爱好里除了音乐就是文学。甚至,有一段时间,他不染指音乐,而全身心地投入文学。他有一个宏大的理想:把自己和父亲的故事写成一部长篇小说。

为此他大量地读书,尤其是大部头的文学名著。他最喜欢的作家是巴尔扎克,那个精力无比充沛的法国作家。哪怕是那些极为琐细的描写和议论,他也觉得像作家本人的狮子般的卷发,让他着迷。他抄下过这样的句子:所谓阅读,其实就是不断地寻找自己。他在巴尔扎克和莫泊桑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他是拉斯蒂涅、吕西安,也是下级军官杜洛瓦,甚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拉斯科尔尼科夫。

他经常像拉斯科尔尼科夫那样想干点什么,也像拉斯蒂涅那样在心里朝着一个什么地方喊道:“现在咱们来拼一拼吧!”

这时他已经从乡下调进了县城。靠的完全是自己的本事。他的书教得太好了,刚好那个时代也挺重视真才实学。但是他的恋爱却颇遭波折。在乡中心小学,他追求卫生院的一名护士,遭到竞争对手的威胁并被打破了头。到了县城,谈了几次恋爱也都失败了,不是嫌他的出身就是瞧不起他的身份。没有人听得懂他的琴声闻得到他的书香。对了,他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的字,不像是字,倒像是他饲养的万千只小兽,在簇拥,在喧嚣。父母还住在乡下,两年后,母亲死了,他才把父亲接到中学来一起住。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简直有点如释重负。人都是要死的,他想得开,没什么好悲伤的。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父亲不肯跟他进城,说,我不想增加你的负担,你都快三十岁了,还没成家,我要是跟着你,就更没女孩子跟你了。麦光储说,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加起来还有两个人。

父亲就红了眼圈。

其实,父亲自从有了轻度中风的迹象后,眼圈就总好像是红的。

但这一次,混浊的泪水,从父亲的红眼圈里爬了出来,混杂着眼屎或其他,滴淌在臉上的皱纹里,说得不好听一点,有点讨人嫌。是不是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不管他曾经是多么的神采飞扬,或风格秀整。父亲爱读《世说新语》,麦光储小时候也偷偷拿来读,看到了“风格秀整”一词,便一直记着。

关于父亲那时候的印象,麦光储其实早已模糊。他只记得父亲站在那里,低着头,脖子上吊着一块土砖或巨大的木牌。父亲本来不肯低头,但队长说,他要加一块土砖,父亲就把头低下来了。父亲说,一块土砖七八斤重,识时务者为俊杰。若是脖子被吊断了,那就要瘫痪或丢命。父亲忽然像变了一个人,队长的哨子一响,父亲哪怕是正在上茅厕,也会把裤子拉起来往外跑。但父亲居然还叫他多读书,这使母亲跟父亲大吵大闹。父亲说,他除了教儿子读书,实在不知道还能教他什么。好在母亲觉悟不高,没有去报告。村里有的人家,不是男的去举报女的,就是女的举报男的,不是儿子举报父亲,就是父亲举报儿子。而麦光储除了偷偷读书,也找不到别的乐趣。不知怎么回事,他从不跟其他孩子在一起玩。书好像把他完全孤立和隔绝起来了。

父亲打了个喷嚏,说,是啊,早该走了。

走之前,父亲甚至没想到要去母亲的坟上去看一眼。麦光储独自去烧了刀纸。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村子里来了。哪怕从县城到村里不过几十里路。他锁上门,把钥匙扔上屋顶。他不想带着它。或者说,他已经用不上它了。父亲咧着嘴,忽然在他前面撒开手脚跑了起来,好像跑慢了就会被抓住似的。父亲的姿势有些变形,麦光储望着父亲的背影不禁骇然。

他想,父亲年轻时肯定是很帅气的。父亲身材高大,就是年纪大了,也还皮肤很白,看得见下面的蓝色血管,它们蓬勃茂盛,看上去像是父亲光彩照人的才华。当年,若不是母亲的拖累,父亲肯定早已跑得远远的。而自己,个子矮小,皮肤也黑,如果不是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可能谁也不会相信他是教书的先生。

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好。哪怕是父亲被批的时候,从外面披伤挂彩地回来,母亲打来洗脸水,或给他泡上一杯茶,父亲也始终面无表情。他们中间像是隔着一块土砖,就像父亲说的,它也有七八斤重,恐怕还不止。即使是冬天,父亲和母亲也是各睡各的,在一张老式的木板床上,一个朝里一个朝外。有一次,等父母都不在家,麦光储偷偷掀开他们的被子,想把那块土砖扔出去。当然他并没有找到那块想象中的土砖,但僵硬冰冷的被子像一坨铁,比土砖还硬。

麦光储猜想,父亲的心应该是很硬的。母亲病在床上等死时,他依然把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的,戴着老花镜躺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看书。烟瘾上来了,他就把烟丝按进烟筒里,划火点着。太阳好的时候,他甚至习惯于折一张黄裱纸作媒子,取下老花镜当放大镜。父亲全神贯注的样子不可侵犯。过了一会儿,媒子开始冒烟,父亲拿到嘴边吹了吹,它就完全燃烧起来了。母亲在屋子里呻吟着,父亲吸完一筒烟,才站起来,抖了一下身上可能落下的烟灰,进屋去察看一下。那天,他翻了翻屋里人的眼皮,出来,继续看书。有人从院门口经过,他也不作声。后来看到麦光储的一个堂兄,他才说,麻烦你去一趟县里,把光储叫回来,他妈死了。

母亲的丧事是麦光储一个人操办的。父亲坐在那里,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有时候麦光储也很生气,觉得父亲太不近人情了。但见父亲坐在那里神圣不可侵犯地读书,他又没了脾气。

他怜悯父亲。

或者说,他还是怜悯父亲多些。

他把那本发黄的线装书从父亲手里抽出来,发现父亲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这时他才知道,中风的苗头已经在父亲体内发芽了。

在他一直在酝酿着的那部长篇小说里,他没有安排母亲的位置。他预想的情节是:母亲在生下“我”后不久,就得病死了。他发现,没有母亲,他的叙述会避开许多不必要的琐细纠缠,而变得流畅。

这是母亲的悲剧,也是父亲和他的悲剧。

那么当初,父亲究竟是被什么纠缠住了没有离开这里?他始终讳莫如深,没对任何人提及。据说,父亲本来都已经上船了。他知晓天文,懂地理,知道沿长江往下,过安庆、南京就是上海,到了上海,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要是那样,他的命运就完全得到了改写,可以做很多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当然也可能早早死于非命,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乡村秀才,被一伙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家伙牢牢控制了大半辈子,性急的人或许会气得吐血或一夜白头吧。村里人说起父亲没走的原因是漫画化的,说他从船上下来,是因为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麦光储小时候也信以为真,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明白过来,那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就是母亲。父母虽然关系不好,但生了七八个孩子,除了麦光储,一个都没活下来。生了麦光储,母亲的生育也就戛然而止。他猜想父亲在那些漆黑又年轻气盛的夜晚,几乎天天在搏斗,跟母亲搏斗,跟命运搏斗。唯有搏斗才能消耗掉自己的力气,让自己驯服。

县城中学的教师宿舍比乡下好,有一个套间。父亲住后面,麦光储住前面。父亲还像在乡下一样,不怎么出门。父亲的一辈子是悄无声息的,他除了睡觉,就是坐在那里看书。麦光储把家里的线装书都带来了。大部分已经被毁掉了,让村里人刮了屁股或引了柴火。留下来的,也就是那么几本,而且还是父亲不爱读的。有一本《解缙传》,父亲很不以为然,每次拿起,又不屑一顾似的丢开。子曰诗云和诸子百家都已风流云散,残缺不全。所以麦光储有理由怀疑父亲读书已经是徒具形式而没有实际内容了。父亲需要活在那个形式里,不然他不知道如何存放自己的身体。宿舍楼没有卫生间,要方便得穿过操场到对面的公共厕所去,他在后房里放了一只塑料桶给父亲当便盆,叫他用完就盖上。即使这样,房间也弥漫着一股氨气。

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麦光储都是待在办公室。

父亲虽有了中风症状,但脑子并不糊涂。他把中间那扇门关得紧紧的,怕有人来找麦光储。麦光储说没什么人来找,开门通通风更好。父亲仍固执地把门关上。

麦光储谈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恋爱,是五年。对方是他的学生,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几次面临着退学,是麦光储通过家访又把她争取了回来。麦光储甚至给她垫了几次学费。他像栽一棵树那样培养她,这个学生很崇拜他,他希望把她培養成生活的伴侣。对方自然也是十分愿意的,实际上,她在读书时就给他写过滚烫的信,但他只能让她降温,直到她考上邻县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她分在郊区小学,两人的恋爱关系便公开了。没想到不久后女方的父亲带人找上门来,说他女儿是他们全家的希望,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嫁给一个老师,她应该有更好的前程,有更有社会地位的夫婿。麦光储刚想说什么,对方瞪了瞪通红的眼睛,还示威性地摸了摸怀里的什么——当然,被同来的人演双簧似的拉住了。

这时他已经调到县城。他听了一夜的古琴,最终选择了放弃。他对那个女学生说,生命其实比爱情更重要,他不能冒这个险。女学生要跟他私奔。他说,逃到哪里去?逃走了,我就没有工作了,你也没有工作了。

那时还没有打工和停薪留职这一说。若是现在,会怎么样?他也不知道。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不会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

他想,他其实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巴尔扎克和莫泊桑,因为里面有很多在他看来很实用的东西。

甚至他的弹琴和吹箫,也是实用的一部分。

他书教得好,字写得好,不然进不了县城。当然光靠这些没用,还要人际关系。可一个把巴尔扎克和莫泊桑读得那么熟的人,处理这些关系还不是小菜一碟?他明白,一个人跟单位领导搞不好关系,就像一棵树跟脚下的土地一样没搞好关系,你要么无法立足,要么被连根拔起。他在村子里吃过苦头。

在师范里,麦光储比其他同学要大几岁。他多耽误了几年。为了能好好读书,他选择了很偏远的一所中学。他不敢让村里人知道他在外面读书,而是说去学手艺。为此他还真的扛着一只木匠箱子,里面有刨子凿子墨线和钢锯。到了学校,他把木匠家什藏在床底下,同学问起,他就说一个亲戚的,在这边做事。到了星期六,又扛着木匠家什回来,把课本藏在箱底下。父亲拿本老书坐在院子里看,像是打掩护,他躲在屋里看书做作业,窗子小,村里人看不到。只是光线暗,到了热天,蚊子像赶集一样飞了出来。

村里人忽然知道他拿到了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大吃一惊。几天后,公安局的人找上门来,说有人举报他是小偷。原来村子里有人想阻止他上学,便跑到公安局去诬告他。他们其实告错了地方,若当时直接向教育局告状,还真的麻烦了。公安局的人处理这样的案子有经验。

那年春节,他龙飞凤舞在院门口贴出一副对联: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村里人看了表情复杂。

他想,他已经不怕得罪他们了。

可村里人是那么好得罪的么?母亲去世的时候,村里人刁难他,不肯出力。谁家不会死人呢,人死了,要村里人帮忙抬上山安葬。谁有那么大的力气一个人背得动棺材?可村里人不干,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还是父亲那招有效,父亲从竹椅上站起来,冲着什么地方说道,要是没人抬死人上山,他就把尸体停在院子里发臭。

麦光储下定决心要带父亲离开村子,而且再不回来。

他当时没想到,有一天父亲也会死,死了之后也要埋。可如果埋回乡下,他还得求村里人帮忙。

父亲死得悄无声息,跟他想象中的情景相去甚远。他以为像父亲这样一辈子壮志未酬的人,死的时候一定很痛苦,身体扭曲着,垂死挣扎,死不瞑目。或许,他还要像小说写的那样,有些悲壮地去把父亲的眼皮合上。他想,人死了之后,身体是僵硬的,眼皮是否也是僵硬的呢?若是这样,眼皮能合得上么?

事实是,他下了课回到房里,洗了洗手上的粉笔灰,推开门,见父亲还在那里看书,便叫了一声。父亲没答应,他也没往别处想,又把门关上了。他想,他若不关门,父亲肯定会起身来关的。父亲关门时总是有点生气的样子,好像他不该把门打开。过了一会儿,他想该问问父亲是否要方便一下,便过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想把书从父亲手里抽出来,结果抽不出来。他想父亲哪里来的力气把书抓得这么紧呢,把父亲的身子摇了摇,才发现父亲已经僵硬了。就这样,父亲死了。

父亲的眼皮已经合上了。

他想了一夜,决定把父亲火化。两个堂叔听说后赶过来反对,说村子里还没有被火化的先例,他说,总要人做第一个吧。

这两个堂叔,对父亲很不好,比村里其他人还要过分。

他对父亲说,爹,你是村子里第一个真正升入了天堂的人。

村里人听说老倌死了,早就在等着出麦光储的洋相,可这样一来,他们的计划就落空了。

野死鬼!他们只能这样咒骂。

这是村子里最恶毒的咒语。

麦光储把乡下的房子卖掉了。屋前屋后的几户人家早就想把它据为己有,当年,到公安局诬告他的,就是其中的一个。麦光储故意把房子卖给了一户跟对方关系不好的人家。他不但要让那人什么也得不到,还让他肉中长了一根刺。

他选择了一只紫檀木盒作为父亲的新家,于是父亲就是一只盒子了。他把父亲放在书架上。他想,父亲肯定会同意他的决定的。

父亲死后不久,他也离开了县城。和当初的决定相反,他现在想好好学习音乐。

他看到过一句话:音乐是最沉默的艺术。他浑身一震。

他报考了地区师专的音乐专业成教班。班上有个女同学,叫吴雪岚,父亲是市教育局的干部。麦光储心想自己该做那个下级军官杜洛瓦了。

他和吴雪岚很快就上了床。用巴尔扎克和莫泊桑对付这些人还真是绰绰有余。吴雪岚长相一般,但有一定气质,不是处女。他始终没问过吴雪岚为什么不是处女,她也始终没有主动交代,就这样成了一笔糊涂账。

毕业后,他就成了市立师范附属小学的音乐老师。有时候,跟河西她们聊起,觉得简直隔着一个光年的距离。

结婚时,他只向吴雪岚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把父亲带来。

吴雪岚说,你还有父亲,怎么没听你说过?

他说,父亲已经死了。

他说,在师专读书这两年,他一直把父亲丢在县城,现在,他要带过来了。

他说,父亲一辈子很苦,他没别的爱好,只喜欢书,就让他待在我的书房里吧。

吴雪岚的身子变得有点冷,不过她还是答应了。

父亲就这样跟着他离开了县城,离开了故乡。他想,这是否算得上背井离乡?从鄱阳湖来到长江边,这是百川归海,还是舍本求末呢?究竟谁是根,谁是叶?现在,他的故乡在哪里?或许,对于他来说,父亲就是故乡的象征吧,父亲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可父亲,肯定是不同意的,父亲一辈子都后悔没有逃出去,难道到头来,反要他来作为故乡的象征?这不是莫大的讽刺么?但是,父亲又必须担任这个角色,他和父亲都别无选择。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有了一套新房子。商品房。七十年产权。也就是说,他已经完全在城里扎下根来了,而且是市里,鄱阳湖的水汇入长江的必经之处。他已经和地理意义上的故乡真的是一刀两断了。在单位上,凭他的经验和智商,以及阅读功底,处理各种人际关系是如鱼得水的。只是吴雪岚的肚子一直没有鼓起来。吴雪岚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说,我哪知道。她说,反正我是没问题的。

他听了,冷笑一声。

晚上,他看到了父亲。父亲还是那么白皙,皮肤下的静脉血管带着一种蓝色光辉。父亲像活着时一样冷漠和高傲。他很喜欢父亲这种既冷漠又高傲的样子。父亲完全配得上高傲这个词。

可是这次,父亲跟他说,书间冷,他要回到土里去。

他说,这么多书你都读完了么?

父亲昂着头,说,读完了。

他说,要不,我明天去书店再买点。的确,书架上已经很久没有新书插进去了。

父亲忽然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说,他不想读书了,他要入土为安。

他说,你决定了吗?

父亲说,是。

他说,可是,土呢?土在哪里?回县里么?回故乡?

父亲破口说,去他妈的故乡。

他有点惊讶,一向斯文的父亲忽然说了句粗话。他记得父亲上一次说粗话,是在很多年前的一次游斗中。父亲发现胸前的牌子上写错了一个字,便向村人索要笔墨。村里人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显能干啊!父亲忽然把牌子取下来,重重地朝地上一摔,叫道:他妈的在我胸前挂个错别字,扯淡!

他说,既然这样,我明天就去给你找墓地。

父亲终于抱着他十分喜欢的紫檀木还有几本线装书,在他和吴雪岚的注视下缓缓沉入土中。红土很快遮住了父亲的脸。这土红得有点陌生,村里的土是没这么红的。随着这一切的进行,麦光储觉得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的联系忽然紧密了起来。像是长出了根。他不禁用力握住了吴雪岚的手。

他懂父亲的意思。父亲是要他把他乡当故乡。或者说,心中有故鄉,处处是故乡?

也可能是,他应该把故乡完全放下来。

就好像他脚底会生根,父亲也会在土里发芽。

吴雪岚终于解怀了。他这样一想,猛然意识到“解怀”这个词正是村里人对女人生孩子的称呼。看来故乡还会以词语的形式在他的身体里盘踞很多年。吴雪岚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什么叫为他生,这种逻辑也是村里人的逻辑)。儿子好像见风就长,转眼就会走路会跑了,有一天,他打量着一脸稚气的儿子,猛然吃了一惊:他在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父亲。

责任编辑 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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